时间盗贼(1 / 1)

根据永恒惊诧者·文所著的《第一书卷》记载,文从自己接受启示的山洞中走出来,来到他生命剩余时日中第一天的朝阳之下。他凝望了一会儿初升的太阳,因为他此前从未见过日出。

他用一根檀木棍子戳了一下还在睡觉的学徒土泊说:“我看见了。现在我理解了。”

然后他不说话了,只看着土泊旁边的那个东西。

“那个神奇的东西是什么?”他问道。

“呃……呃……是一棵树,师父。”土泊还没怎么睡醒,“你忘了吗?它昨天就在那儿了。”

“根本没有昨天。”

“呃……呃……我觉得是有的,师父。”土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忘了吗?我们爬上山到了这里,我做了一顿饭,还剥掉了你的袈裟,因为你不想要了。”

“我记得昨天,”文想了一下,“但记忆现在只在我的头脑中。昨天是真实的吗?还是说只有那点记忆是真实的?所以事实上昨天我还没出生。”

土泊顿时一脸的苦闷和不解。

“愚钝又可爱的土泊啊,我知晓了一切,”文说,“在我们的手中,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现在。没有时间,只有当下。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

土泊十分犹豫。他师父似乎有了些新变化。他眼中充满光彩,他行动时空气中有种奇怪的银蓝色光芒,仿佛**的镜面反光。

“她告诉了我一切,”文继续说,“我知道时间是为人而存在的,人却不是为时间而存在。我学会了如何塑造时间、如何弯曲时间。我知道了如何让瞬间成为永恒,因为它已经是永恒了。我可以把这些技巧都教给你,土泊。我听见了宇宙的心跳。我知道很多问题的答案。问我吧。”

学徒迷迷糊糊地看了他一眼。现在实在是太早了,早得根本不能算是大清早——土泊目前只知道这一点。

“呃……师父,你早餐想吃什么?”他问。

文从他们的营地往下看,他的目光越过雪原和紫色的山峰,望向塑造了这个世界的金色阳光,同时认真地从人类的某些角度思考了一番。

他说:“啊,这个问题很困难。”

有些东西若要存在,就必须被观察到。

有些东西若要存在,就必须在时间和空间中占据一席之地。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宇宙的百分之九十都是不可见的。

因为宇宙的构成中,有九成都是在记录剩下一成里万事万物的位置和趋势。每一个原子都有它的传记,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档案,每一次化学变化都有它专属的记录员和小本本。这九成的宇宙之所以不可见,是因为它们在为剩下的一成做记录,一个人当然是看不到自己脑袋后面的[1]。

宇宙的九成,说白了,都是文件记录。

如果你想知道其中的故事,那一定要牢记,故事不是展开的。故事是编织起来的。各种事件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发生,最终都聚集到时空的某一个小点上,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上。

假如说一个皇帝被人哄骗穿上了一套全新的衣服,据说那套衣服的材料极为精细,寻常庸人根本看不见。然后假如有个小男孩,以清晰而响亮的声音说出了事实……

于是你就看到了《皇帝没穿衣服》这个故事。

如果你再深入了解一下,这个故事就会成为《一个男孩对皇帝不敬,所以活该被老爸揍一顿并且锁在家里》。

或者会变成《一大群人被卫兵包围起来,并被告知:“刚才没人说话,谁有异议?”》

还有可能演变成:整个王国的人忽然都体会到了这种“新衣料”的优势,于是对各种健康运动热情高涨,形成了充满生机的良好氛围,每年都有很多成年人慕名而来,结果导致本国传统服装产业衰退最终崩盘。

甚至有可能成为《瘟疫1Q09流行性肺炎》的故事。

总之取决于你对此事的了解有多深。

假设你看见几千年间雪花慢慢积累压缩,推动深层岩石,最终冰川像下崽一样把冰山推进海里,你会看着冰山在冰冷的海水里漂浮,你得知道,冰山上还载着开心的北极熊、海豹,它们都指望着在南半球勇敢迎接新生活呢,它们听说那边有好多企鹅在冰原上嘎嘎叫着挤作一团。但是接着,砰!一声巨响,好几千吨无辜的钢铁制品悲剧地撞上了浮冰,随之而来的还有令人激动的配乐……

……你肯定很想知道整个故事吧。

这一个故事是从桌子开始的。

那是一张很专业的桌子。它的诞生就是为了工作。桌上有……人类的痕迹,都是严格遵照冰冷的工作职责规章制度留下的使用痕迹。

其中大部分痕迹都集中在灰黑色背景中的一小片鲜艳色彩上。那是个咖啡杯。某个地方的某个人希望它当个快乐的马克杯。杯子上印着让人惊讶无比的泰迪熊图案,还配了一句“送给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外公”,“外公”两个字的字体略有不同,说明这个杯子肯定来自库存有好几百个这种杯子的商店,足以赠送给全世界所有最了不起的外公、爸爸、妈妈、奶奶、叔叔、阿姨或是别的什么人。可以想见,只有生活极其单调的人才会如此重视这样一件便宜货。

杯子里目前装着茶,还有一片柠檬。

乏味的桌面上还放着一把镰刀形的裁信刀及几个沙漏。

死神用他的骷髅手端起马克杯……

……喝了一小口,停顿片刻看了看那句他已经看过数千次的话,然后放下杯子。

非常好,他以丧钟般的语调说,展示给我看吧。

桌上最后一件东西是一个发明装置。“发明装置”这个词非常准确,那东西主要是两片碟子组成的。一片水平上面摆了一圈很小的方形布块似的东西。另一片则是竖直的,上面有很多小胳膊,每条胳膊上都握着一片很小的黄油吐司。每片吐司都能自由转动,当竖着的碟子转动时,就能让面包靠近那些方形布块。

我认为我明白这个意思了。死神说。

机器旁边那个小东西灵活地行了个礼露出笑容——鼠之死神大概也是会笑的吧。它把护目镜戴到眼眶上,卷起袍子爬到了机器上。

死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允许鼠之死神独立存在。毕竟当死神的意思就是当一切生物的死神,包括啮齿类动物。但是也许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微缩版的自己,这样从比喻意义上来说,他们就可以光屁股在雨地里奔跑[2],思考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藏在角落里偷偷观察世界,干一些禁忌但有趣的事情。

鼠之死神慢慢推动踏板,轮子转了起来。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死神耳边说:“真好玩儿啊,哈?”说话的是渡鸦聒斯,它自我定位是鼠之死神的私人交通工具兼密友。据它自己说,它干这个纯粹是为了博眼球。

小布块转动起来。小面包片随机拍下来,有时候把布块上的黄油拍得啪啪响,有时候又没拍到。聒斯认真地看着,以防其中夹杂着眼球。

死神觉得,为了让每片吐司都转动着抹上黄油,它们肯定花了不少时间和心思。计算沾黄油的布块的机器就更复杂了。在转过几圈之后,黄油布块机器的指针停在60%的位置,轮子停下来了。

哦?死神说,这证明不了什么。如果再来一次,很有可能——

鼠之死神抬起一根变速杆,接着再次踩动脚踏板。

吱吱。它命令道。于是死神乖乖地靠近了些。

这一次指针只走到了40%的位置。

死神靠得更近了些。

沾满黄油的八块布片这次第一圈全部没有碰到吐司。

机器内部蜘蛛形的钝齿轮转了起来。接着一个指示牌抖抖索索地立起来,其形象有如一个具现化的拟声词“噗噌”。

片刻后两个火花噼噼啪啪地冒出来,然后滋滋地往两侧闪过去,俨然勾勒出“恶意”二字。

死神点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

他穿过自己的书房,鼠之死神跑在他前面,他们来到一面一人高的镜子面前。那是一面很黑的镜子,像井底一样黑。镜框周围有骷髅和骨头的图案,这是为了外观协调考虑,死神照镜子的时候对面就是个骷髅,所以肯定不能有小胖天使和玫瑰在周围。

鼠之死神四脚扑腾着爬到镜框上面满怀期望地看着死神。聒斯飞上来啄它自己的影子,凡事都要尝试嘛。

显示,显示……我的想法。死神说。

镜中出现了一个棋盘,但是是三角形的,那个棋盘无比巨大,只能看到最近的一个角。世界就在这个角上——乌龟、大象、小小的圆形太阳及其他各种东西。那是碟形世界,是存在于绝不可能境界这一边的碟形世界,也就是位于边境区域的碟形世界。在边境区域,常常有各种事物跨越边境,有些时候事物会进入极度关注自身的宇宙,那种地方大家从来不考虑为后代创造更好的生活,也不考虑硕果累累的美好未来或者服务公众的产业什么的。

在这个黑白棋盘另外两个角的方向上,无限遥远处,有一个灰色的影子,看起来很像是一个空****的带兜帽的斗篷。

怎么这时候来了?死神心想。

他认得这个东西。他们不是生命形式。他们算是……非生命形式。他们是宇宙运营状况的观察者,是宇宙的书记、宇宙的审计员。他们确保该转的东西转起来,该掉的石头掉下来。

他们认为,一件事物若要存在,就必须在时间和空间之中有一个位置。但是人类的出现堪称惊悚可怕。因为人性就是那种在时间和空间里没有位置的事物,此外还有想象、怜悯、希望、历史及信仰。要是拿掉这些东西,就只剩下一群常常从树上摔下来的猴子了。

所以说,智慧生命是异常事物。会扰乱记录。审计员痛恨这样的东西。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要收拾整理一番。

一年前,碟形世界各地的天文学家十分疑惑地观察到世界巨龟开始翻身,天上的星星也随之慢慢转了起来。由于世界的厚度很厚,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这一现象的原因,其实是巨龟阿图因伸出它古老的脑袋,用力往下一甩,躲开了一颗加速飞来的小行星,万一被撞上的话,碟形世界上所有人都不必再去买日记本了。

没关系,世界自己能处理好这种显而易见的威胁。所以现在灰袍子办事细致多了,为了期望中那个万事万物都可预料的宇宙,他们小心翼翼地行动。

黄油一面朝下是个无关紧要的指征,但是很能说明问题。它表明审计员的活跃度上升了。一直以来他们给出的消息都是:放弃吧,回海里当污水吧,当污水很轻松。

死神知道,这场庞大的竞争在多个层面同时展开,但是却很难知道在和谁竞争。

每个起因都会产生影响,他大声说,所以所有的影响都有起因。

他对鼠之死神点点头说:给我看看……起因。

嘀嗒

这是个寒冷的冬夜。有个人在后门咚咚地砸门,把屋顶上的雪都震得掉下来了。

镜子前面那个试戴新帽子的女孩把已经开得很低的领口又往下拉了些,以防来客是个男士,然后她去开门。

冰冷的星光勾勒出一个人影。雪花已然堆积在他的斗篷上。

“是接生婆奥格太太吗?”他问道。

“奥格小姐,”她骄傲地回答,“当然也是女巫。”她指指自己簇新的黑色尖顶帽。目前,她还处于在室内也戴着女巫帽的年龄。

“请马上来一趟,事情紧急。”

女孩似乎突然紧张起来:“维弗尔太太要生了?我以为她的预产期是几个星期之——”

那人说:“他们都说你是世上最好的接生婆,所以我大老远跑来。”

“什么?我?我只接生过一个!”奥格小姐俨然是一副遭遇了猎巫行动的神情,“比蒂·斯贝蒂比我有经验多了!米妮·四赖特老太也不错!维弗尔太太将是我第一次单独接生啊,她胖得像个衣柜……”

“对不起,那我就不打搅你了。”

那个陌生人消失在雪花飞舞的夜色中。

“喂!”奥格小姐喊道,“喂?”

但是那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串脚印。而脚印在积雪的小径中段戛然而止……

嘀嗒

有人重重地敲门。奥格太太把坐在自己腿上的那孩子放下来,起身去开门。

一个昏暗的身影站在夏季傍晚温暖的暮色中,那人肩上似乎有点奇怪的东西。

“是奥格太太吗?你现在结婚了没有?”

“结过两次了,”奥格太太开心地回答,“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

“请马上来一趟,紧急情况。”

“最近没有人要——”

“我是大老远赶来的。”那人说。

奥格太太没说话。他说“远”的时候有点特别。而且现在她看清了,对方肩上那白色的东西是迅速融化的雪。一段模糊的记忆冒了个头。

“哦,行吧。”她说,这二十多年来她学到了不少,“那就难说了,我会尽力的,大家都知道。但我不敢说自己是最好的。要我说,人总能学到新东西。”

“哦,既然如此,我就找个更方便的时候再来吧。”

“你身上为什么有——”

然而那个陌生人已经不见了,虽然不是凭空消失,但确实不在了……

嘀嗒

有人重重地敲门。南妮·奥格轻轻放下临睡前喝的白兰地,看着墙壁等了一会儿。干了一辈子前沿巫术[3],如今她磨炼出一套旁人压根儿不能体会的知觉,她脑海中的某种东西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炉架子上那壶准备灌热水瓶的水已经烧开了。

她放下烟斗起身去开门,眼下正是春季的午夜。

“我觉得,你一定是从大老远赶来的吧。”她看着那个昏暗的人影一点也不觉得惊诧。

“没错,奥格太太。”

“大家都管我叫奶奶了。”

她一低头,看见融化的雪水正从那人的斗篷上滴下来。最近一个月都没下雪了。

记忆浮出脑海,她问:“情况紧急,对吧?”

“是啊。”

“你想说‘请马上来一趟’?”

“请马上来一趟。”

“嗯,好吧,”她说,“没错,我是很厉害的接生婆,这是我自己说的。我接生了好几百个孩子了。甚至接生过巨怪,没点经验可干不了。我能处理顺产、难产,偶尔还会碰到麻烦的内横胎位。不过也许还能学到点新东西呢。”她谦虚地低着头,“我不敢说自己是最好的,不过肯定没有人比我更好了。”

“那请你现在务必和我走一趟。”

“哦,务必?务必吗?”南妮·奥格问。

“对!”

这位前沿的女巫迅速想了想,毕竟前沿是变化很快的。她知道什么时候是神话再现,什么时候该赶紧跑到路中间追上那个神话。

“我去取——”

“没时间了。”

“我不能空着手出——”

“快点。”

南妮·奥格从门后拿上接生工具包,那个包一直挂在门后专为紧急情况准备着,包里装满了她需要的东西,还有几样她希望永远用不上的东西。

“好了。”她说着就出门了。

嘀嗒

南妮·奥格回到厨房的时候,壶里的水才刚刚烧开。她愣了一会儿,把水壶从炉子上拿下来。

椅子旁边的杯子里还剩着一点白兰地。她喝完了之后又拿出酒瓶倒满。

然后她拿起烟斗,烟锅还是热的,她抽了一口,炭火发出噼啪的声音。

她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那东西有一大半都是空的了,她拿着酒杯坐下看着那个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嗯,这可真是……很离奇了……”

嘀嗒

死神看着那图像淡去。几片雪花从镜子里飞出来落在地板上已经融化了,但是空气中还有几丝烟斗里冒出来的烟雾。

啊,我知道了,他说,有人在很奇怪的环境下出生。但这究竟是问题所在,还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

吱吱。鼠之死神说。

确实,死神回答,你大概是对的。那个接生婆是肯定不会告诉我的。

鼠之死神有些惊讶:吱吱?

死神笑了笑。死神去问一个孩子出生的事情?她肯定不会说的。

“打断一下,”渡鸦说,“奥格小姐是怎么变成奥格太太的?听起来好像什么乡下风俗似的,你们懂我的意思吧。”

女巫都是母系家庭,死神说,她们觉得改变男人比改变名字方便。

他回到书桌边打开抽屉。

抽屉里有一本绑得严严实实的大书。像这样厚的书封面上多半印着“我们的婚礼”“学级相册”之类的字,而这一本上印的是“记忆”。

死神小心地翻开沉重的书页。他翻页的时候,有些记忆逃逸了出去,在空气中形成简短的图画,然后飞出去一段消失在房间的阴暗角落里。周围出现细微的声音,有笑声、哭声、尖叫声,甚至还有一阵木琴的音乐声,死神停下来听了一会儿。

作为不死的存在,他有很多东西需要记住。有时候最好是把东西放在安全的地方。

有一个边缘破损古老发黄的记忆飘在桌上。记忆中有五个人,其中四个骑着马,一个人坐在两轮战车上,这五个人显然是在电闪雷鸣中穿行。马匹疾驰。周围满是浓烟火焰,每个人都激动不已。

啊,以前的日子,死神说,以前都不流行单独工作。

吱吱?鼠之死神问道。

是啊,死神说,以前我们一共五个人。五骗士。但是你知道五个人在一起是什么样的。整天都吵,建设性争议,屋里弄得乱七八糟之类的。他叹了口气,还有一些据说最好不要说出来的事情。

他又翻了几页,又叹了口气。你是死神,而恰好又需要盟友的时候,到底能依靠谁呢?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印有泰迪熊的马克杯。

当然是家人啦。对了,他答应过家里人不再干这种事了,可是他一直搞不懂答应啊承诺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起身回到镜子旁。时间不多了。镜子里的东西看起来远,其实很近了。

一阵蜿蜒爬行似的声音过后是一段无声无息的寂静,接着仿佛是一口袋小棍子掉在了地上。

鼠之死神赶紧躲开,渡鸦也飞了。

扶我起来,拜托了。阴影中有人说,把那堆破黄油也收拾了。

嘀嗒

这张书桌如同无数星系的宇宙。

很多东西在桌上闪烁。有复杂的齿轮和弹簧,各种闪亮的东西呈现在漆黑的底色之上……

杰瑞米喜欢把钟拆成零件的时候,每一个齿轮、每一个弹簧都仔细地摆在他面前的黑色天鹅绒布上。他仿佛是在看着时间,被拆解的、可控制的时间,每个部分都是能够理解的……

他希望自己的人生也是这样。最好是能够被拆分成零件,放在桌上,仔细清洁上油,然后再重新组装,这样就能顺畅地运转。但是在有些时候看来,杰瑞米的人生似乎是由一个不怎么熟练的工匠组装的,组装的时候肯定有一些小而重要的零件“叮”的一声滚到房间角落里去了。

他希望自己能够多多喜欢旁人,但是却一直无法和人顺利相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生活是一场派对的话,他甚至不在派对的厨房里。他嫉妒那些能进厨房的人。厨房里可能有喝剩下的茶,一两瓶客人带来的便宜酒水,要是把酒里头的烟屁股捞出来说不定还能喝。而且厨房里说不定还会有个姑娘……杰瑞米知道自己想象力有限。

可是他从来都没收到过邀请啊。

钟表,话说回来……钟表就不一样了。他知道怎么让钟表走起来。

他全名叫杰瑞米·钟生,这可不是巧合。他刚出生没几天就成了钟表匠行会成员,人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他的人生是从一个篮子里或者一级台阶上开始的。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办,行会成员收留了这个还带着奶味的弃儿。这是一种古老的慈善行为,毕竟更悲惨的命运也是可能出现的。这个孤儿保住了小命,被抚养长大,学会了手艺,有了未来,有了自己的名字。很多手艺好的男女匠人或者城里的显贵都有意味深长的姓氏,比如叫路德、面坨、普纳或者钟生。这些名字都来自于本行业的传奇人物或者庇护他们的神灵,这些名字让他们结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家庭关系。年长的人都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在圣猪节的时候,他们慷慨地将食物和衣服赠给那些生在篮子里的后辈弟弟妹妹。这种生活虽不完美,但还能怎样呢?

所以杰瑞米健康长大了,只不过人有点奇怪。对于自己所从事的这门手艺,他很有天赋,这份天赋可以说补偿了他的其他一切缺陷。

店门口的铃响了。他叹口气放下寸镜。不过不用着急,店里有很多新奇的东西,有时候他不得不咳嗽几声才能引起客人注意。据说有时候杰瑞米在刮胡子的时候,甚至要咳嗽几声才能让自己的影子集中精神。

杰瑞米努力想当个有趣的人。但是问题在于,在“努力想当有趣的人”的人之中,杰瑞米属于那种……首先他会找一本名为《当个有趣的人》的书看看,然后再去找找有没有什么课程教人当个有趣的人。别人都觉得他是个无聊的话痨,他对此很是不解。为什么呢?他懂得各种各样的钟啊。机械钟、魔法钟、水钟、火钟、花时钟、蜡烛钟、沙子钟、布谷鸟钟,以及特别稀有的赫舍巴蜜蜂钟……但是不知为何,每次还不等他把钟表的话题说完,听众就跑光了。

他来到店里站定了。

“哦……对不起,让各位久等了。”他说。来客是一个女人。另有两个巨怪占据了店门入口的位置,他们戴着太阳镜,穿着很不合身的大号西装,看起来确实像是专门揍人的人。其中一个发现杰瑞米正在看他,于是将手指关节掰得咔咔响。

那个女人穿着一件大而昂贵的白色毛皮大衣,所以怪不得有巨怪跟着呢。她长长的黑发垂在肩头,脸庞十分苍白,几乎和大衣一个颜色。她……很漂亮,杰瑞米心想,毫无疑问非常漂亮,但这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美。他怀疑对方可能是僵尸。如今城里有好些僵尸,有些精明的人死了之后就跟僵尸在一起,精明的人大概能买得起这种皮大衣吧。

那个女人先是在看店里那座圆顶玻璃缸,她抬头问:“是甲虫钟?”

“哦,嗯,是啊……赫舍巴的律师甲虫每天的行动极为规律,”杰瑞米说,“我,呃,我觉得很有趣,所以摆在店里。”

“这真是非常……有机。”女人回答。她打量着杰瑞米,神情如同看另一种蜜蜂,“吾辈乃米莉娅·勒让。米莉娅·勒让小姐。”

杰瑞米老老实实地伸出手。钟表匠行会里有些耐心的人曾花了很长时间教杰瑞米如何与人打交道,后来他们都绝望地放弃了。不过他们终究算是教了点儿东西。

那位尊贵的女士看着杰瑞米的手。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巨怪笨重地走了过来。

“我们尊贵的小姐不握手,”他说,巨怪的悄悄话在店里反复回**,“她志不可触碰的。”[4]

“啊?”杰瑞米说。

“好了,不用说了,”勒让小姐后退几步,“你做钟表,吾辈——”

杰瑞米的衬衫口袋里忽然发出一阵丁零零的声音,他掏出一个挺大的表。

“这是报时吗?你的表快了。”勒让小姐说。

“呃……嗯……不是……嗯,你还是用手捂住耳朵比较好……”

现在是三点钟。店里所有的钟齐声响了起来。布谷鸟钟布谷布谷地叫,蜡烛钟上面的整点指针掉下来,水钟发出汩汩的声音,空了的水桶像跷跷板一样上升下降,各种铃铛叮当作响,各种锣咣咣响,闹铃叮叮当当,赫舍巴的律师蜜蜂集体翻跟头。

两个巨怪都用大手捂住耳朵,但勒让小姐只是用手叉着腰,歪着头,等着钟声结束。

“全都很准时,吾辈明白了。”她说。

“什么?”杰瑞米不懂。他在想:这人是个吸血鬼吗?

“你所有的钟全部很准时,”勒让小姐说,“你在这方面要求很严格吗,杰瑞米先生?”

“不能准点报时的钟表是……不好的。”杰瑞米说。他真希望勒让小姐赶紧走。她那双眼睛让杰瑞米很紧张。他听说过有些人眼睛是灰色的,勒让小姐的眼睛就是灰的,仿佛是盲人,不过她显然是在仔细看着杰瑞米,而且看得很通透。

“对,不能准点报时确实很麻烦,对吧?”勒让小姐说。

“我……我不……不……不知道你来——”

“来钟表匠行会做什么?威廉姆森,那个人的钟随时都快了五分钟。而你——”

“我现在好多了,”杰瑞米紧张地说,“我吃了药的。行会的人都很好。现在你可以走了。”

“杰瑞米先生,吾辈希望你建造一座极其精准的钟。”

“我所有的钟都很精准。”杰瑞米看着自己的脚。距离下一次吃药还有五小时十七分钟,可是他现在觉得很需要吃药。“我必须问一下——”

“你的钟有多准?”

“十一个月的误差不超过一秒。”杰瑞米骄傲地说。

“就是非常好的意思?”

“是的。”确实是非常好,所以行会才对他那么宽容。天才总是可以有所偏差的,只要把手里的锤子藏好,把血擦干净就行。

“吾辈希望比这还要精确。”

“那不可能。”

“哦?你是说你做不到?”

“是的,我做不到。如果我做不到,那么城里其他所有钟表匠都做不到。如果他们能做到我早就该知道了。”

“你这么自信?真的吗?”

“我真的知道。”他说得没错。他肯定会知道。那些蜡烛钟和水钟……都是玩具,是他用来当纪念品缅怀过去的计时方法的,即使如此他也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用蜡和水桶做实验,最终证实,原始钟表也可以很准时。它们不必十分精确,因为它们是简朴有机的东西,是对时间的拙劣模仿。这些钟表不会折磨他的神经。但是真正的钟表……嗯,机械的钟表,涉及了数字,数字必须是完美的。

勒让小姐又歪着头。“你是怎么调试到那么精确的?”她问道。

自他的才华显露出来之后,行会里经常有人这么问他。但是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因为根本没法回答。造钟表就是为了准确计时。比如说肖像画家画了一幅画,画像和本人很像,那这画就是准确的。如果你造了一个好钟表,它就该是准确的,不需要调试。你心里就知道。

“我心里知道。”他说。

“吾辈希望你造一个无比精确的钟。”

“有多精确?”

“精确至极。”

“我只能根据现有材料做到最好。”杰瑞米回答,“我……技术还行,但是有些东西没法控制……比如道路交通带来的震动、温度变化之类的。”

勒让小姐看着那几个由胖妖精驱动的手表,她拿起一个打开后盖看了看。里头有个小座位还有脚踏板,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妖精?”她问。

“那些只是出于兴趣收集的老物件,”杰瑞米说,“那些表每分钟就有好几秒的误差,隔一天也不会彻底停下来。要是你觉得准确就是‘两点左右’,那倒是可以用这种表。”他说“两点左右”的时候咧了咧嘴,仿佛是听见有人用指甲刮黑板。

“殷瓦钢怎么样?”勒让小姐似乎已然在观赏这座钟表的博物馆。

杰瑞米很惊讶。“那种合金?没想到行会之外还有人知道它。那是一种很贵的材料,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贵得多。”

勒让小姐挺直了腰板儿说:“钱不是问题。你用殷瓦钢可以造出极度精确的钟吗?”

“不能,我已经试过了。它确实不受温度影响,但是它总有……局限性。各种细微因素相互影响最终会变成大问题,这叫谢诺悖论。”

“嗯,是啊。谢诺是一位以弗比[5]的哲学家,他说箭永远射不中奔跑中的人,对吧?”勒让小姐说。

“理论上是的,因为——”

“但是我记得谢诺提出了四个悖论,”勒让小姐说,“其中有一点提到,有一种东西是时间的最小组成单位。它必须存在,对不对?想想眼下的时间。它肯定有长度,因为它的一端联系着过去,另一端联系着未来,如果没有一定长度的话,‘现在’就根本不存在了。因为根本没有时间可以让‘现在’存在。”

杰瑞米忽然恋爱了。自一岁零两个月时拆掉育儿室的大钟后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过恋爱的感觉了。

“你说的是……著名的‘宇宙时瞬’理论,”他说,“任何工匠都做不出那么小的齿轮……”

“那取决于你怎么定义齿轮。你看过这个吗?”

勒让小姐朝一个巨怪招招手,那巨怪笨拙地走上前,将一个长条形的包袱放在柜台上。

杰瑞米打开包裹,里头是一本小书。“《硌棱童话》[6]?”

“看《坏蛋假沙恩的玻璃钟》那个故事。”勒让小姐说。

“童话故事?”杰瑞米说,“童话故事能有什么用?”

“谁也说不准呢。吾辈明天再来,”勒让小姐说,“等你的计划。另外,这是一点小意思,表示吾辈的诚意。”

巨怪将一个大皮口袋放在柜台上。口袋很重,里头的金子叮当作响。杰瑞米不怎么在意金子。他有不少金子。很多技艺娴熟的钟表匠都来买他的钟表。金子的用处就在于,可以让他有更多时间研究钟表,然后他又挣到更多金子。金子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填满钟表之间的空隙的东西。

“吾辈也可以给你提供大量殷瓦钢,”她说,“算是报酬的一部分,但是吾辈也认为殷瓦钢达不到你的要求。杰瑞米先生,吾辈都知道,对你来说,有机会造出世界上第一台真正精确的时钟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好的报酬了,对吗?”

杰瑞米紧张地笑了笑:“如果能完成,那……真是太好了。真的,那就是钟表制造业的终结。”

“是啊,”勒让小姐说,“任何人都不必再做钟表了。”

嘀嗒

这张书桌很整齐。

桌上有一堆书,还有一把尺子。

此时桌上还有一个纸板做的钟。

老师把钟拿起来。

学校里别的老师都叫斯蒂芬妮、琼之类的,唯有在她的课堂上,学生们必须一丝不苟地叫她苏珊老师。事实上“一丝不苟”这个词总结了苏珊老师的方方面面。在班上,她坚持要求学生叫她苏珊老师,那劲头堪比国王坚持要国民称他为陛下,甚至连理由都差不多。

苏珊老师穿着黑衣,校长女士对此很不赞同,但也无能为力,因为黑色是一种值得尊敬的颜色。苏珊很年轻,但是有种难以描述的年长气质。她的头发是浅浅的金色,其中夹杂有一缕黑发,头发被梳成紧紧的小圆髻。校长女士对此也不赞同,她说,这是对教师的刻板印象,让人一看就想用黑体字。但是她从来不敢对苏珊老师的行事方式表示异议,因为苏珊老师行动起来像只老虎。

事实上,要当面反对苏珊老师是很困难的,要是你提了,她肯定会看你一眼。当然不是威胁的眼神,而是平静又冷淡的眼神。你绝对不想看第二次。

这种眼神在教室里非常管用。就拿家庭作业来说吧,家庭作业是校长女士极力反对的另一种刻板规矩。但是在苏珊老师班上,任何人的作业都不会被狗吃,因为苏珊老师的某种影响力会随着作业一起放学回家;狗不但不吃作业,还会帮忙把笔叼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孩子们把作业写完。苏珊老师永远都能准确无误地发现谁偷懒谁勤奋。另外,和校长女士的理念截然不同的是,苏珊老师从来不让学生们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她要求学生做她喜欢的事情。结果大家都觉得她的事情更有趣。

苏珊老师拿起那个纸板做的钟说:“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

大家齐刷刷地举手。

“米兰达?”

“是一个钟,老师。”

苏珊笑了笑。旁边有个叫文森特的男孩子正拼命挥手,嘴里不停地说“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苏珊小心地绕过他,叫了后面的一个学生。

“部分正确。”她说,“萨缪尔?”

“这是一个纸板做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个钟。”叫萨缪尔的男孩说。

“正确。一定要看到事物的本质。而我竟然要用这个教你们认时间。”苏珊老师冷笑一声把它扔了。

“我们换个方法学吧。”她说着打了个响指。

“好!”全班齐声回答。接着墙、地板、天花板渐渐消失,书桌飘到了城市上空,大家惊呼:“哇!”

不远处就是幽冥大学的钟楼,那个破破烂烂的钟面近在眼前。

孩子们兴奋地互相推来推去。他们现在离地三百尺高,但是大家一点都不担心。而且似乎也不觉得奇怪。他们只觉得有趣。他们仿佛已经见过其他各种好玩的事情了一样,全都见惯不惊了。在苏珊老师的课堂上,这种事确实没什么好奇怪的。

“梅勒妮,”苏珊点名道,此时有一只鸽子停在她的桌子上,“时针指到十二,分针接近十,这是几点?”

文森特迅速举手:“嗯嗯嗯,老师,嗯嗯嗯……”

“将近十二点。”梅勒妮认真地回答。

“很好。那么现在……”

周围变得模糊起来。所有的课桌虽然还保持着整齐的队形,却都降落在另外一座城市铺满卵石的广场上。绝大部分的教室也来到了广场上,柜子、讲台、黑板都来了,墙还稍微落后些。

广场上谁都没注意到他们,不过奇怪的是也没有人走到他们中间去。天气很暖和,空气中有股海水和沼泽的味道。

“谁知道现在是哪里?”苏珊问道。

“嗯嗯嗯,我,老师,我我我……”

即使双脚离地,文森特也只能显得比平时高一点。

“佩内洛普,你来说说看?”苏珊老师说。

“唉,老师啊。”文森特十分失望。

佩内洛普长得很漂亮,温柔又内向,她看了看周围人潮拥挤的广场和挂着褪色雨棚的建筑物,不禁有些惊慌。

“上周地理课我们来过,”苏珊老师说,“这座城市被沼泽环绕,它建在维厄河上,以美食著称,有很多海鲜……?”

佩内洛普那漂亮的小眉毛皱起来。苏珊老师桌上的鸽子飞走了,和广场上的鸽群一起飞去扒拉石头缝里的剩饭去了,它咕咕咕地对鸽群说着蹩脚的鸽子语。

苏珊老师知道要大家等着佩内洛普慢慢想明白是不太可能的,于是她朝着广场对面一家商店的钟挥了挥手说:“谁能告诉我,现在是热努阿的几点?”

“我我我,老师,老师,我我我……”

一个叫戈登的男孩小心地回答现在应该是三点钟,自信满满的文森特失望至极。

“正确,”苏珊老师说,“谁能告诉我,为什么现在在热努阿是三点,而在安卡-摩波却是十二点?”

这次必须是文森特了。谁还说他举手的速度不够快就只能怪空气阻力太大了。“好吧,文森特?”

“嗯,老师,光的速度吧,老师,大约是每小时六百英里,这时候太阳照着环海地区的热努阿,所以安卡-摩波的十二点还得花三个小时才能追上我们!”

苏珊老师叹了口气。“非常好,文森特。”她说着站起来朝文具柜的方向走去,班上所有人都看着她。柜子仿佛跟着他们一起来了,如果此时有人注意到这个现象,他们很可能会看见空气中有一些线条显示墙壁、窗户和门的位置。如果他们观察得仔细的话,可能会说:那么……这个教室既是在安卡-摩波同时又在热努阿,是这样吗?这是魔术吗?是真的吗?是幻景吗?或者对这位老师而言,魔术、真实和幻景都没什么区别?

柜子里头的东西也一应俱全,她把星星放在那个昏暗、充满纸张气味的小壁龛里。

星星有金色和银色两种,一颗金星等于三颗银星。

校长女士对星星这事也很不赞成。她认为星星是在鼓励竞争。苏珊老师则说就应该鼓励竞争,校长女士赶在苏珊使出那种眼神之前落荒而逃。

很少有人得到银星奖励,金星更是两周都不会发一个,所以竞争非常激烈。这一次苏珊老师选了银星。好学的文森特很快就能攒够一个星系了。不过一定要说的话,他倒不介意自己得的是哪种星星。他算是重量不重质的那种人。苏珊老师暗地里认定他将来很有可能被自己老婆杀掉。

她回到讲台上,将星星放在自己桌上,故意吊大家胃口。

“提一个附加问题,”她有些坏心眼儿地说,“这是否说明一个地方的‘过去’是另一个地方的‘现在’?”

文森特举手举到一半忽然慢下来。

“嗯……”他说不出话来了,“老师,这没道理啊……”

“问题不需要有道理,文森特,”苏珊老师说,“答案才讲道理。”

佩内洛普叹了口气,她的小脸漂亮极了,总有一天她父亲得雇一群保镖。苏珊老师惊讶地发现,那张小脸似乎从愉快的白日梦中清醒过来忽然想出了答案,她举起雪白可爱的小手。

全班都惊讶地看着她。“你说吧,佩内洛普。”

“是……”

“是什么呢?”

“每个地方都只有现在,老师。”

“非常正确,说得对!好了,文森特,银星给你。至于佩内洛普嘛……”

苏珊老师又来到文具柜旁拿了一颗星星。光是让佩内洛普集中精神她就花了不少功夫,她能回答一个问题就值得奖一颗星星了,而如此富有哲理的一个回答更是应该奖励一颗金星……

“希望大家拿出笔记本记下刚才佩内洛普说的话。”她坐下来愉快地说道。

这时候她忽然看见桌上的墨水瓶飘了起来,那情景就和佩内洛普举手了差不多。墨水瓶是瓷的,恰好严丝合缝地放在木头底座的小圆洞里。那个瓶子平稳地升起来,原来是那个乐呵呵的小骷髅鼠之死神把它托起来了。

眼眶里一团蓝色的小火光朝着苏珊老师眨了眨。

苏珊甚至没低头看,一只手迅速把墨水瓶拿开,另一只手拿起一本厚厚的故事书,重重地朝墨水瓶底座上砸去,由于用力过猛,蓝黑墨水都洒在广场的卵石上了。

然后她掀开课桌盖子往里头看。

桌子里当然什么都没有,至少没有任何以死亡为主题的东西…………只不过有被老鼠咬过几口的巧克力,以及一张用加粗哥特字体写的纸条,上面写着:

见个面。

签名是她非常熟悉的风格,写的是:

祖父。

苏珊拿起纸条揉成一团,她知道自己已经气得发抖了。他凭什么?居然还派那个老鼠来!

她把那个纸团扔进了废纸篓。她从来都是百发百中的,有时候为了能接住纸团,废纸篓会自己挪个位置。

“接下来我们去看看克拉奇现在是几点。”她对认真上课的孩子们说。

桌子上的那本书翻到了某一页。稍后是讲故事时间了。苏珊老师会觉得奇怪,这本书为什么会跑到自己桌上来?之前她根本没见过这书,然而那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蓝黑墨水的痕迹会一直留在热努阿广场的卵石上,等傍晚风暴来临时就会被洗掉了。

嘀嗒

在世界的中轴地区,雪怪出没在隐秘山谷里,不时鸣响的铜锣声中,寻求启示的人看到《永恒惊诧者·文的一生》时,说出的第一句话都是问句。

他们提的第一个问题都是:“他为什么老是觉得惊诧?”

于是就有人回答:“文研究了时间的本质,他发现宇宙在一刻不停地重建。因此他明白了,其实没有过去,只有对于过去的记忆。你一眨眼,就再也看不到你闭眼之前的世界了。所以他说,唯一适当的精神状态就是惊诧,唯一适当的心情就是愉快。你现在所见的天空是你之前从未见过的。最完美的时刻就是现在,感到高兴吧。”

年轻的卢泽身处安卡-摩波城那黑暗喧嚣的雨夜中,他迷惘地找了老半天,看到的第一句话是“房间出租,价格公道”。他很高兴。

嘀嗒

有适合种地的地区,人们就会种地。他们知道肥沃的土壤是什么味儿。他们会种下谷物。

有适合冶铁的地区,就会有高炉将午夜都映得通红。锤子的叮当声永远不会停息,人们会锻造出钢铁。

还有适合采煤的地区、适合养牛的地区、适合长草的地区。世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地区,地区的特点塑造了不同的土地和人。在世界中轴地高高的峡谷上方,到处都是积雪,这里是适合得到启示的地区。

这里的人知道本地区没有钢铁,只有“钢铁”这个概念[7]。他们给各种新事物命名,给各种不存在的事物命名。他们寻找存在的基础和灵魂的本质。他们创造了智慧。

冰河顺着峡谷移动,山谷里建着寺庙,即使是盛夏风也会把冰碴子吹得到处都是。

这里居住着凝听派僧侣,他们试图在世界的喧嚣中听到宇宙初始之时那个声音所遗留下来的微弱回响。

这里还有冷静兄弟会,这是个组织严密的秘密结社,他们坚信只有在绝对的冷静中才能理解宇宙,并且认为黑色适用于一切事物,铬黄色永不过时。

此外还有平衡派僧侣,他们的神庙被交错的绳索系着,看起来颤颤巍巍的,这些僧侣测试世界的拉力,然后他们经历漫长危险的旅行让世界再次平衡。在高高的山峰和偏僻的孤岛上都能看到他们为世界平衡做出的努力。他们用的是小小的黄铜砝码,最大的也不超过拳头大。这些东西很有效。嗯,它们肯定是很有效的,毕竟世界至今也没失去平衡。

在最高、最绿、空气最清新的山谷里,杏树生长,盛夏时节的溪流中也漂浮着冰块,那里就是假沙恩,里头住的是文派的武僧。别的派别把他们叫作历史派僧侣。别人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干些什么,不过有一个奇怪的状况是,在他们那个小山谷里,永远是美丽的春天,樱花树永远盛开。

有传闻说,这些僧侣似乎有义务确保明天严格按照某个神秘计划发生,计划则是由某个一直很惊诧的人制订的。

事实上,真相比这要奇怪得多也危险得多,而且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但要说到底是多久却又说不出来,要说也显得有些可笑。

历史派僧侣的工作就是确保明天会到来。

新进大师和仁波见面,仁波是寺院侍僧的头领。至少在目前,侍僧头领这个职位非常重要。目前寺院需要新进大师做很多事情,而他的注意力十分有限。在这种情况下他就需要有人主动来分担工作。因此仁波这种人无处不在。

“又是路德。”新进大师说。

“哦,天哪。不过一个不听话的小孩还不至于让您烦恼吧?”

“普通的不听话小孩当然没问题,但这一个是从哪儿来的?”

“苏托大师送他来的。你知道吗?从安卡-摩波分部来的?他在城里发现了路德。那孩子天赋异禀,我很理解。”仁波说。

新进大师似乎很惊讶:“天赋异禀?他是个坏透了的小偷!他是小偷行会的学徒!”

“嗯?有时候孩子们确实会偷东西,教训他们一下就没问题了,基础教育嘛。”仁波说。

“有一个问题。”

“什么?”

“他动作非常非常快。只要有他在,周围的东西就会消失。各种小东西,各种不重要的东西。但是你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并没有拿任何东西。”

“也许真的不是他偷的?”

“他从屋里走一趟,东西就不见了!”新进大师说道。

“有那么快?怪不得苏托大师会看中他。但是小偷——”

“之后那些东西又会出现在奇怪的地方,”新进大师似乎不愿承认这个情况,“我看,他是在恶作剧吧。”

微风带着樱花的香味吹过阳台。

“不听话的小孩我见多了,”新进大师说,“新来的学徒大多不听话。但是他真的很过分。”

“怎么过分?”

“他上课迟到。”

“我们的学生怎么会这么随意?”

“路德先生根本不在乎。他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但他……很聪明。”

仁波点点头。聪明,在这个山谷里“聪明”别有一番特殊的含义。聪明的小男孩觉得自己比导师懂得多,喜欢顶嘴,喜欢打断别人说话。聪明的小男孩不如笨的小男孩好。

“他不遵守戒律吗?”侍僧头领问道。

“昨天,我带全班去石室领会暂时论,正好发现他在盯着墙看。绝对是没有认真听讲。我知道他肯定没听,就让他回答黑板上的问题,结果他立刻就回答正确了。”

“是吗?你也说了,他很聪明。”

新进大师觉得有些尴尬:“只是……那个问题不太对。那天早些时候我给第五德基姆的外勤人员讲过课,黑板上剩下一些试题没擦掉。是个特别复杂的相位空间问题,涉及N段历史中的残余谐振内容。那群外勤人员没一个答对。说实话,我都得去看参考答案。”

“那么你惩罚他是因为他没有回答他该回答的问题?”

“没错。那是不守纪律的行为。我觉得他大部分时候都心不在焉。从来都不认真,但是他每次都知道答案,又从来不说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他给别的学生做了个很坏的榜样。聪明小孩根本没法教。”

侍僧头领仁波看着寺院外头绕着屋顶飞行的白鸽,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现在不能把他送走。苏托说他见过那孩子演练郊狼式[8]!所以他才发现那孩子的才华!你能想象吗?他根本没受过训练!你能想象吗?有那种才能的人居然在外头乱跑!多亏了苏托警觉啊。”

“可是他把这个烫手山芋塞给我了。那孩子让人心神不定。”

仁波叹了口气。他知道新进大师是个善良谨慎的人,可是大师和外界脱节太久了。而苏托这样的人则是整天都在外头的世界。他知道要灵活变通,死板的人在外头就是死路一条。苏托这样的人……对了,他有主意了……

他看着阳台另一边,那边有几个仆人在清理掉落的樱花花瓣。

“我有个很好的解决办法。”他说。

“是吗?”

“像路德这样天赋异禀的男孩子需要的是导师,他不需要一板一眼的教室。”

“有可能,但是——”

新进大师随着仁波的眼光看去。

“哦,”他的微笑似乎不是那么友善,其中包括了某种预料之中的元素,暗示了他认为麻烦应该放在某个活该倒霉的人那里。

“我想到一个人。”仁波说。

“我也想到了。”新进大师说。

“是一个最近经常听到的名字。”仁波继续说。

“我觉得他要么会毁了那孩子,要么那孩子会让他崩溃,或者两败俱伤……”大师似乎很开心。

“所以,常言道啊,”仁波说,“完全没有坏处。”

“住持同意吗?”大师在反思这个好主意中是否有什么弱点,“他一直都……挺看重清洁工的。”

“住持是个大好人,不过现在他没牙齿,根本没法走动。”仁波说,“现在是非常时期,我相信他肯定会接受我们的联合建议,毕竟这只是日常事务中一点小事而已。”

于是未来就此决定。

他们不是坏人。他们为了维护这个山谷努力工作了数百年。但是在一段时间后,很可能会发展出某种危险的思维方式。其中之一是,一切重要事业都需要认真组织,但是不是事业需要组织,而是组织本身需要认真组织。而另一个则是:内心平静是好事。

嘀嗒

在杰瑞米床边的桌子上有一排闹钟。他不需要闹钟,他只要想醒就能醒来。闹钟是用来测试的。他把闹钟设在7点,自己则在6点59分醒来,检查闹钟有没有按时响。

今天晚上他喝了点水,拿着《硌棱童话》早早上床了。

他一直都不喜欢看故事书,不管几岁都没喜欢过,也不理解其中的主旨。他从未看过任何虚构作品。他记得自己小时候特别讨厌《嘀嗒嘀嗒钟声响》那本童谣里头的插图,因为图里的钟根本对不上故事发生的时间。

他努力阅读《硌棱童话》。那些故事的标题都是《坏皇后是怎么穿着烧红的鞋子跳舞的!》《烤箱中的老太太》之类的。任何故事里都没提到钟表。作者似乎根本没想到过钟表。

不过《坏蛋假沙恩的玻璃钟》里头确实提到了钟,某种形式的钟吧。不过很奇怪,一个坏人——读者知道他坏,是因为故事一开头就说了他很坏——他造了一座玻璃钟,然后将时间姑娘抓住关在里头。但是事情却出了差错,钟里头的一个弹簧不能用玻璃制作,弹簧因为受到拉力断裂。时间姑娘重获自由,那个人则在一秒钟之内老了一万岁,随后变成了尘土,消失无踪——在杰瑞米看来,这个结局一点也不奇怪。这个故事最后还附了一段教训:细节决定成败。杰瑞米觉得奇怪,这个故事的教训为什么不是“不能把某个不存在的女士关在大钟里”,或者“换成玻璃弹簧就行了”?

虽然杰瑞米读的故事不多,但是他也察觉到这个故事有点不对劲。作者似乎对某个所见所闻的事情产生了误会,但又努力想要把它写得合理。另外还有——哈!——虽然故事设定在几百年前,但那时候就连尤伯瓦尔德都只有纯天然的布谷鸟钟,故事里画的那种大座钟最早也是十五年前才出现的。有些人真的蠢!要不是故事这么惨,你简直要被蠢笑了!

他把书放到一边,晚上剩下的时间他一直在做行会要的设计。他们给的报酬很高,前提是杰瑞米绝不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然后他把今晚的工作成果放在床边放钟的桌子上。他吹灭蜡烛。他睡了。他做了个梦。

玻璃钟在嘀嗒作响。它就摆在商店木地板的正中间,散发出银色的光。杰瑞米绕着它走着,也许是玻璃钟在绕着杰瑞米走。

它有一人多高。那透明的外壳里闪耀着星星般的红蓝两色电光。空气中有股酸味。

他全神贯注地观察这个钟,这是个完全透明的东西,全然是层层叠叠的玻璃和石英制成。这些东西从他身旁升起,形成高达数英里的光滑墙壁,他在缝隙中下落,随后发现这些光滑墙壁也不是完全平整的……

……那上面全是小洞。红色和蓝色的光点也在墙里,而且全都朝他喷出来。

此时忽然出现了声音。那声音来自前方的黑暗中,是一种缓慢的拍击声,莫名地很耳熟,仿佛是心跳声被放大了一百万倍……

……砰砰……砰砰……

……每一次拍击声仿佛都比山还厚重,比世界还深广,而且是血一般的红黑色。他听着那声音拍过几次之后,他下降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停下了,他又飞上去穿过斑斑点点的光芒,最终眼前的光芒变成了一个房间。

他必须要记住这一切!这情景只要看一眼就会觉得十分清晰!太简单了!太轻松了!他能看清楚每一个零件,能看见它们是如何环环相扣的,能看到它们是如何制作出来的。

接着这个梦渐渐消失。

当然了,这只是个梦而已。他对自己说,想到这点他觉得安心不少。但是他必须承认自己很喜欢这个梦,比如说,工作台上放着一杯热腾腾的茶,门外有敲门声……

外头确实有敲门声。杰瑞米想,门一开梦会不会就结束了,接着门也消失了,但敲门声还没停。是从楼下传来的。

此时是6点47分。杰瑞米看了一眼闹钟,确保它们都准时,接着他穿上睡袍迅速下楼。他吱嘎一声打开前门,外头没有人。

“这儿,先生,下头。”

站在低处的那位是个矮人。

“你姓钟生吗?”他说。

“有事吗?”

他递过来一个写字板。

“在这儿签字,这里写了‘在这儿签字’。谢谢。好了,孩子们……”

他身后冒出来两个推着手推车的巨怪,一个大木箱被“咚”的一声扔在石子路上。

“这是什么?”杰瑞米问。

“快递包裹。”矮人拿回他的写字板,“从尤伯瓦尔德寄来的。肯定花了不少钱。看看这上头的封印和贴纸。”

“能帮忙搬进来……”杰瑞米话还没说完,手推车就被推走了,车子发出轻快的铃铛声,里头有些易碎品叮当作响。

下雨了。杰瑞米看了看箱子上的标签。这东西显然是寄给他的,在箱子的把手附近,靠近封印的位置是尤伯瓦尔德的双头蝙蝠标志。除此之外箱子上没别的标志了,只在靠近底部的地方写了一句:

此面向上

箱子突然开始骂人。虽然它说的是外语而且很模糊,但所有骂人的话都是世界通用的。

“呃……你好?”杰瑞米说。

箱子晃了几下,翻了个面,接着又传出一声咒骂。里头传出敲打的声音,还有更加大声的咒骂,然后箱子又翻到正面朝上,所谓的“顶部”在上头。

一块板子挪开,接着一根撬棒被咣当一声扔到街上。刚才骂人的那个声音说:“能帮个忙不?”

杰瑞米将撬棒卡在箱子的裂缝处用力拉。

箱子分崩离析。他放下棍子。那箱子里头有个……生物。

“我不懂啊,”那生物推开身边的包裹填充物,“怎怎八天都没什么问题,结果那两个寸货居兰把我丢在门口。”他朝杰瑞米点点头,“早安,先森。你就四杰瑞米先森吧?”

“是的。不过——”

“我叫伊戈,先森。仄里四我的证苏,先森。”

他把一沓文件递给杰瑞米,那手仿佛是遭遇了工业事故之后勉强缝合起来的。杰瑞米下意识地想后退,然后又有些尴尬地接过证书。

“可能是搞错了吧。”他说。

“不,没有搞错,”伊戈说着从箱子的废墟里拖出来一个毛毡旅行包,“你需要组手。要组手的话,澡伊戈总没错。人人都懂。我们还四别淋雨了吧,先森?我膝盖都要森锈了。”

“我不需要助——”杰瑞米说了个开头,就觉得不对,真的不对。他根本留不住助手。助手们待不到一个星期就都走了。

“早上好,先生!”一个开朗的声音说。

又一辆手推车跑过来。这辆车涂着看起来明快健康的白色,车上装满牛奶桶,车子一侧写着“罗纳德·泡湿,牛奶坊”。杰瑞米被打断了思路,他抬起头看着神情开朗、两手各拿一瓶牛奶的泡湿先生。

“和平时一样,大师,一品脱。你有客人啊,那再来一瓶好吗?”

“呃,呃,呃……好,谢谢。”

“这周的酸奶特别好,大师。”泡湿先生继续推销。

“呃,呃,酸奶就算了,泡湿先生。”

“还需要鸡蛋、奶油、黄油、脱脂牛奶或者奶酪吗?”

“不用了,泡湿先生。”

“那好吧,”泡湿先生大大咧咧地说,“明天见啦。”

“呃,好。”杰瑞米说话时,手推车已经走了。泡湿先生是他的朋友,在杰瑞米有限的社交词汇中,朋友的意思就是“每周说上一两次话的人”。他挺喜欢这个卖牛奶的,因为他每天都来而且很准时,每天早晨就是七点整把牛奶瓶放在门口。“嗯嗯……再见。”他说。

他又转身看着伊戈。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他想问问,可是那个怪人已经进门去了,杰瑞米赶紧追着他来到工作间。

“哦,好,非常好,”伊戈俨然是一副内行的语气,“那四转球MK3微型机床,四吧?我在他们的目录上见过。曾四太好了——”

“我没有让任何人介绍助手!”杰瑞米说,“谁派你来的?”

“姆们伊戈很能干的,先森。”

“对,你说了!但是,我没有——”

“不,先森,‘姆们伊戈’是个组兹,先森。”

“什么组织?”

“外派钻业人四,先森。仄么说吧,先森,其斯吧……伊戈的人总四不滋道为森么就澡不到雇祖啦。另一方面呢——”

“——你有两个拇指,”杰瑞米惊讶地说,他刚才注意到这点,所以没忍住,“每只手都有两个!”

“哦,对啊,先森,可方便啦。”伊戈一点都不尴尬,“另一方面呢,想要聘请伊戈的人也很多。我姑姑伊戈妮娜四我们小斯务所的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