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用来装干青蛙丸的盒子。你看,上面写着‘干青蛙丸’呢,看见了吗?”

庶务长摇了摇。“真好啊,”他轻轻地说,“里面已经装了一些干青蛙片了呢。真是贴心。立刻就能用上。”

“是的,”院长说,“我从你的梳洗台上拿来的。毕竟我花了一块多钱呢。”

庶务长感激地点点头,把小盒子整齐地放在盘子旁边。今天晚上他们允许庶务长用刀。除了平时那些木勺子扒拉着吃的东西以外,他们还允许他吃别的东西。

他紧张又期望地看着近处的那个烤猪,同时将餐巾牢牢地垫在下巴处。

“呃,抱歉,斯蒂彭斯先生,”他有点发抖,“麻烦你把装苹果酱的瓶子给我——”忽然间庶务长面前的半空中传来一阵布匹撕裂一样的声音,接着似乎有什么东西撞上了烤猪。烤土豆和油溅得到处都是。猪嘴里那个苹果猛地弹出来砸到庶务长额头上。

他眨眨眼睛看着下面,发现自己险些把叉子插到一个人头上。“哈哈哈!”他小声笑着,眼睛都发光了。

周围的巫师惊讶得打翻了碗盘。

“他就这样凭空掉下来了!”

“他是刺客吗?不是刺客行会的学生恶作剧吧?”

“他为什么拿着一把没有刀刃的剑?”

“他死了吗?”

“死了吧!”

“我还没吃那个鲑鱼奶油冻呢!你去看看好吗?他的脚在那里头!食物到处都是!你想来点吗?”

庞德·斯蒂彭斯从人群中挤过去。他很了解自己这群老资历同僚,他们觉得自己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就好比是给溺水的人再浇一杯水。

“让他呼吸点新鲜空气。”他大声说。

“我们怎么知道他需不需要空气?”院长说。

庞德把耳朵贴在那人胸口。

“他没呼吸了。”

“呼吸咒语,呼吸咒语,”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低声说,“呃……斯波尔特的直路面罩可以吗?我觉得这个咒语是写在某个地方的——”

瑞克雷从众位巫师中挤过去,扯了扯那个黑衣人的腿。然后把他倒竖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看着众人惊讶的目光。“以前在农场上干过这个活儿,”他说,“这样可以救小羊羔。”

“哦,好吧,真是的,”院长说,“我不——”

那具“尸体”发出半是咳嗽半是窒息的声音。

“你们让开点!”校长吼道,空着的那只手一扫,在桌上腾出一片空地。

“喂,我还没吃那个对虾呢!”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我都不知道我们还有对虾,”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说,“有人,我没说具体是谁,院长,把它推到软壳蟹后面去藏着自己吃了。简直穷酸。”

茗时睁开眼睛。总的来说他就是在瑞克雷眼皮底下复活的,那情景仿佛宇宙瞬间被一颗巨大的粉色行星占据了。

“抱歉,打断一下。”庞德低头看着笔记本,“这对自然哲学的进步来说是极端重要的。你看见了亮光没有?有没有闪亮的隧道?有没有过世的亲人来和你说话?哪个词语最适合描述……”

瑞克雷把他推开。

“这是干什么呢,斯蒂彭斯先生?”

“我真的需要跟他谈谈,先生。他经历了濒死体验。”

“我们都有。那种体验叫‘活着’,”校长简洁地说,“给这倒霉孩子倒杯酒,把你那个作死的铅笔拿走。”

“嗯……这里就是幽冥大学了吧?”茗时说,“你们都是巫师?”

“你躺着别动。”瑞克雷说。但是茗时抬手摸了摸腰间。

“我有一把剑。”他低声说。

“哦,掉地上了。”院长说着捡起来,“看起来好像——这是我干的?”

巫师们惊讶地看着桌子被削掉一大块。不知道什么东西把桌上的一切都切开了,包括木头、布、盘子、餐具、食物全都切开了。院长发誓他看到烛火也被那看不见的刀刃切成了两半,蜡烛芯似乎觉得这样不体面,于是火焰又合起来。

院长抬起手,其他巫师纷纷后退。

“空中似乎有一条很细的蓝色的线。”院长好奇地说。

“抱歉,先生,”茗时说着从他手中拿过剑,“我肯定是晕过去了。”

他说完跑出大厅。

“他不会走太远,”近代如尼文讲师说,“正门用斯波德校长戒律锁起来了。”

“拿着一把能切开任何东西的剑,还说走不远。”瑞克雷说话间只听见外头传来木头倒下的声音。

“不知道那是什么啊?”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说着,注意力又转回到剩下的食物上,“至少这一大块肉切得很好。”

“噗、噗、噗——”

大家转过身。庶务长手挡在面前。叉子被切掉之后光滑的切面在众位巫师面前闪亮。

“很高兴他的礼物这么实用,”院长说,“重要的是心意。”

在桌子下面,幸福的蓝鸡往庶务长靴子上拉了泡屎。

有一些……敌人。死神说。冰冰正从冰山上跑过。

“他们都死了——”

别的敌人,你可能也知道。在海洋王国的最深处,那里没有光,但是生活着一种生物,它们没有脑子没有眼睛也没有嘴。这种生物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活着,伸展着猩红色的花瓣,然而周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看见。明明没有任何东西能看见,却是猩红色的。它们不过是黑夜中一个小小的“是”。但是……但是……它们也有敌人,对它们来说是凶恶的敌人,不折不扣的恶意,它们的敌人不光想杀死它们,还希望它们从未存在过。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还行,但是——”

很好。现在,先想一下它们对人类的看法。

苏珊很惊讶。外公的语气一向和石头一样冰冷平静,她还从未听过他用别的语气说话。然而现在他的语气有些尖锐。

“他们是什么?”她问。

我们要快点。没多少时间了。

“我以为你一向时间很充足。我是说……不管你是要阻止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回到过去,还能——”

还能扰乱时间?

“你以前这样干过……”

这一次是其他人在扰乱时间。它们没有权力这么做。

“什么其他人?”

它们没有名字,姑且称之为审计员吧。它们管理着整个宇宙。它们负责让重力起效,让原子旋转之类,总之就是原子的那些事。它们讨厌生命。

“为什么?”

确实很……离谱。本来绝对不该发生这件事才对。它们喜欢石头,喜欢石头沿曲线运行。它们最讨厌的就是人类。死神叹了口气,它们缺乏幽默感。

“圣猪老爹为什么——”

你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你有信仰。不管好坏都包括在内。

雾气分开。陡峭的山峰环绕着他们,积雪的反光照亮了周围。

“这些山看起来好像骨头城堡。”她说。

它们就是骨头城堡,死神说,某种意义上确实就是。他回到了自己知道的地方。一个很古老的地方……

冰冰在积雪上慢慢跑着。

“我们在找什么?”苏珊问。

你看见就知道了。

“雪?树?有什么线索吗?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跟你说过。是为了确保太阳再次升起。

“太阳当然会升起来!”

不。

“没有任何魔法能阻止太阳升起。”

我真希望自己和你一样聪明。

苏珊非常烦恼地看着下面,她看见了某个东西。

雪白的背景上出现了黑色的阴影,那些影子奔跑着似乎是在追赶什么东西。

“有人……在追什么……”她说,“我看到一些动物,但是不知道它们在追什么——”然后她看到雪地上有什么东西在动,那是个模糊的黑影,一边躲闪一边滑行,但总是看不清楚。冰冰一直下降,马蹄几乎踩在松树上,树被它踩弯了。一阵轰隆隆的声响从身后的森林里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树枝断裂的声音和雪的气味。

降低到现在这个高度,苏珊可以看清楚了。那些都是很大的狗。它们追赶的猎物一时还看不清楚,那东西在雪地里躲闪,让积雪的树丛掩护自己。

忽然一堆雪裂开。一个很大很长的蓝黑色东西像一头巨鲸一样从雪中冒出来。

“是一头猪!”

野猪。它们把野猪赶到悬崖边。它们现在绝望了。

她听见那头野猪在喘气,狗都安静下来。

血从先前造成的伤口里流到雪地上。

“这头……野猪,”苏珊说,“是……”

对。

“他们想杀了圣猪老——”

不是杀死。他知道如何死去。嗯,对……以这个形态,他知道如何死去。他很有经验。但是审计员们想要结束他真正的生命,拿走他的灵魂,夺取他的一切。他们绝不能杀死他。

“那就阻止他们!”

你必须去。这是人类的事情。

狗的动向很奇怪。它们没有跑,却是在飘,它们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穿过雪地。

“那些不像是真正的狗……”

的确不是。

“我能干什么?”

死神朝那头猪点点头。冰冰现在降落到和它差不多的高度,距离只有几尺远。现实逐渐出现。

“我不可能骑着它!”苏珊说。

为什么不能?你受过教育的。

“所以我知道猪不是让人骑的!”

观测证据积累起来也不会成为证据。

苏珊看着前面。雪原再往前就是断崖了。

你必须去,外公的声音出现在她脑海中,他到悬崖边肯定会陷入困境。但是他必须脱身。明白了吗?这些不是真正的狗。如果它们抓住它,它不光会死,他会……不存在……

苏珊跳下去。她在空中悬浮片刻,伸开双臂,袍子迎风招展……

接着她落在那头猪背上,仿佛是撞上了一个非常舒服的沙发。野猪颠簸了一下,然后立刻站好。

苏珊抓住它的脖子,脸贴着它尖锐的鬃毛。她感觉到它的热量,那感觉仿佛骑着一个火炉。

它散发着汗味、血的味道以及猪的味道。很浓的猪的味道。

前面没有陆地了。

野猪在悬崖边缘的积雪中一个急转弯,几乎要把苏珊甩出去,接着它面对那些猎狗。他们面前有一大群狗。苏珊很熟悉狗。她家里养了很多狗,几乎到了用狗代替了地毯的程度。但眼前这些狗不是那些懒散的品种。

她脚跟夹紧,同时抓紧猪的耳朵,那感觉仿佛握着两条毛茸茸的毯子。

“左转!”她高喊着用力一拽。

她全心全意地下达命令。意思就是,要是不按时睡觉肯定会哭。

让她惊讶的是,那头猪吼了一声,朝悬崖的边缘一跳,迅速逃走了,猎狗慌忙转身追上去。

这里是一块山顶平地。平原四周全是悬崖,下山的路只有最简单最极端的一条。

狗再次飞行似的追到了野猪脚边。

苏珊看着周围那片灰色毫无特征的天空。肯定有某个地方,有某条路……

确实有。

那边有一块巨石,是一块巨大的刀状岩石,连接着这座平原和别处的山。那块石头非常窄,看起来仿佛一条狭窄的积雪悬在万丈深渊上。

但总比没有强。那一条积雪上没有别的东西。

野猪跑到悬崖边犹豫了一下。苏珊低下头,脚跟踢了踢这头猪。

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四蹄如同活塞一样飞跑,它冲向了那条狭窄的岩石。它飞奔着寻找一线生机,雪在它脚边飞溅。它一心只顾奔跑,动作算不上优雅,四条腿不停地扑腾,就像踢踏舞舞者在一座下降的楼梯上不停地往上爬似的。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这就——”

野猪脚下一滑。那一刻野猪似乎只用两条腿站着,另外两条腿在结冰的岩石上扒拉。苏珊努力朝反方向倾斜,紧紧抓着野猪的脖子,脚下的深渊似乎要把她拉下去。

下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她对自己说:他会接住我,如果我摔下去了他会接住我,如果我摔下去了他会接住我……

细碎的冰碴儿让她眼睛疼,野猪的脚拼命扑腾,几乎踢到她的头。

一个更年长的声音说:不,他不会的。如果我摔了也没有人来接住我。

野猪的眼睛近在眼前。她忽然明白了……

……在这双眼睛深处,最不同寻常的生物回应了她。在这双黑色的眼睛里,有人回望着苏珊……

她踩住一块岩石,以此为支点整个人拼命向上用力。一人一猪挣扎了片刻,接着猪站稳了脚根,继续沿着这条细长的岩石跑起来。

苏珊冒险往后面看了看。

那些狗依然以奇怪的姿态追赶着。它们跑的时候仿佛是在不断抽搐,似乎并没有真正运用肌肉,而是从一个地方飘到另一个地方。

那些不是狗,苏珊心想,只是有狗的外形。

野猪忽然脚下又一滑。雪飞溅起来。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她感觉到野猪肌肉紧绷,形体发生了变化,接着他们随着冰块和岩石落进了无穷的黑暗中。

当他们落地时,苏珊被甩了出去,在深深的积雪里翻滚了几圈。她奋力挣扎,生怕接下来再次下落。

但是她没有下落,而是捡到了一根结冰的树枝。猪躺在不远处,大汗淋漓地喘着气。她站起来。这地方像是个小山,山上长着几片树林。

狗也跑下来,它们转着圈避免滑倒。

苏珊知道,它们可以瞬间就扑上来,就算骑着猪飞跑也躲不掉。她双手握住树枝用力一挥,树枝上冰晶碎裂,她用力挥舞这根棍子。

“来啊,”她说,“跳啊!你们挺厉害啊!来!”

其中一条狗扑上来。苏珊一棍子把它打翻,然后将棍子往上一扫,那条狗被举起来,然后扔了出去。

它抖了几下,然后嚎叫着消失了。

苏珊愤怒之余又有些胜利的喜悦,她跳了几步。

“这就对了!还有谁要来?还有谁?”

其他的狗都看着她,谁都不肯上前,一时间僵持不下。最终有一两条狗小心翼翼地试了试,它们转身,一边滑着一边想回到上面的平原上。

一个身影挡住它们的去路。

那身影不过是刚刚才出现,却仿佛是永恒地存在着一样。它仿佛是雪做成的,三个雪球竖着堆起来。眼睛是黑色的两点。更多的黑点凑出一个弧线组成尾巴,胡萝卜是鼻子。

胳膊则是两根树枝。

至少从稍远处看来像是胳膊。

其中一条胳膊上拿着弯弯的树枝。

一只披着湿乎乎的红纸片的渡鸦落在雪人胳膊上。

“噗,噗,噗?”渡鸦说,“冬至节快乐?啾啾啾?你还在等什么?等圣猪节?”

狗退开了。

雪从雪人身上落下,露出一个穿黑袍的枯瘦身影。

死神吐掉胡萝卜。

嚯。嚯。嚯。

那群猎狗绝望之余开始慌忙变形,它们灰色的身影变得模糊,如同涟漪一样扭曲起来。

你们就是忍不住。最后怎样呢?我看还是错了。

他握住镰刀。刀刃发出咔嗒一声。

生命总会钻进你的身体里。死神说着走上前,当然这是比喻的意思。这个习惯改不了了。喘一口气根本不够用。你会发现自己还想接着喘气。

一条狗在雪地里滑了一跤,它绝望地挣扎着,不想就此落入无尽的冰冷中。

你看,你越是挣扎就越接近活着……事实上我也是借着这一点才过来的。

领头的狗努力挣扎了一会儿,变成了一个灰色的人影,但很快又变成了其他形态。

恐惧,这也是重要的一点。死神说,所有的感官都充分接受着世界的一切细节。跳动的心脏。流动的血液。你们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你们被打回原形了。

审计员再次努力想要变回袍子的形状,它们想说:你不能这么做,有规矩的!

是的,有规矩。但是你们违反了规矩。你们竟敢违反规矩?你们竟敢!

镰刀的刀刃在灰色的背景下是一线细细的蓝色。

死神竖起一根枯瘦的手指放在本该是嘴唇所在的地方,他似乎陷入沉思。

现在还剩下一个问题。他说。

他抬起手,似乎是长高了。他的眼窝里闪耀着火光。当他再次说话时,山上开始雪崩。

你表现得乖还是不乖呢?

嚯。嚯。嚯。

苏珊听见那笑声渐渐消失。

野猪所在的雪地上现在被血染得一片鲜红。她跪下来扶起它的头。

它死了。眼睛里一片空洞。舌头吐了出来。

苏珊几欲哭泣。不过她内心有一小部分,家庭教师的那个部分说:她只是太累了,而且过于兴奋,是肾上腺素褪去的后果。她不可能为了一头猪哭泣。

但是她依然双手握拳捶打野猪。

“不,你不能死!我们可以救你!你不能死!”

一阵微风吹来。

有什么东西在远处的积雪之下动了动。古树的枝条轻轻晃动,落下些许冰碴儿。

太阳升起来了。

光芒像无声的旋风一样照在苏珊身上。她往后退了退,抬起胳膊护住眼睛。巨大的红色火球将冰封的树林照得一片闪耀。

冷冷的光芒照进群山深处,将每座山峰都变成了寂静而炫目的火山。阳光继续前进,填满了每一条峡谷,不可阻挡地沿着山坡上升……

一阵呻吟的声音传来。

原本是野猪所在的雪地上躺着一个男人。

他只围着一块缠腰布。又长又密的头发在背后结成乱糟糟的一片,头发里沾满血和油污,摸起来也十分油腻。他全身被狗咬到的地方都在出血。

苏珊看了一会儿,以头脑之外的某些东西思考了一下,然后认真从衬裙上撕下来一些布条包扎他的伤口。

真厉害,她内心有一小部分说道,紧急情况还能保持头脑清醒。

总之是某个清醒的东西吧。

可能是某种性格缺陷。

那人有文身。被血掩盖的蓝色螺旋图案遍布他全身。

他睁开眼睛看着天空。

“你能起来吗?”

他看着苏珊,虽然想要站起来,但还是摔倒了。

最终苏珊扶着那人坐好。他摇摇晃晃地攀着苏珊的肩膀,勉强站起来。苏珊努力无视他的臭味,其实那臭味之强已经接近物理意义了。

下山是最好的选择。虽然他的大脑似乎没在工作,脚却明白事理。

他们穿过冰封的森林,雪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片明亮的橙色。冷冷的蓝色阴影聚集在低洼处,仿佛小杯子装着的冬天。

那个有刺青的男人在苏珊旁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忽然跌倒,跪在地上,抓着自己的嗓子拼命咳嗽。他呼吸的声音好像拉大锯。

“这次又怎么了?怎么回事?怎么了?”

那人看了她一眼,继续拼命咳嗽。

“卡住了吗?”她大力拍打那人的后背,但是此时那人整个趴在地上,几乎喘不过气来。

苏珊双手绕到他胳膊下面,把他扶起来,然后拦腰抱住他。唉,神啊,接下来怎么做呢,她上过急救培训班,现在应该一只手握拳顶住他,一只手环绕拳头,用力推拉——

那人咳嗽了几声,一个东西弹到树上,接着落在雪地里。

她跪下仔细看了看。

原来是一颗小黑豆。

树梢上一只鸟被惊动了。苏珊抬头看,一只山雀朝她叫了几声,飞到了另一根树枝上。

她又回头看看,那人此时又不一样了。他穿上了厚重的毛皮衣服,戴着皮帽穿着皮靴。他拄着一根石头尖的长矛站着,看起来比之前强壮不少。

有个东西从树林里飞速跑过,除了一片阴影以外什么都看不清。苏珊只瞥见一只白色的野兔瞬间跳开。

她回头再看,发现那人已经不再穿着毛皮了,他看起来老了不少,但眼睛还是一样的。他穿着厚厚的白袍,看上去很像个僧侣。

鸟又叫起来的时候,她根本没去看。她此前以为此人是像翻书一样渐渐变换形态,但她明白自己搞错了。所有这些形象是同时共存的,连同所有其他的形象一样。你所见的样子取决于你看待他的方式。

对,这件事完成得很好,我很厉害,而且完全习惯这些事情了,她心想。不然我肯定会很烦恼……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森林边缘。

稍远处有一架原木做的粗糙雪橇,四头整装待发的大野猪站在雪橇前。在雪橇黑色的木头上刻着很多张脸,很可能是石头刻上去的,也可能是风和雨刻上去的。

圣猪老爹爬上雪橇坐好。刚才走最后一段路的时候,他长胖了不少,现在他就只是个穿红袍的大胖子,衣服上零散结着些许冰晶。偶尔霜花反光的时候隐约显现出他曾有过毛皮和獠牙。

他坐好,俯身从座位下摸出来一副假胡子,他疑惑地看着那胡子。

抱歉,苏珊身后有人说道,那是我的。

圣猪老爹朝死神点点头,这是一个手艺人对待另一个手艺人的态度,然后又朝苏珊点点头。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感谢——也许是表示认同吧,因为有些事情必须要做,而且也做完了。但不是感谢。

他抖了抖缰绳,牙齿咔嚓一响,雪橇就出发了。

他们看着圣猪老爹离去。

苏珊心不在焉地说:“我记得有个说法是,圣猪老爹穿红白外套是近代才发明出来的。”

不。是大家的记忆。

现在圣猪老爹已经成了峡谷对面的一个红点。

“嗯,穿这身衣服挺好。”苏珊说,“我有个问题,纯粹是出于学术兴趣啊……你确定我刚才是能活下来的,对吧?”

我很有信心。

“哦,好。”

死神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会把你拎起来的。

“谢谢。那……要是我……”

要是你没有救他的话,会发生什么情况?

“对!太阳还是会升起来吧,对不对?”

不会。

“得了吧,你知道我不信这个。太阳会升起来是天文学的事实。”

太阳不会升起来。

她转向死神。

“今晚折腾太久了,外公!我累了,我想洗澡!别再说这些傻事了!”

太阳不会升起来。

“真的?那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呢,请问?”

一团燃烧的气团会照亮整个世界。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

苏珊闷闷不乐地说:“哼,文字游戏。我还以为你挺有文学素养呢。”

我一点文学素养都没有。人类才玩文字游戏。

“好吧,”苏珊说,“我又不傻。你是说人类需要……幻想,才能忍受生活。”

真的吗?类似某种粉色小药片吗?不。人类需要幻想才能成为人类,成为堕落的天使和进化的猿猴之间的状态。

“牙仙?圣猪老爹?小——”

对。你可以学着开始相信小谎言。

“可以相信大谎言吗?”

可以。公正、仁慈、责任,等等。

“不是一回事!”

不是吗?那你把宇宙磨成最细的粉末,然后用最细的筛子筛过,然后给我看看公正的原子、仁慈的分子。而你——死神挥挥手,而你依然表现得仿佛有某种理念统辖整个世界似的,仿佛宇宙中有……有一些正确的东西,可以当作是公正一样。

“但是人们必须相信这些,否则的话——”

我就是这个意思。

苏珊努力厘清思路。

宇宙中有个地方,两个星系互相碰撞了一百万年,死神忽然说,你别告诉我那是正确的。

“确实不太对,但是人们不这样想。”苏珊说,“某个地方有张床……”

对。星星爆炸,世界冲突,人类到宇宙中大部分地方去都会被冻死或者烧死,但是你们却相信……一张床是很普通的东西。这真是非常惊人的才智。

“才智?”

对啊。非常特殊的愚钝才智。你们是在脑子里想象出了整个宇宙。

“你把我们说得像是一群疯子,”苏珊说,“一张舒适温暖的床……”

不。你们必须相信很多不真实的东西。不然它们怎么能成为真实呢?死神说着扶她骑上冰冰。

冰冰升上天空,苏珊说:“那些山,它们是真正的山还是某种影子?”

是的。

苏珊知道这就是完整的回答了。

“呃……我在牙仙的地盘弄丢了剑。”

死神耸耸肩,我再做一把就好。

“你可以做吗?”

可以的。这下我有事情可做了。你别担心了。

资深数学家开心地哼着歌,再一次梳理自己的胡子,还洒了些香水,他自认为这是充满阳刚之气的好味道[45],但其实是用于驱魔的臭鼬提取物。然后他走出书房。

他说:“抱歉,耽误了一会儿,不过——”

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只在很远很远处,有人在擤鼻涕,同时伴随着魔法褪去的微弱丁零丁零声。

一场打斗削去了艺术之塔的顶端,与此同时冰冰小步跑着停在育儿室的阳台边。苏珊下马站在新鲜的积雪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人特意绕路送你回家,出于礼貌肯定要请他们进去坐坐,但是另一方面……

你要来吃圣猪节晚餐吗?死神满怀希望地问,阿尔伯特做了油炸布丁。

“油炸布丁?”

阿尔伯特认为那个就是炸。我觉得他做的其实是果酱。他一直说炸……

“我……呃……他们真的需要我留在家里,”苏珊说,“盖特家有不少活动。他的生意朋友要来,可能一整天都……我必须照顾孩子们……”

必须有人看着孩子啊。

“呃……”苏珊放弃了,她问,“你要进来喝杯饮料吗?”

这时候喝杯热可可最合适了。

“好。壁炉架上的铁盒里还有饼干。”

苏珊松了口气朝小厨房走去。

死神坐在吱嘎作响的藤编椅子里,把一条毯子盖在腿上,饶有趣味地看着周围。他听见杯子叮当的声音,接着有人陡然深吸一口气,随即是一片沉默。

死神从铁皮盒子里拿了一块饼干。壁炉架子上挂着两个装满礼物的袜子。他以专业态度很满意地戳了戳那两只袜子,然后又坐回椅子里开始观察育儿室的墙纸。墙纸上印的好像是一些围着缠腰布的兔子,周围还有很多别的动物。他不觉得奇怪。有些时候死神会亲自去处理兔子的死亡,这是为了确保流程无误。不过他从没见过围缠腰布的兔子。他也不指望兔子会围缠腰布。他根本就不指望有缠腰布。至少,如果没有体验过人类所描述的宇宙的话,他肯定不指望有缠腰布。怎么说呢,总之没给兔子画上金表和高顶礼帽就谢天谢地了。

人类也喜欢跳舞的猪,还有戴帽子的小羊。目前为止,就死神所知,人类和猪、羊发生关联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肉排和酱汁。所以儿童室墙纸上的动物为什么要穿衣服,真的很令人费解。嗨,小朋友们,这些是你们即将吃掉的……他觉得自己要是能理解个中原因,一定能更进一步地深入了解人类。

他目光又飘向那扇门,苏珊的家庭教师外套及帽子挂在门后。外套和帽子都是灰色的。灰色,圆形,很无聊的样子。死神不太了解人类的精神世界,但是他还是能辨别出保护色。

无聊就是保护色,只有人类才发明得出这种东西。他们真是想象丰富。

门开了。

死神惊恐地发现,一个性别不明的小孩从卧室里出来,睡眼惺忪地走过来,取下壁炉架上挂着的袜子。她又往回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看到了死神,于是停下来很疑惑地看着他。

死神知道小孩能看见自己,因为他们还没有发展出那种方便的选择性无视能力,那种能力是凡人们与生俱来的。他觉得有点尴尬。

“苏珊有根拨火棍,你知道吧。”那孩子似乎是想帮他。

哦,嗯。是啊。我的天哪。

“我觉着——觉得你们都已经知道了。上周,她抓住一个吓人怪的鼻子把它拎起来了。”

死神努力不去想象这个场景。他认定是自己听错了。但是不论他怎样重新排列这句话,其中的含义都没能变得更好。

“我把高文的袜子给他,然后再回来看。”那孩子说着就走了。

呃……苏珊?死神赶紧请求援助。

苏珊拿着一把黑色的茶壶从厨房里出来。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中,一把剑闪耀着蓝色的光芒。一只玻璃眼睛反射着蓝光。

“哎呀,”茗时看了死神一眼,平静地说,“真是出人意料啊。这是家庭聚会吗?”

那把剑晃了晃发出嗡嗡声。

茗时说:“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杀掉死神呢?这是一把非常特殊的剑,在这里肯定能够使用……”他抬手捂住嘴,之后轻轻笑了一下。“多半也不算谋杀,只是普通的公民行为。照他们的说法,这是‘大家伙’。站起来,先生。你肯定了解自身的弱点,而苏珊毫无疑问绝对会死,所以我希望你千万不要搞什么最后的手段之类的。”

我本身就是最后的手段。死神说着站起来。

茗时小心地绕着圈子,剑尖在空气中画出弧线。

隔壁房间似乎有人想要轻轻吹口哨。

苏珊看了看外公。

“我记得他们没有要能发出声响的礼物。”她说。

哦,袜子里肯定有能够发出声音的东西,死神说,不然凌晨四点半还能做什么呢?

“这里有小孩?”茗时说,“对,当然有啊。叫他们来。”

“绝对不行!”

“这是有好处的,”茗时说,“有教育意义。你的对手是死神,那无论如何你也只能当好人了。”

他用剑指着苏珊。

“我说,叫他们来。”

苏珊满怀希望地看了看外公。死神点点头。她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他的一只眼窝里闪过一点火光,对死神来说,那就是挤挤眼睛。

他有计划,他能让时间停止,他无所不能,他有计划。

“高文?泰拉?”

隔壁房间里鬼鬼祟祟的声音停下来。一阵脚步声后,两张严肃的面孔出现在门口。

“进来,进来,小卷毛们。”茗时亲切地说。

高文严肃地看了他一眼。

又一个错误,苏珊心想。如果他管他们两个叫“小浑蛋”,他们肯定会立刻缠着他不离左右。他们知道大人什么时候要送他们去睡觉。

“我抓住了这个吓人怪,”茗时说,“我们该怎么处理他呢?”

两个孩子转向死神。泰拉把拇指放进嘴里。

“这只是个骷髅。”高文很不以为然。

苏珊张了张嘴,那把剑立刻朝她挥过来。她赶紧闭嘴。

“对,一个很坏很恐怖很讨厌的骷髅,”茗时说,“很吓人,对吧?”

泰拉把拇指从嘴里拿出来,发出很轻微的“噗”的一声。

“他在吃饼饼。”她说。

“饼干。”苏珊下意识地纠正。她仿佛心不在焉似的晃动着茶壶。

“一个穿黑袍的恐怖骷髅!”茗时发现事情的走向有点不对。他转头对苏珊说:“你在摆弄那个茶壶。所以我认为你是想做一些很有创意的事情。请你把它放下,慢慢地放。”

苏珊轻轻蹲下,把茶壶放在了壁炉边。

“嗯,并不吓人,只是骨头而已。”高文随意地回答,“马厩的马夫威利答应过要给我一个真正的马的骷髅。我要用它做个塔克提库斯将军那样的帽子,将军想要吓人的时候就戴那种帽子。再说他只是站在这里,又没有发出那种呜呜呜的声音。而且你才比较可怕吧,你的眼睛好奇怪。”

“真的吗?那我们就看看我能有多可怕吧!”茗时回答。他举起剑,蓝色的火焰在剑身上噼啪作响。苏珊握住拨火棍。

茗时看到苏珊转身。他走到死神身后举起剑……

苏珊抬手把拨火棍扔了出去。棍子发出嗡嗡的声响从空中飞过,带出一串火花。

它击中死神的袍子消失了。

死神眨眨眼睛。

茗时朝着苏珊笑了笑。

他转身有些迷糊似的看着手里的剑。

剑从他手中落下。

死神在剑落下的同时握住剑柄,剑身一转,画出向上的弧线。

茗时低头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的拨火棍,然后倒了下去。

“啊,不,”他说,“棍子不可能从你身体里穿过去。你穿着袍子,还有好多东西挡着!”

又是轻轻的“噗”的一声,泰拉把拇指从嘴里拿出来,“它只杀死怪物。”

“马上停止时间!”苏珊喊道。

死神打了个响指。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灰紫色的光芒中,时间静止了。钟没了声响。“你朝我眨了一下眼睛!我以为你有计划!”

确实。啊,确实。我计划看你怎么做。

“只是这样?”

你很聪明。你确实接受了不错的教育。

“什么?”

我确实加了些火花和声音。我觉得那样挺好看。

“万一我什么都没做的话怎么办?”

我确实有一些想法,在最后时刻使用。

“刚才就是最后时刻!”

总有时间再安排一个别的最后时刻。

“孩子们看见了!”

很有教育意义。世界很快就会告诉他们怪物无处不在,但是至少要让他们记住还有拨火棍。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人——”

我认为他们很清楚他是什么。

死神踢了踢倒在地上的茗时。

别装死了,米——英——斯——希先生。

刺客的鬼魂像玩偶匣里的小丑一样跳了出来,脸上带着那种疯疯癫癫的笑容。

“你挺得意呢!”

当然了。

茗时渐渐消失。

我把尸体带走,死神说,免得出现一些不好应付的问题。

“他做这些事情到底是为什么?”苏珊说,“有什么原因?为了钱?为了权力?”

有些人只是出于纯粹的爱好而去做事情,死神说,或者是为了出名,或者是为了违反禁忌。

死神扛起那具尸体。有个东西在壁炉处弹了一下。他转过身,犹豫地问:

呃……你知道那个拨火棍可以从我身体里穿过去吧?

苏珊发觉自己有些惊讶。

“当然知道。在这个屋子里,拨火棍很厉害的。”

你一点都不怀疑?

她犹豫了一下,笑起来。

“我很自信的。”

啊。她外公看了她一会儿,她察觉到一丝丝轻微的不确定。当然。当然。对了,你愿不愿意从事更大规模的教学活动?

“没有这个打算。”

死神朝阳台走去,他似乎又想起一点别的事情,于是在袍子里摸索了一阵。

我给你做了这个东西。

苏珊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湿乎乎的方形纸盒,盒子底下都滴水了。盒子里头有几片棕色羽毛,像是粘上去的。

“谢谢。呃……这是什么?”

阿尔伯特说上面必须有雪,不过雪融化了,死神说,这个当然是一张圣猪节卡片啊。

“哦……”

本来还该有一只知更鸟的,但是我实在没法把它固定在上头。

“啊……”

它就是不肯合作。

“是吗……”

它完全不懂圣猪节的精神。

“哦,嗯,也挺好。外公?”

什么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死神想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努力整理措辞。

最终,他回答:我觉得这么做一定能有所收获。是的,就是这个意思。因为人类太有趣了,连无聊都能发明出来,真的很让人惊讶。

“哦。”

嗯,总之……圣猪节快乐。

“好的。圣猪节快乐。”

死神在窗边站了一会儿。

晚安……所有的孩子们。

渡鸦停在一根积雪覆盖的木头上。他伪装的红色胸脯已经撕坏了,被拖在身后。

“连搭个便车回家都不行。”他说,“喂,来看看这里?到处都是雪和冰冻的垃圾。我真的寸步难飞了。我简直要当场饿死了,你知道吗?哈!最近人人都说着循环利用,但是你一提应用生态学,他们就……就……装傻充愣了。哈!知更鸟肯定就能搭到便车回家,肯定能。”

吱吱。鼠之死神很同情地说,然后四处嗅了嗅。

渡鸦看着那个戴兜帽的身影在雪地里跑来跑去。

“我就只能在这里冻死了,对不对?”他阴沉沉地说,“只剩下一堆可悲的羽毛,外加我的小爪子被冻得蜷起来。甚至不能让别的动物饱餐一顿,我跟你说,瘦成皮包骨而死很可耻,我们种族——”

它忽然发现积雪之下有一块脏兮兮的白色。老鼠继续挖下去,露出一块像是耳朵的东西。

渡鸦看着那东西。“是一头羊!”它说。

鼠之死神点头。

“一整头羊![46]”

吱吱。

“哇!”渡鸦说着跳上去啄它的眼睛。“嘿,还没凉透呢。”

鼠之死神愉快地拍拍它的翅膀。

吱吱咿克,咿克吱吱……

“谢谢。也祝你……”

很远很远的某处,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时间,一家商店的门被打开。一个矮个子玩具制造商从后头的工作间里跑出来,他突然停下脚步,以某种惊人的远见卓识死去了。

你们橱窗里有一个很大的木质摇摇马?新来的客人问道。

“啊,对对对。”店长紧张地摆弄着自己的方框眼镜。他没听见店门口的铃响,这点让他很焦虑。“但是那个木马只是用来展示的,它已经被预订了,是一位爵士——”

够了。我买下来。

“不行,因为,您看——”

店里还有其他玩具吧?

“虽然有,但是——”

那我就买这匹马。爵士给你们多少钱?

“呃,定价20元,不过——”

我出50元,那位客人说。

这个小个子店主不说话了,他半是不满半是贪婪地抬起头。确实有别的玩具,他对充满先见之明的自己说。而这位客人,看起来不是个能容许别人拒绝的人,甚至连问都不会问。塞拉齐阁下会生气,不过他现在又不在这里。这位陌生人却在这里,确凿无疑地在这里。

“呃……既然如此……嗯……我帮您包起来吧?”

不用了。我就这样拿走吧,谢谢。我从后门出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店主打开橱窗取出木马,顺口问道:“呃……你是怎么进来的?”

穿墙进来的。比走烟囱方便多了,你说是吧?

这位怪人说着把一个叮当作响的钱袋放在柜台上,轻松扛起木马。店主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昨天的晚餐仿佛在威胁说要离家出走。

那人看了看别的货架。

你做的玩具挺不错。

“呃……谢谢。”

那人准备出门了,忽然说:对了,外头有个小男孩鼻子冻在橱窗上了。可以弄点热水帮他解冻。

死神走出玩具店,冰冰在雪地上等着他,他把木马绑在鞍子后面。

阿尔伯特肯定会很高兴的。我简直等不及想看他的表情了。嚯。嚯。嚯。

圣猪节的晨曦照进幽冥大学的塔楼时,图书管理员溜进大厅,他脚上还牢牢粘着几页乐谱。

圣猪节的晨曦照进幽冥大学的塔楼时,校长回书房坐下,舒了口气,脱下靴子。

这真是非常漫长的一夜,毫无疑问。发生了很多怪事。资深数学家流泪就是其中之一,他还是头一次见。

瑞克雷看了看通往新浴室的门。嗯,他已经处理完了那些麻烦事,现在去洗个温暖的淋浴肯定会令人振奋。然后就可以干净清爽地去参加管风琴合唱活动。

他摘下帽子,有人伴随着丁零零的声音掉落下来。一个小地精在地上滚了几圈。“咦,又来一个啊。我以为都清理干净了呢,”瑞克雷说,“你是什么?”

地精紧张地看着他。

“呃……每次有另外的魔法出现,你就能听见声音,铃声之类的,对吧?”它的表情显示,它心里知道接下来要坦白的事情很可能会招来一顿抽打。

“然后呢?”

地精拿起一个很小的手摇铃,紧张地晃了晃。铃铛发出悲伤的丁零零零零的声音。

“挺好听对吧?那是我弄出来的声音。我是丁零零零零精灵。”

“滚!”

“我还有发光的仙尘,不仅发光还有‘铮’的一声。你喜欢的话……”

“滚出去!”

“《圣有蹄类之歌》你喜欢吗?”地精很绝望地说,“很应景。很好听。一起来唱唱吧。是这样唱的:圣(咣)有蹄类(咣)的铃铛(咣)啊……”

瑞克雷抄起橡皮鸭子朝它砸去,地精沿着浴室管道跑了。边跑边骂,同时手摇铃还不断发出丁零零的声音。

最终在一片美好的宁静中,校长脱下了袍子。

图书管理员打完气之后,管风琴室的铆钉都在呼哧呼哧响。他满意地爬到座位上,然后十分满意地看着面前的键盘。蠢蛋约翰逊在音乐方面的成就和他在其他领域的成就不相上下,他的天才如同霜冻席卷土豆田一样在各个领域肆虐。他说:要响亮,要大,要包罗万象。结果就制造出了幽冥大学的巨大管风琴,这架管风琴是世界上唯一一架能将电闪雷鸣和碾压蛤蟆的声音演奏成交响乐的东西。

温水从马斯特朗·瑞克雷的尖顶浴帽上流下来。

约翰逊先生虽不是刻意为之,但他确实制造了一个完美的浴室——至少这里非常适合唱歌。回音和共鸣管道消除了歌声中的一切瑕疵,哪怕是最业余的歌手也能唱出浑厚悠长的声音。

于是瑞克雷放声歌唱。

“——我离开嗒嗒嗒嗒嗒,去做个什么事,带上嗒嗒嗒嗒嗒,我看到一个非常美丽的少——嗷嗷——女,于是我——”

管风琴管道中充满能量,它们发出嗡嗡的声响。图书管理员咔咔掰了几下手指关节。整理关节花了些时间,接着他拉下减压阀。

嗡嗡声变成了急促的敲打声。

他非常小心地踩下离合器。

管风琴的声音穿过墙壁传入浴室,瑞克雷不唱歌了。

洗澡期间还有音乐?他心想,还真是周到。但是被浴室的墙壁管子挡住了,真可惜。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一个很小的杆子上面写着“音乐管道”。

瑞克雷从来不会去考虑每个开关是干什么用的,因为按下去了自然会知道。所以他拉下那个杆子。但是并没有他预想中的音乐声,几块大板子打开,他被无声无息地推到一旁,板子下面露出一排排黄铜喷嘴。

图书管理员十分陶醉,他乘着音乐的翅膀尽情梦想。他双手双脚在键盘上飞舞,声音渐次加强,《泡沫灾祸组曲》的第一乐章结束。

他一只脚踩上“加力燃烧室”挡杆,另一只脚打开氮氧气缸的阀门。

瑞克雷拍了拍喷嘴。

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又看了看那些控制开关,忽然发觉自己从未动过“管风琴互锁”的那个黄铜杆。

于是他拉了一下。但此举并没有给沐浴带来更加美好的体验。只是发出“砰”的一声,接着远处某个咕噜咕噜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亮。

他没再管这个开关,又回去给自己胸口抹香皂。

“——鹿群奔跑,玩耍……嗯?怎么——”

那天晚些时候,他叫人再次把浴室钉起来,并且在门上挂了个通告,上面写道:

“任何情况下均不可使用。切记。”

不过莫多钉钉子的时候并没有把钉子都钉死,钉子都留了一截在外头,下次有人想开门的时候就方便拔出来了。他从不猜测也从不抱怨,他只是深知巫师们的想法而已。

他们老是找不到肥皂。

庞德和学生们小心翼翼地看着小六。

“它不能就这样死机啊,你说是吧。”艾德里安·呆鸟·萝卜籽说。

“蚂蚁都不动了,”庞德叹了口气,“好吧,把那个东西放回去。”

艾德里安小心地把一个毛茸茸的小泰迪熊放在小六的键盘上头。各种东西马上运行起来。蚂蚁又开始干活了。老鼠也开始吱吱叫了。

他们试了三次。

庞德又一次看着小六写下的那个句子。

+++我的!哇哇哇!+++

他郁郁不乐地说:“只要把小六的毛绒泰迪熊拿走它就不工作了,我不想把这件事告诉校长。我不想住在那样一个世界里。”

“呃,”呆鸟说,“其实,你可以说它必须要在启动TDX的情况下才能工作……”

“你觉得这么说比较好吗?”庞德有些犹豫。TDX听起来根本不像是个泰迪熊。

“跟‘毛茸茸的泰迪熊’相比确实好点儿?”

庞德点头:“是要好点。”

高文对苏珊说,在圣猪老爹赠送的所有礼物中,他最喜欢那个弹珠。

苏珊问,是什么弹珠?

高文说:是我在壁炉里找到的一颗玻璃弹珠。是一颗战无不胜弹珠。它总会往不一样的方向滚。

乞丐们沿着他们古怪的路线穿过城区街道,偶尔还走一段回头路,在这个清新的早晨,雪又下了起来。

偶尔有人开心地打个嗝儿。他们都戴着纸帽子,只有脏鬼老罗除外,因为他把自己的帽子吃了。一个锡罐在他们几个人手里轮流转。锡罐里装的是上好的葡萄酒混合烈性酒,再加上一些横行者阿诺德从费卓路油漆厂后面偷来的东西。

“那个鹅真好吃。”鸭人一边剔牙一边说。

“我很惊讶你居然吃了,连同你头上的鸭子一起吃了。”棺材亨利一边擤鼻涕一边说。

“什么鸭子啊?”鸭人问。

“那个很油的东西是啥呢?”横行者阿诺德问。

“那个啊,亲爱的朋友,那个是鹅肝酱。我敢打赌,是从热努阿运来的。真的非常好吃啊。”

“吃了不会胖吗?”

“啊,世界上满是吓人的食物啦!”鸭人开心地说。

他们陆陆续续来到最喜欢的餐厅的后门。鸭人迷迷糊糊地看着餐厅,眼中充满模糊的回忆。

“我曾经每天晚上都来这里吃饭。”他说。

“为什么不来了呢?”棺材亨利问。

“我……我也不知道,”鸭人说,“记不清楚了。当年……我觉得我是另一个人。但是,”他说着拍拍阿诺德的头,“俗话说得好:‘跟朋友共享破靴子胜过跟仇人吃小牛排。’过来,老罗。”

他们让脏鬼老罗坐在餐厅后门门口,然后敲了敲门。服务生一开门,脏鬼老罗就朝他笑,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和那出了名的口臭。“一千只手和虾!”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前额。

“致以节日的问候。”鸭人帮他翻译道。那个服务员想关上门,但横行者阿诺德已经准备好了,他把自己的靴子卡在门口[47]。鸭人说:“也许你更希望我们午餐时间再来?顺便给客人们唱首圣猪节快乐歌?”棺材亨利在后头发出一阵火山爆发一样的咳嗽,那声音听起来就黄绿黄绿的。他说:“当然是免费的。”

“毕竟是圣猪节呢。”阿诺德说。

这群乞丐就算是放在乞丐行会里,也是名声很坏的那种,以他们自己的低端标准而言,他们过得很不错。那个标准是根据“必然性法则”精心制定的。只要他们愿意走开,人们就会给他们各种东西。

几分钟后,他们就推着快乐的阿诺德走开了,阿诺德的轮椅上摆满了各种草草包起来的东西。

“大家都很善良。”鸭人说。

“一千只手和虾。”

阿诺德查看他们收到的慈善捐助,大家推着他的轮椅灵活地绕过水洼和积雪。“尝起来……挺熟悉的。”他说。

“怎么个熟悉法?”

“像泥巴和破靴子。”

“喂!那可是很时髦的食物啊。”

“是啊,是啊……”阿诺德嚼了几口,“你觉不觉得,我们突然都时髦起来了?”

“不知道。你时髦吗,老罗?”

“滚蛋吧。”

“嗯。我听着像是挺时髦的。”

雪慢慢落在安科河上。

“总之……新年快乐,阿诺德。”

“新年快乐,鸭人,祝你的鸭子也快乐。”

“什么鸭子?”

“新年快乐,亨利。”

“新年快乐,老罗。”

“混账东西!”

“神仙保佑我们所有人。”横行者阿诺德说。

大雪遮蔽了他们的身影。

“什么神?”

“不知道。你知道什么神?”

“鸭人?”

“什么事,亨利?”

“你刚才说到小牛排来着?

“小牛排怎么了,亨利?”

“为什么会‘小’呢?因为牧草不够吗,还是别的原因?”

“啊……这个,只是修辞手法,亨利。”

“不是牛吗?”

“不完全是。我的意思主要是——”

街上很快只剩下一片白雪。

片刻后,太阳出来,雪融化了。

很多人都知道强弱人为学原则。弱的一方常常说,宇宙被塑造成这个样子真是太好了,人类可以在这个宇宙中某地(比如大学)安身立命;而强的一方则说,宇宙的重点在于,人类不光要在大学里工作,还要在标题为“宇宙”“混沌”的大书中写下文字。(而幽冥大学的人为学教授则提出了特殊和不可避免原则,也就是说,宇宙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进化出幽冥大学人为学教授。这个原则每个人暗地里都是相信的,毕竟大家都有一些“那个啥”的本性。)

总之强弱原则说得没错。大学很重视人类福祉,这点从太阳每天早晨便利地升起,方便人们开始新一天就能看出来。

为什么那些在宇宙中畅游的种族在跟地球人正式见面之前非要翻人家的内衣,个中原因不得而知。但是有好几百个种族的外星人都一起去玩了,大家谁都没起疑心,因此在这个星球的乡村地区该绑架的还继续绑架。有些外星人沉迷绑架他人,于是策划着绑架几个其他族外星人,而被绑架的那几个也在计划着绑架另外的人,而另外的人则因为错误理解了上级指示,正忙着破坏麦田,并把牛摆成一圈。

目前外星人都不准再进入地球了,他们必须首先学会彼此交换意见,确认究竟抓了几个真正的地球人。一个很糟心的可能性是,他们只抓了一个真正的地球人,是个高大、多毛、脚也很大的家伙。

真相就在眼前,但谎言在你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