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戴夫张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是说出口的却是:“啊,对,但是我们在这里对付的究竟是什么呢?是麻烦老头,还是吓人怪?还是别的东西?”
茗时叹了口气。
“我认为应该是牙仙的雇员。”他说。
“塔里那几个人不像仙子,”中戴夫说,“他们像是平民。另外地面似乎裂开把猫眼吞进去了。”他想了一下又改口说,“是天花板裂开。”他许久未用的想象力勾画出一个恐怖的场景。
茗时走到楼梯上往下看,遥远的塔底部那堆牙齿看起来像个白色的圆点。“那女孩也不见了。”中戴夫补充道。
“真的?我觉得我是说要杀了她。”
中戴夫犹豫了一下。莉莉白大妈向来教自己的儿子们要像对待贵重易碎品一样敬重女性,如果他们行为有所不敬又恰好被老妈那敏锐的雷达发现,那就会被狠狠惩罚一顿。就算隔着三个房间老妈也能听见你在干什么,对于半大孩子来说这简直太可怕了。
这种事情是会留下阴影的。莉莉白大妈肯定教育成功了。至于说其他人呢,要是任何人阻碍他们挣大钱,他们都不介意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但是对于茗时要他们杀死没用的人一事,大家嘴上不说却都很反感。这不是专不专业的问题。刺客才在乎专不专业。这里重点是你要做什么事情和不做什么事情。杀死一个女孩是你不会去做的那种事。
“我们以为……嗯,你不会知道……”
“她没用了,”茗时说,“很少有人有用。”
西德尼赶紧翻看自己的笔记本。
“总之,这地方就是个迷宫——”中戴夫说。
“很不幸,确实是。”茗时说,“我确信他们能找到我们。不过不能指望他们有什么壮举。”
堇菜花和唉神快步跑下楼梯。
“你知道怎么回去吗?”堇菜花问。
“你不知道?”
“我记得是有……一处软的地方。如果你走到那里就会知道自己可以穿过去。”
“你知道在哪里吗?”
“不知道!我从来没来过这里!而且我们来的时候他们往我头上套了个袋子!我只负责把枕头底下的牙齿拿出来!”堇菜花说着哭起来,“我刚拿到清单,才培训了五分钟,他们就问我收每星期十便士的梯子钱。我知道威廉·鲁宾小朋友那事是我的错,但是他们自己也说了,把所有牙齿都拿上——”
“呃……什么错?”比利尔斯想催她跑快点。
“因为他睡觉的时候把头放在枕头下面,然后他们确实又给了我钳子,而且没人说过不该——”
她的声音的确挺可爱的,比利尔斯心里说,只是调子有些奇怪,感觉像是在跟一支笛子说话。
“我们还是快点到外面去吧,”他比画了一下说道,“免得那些人听见我们。”
“你负责哪方面的神灵工作?”堇菜花问。
“呃……嗯,我……做点这个做点那个……嗯……”比利尔斯顶着剧烈的头疼思考该如何作答。很快他想到了答案,是那种喝多了之后才会觉得不错的答案。虽说喝酒的是其他人,不过得出这个答案的却是比利尔斯。
“我其实是个体经营的神。”他尽可能轻松愉快地回答。
“神怎么能个体经营?”
“啊,这个嘛,你看啊,如果其他哪个神想要度假之类,我就去顶班。对,这就是我的工作。”
接着他又很不明智地把自己这段瞎话添油加醋了一番。
“没错,我很忙的,忙得脚不沾地。大家都争相雇用我,你想都想不到。他们一心血**就请假一个月,变成大白牛或者天鹅之类的东西,然后说:‘哎哟,比利尔斯老兄,我不在的时候你照应一下好吗?回答一下祈祷之类。’我真是一刻也不得闲,根本不敢拒绝工作委托。”
堇菜花很崇拜地睁大了眼睛。
“你现在在顶谁的班呢?”她问道。
“嗯,是……现在是宿醉之神……”
“宿醉还有神啊?真可怕!”
比利尔斯看了看自己那身皱巴巴脏兮兮的长袍。
“我觉得这个……”他含含糊糊地说。
“你不太擅长吧?”
“这还用你说吗。”
“你更适合当重要的神灵,”堇菜花不无敬佩地说,“我认为你适合当空眼爱奥或者命运之类的神灵。”
比利尔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我一见到你就觉得哪里不对,”她继续说,“你不适应这样糟糕的小神灵。有你这样的小腿,你甚至能当上奥夫勒。”
“是吗?我是说……对,有时候是的。我得戴上假獠牙——”
这时候忽然有人拿剑抵住他的喉咙。
“怎么呢?”铁丝网说,“情人散步呢?”
“你!你放开他!”堇菜花喊道,“他是个神!你会后悔的!”
比利尔斯非常小心地吞了口口水。这把剑非常锋利。
“神啊?”铁丝网说,“什么神啊?”
比利尔斯又想吞口水了。
“这样那样的都有。”他模模糊糊地说。
“哼,”铁丝网说,“我真是大开眼界。所以我在这里必须特别小心才对啊?免得你用闪电劈死我啊?一整天都妨碍着我之类的——”
比利尔斯一动也不敢动。但是从眼角的位置,他确信自己看到一片阴影正沿着墙壁移动。
“天啊,闪电用完了吗?”铁丝网冷笑着说,“嗯,你知道不,我从没——”
忽然传来嘎吱一声。
铁丝网的脸离比利尔斯只有几寸远,唉神看见他忽然脸色大变。
那人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着……
比利尔斯冒险后退一步。铁丝网的剑没有动。他站着不动,整个人轻轻发抖,仿佛想要转身看看背后有什么,但是又不敢转身去看。
就比利尔斯所见,不过是什么东西吱嘎了一声而已。
他抬起头看着前面不远处的东西。
“谁把它放在那里了?”堇菜花说。
那是个衣柜。深色橡木制成,上头粘着一些花哨的木质装饰品,以便掩饰这东西只是个直立木盒子的事实。它是个衣柜。
“那个什么,你不用丢个闪电,再说点什么吗?”堇菜花又问。
“哈?”比利尔斯看了看吓傻了的铁丝网,又看看那个衣柜,它很普通也很……古怪。
“我是说,闪电是S开头的词,衣柜是……”
堇菜花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比利尔斯内心有一部分想的是:这女孩需要把脑子里别的功能全部关停才能想清楚字母顺序,不过我还是喜欢她。但是她喜欢的却是穿长袍的狡诈大人物,所以我还是别想这个事了。
但是他内心最主要的一部分想的是:这人为什么如此害怕一点小噪音?神仙(我自己)在上,那就是个衣柜而已!
“不,不,”铁丝网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想!”
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后退几步跑上楼梯,但是跑得很慢,仿佛全身肌肉都不听使唤一样。
“不想干什么啊?”堇菜花说。
铁丝网转了个圈。比利尔斯见过别人转圈。人转圈都挺快的,但是铁丝网转圈的样子就好像是一只大手抓着他的头,把他转了一百八十度。
“不,不,不,”铁丝网哀号起来,“不。”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
“你们帮帮我。”他小声说。
“怎么了啊?”比利尔斯问,“只是个衣柜而已,对不对?你可以把旧衣服全都放进去,然后就没地方放新衣服了。”
衣柜门突然打开。
铁丝网想伸开双臂抓住衣柜门两边,他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
然后突然就被拖进了衣柜里,接着门砰地一下关上。
一把黄铜小钥匙在锁眼里咔嚓转了几圈。
“我们得把他放出来。”唉神说着走上前。
“为什么?”堇菜花问,“他们不是好人!我见过这个人。他给我拿吃的的时候,对我有……一些暗示。”
“对,但是……”比利尔斯透过镜子看到一张前所未见的脸——铁丝网看起来万分恐惧。
他转动钥匙想打开门。
“唉天啊……”
“我不想看!我不想看!”堇菜花在他背后看着。
比利尔斯弯腰捡起摆在衣柜中间的一双靴子。
然后又小心地把靴子放回去,接着绕衣柜转了一圈。柜子背后是胶合板做的,角落里还印着“德拉特里父子店,费卓路,安卡-摩波”字样,墨水有点褪色了。
“是魔法吗?”堇菜花紧张地问。
“我不知道,魔法物品上还会印上厂商名字吗?”比利尔斯说。
“确实有魔法衣柜,”堇菜花紧张地说,“你钻进去之后,就会走到一个魔法世界。”[43]
比利尔斯又看了看那双靴子。
“嗯……是哦。”他说。
我认为必须告诉你一些事情。死神说。
“是啊,我也觉得你该说,”瑞克雷回答,“我这里有各种小怪物满地乱跑,吃袜子吃铅笔,今晚早些时候,我们还给一个人调了醒酒剂,那人自称是宿醉之神。我们这里一大半的巫师都在哄快乐精灵开心。我们认为圣猪老爹出事了,我们说对了吗?”
“是小六说对了,校长。”庞德纠正道。
小六?什么小六?
“呃……小六认为——小六计算出——今天在信仰方面发生了巨大变故。”庞德说。虽然具体情况不明,但是庞德隐约觉得死神不喜欢会思考的非生物。
小六先生非常机敏。圣猪老爹他……死神停顿了一下,没有合适的人类词语可以表达,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死了。但准确来说也不是死了……神不会被杀死,不会被彻底杀死。我们可以说,他被严重减损了。
“嗯,神嘛!”瑞克雷说,“谁想杀死那个老头呢?”
他也有敌人。
“他怎么了?爬烟囱失手了?”
每个生物都有敌人。
“什么,每个都有?”
对,每个都有。强大的敌人。但是这一次他们太过分了。他们利用人类。
“他们是谁?”
是一些认为宇宙里只能有石头绕圈的存在。你听说过审计员吗?
“庶务长做过一些审计——”
不是财务方面的审计员,是现实的审计员。它们认为生命是宇宙中的污点,是瘟疫,是混乱,必须清除。
“为什么要清除?”
为了让宇宙更高效运转。
“我以为宇宙是为了我们……嗯,为了应用学教授而存在的,我们都是沾他的光。”瑞克雷挠了挠自己的下巴,“再说只要没有那群该死的学生整天跑来跑去,我也能把大学管得非常好。”
确实。
“他们想消灭我们?”
他们希望你们不要那么的……该死,我忘记那个词怎么说的了。不要那么的虚伪?圣猪老爹就是这种……死神打了个响指,那声音在屋里回**。这种刻意撒谎的代表?
“虚伪?”瑞克雷说,“我?我诚实极了,就像今日白昼最长一样诚实!嗯?这次又怎么了?”
庞德拉了拉他的袍子,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瑞克雷清清嗓子。
“有人提醒我今天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他说,“但是这不会影响到我刚才提出的观点,不过我还是要感谢同事提出宝贵意见,感谢他随时准备彻底纠正一切错误甚至鸡毛蒜皮也不放过的品格。我是个无比诚实的人,先生。大学委员会议上说的那些都不算数。”
我是说人类整体意义上的虚伪。呃……比如说非要说宇宙是这样而不是那样。
“这倒是难住我了,”瑞克雷说,“算了,你为什么要送礼物?”
总有人要送啊,这是很重要的。他们必须看见,然后才能相信。在黎明前必须有足够多的人相信圣猪老爹才行。
“为什么?”瑞克雷问。
这样太阳才能升起来。
那两个巫师呆呆地看着他。
我不开玩笑。死神说。
此时忽然传来一声恐怖的尖叫。
“好像是庶务长,”瑞克雷说,“他刚才还没事呢。”
让庶务长尖叫的那个东西,就躺在他卧室的地板上。
是个人。他死了。活人绝不会有那种表情。
已经有别的巫师在屋里了。瑞克雷挤进人群。
“唉,神啊,”他说,“瞧瞧这张脸!好像是被活活吓死的啊!到底怎么了?”
“嗯,”院长说,“据我所知,庶务长打开衣柜就看到这人在柜子里。”
“真的吗?可怜的老庶务长也没那么吓人吧?”
“不是的,校长。那个尸体就直接扑到他身上了。”
庶务长站在角落里,脸上全然是平时那种脑震**后的愉快表情。
“你还好吗,老哥?”瑞克雷问,“1276的11%是多少?”
“140.36。”庶务长回答。
“啊,好着呢。”瑞克雷开心地说。
“这是怎么说的呢,”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说,“能算算数不代表他就正常啊。”
“不需要正常,”瑞克雷说,“他就负责数字。这家伙虽然有点疯,但是我仔细检查过了,他就是学校的傻仆人之一。”
“不是仆人,”院长耐心地说,“他是专家之一,瑞克雷。”
“无所谓了。反正他这样的人能告诉你一百年前冈月的第一天是星期几——”
“星期二——”庶务长说。
“——却不会自己系鞋带,”瑞克雷接着说,“尸体在他衣柜里干什么呢?你们不准说‘躲猫猫’,或者其他类似的冷笑话。自从巴克比校长那件事之后,学校就再没有过尸体装在衣柜里的情况了。”
“我们当时都警告巴克比那把锁太坚固了。”院长说。
“我有点奇怪啊,大半夜的庶务长为什么要打开衣柜呢?”瑞克雷说。
巫师们都不说话了。
院长回答:“我们……在玩沙丁鱼游戏,校长。”
“什么游戏?”
“类似躲猫猫,但是你找到某人之后就必须跟他挤在一起躲着。”院长解释道。
“容我问个明白啊,”瑞克雷说,“我的高级巫师们,深更半夜的,在一起玩躲猫猫?”
“没有一直玩,”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说,“之前我们在玩‘老奶奶走路’和‘我是小间谍’玩了好久,后来资深数学家生气了,因为我们都说他把‘枝形吊灯’写错了。”
“你们,在玩小孩的游戏?”
院长凑近他耳语。
“是史密斯小姐,我们不参加的话她就哭。”
“史密斯小姐又是谁?”
“那个快乐精灵,”近代如尼文讲师气鼓鼓地说,“只要有一点不答应她,她的嘴唇就像盘装果冻一样抖起来了。简直讨厌。”
“为了让她不哭我们只好一起玩游戏,”院长说,“一个女人居然能这么死气沉沉。”
“我们不快乐她就哭,”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说,“资深数学家还给她表演杂耍了。”
“他不会杂耍啊!”
“所以她才高兴了一点。”
“你们是说,众位巫师们半夜折腾,玩小孩的游戏,就是为了哄一个丧气的精灵开心?”
“呃……是啊。”
“你们之前拍着手说自己相信有精灵,对吧?”瑞克雷说,“我说得没错吧。”
“我们只是信那些闪亮亮的小精灵,”讲师操着一口近代如尼文回答,“不信那些穿着松垮垮的毛衣外套,袖子里揣了七八条手帕的精灵。”
瑞克雷又看了看那个尸体。
“你们谁认识他吗?我觉得他像是个地痞流氓。话说,他的靴子哪儿去了?”
院长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方块,在尸体周围检查了一圈。
“秘子读数很高,各位,”他说,“他是通过魔法过来的。”
他又掏了掏那人的衣兜,从里头掏出一些白色的小东西。
他说了一声:“呸。”
“牙齿?”瑞克雷说,“什么人会揣着牙齿到处走?”
“可能是他很不擅长打架?”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说,“我去找莫多来把他搬走吧,好吗?”
“可以通过秘子计读数的话,也许小六可以——”瑞克雷说道。
“够了,瑞克雷,”院长说,“不借助那个该死的思考磨坊我们也还是能解决问题的。”
死神抬头看着小六。
一个用于思考的机器?
“呃……是的,先生。”庞德·斯蒂彭斯说,“是这样的,当你说……嗯,是这样,小六相信一切……但是,那个啥,太阳还是会升起来的,对吗?它的工作就是每天升起来。”
安静点。
庞德后退几步,赶紧离开了房间。
蚂蚁在管子里爬行。钝齿轮旋转着。连接着羊头骷髅的大轮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在慢慢转动。在这一连串的过程中,老鼠吱吱叫着。
怎么样了?死神说。
片刻后,那支笔开始书写。
+++大型红色杠杆时间。+++疑问。+++
不。他们说你会思考。如果人类不再相信有圣猪老爹,逻辑上来说会有何结果。太阳会再次升起吗?回答。
小六花了几分钟时间。轮子转动。蚂蚁奔忙,老鼠吱吱叫。煮蛋器倒计时。它毫无目的地蹦了几下,然后忽然一抖回到起点。
小六写道:+++太阳不会升起。+++
正确。如何阻止此事发生?回答。
+++正常且持续的信仰。+++
很好。思考机,我要给你一个任务。
+++是的。我在写入记忆区准备好了一个位置。+++
那是什么?
+++你可以说:记在骨子里。+++
好。给你的指令是这样的。相信有圣猪老爹。
+++是的。+++
你相信吗?回答?
+++是的。+++
你……相……信吗?回答。
+++是的。+++
小六那堆乱七八糟的管子发生了一点变化。巨大的轮子吱嘎吱嘎地转入新的位置。墙的另一边传来蜜蜂忙碌的嗡嗡声。
很好。
死神转身准备离开房间,但是小六飞快地开始写东西,他停下脚步回去看那纸上写了什么。
+++亲爱的圣猪老爹,圣猪节礼物我想要……
不。你不能写信——死神想了想,然后说,你可以写,对吧。
+++是的。我有资格给圣猪老爹写信。+++
死神等着它写完,然后拿起那张纸。
你是个机器,机器不会想要什么东西。门把手也是个很复杂的机器了,它就不想要任何东西。
+++凡事都要争取。+++
你说得也对。死神说。他想起了黑色背景上的小小红色花瓣,接着又继续读那张纸条。
这些东西很多我都不懂。我觉得袋子大概也不懂。
+++真抱歉。+++
不过我们可以认真想想有什么可以给你。死神说,说真的,今天晚上忙完了我肯定会累垮。送礼物比收礼物困难得多。他在口袋里找了好久,我看看……你几岁了?
苏珊手扶着剑柄跑上楼梯。
庞德·斯蒂彭斯当初惊恐地发现,自己作为一个巫师,居然在等待圣猪老爹到来。人对自己的角色定位总是很奇怪的,他们总是根据自己的经验主动设置各种条条框框,结果当宇宙轮盘赌把什么东西塞到他们眼前时,他们就惊讶不已。他们会说:事已至此,我,一个普通的鱼市批发商,居然要控制一架大型客机,因为机组成员都去吃香芒鸡了,谁想得到呢?或者:事已至此,我,一个家庭主妇,今早只是出门去参加幼儿园联合会的跳蚤市场,结果买到了一百万被盗现金,还遇到了一个肉鸡自由委员会的帅哥。太神奇了!或者:事已至此,我,一个普通冰球运动员,忽然发现自己是神之子,在南加州一个小授权公社有着五百个死心塌地的追随者,想不到吧?
此时苏珊想的是:事已至此,我,一个非常讲求实际的家庭教师,反着计算加法比绝大部分人正着计算加法都快得多的人,现在居然在爬一座牙齿形的塔,塔的主人是牙仙,我还拿着一把属于死神的武器……
再说一遍!我希望有一个月,一个月就行啊,不发生任何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她听见上面有些声音,有人在说锁的事情。
她从楼梯的边缘往上看。
那上头仿佛是有人在露营似的。有好些箱子和几个睡袋。两个人坐在箱子上看第三个人捣鼓那弧形墙壁上的一扇门。其中一个人非常高大,苏珊见过类似的大块头,那些人都是大胖子,漏风的衣服和肌肉下头藏着大量脂肪。另一人……
“你好啊,”她耳边忽然冒出一个快乐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苏珊慢慢转过头。
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只闪闪发光的灰色眼睛,接着那只有着细小瞳孔的黄白色眼睛也进入她的视野。眼睛周围是一张友善的粉白色面庞,头上顶着卷卷的头发。那人真的长得挺好看,有点孩子气,只不过两只形态各异的眼睛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神情,似乎在说这模样是从别处偷来的。
她伸手想拿剑,但是对方抢先一步,将剑从她腰带上拿走了。
苏珊想夺回自己的剑,但是对方挡住她,同时不大高兴似的说:“啊啊,哎呀,我的天。白色骨头把手,毫无品位的骷髅和骨头装饰……这是死神本人第二喜欢的武器吧?我说得对吗?唉,我的天!不愧是圣猪节啊!所以你一定是苏珊·斯托-赫里特,贵族,我得鞠个躬。”他说着往后跳了几步,“不过你做了很不好的事情啊——”
楼上传来咔嗒一声,接着捣鼓门的那个巫师激动地喘了口气。
“耶!太好了!左手使用木头镊子!这个简单!”
他发现苏珊在看着自己,不禁紧张地咳嗽了一声。
“呃,我打开了第五个锁,茗时先生!没问题!就是按照‘巫德利神秘学秩序’来的!傻子知道了都能打开。”
“我知道。”茗时嘴里说着,眼睛还盯着苏珊。
“啊……”
有些声音严格来说是听不见的,不过苏珊还是听见那位巫师的脑子在飞速运转。因为他深知茗时不会在没用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有……精妙……有趣,”他慢吞吞地说,“对,很复杂。我,呃,我看看第六个……”
“你怎么知道我?”苏珊问。
“简单,”茗时回答,“《特乌尔普贵族全谱》上看的。你的家族格言:Non temetis messor,不收获葡萄酒。我们上课必须学的,你知道吧。梅里塞特把那书叫作《草场指南》。不过这个笑话只有他一个人笑。对,我知道不少你的事情。你父亲很有名。他总能很快走完很长的距离。你外公……说真的,那句格言,真的没问题吗?当然,他不可怕,对吧?你觉得呢?”
苏珊想要隐身,但是没能成功。她感觉到自己依然尴尬地保持着实体状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你又是谁?”
“抱歉。我叫茗时,乔纳森·茗时。愿意为你效劳。”
苏珊在脑子里认真排列了一下这几个音节。
“是说……喝茶的那个时间?下午四点左右?”她问道。
“不。我说的是米——英——斯——希,”茗时说,“我说得很清楚,别想用这种办法惹我生气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只对重要的事情生气。西德尼先生,进展如何了?如果是按照巫德利神秘学秩序的话,第六个应该是铜和蓝绿色的光。除非还有其他诡计……”
“呃,正在处理,茗时先生——”
“你以为你外公会来救你吗?你觉得他会来吗?他的剑在我手里了,你看。我在想——”
楼上又传来咔嗒一声。
“第六个好了,茗时先生!”
“是啊。”
“呃……我现在就开始处理第七个吗?”
“好啊,你方便的话。关键应该是纯白的光。”茗时依然盯着苏珊,“不过现在不重要了。不管怎样谢谢你。你帮了大忙。”
“呃……”
“你可以走了。”
苏珊看见西德尼连书和工具都不要了,扭头就冲下楼梯。他可能觉得自己肯定会被叫住,于是决定要跑得比声波还快。
“你们来这里就为了这种事吗?”她说,“来偷东西?”对方打扮得像个刺客,而有一个办法肯定能让刺客生气,“像盗贼一样?”
茗时激动地跳了几步,“盗贼?我?我不是盗贼,女士。不过如果我当盗贼的话,我会从众神那里偷火种。”
“我们已经有火了。”
“众神肯定也有火的升级版了。总之我不是,那些人才是盗贼。普通的劫匪,正经的小偷,不过可能他们的吃相不太好看。那位是中戴夫,那个大块头是班卓。他会说话哦。”
中戴夫朝苏珊点点头。她看着中戴夫的眼睛,也许有一些她能利用的东西……她需要一些东西。但现在她头发也乱七八糟的。她不能让时间停下来,不能融入背景中,就连头发都不听话了。
她成了普通人。在这里,她忽然成了自己期待已久的普通人。
简直,太糟糕了。
西德尼边祈祷边跑下楼梯。他其实不信任何的神,因为大部分巫师都不鼓励学生信神,但是此时他无比热切祈祷着,任何无神论者听到都会希望他的祈祷是错的。
不过没有人喊他回去。没有人追赶他。
于是他那长期处于亚临界状态的畏惧心情之下的思路猛地转了个弯,他放慢了脚步免得自己摔倒。
此时他忽然注意到,脚下的楼梯不是他们来时那种光滑的白色,而是变成了大块坑坑洼洼的石板。光线也变得不一样了,接着楼梯彻底不见了,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一片平地上,那里本该是台阶才对的。
他伸手摸了摸地上的碎砖块。
过去的幽灵忽然袭来,他明白自己在哪里了。他在锥石老太那所破学校里。他妈妈希望他学会读书写字,将来成为巫师,但他妈妈同时也觉得五岁小男孩留一头长卷发很可爱。
罗尼·詹克斯正在操场上晃**。
成年人的理智告诉他,罗尼不过是个蠢笨顽固的七岁小孩,该长脑子的地方多长了些肌肉而已。但是孩子的眼睛却看得更仔细些,西德尼吓得像是看到了一个人形的地震一样,罗尼一只鼻孔里满是恶心的东西,两个膝盖上都结着疤,两个拳头圆鼓鼓的,仅有的五个脑细胞仿佛在咕噜咕噜作响。
唉,神啊。罗尼当年就藏在那棵树后面。那棵树和西德尼记忆中的一样又大又险恶。
但是……万一不知怎么回事他又到那棵树后面去了,西德尼知道,自己可能还是很瘦,但绝对比此时的罗尼·詹克斯高大很多。没错,众神在上,他肯定要狠狠踢那小坏蛋的裆部——
这时候一片阴影挡住了太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顶着一头的卷发。
茗时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扇门。
“我觉得应该去打开它,”他说,“费了这么多功夫……”
“你利用小孩子的牙齿控制他们。”苏珊说。
“你这么一说,听起来真奇怪啊,”茗时回答,“对你来说这是交感巫术吧。你觉得你外公会来救你?不会的……我觉得他来不了。他到不了这里。我认为他不能到这个地方来,所以他才派你来,是这样的吧?”
“当然不是!他——”苏珊不说话了。当然是呀,她暗自说道,同时也觉得自己有点傻。当然是外公派她来的,他在研究人类啊。作为一个会走路的骷髅,外公是很聪明的……
但是……茗时有多聪明呢?茗时知道自己聪明,不过他太得意所以没有意识到死神——苏珊想到了这个问题,她不能让茗时从她的眼神里看出端倪。
“我觉得他不会来,”苏珊说,“他不如你聪明,茗时先生。”
“是米——英——斯——希,”茗时下意识地纠正道,“真是的。”
“你认为你能就这样全身而退?”
“哎呀,居然真的有人这样说啊?”茗时突然凑到她身旁,“我已经全身而退了。圣猪老爹死了。这只是个开始。当然我们会继续收牙齿。因为充满各种可能性——”
一阵雪崩般的轰鸣从远处传来。班卓醒了,他动了动腿脚。他那双大手原本是放在膝盖上的,现在慢慢抬了起来。
“怎么了?”他说。
茗时没说话,一时间似乎很迷惑。
“什么怎么了?”
“你说再也没有圣猪老爹了。”班卓站起来,看上去就好像两块大陆相撞处升起一座小山。他双手依然扶着膝盖。
茗时看着他,然后看了看中戴夫。
“他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吧?知道的吧?”他问,“你告诉他了吧?”
中戴夫耸耸肩。
“必须要有圣猪老爹,”班卓说,“一直都是有圣猪老爹的。”
苏珊看了看脚下。雪白的大理石上出现了灰色斑点。她现在站在一片灰色之中。班卓也是。而茗时周围的灰点正不断弹跳着,仿佛一大群马蜂围着果酱转。
寻找某个东西。苏珊心想。
“你不相信圣猪老爹吧,不信吧?”茗时又问,“你是个大孩子了嘛。”
“是啊,”班卓说,“那‘再也没有圣猪老爹了’是什么意思?”
茗时指指苏珊。
“她干的,”茗时说,“她杀了圣猪老爹。”
如此厚颜无耻的发言让苏珊大为震惊。
“我没有,”她说,“他——”
“就是你!”
“不是我!”
“就是你!”
班卓的大光头转向苏珊。
“圣猪老爹怎么了?”他说。
“我认为他没有死,”苏珊说,“茗时害得他生了重病——”
“有什么关系呢?”茗时蹦蹦跳跳地跳开,“班卓,这件事完成了之后,你想要多少礼物就能有多少礼物。相信我!”
“必须要有圣猪老爹,”班卓嘟哝着说,“不然就没有圣猪节了。”
“圣猪节只不过是个太阳历的节日,”茗时说,“是——”
中戴夫站起来。他一只手握着剑。
“我们走了,茗时,”他说,“我和班卓走了。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件事。我不介意抢劫偷盗,但是你这样不诚实。班卓,马上跟我走。”
“那再也没有圣猪老爹是怎么回事?”班卓继续问。
茗时突然指向苏珊。
“抓住她,班卓。全都是她的错!”
班卓扑向苏珊,但立刻又停下脚步。
“我们妈说不能打女孩子,”他又嘟哝起来,“不能扯她们头发……”
茗时那只完好的眼睛翻了个白眼。他脚下那些灰色的点仿佛是在石头里煮沸了一样跳跃着,随着他的脚步移动。班卓周围的灰点也是一样。
赶紧找,苏珊心想,找到一个突破口。
“我觉得我认识你,茗时,”她尽可能拿出班卓会喜欢的可爱的声音,“你是所有人都害怕的疯小孩,对吗?”
“班卓?”茗时厉声说,“我让你抓住她——”
“我们妈说了——”
“你就是那种整天疯笑的小孩,学校恶霸也不敢惹你,因为他们敢动你一下,你就会发疯一样又踢又咬,”苏珊说,“你是那种不懂得朝猫扔石头和把猫丢进火里有什么区别的小孩。”她很满意地发现茗时正瞪着她。
“闭嘴。”他说。
“我知道,绝对没有人愿意跟你玩,”苏珊说,“你不是没朋友的小孩。小孩子虽然表达不出来,但他们知道你这样的人——”
“我叫你闭嘴!班卓,抓住她!”
就是这样,她从茗时的声音里听出了那个东西。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出现了起伏。
苏珊看着他的脸继续说:“那样的小男孩,看着娃娃的衣服……”
“我没有!”
班卓似乎很担忧。
“我们妈说了——”
“你妈妈去死吧!”茗时大声说。
随着一阵钢铁的摩擦声,中戴夫拔出剑。
“你刚才说我们妈什么?”他低声说。
现在他要专心对付三个人了,苏珊心想。
“我敢打赌,从来都没有人跟你玩。”她说,“我敢打赌,有很多事情大家都不跟你说,对吧?”
“班卓!照我说的做!”茗时尖叫起来。
那个大块头的家伙现在已经来到苏珊身边了。她可以看到班卓不知如何是好,苦恼得脸都皱起来了。他那双巨大的拳头握起又松开,嘴唇一动一动的,仿佛正在自己脑子里进行着激烈的辩论。“我们……我们的妈妈……我们的妈妈说了……”
灰色的斑点在地板内不断聚集,形成一片灰色的阴影,而且正以惊人的速度变得更黑更高。它的高度很快超过了那三个人,并且形成了一个人形。
“你们几个讨厌鬼又干坏事了?”
那个大高个子的女人俯看着他们是哪个,她肉乎乎的手里握着一个比胳膊还粗的桦树枝子。
那人影咆哮起来。
中戴夫抬头看着莉莉白大妈巨大的脸庞,每个毛孔看起来都像是地下洞穴的入口,每颗棕黄的牙齿都像是墓碑。
“你让她遇到危险了?对不对,戴维?”
他赶紧后退,“没有,妈妈……没有。”
“你该被好好打一顿了,班卓。你又欺负女孩子了?”
班卓吓得跪倒在地,泪水接二连三地落下。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不要啊,妈妈,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影又转向中戴夫。
他连剑都握不住了。脸就好像融化了。
中戴夫也哭起来。
“不,妈妈,不,妈妈,不啊啊啊啊,妈妈——”
他哇啦哇啦哭着跪倒在地,抓着自己的胸膛,然后就消失了。
茗时笑起来。
苏珊拍拍他的肩,想在他转过头的瞬间狠狠打他一巴掌。
她计划是这样的。但茗时速度更快,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腕。苏珊的手仿佛是撞上了铁棍。
“唉,不行啊,”他说,“我不希望这样。”
苏珊从眼角看到班卓正爬向自己哥哥先前所在的位置。莉莉白大妈消失了。
“这地方让人精神错乱,对吧?”茗时说,“它想方设法找你的弱点对付你。嗯,我被我内在的童心感动了。”
他伸出另一只手抓住苏珊的头发把她的头往下扯。
苏珊尖叫起来。
“真是很有趣。”他低声说。
苏珊忽然觉得他松手了。忽然传来黏糊糊的撞击声,仿佛是棍子敲在什么厚实的地方。茗时转身背对她走开。
“不能扯女孩头发,”班卓低沉的声音说道,“那样很坏。”
茗时跳起来,像杂技演员似的稳稳停在楼梯栏杆上。
然后他拔出那把剑。
在塔的光芒中,剑刃完全是隐形的。
“看来故事讲的是真的,”他说,“薄得你根本看不见。我肯定会很喜欢它。”他朝班卓和苏珊挥舞那把剑,“真的很轻。”
“你不敢用它。我外公会来找到你。”苏珊朝他走去。
她看到茗时一只眼睛抽搐了一下。
“他会找到每一个人。而我会做好准备迎接他。”茗时说。
“他是个一根筋的人。”苏珊靠得更近了。
“啊,我喜欢他。”
“也许吧,茗时先生。”
茗时将那把剑一挥,苏珊根本没时间躲避。
当他第二次挥剑的时候,她甚至没打算要躲避。
“在这里用不了。”她说,茗时惊讶地看着那把剑,“在这里那把剑的剑身根本就不存在。这里没有死亡。”
她说着扇了茗时一巴掌。
“你好啊,”她愉快地说,“我内心可是个保姆呢。”
她没有揍他。只是伸出胳膊,抓着他的下巴,把他从栏杆上拖下来。
茗时翻了个筋斗。苏珊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总之他就凭空翻转了一圈。
他的手抓住了苏珊的胳膊,苏珊脚下一滑,整个人被掀翻吊在栏杆外头。苏珊另一只手抓着栏杆——但是她怀疑栏杆可能承受不住他们的重量。
茗时抓着她的胳膊吊着,同时若有所思地看着上面。他嘴里咬着那把剑的剑柄,另一只手伸向自己的腰带——
有一个问题飞速冒出来:“他会不会疯得连抓着他的苏珊都要杀死?”苏珊立马想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苏珊狠狠地踢下去,踢中了他的耳朵。
她衣袖上的布撕裂了。茗时想换只手抓住她。苏珊又踢了下去,裙子也撕破了。那一瞬间他两手空空,但依然是一副想要解决复杂问题的表情,他就这样掉了下去,旋转着越变越小……
他撞上那一堆牙齿,那些牙像弹珠一样四散飞去。茗时抽搐了一下……
消失了。
一只像香蕉串一样的手把苏珊从栏杆上拉了回来。
“打女孩会让你陷入大麻烦,”班卓说,“不能欺负女孩子。”
他们身后传来咔嗒一声。
那几扇门都开了。冰冷的白雾涌到地板上。
“我们妈——”班卓想要把事情想明白,“我们妈刚才在这里——”
“是的。”苏珊说。
“但那个不是我们妈,因为他们把我们妈埋了——”
“是的。”
“我们看着他们往墓里填土什么的。”
“是的。”苏珊说。她在心里补上一句,你肯定看见了。
“戴维又去哪里了呢?”
“呃……别的什么地方吧,班卓。”
“好地方吗?”那个大块头犹豫着问。
苏珊抓住这个说实话的机会——至少不是完全地说谎话。
“可能是。”她说。
“比这里好?”
“谁都不清楚。但有人说那个地方好像确实比这里好。”
班卓那双粉色的小眼睛看着她。这个三十五岁的男人此时看起来仿佛是一大团粉色的云里冒出来的一张五岁小孩的脸。
“那就好,”他说,“他又能见到我们妈了。”
这对话似乎让他十分劳累,于是他坐下了。
“我想回家。”他说。
苏珊看着他脏乎乎的大脸,无奈地耸耸肩,掏出一张手帕伸到他嘴边。
“吐口水。”她说。班卓照办。
她把最脏的地方擦了擦,然后把手帕塞到他手里。
“好好擤鼻涕。”她说着,小心地退到班卓的鼻涕范围之外,等着那阵冲击消失。
“手帕你留着吧,”她非常真诚地说,“衬衣塞进裤子里。”
“好的,小姐。”
“现在下楼去把那堆牙齿扫到圈里。你能做到吗?”
班卓点头。
“你要做什么?”苏珊又问。
班卓集中精神回答:“把牙齿扫进那个圈里,小姐。”
“很好,去吧。”
她看着班卓下楼,然后回头看着那白色的门。她很确定巫师只打开了六扇门。
门后面那个房间是纯白的,在脚边环绕的雾气变得死气沉沉,她自己的脚步声也消失了。房间里有一张床,是一张很大的四柱床,床很旧了,满是灰尘。
她以为**没人,但是却发现**的枕头堆里躺着一个身影。看上去像是个戴睡帽的虚弱老太太。
老太太转过头朝苏珊笑了笑。
“你好啊,亲爱的。”
苏珊不记得自己的祖母。她爸爸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而妈妈那边……嗯,根本就没有外祖母。但这样的祖母却是她想要的。
然而她脑子里顽固又现实的那个部分说:这样的祖母根本不存在。
苏珊觉得自己听见了小孩子的笑声。接着又有别的小孩在笑。在她几不可闻的地方,有小孩在玩耍。那种笑声总能让人感到愉快且平静。
当然,前提永远是你别听见具体内容。
“不。”苏珊说。
那位老太太问:“你说什么呢,亲爱的?”
“你不是牙仙。”唉,天哪……她居然还盖着一床拼布的被子……
“我就是啊,亲爱的。”
“唉,祖母啊,你的牙齿为什么那么大……哎呀,你连披肩都有,我的老天。”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可爱——”
“你忘了安乐椅,”苏珊说,“我一直觉得应该有安乐椅……”她身后传来噗的一声,接着传来慢吞吞的嘎吱嘎吱声。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要是再加上一只玩毛线团的小猫,你肯定就应付不来了。”苏珊严肃地说着拿起床边的烛台。这烛台感觉确实很重。
“你不是真的,”她毫不动摇,“这地方不是由披着大披肩的老太太管理的。你是我想象出来的。这是你保护自己的手段……你在大家脑子里东找找西找找,找出能利用的东西——”
苏珊将烛台用力一挥。烛台从**那老太太的身影之中穿了过去。
“果然。”她说,“你不是真的。”
“我是真的啊,亲爱的,”老太太说着外貌忽然变化起来,“但烛台是假的。”
苏珊看着**那个新的东西。
“得了吧,”她说,“这个确实可怕,但是吓不到我。这个也不行。”那东西不断变化形状,“不,我也不怕我爸爸。唉,你没办法了,是吧?我喜欢蜘蛛。我不怕蛇。狗?不怕。老鼠挺好的。我喜欢老鼠。抱歉,有人怕那东西吗?”
她一把抓住那个东西,这一次它不再变形了。它看起来像是个瘦小干瘪的猴子,巨大的眼睛深深地凹陷,眉骨则像阳台一样突出。它毛发很长,是灰色的。它在苏珊手里不停地挣扎,呼哧呼哧地喘气。
“我什么都不怕,”苏珊说,“不过我生起气来很吓人。”
那东西不动了。
它小声说:“我……我……”
苏珊把它放下来。
“你是个吓人怪,对吧?”她说。
苏珊一松手,那东西就缩成一团坐在了地上。
“……不,我是那个吓人怪……”它说。
“那个吓人怪是哪个?”苏珊问。
“那个吓人怪。”吓人怪说。苏珊看着它干瘦的身影,灰白细软的毛发,骨头几乎从皮肤里支棱出来……
“第一个吓人怪?”
“我……那时候……我记得大地上景物很不一样。冰,很多很多的……冰。还有……那个你们叫什么来着?”那东西又喘了口气,“……地面,大岛……都不一样……”
苏珊坐在床边。
“你是说大陆吧?”
“全都不一样。”那双凹陷的黑色眼睛看着她,接着那个吓人怪突然站起来挥舞双臂,“我住在黑暗的洞穴里!我看到树的影子!你听说过……原始呼叫[44]吗?那是在冲着我叫!我曾经……”它又缩成一团咳嗽起来,“然后……那个东西,你知道吗,那个东西……全是亮光,很明亮……你可以拿着的那个光亮,热乎乎的小太阳,接着就没有黑暗了,只有影子,然后你们制造了斧子,斧子砍倒了森林,然后……然后……”
苏珊挪了挪位置说:“世界上有很多吓人怪。”
“藏在床底下!躲在衣柜里!但是……”它努力吸了口气,“如果你当年……见过我……当时那些人跑到洞穴里画他们的狩猎场景……我可以在他们脑子里咆哮……吓得他们把肠子都要拉出来……”
“这些老把戏都失传了。”苏珊严肃地说。
“……嗯,后来其他的也来了……他们不懂高水平的恐惧。他们只知道黑暗小角落。”那个吓人怪虽然是在低声说话,但也不忘加上讽刺语气,“我当年就是黑暗!我是……第一个!结果现在我也跟他们一样了……吓唬女仆,让奶油变质……在树桩底下一躲就是一年……有一天夜里,我忽然想……这是为什么?”
苏珊点头。吓人怪不聪明,它们的脑细胞想要从头骨一侧跳到另一侧的话会花费很长时间,因此这个存在主义之不确定性的问题肯定也想了很长的时间。但是——外公也有类似的想法。你跟人类在一起混得太久了,就不再是人类想象中的样子,而是有了自己的模样。比如伞和银色的梳子……
“你心想: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苏珊说。
“……吓唬小孩……躲在暗处……然后我就观察他们。在冰川时期其实没有真正的小孩……只有大的人类和小的人类,没有小孩……小孩……小孩脑子里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在他们的头脑,过去就是现在。过去,一切都还年轻的时候。”
“你从床底下爬出来……”
“我守着他们……不让他们受伤害……”
苏珊努力不发抖。
“那牙齿呢?”
“我……哦,你不能把牙齿随便乱放,乱放的话任何人都能拿到,就会做一些可怕的事情。我喜欢小孩,我不希望任何人伤害小孩……”它激动起来,“我从来都不想伤害小孩。我就是看着,我把所有的牙齿都安全保存起来……然后,然后有时候我就坐在那里,听它们的声音……”
吓人怪继续唠唠叨叨地说着。苏珊既尴尬又惊讶地听它说,但也不知道是该同情它还是打断它,打断它似乎也可以。
“……那些牙齿……它们记得……”
吓人怪有些发抖。
“钱呢?”苏珊问,“我从没见过有钱的吓人怪。”
“……钱到处都有……埋在洞里……古代宝藏……沙发后面……攒多了……就投资……牙齿的钱很重要,是魔法的一部分,可以保证牙齿安全,说明牙齿来路正当,否则就是偷的……我给它们每一个都加了标签,都安全保存起来,然后……然后我老了,就雇了人……”牙仙偷偷笑了一下,苏珊忽然有点同情住在洞穴里的古代人。吓人怪继续激动地说:“反正他们什么都不问,对吧?你给钱,他们就把自己的工作干了,什么都不问……”
“这份工作很重要啊。”苏珊说。
“我……然后他们就来……偷东西……”
苏珊服了它了,旧神灵做新的工作。
“你看起来状态不好。”
“……谢谢你……”
“你是不是病了。”
“……我太老了……那些人太难对付。”吓人怪有气无力地说,“……你……在这里不会死,只会变得非常老。”吓人怪喘着气说,“听听那个笑声……”
苏珊点头。那声音很远,她听不清内容,只是遥远的说笑声,仿佛是走廊另一端传来的。
“……这个地方……是围绕着我长起来的……”
“那些树,”苏珊说,“还有天空,都是孩子们想的……”
“……我要死了……小孩们……你必须……我……”
吓人怪消失了。
苏珊坐了一会儿,听着远处的说话声。
信仰的世界就像牡蛎,她心想,一个小垃圾跑进来,结果围绕着这东西长出一颗珍珠。她站起身下楼。
班卓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把扫帚和一把拖布。圈里头什么都没有了,班卓居然主动小心地把粉笔的痕迹也洗掉了。
“班卓?”
“在,小姐。”
“你喜欢这里吗?”
“这里有树,小姐。”
大概就是“喜欢”的意思吧,苏珊心想。“你觉得这里的天空有问题吗?”
班卓疑惑地看着她。
“没问题,小姐。”
“你会数数吗,班卓?”
他很得意地说。
“是的,小姐。我会数手指,小姐。”
“你可以数到多少?”苏珊继续问。
“十三,小姐。”班卓骄傲地说。
她看着那双大手。
“天哪。”
嗯,有何不可?他块头很大,又值得信任,他还有别的人生可选吗?
“我觉得你可以继续干牙仙的工作,班卓,这主意不错吧。”
“没问题吗,小姐?牙仙不介意吗?”
“你……可以一直干到她回来。”
“好的,小姐。”
“我会……我会找个人来帮你,直到你适应。食物会用车子运进来。你不能让别人骗你。”她看着班卓那双手,然后又看看他下半身,又看着班卓这座小山的顶部,最后补充了一句,“不过他们应该不会骗你。”
“是的,小姐。我会把这里收拾干净,小姐,嗯……”那张粉红色的大脸看着她。
“什么事,班卓?”
“我可以养个小狗吗,小姐?我之前养过小猫,小姐,但是我们妈嫌它脏把它淹死了。”
苏珊忽然想起了一个名字。
“小狗名字叫斑斑吗?”
“是的,小姐,就叫斑斑,小姐。”
“我觉得它很快就会来了,班卓。”
他似乎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谢谢你,小姐。”
“现在我必须走了。”
“好的,小姐。”
她回头看了看那座塔。死神的地盘是一片漆黑,当你身处其中的时候,会知道自己绝不会遭遇任何危险。你处在危险以外的地方。但是这里……
你长大之后只会害怕符合逻辑的东西。贫穷。疾病。被坏人盯上。至少你不会被楼梯下面的什么东西吓得发疯。这个世界没有乱七八糟的光和阴影。美好的儿童世界?儿童世界肯定不是成年人世界的缩小版,它更像是将成年人的世界用大号粗体字重新写了一遍。每一件事物都……更多,更多的一切。
她让班卓继续打扫,然后离开了这个永远阳光普照的世界。
比利尔斯和堇菜花快步追上她。比利尔斯拿了根树枝像棍子一样挥舞着。
“不需要那个了。”苏珊说。她只想睡觉。
“我们讨论了一下,决定回来帮忙。”比利尔斯说。
“啊,民主的勇气。”苏珊说,“他们都走了。去了该去的地方。”
比利尔斯心怀感激地放下棍子。
“不是那个——”他说。
“对了,你们两个也可以帮上忙,”苏珊说,“里面现在乱七八糟的。去帮帮班卓吧。”
“班卓?”
“他……现在基本上是他负责这个地方。”
堇菜花笑了。
“但是他——”
“他负责这里。”苏珊疲倦地说。
“好吧,”比利尔斯说,“总之,我们应该可以告诉他该做什么——”
“不!有太多的人告诉他该做什么。他知道该做什么。你们帮他适应这份工作就好,行吗?但是你……”
“如果圣猪老爹回来了,你就会消失,对吗?”这个问题苏珊问不出口。
“我,嗯,我决定不干以前的工作了,”比利尔斯说,“呃……我继续帮别的神顶班。”他可怜兮兮地看了苏珊一眼。
“是吗?”苏珊看了看堇菜花。哦对,要是她相信比利尔斯的话,至少……可能有用。谁都说不准。
“好的,”她说,“那祝你工作开心。我回家了。这个圣猪节可真麻烦。”
她在河边找到冰冰。
审计员焦急地挤作一团。它们这个种族,每次出现什么重大错误需要立即纠正的时候,它们就会凑在一起找个背黑锅的人。
一个说:它是……
它不说话了。审计员总是集体生活,因此要找替罪羊就比较麻烦。事情都明白了。毕竟,如果每一个人都有责任的话,那就是谁都没错了。这就是集体责任的意思嘛。是运气不好之类的意思。
另一个说:很不幸,人们想错了。会有人来问我们。
一个说:死神呢?毕竟他也参与了。
一个说:准确来说不算。
一个说:得了吧。他把那个女孩也卷进来了。
一个说:呃……不。她是自己参与进来的。
一个说:对,但是他告诉她……
一个说:不。她没有。事实上他还特别强调不能——
它停了一下,该死!
一个说:另一方面……
其他几个袍子转向它。
什么?
一个说:没有证据,没有书面的东西,只是几个人类突发奇想去了牙仙的地盘。这件事很不幸,但和我们无关。我们当然很惊讶。
一个说:还是有圣猪老爹。有些事情会被人注意到。旁人会提出问题。
它们在半空中飘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最后一个说:我们可能要……它停了一下,那个词即使是想一想都很令人厌恶,但它还是继续说出来了……
冒险。
床,苏珊心想,此时雾气从她身边飘过。早晨还需要一些正经的人类东西,比如咖啡、粥之类的。还有床,真正的东西——
冰冰停下脚步。苏珊盯着它的耳朵,然后催它继续前进。它叫了一声,但是没有移动。一只骷髅的手抓住缰绳。死神出现了。
还没有结束。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做。他们还在折磨他。
苏珊一下子没了干劲。“什么事?哪些人?”
往前走。我牵马。死神也骑上马,环抱着她拿起缰绳。
苏珊说:“我去了——”
是的,我知道,控制信仰。死神说,马又向前走,只有思路很简单的人才能想到。这种魔法很古老了,基本上不算是魔法。要让几百万小孩不相信圣猪老爹,这个办法太简单了。
“你在干什么呢?”苏珊问道。
我也要完成我预定的工作。我留了一点余地。一百万张有煤灰脚印的毯子,一百万个装满礼物的袜子,每个屋顶都有雪橇痕迹……再怎么不信圣猪老爹的人都没办法否认。阿尔伯特说他此后很多天都不想再喝雪利酒了。但至少圣猪老爹有回归的位置。
“我现在该做什么?”
你要把圣猪老爹带回来。
“哦,是吗?为了和平和善意以及仙子铃铛的叮当声,所以要带他回来吗?谁管那么多呢。他只是个搞笑的胖老头,在圣猪节让大家开心而已!我干了这么多事,就为了让一个老头溜进孩子们的卧室?”
不。是为了让太阳能再次升起。
“圣猪老爹和天文学有什么关系?”
旧神做了新工作而已。
资深数学家没有参与宴会。他让一个女仆把食物拿到他的房间去,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才能完全放松,才能在突然和异性单独相处时觉得自在,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比如可以在裤子上擦鞋,用一只指甲掏另一只指甲。
“再来点酒吧,格温多琳?几乎不含酒精的。”他说着靠近快乐精灵。
“好啊,我不介意,顾问先生。”
“哦,叫我贺拉斯就好了。你的小鸡要吃点什么吗?”
“她好像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快乐精灵说,“我担心,我觉得我是个很无聊的人……”她重重地擤了一下鼻子。
“我可不这样想。”资深数学家说。他真希望自己能有时间打扫房间,至少要把犀牛填充标本里那些令人尴尬的脏衣服拿出来。
“大家都很善良,”快乐精灵说着又擦擦泪汪汪的眼睛,“那个不断对我做鬼脸的瘦子是谁?”
“那是庶务长。你为什么——”
“不管怎么说,他看起来很快乐。”
“因为他吃了干青蛙丸,他吃了一大把呢。”资深数学家轻蔑地说,“我说,为什么不——”
“天啊,没毒吧?”
“要是有毒的话他就不会吃了。”资深数学家说,“你怎么不再喝杯酒呢,然后……然后……”他忽然想到一个很不错的主意,“然后……然后……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鲍威尔校长纪念室。那个天、天、天、天花板很有趣。哎呀,真的有趣。”
“好啊,”快乐精灵说,“你认为那个纪念室能让我高兴起来吗?”
“能啊,一定能,”资深数学家说,“绝对能!很好!那我就,呃,我就去……就去……我就……”他朝自己更衣室的方向胡乱挥挥手,然后单脚跳着,“我就去,嗯……就……去……”
他冲进更衣室嘭的一声关上门,在衣帽架和挂钩之间疯狂搜寻。
“袍子弄干净,”他低声说着,“洗洗脸,洗洗袜子,梳梳头发,免剃须洗涤剂在哪里——”
门的另一边传来快乐精灵擤鼻涕的可爱声音。而门的这边则是资深数学家的低声尖叫,因为他又急又闻不清楚味道,结果脸埋进护理脚部的松节油里了。
在他头顶某处,有个胖小孩手里拿着弓和箭,背上还长着一对完全不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的搞笑小翅膀,小孩趴在紧闭的窗户上徒劳地扑扇着翅膀。那扇窗户上的霜花是一个帅气的奥利恩女士形象。旁边那扇窗户上则是花瓶里的向日葵形状的霜花。
大厅里的桌子已经塌了。宴会的传统是虽然有很多道菜,但是每个巫师都会按照自己的节奏出席宴会,这个传统是为了防止速度慢的人拖大家后腿。只要愿意他们吃两轮也行,如果有人特别喜欢汤,他也可以等一个小时,然后等到鱼上来之前再开吃。
“你感觉怎么样啊,老兄?”院长说。他正坐在庶务长旁边,“继续吃干青蛙丸了吗?”
“我,呃,我,呃,不,我还好。”庶务长说,“当然,我非常非常震惊,那时候——”
“很遗憾,那可是你的圣猪节礼物。”院长说着递给他一个小盒子,盒子发出沙沙的声音,“你可以打开看看。”
“哦,真是太好了——”
“这个是我送给你的。”院长说。
“真是可爱——”
“我自己花钱买的,你知道吧。”院长轻轻挥了一下火鸡腿。
“包装纸很漂亮——”
“花了一块多钱呢,容我补充一句。”
“我的天——”
庶务长拆开包装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