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靴子。”阿诺德说着打开一盒烟点起来。

“只有破靴子?”

“不。里头填满泥巴,破靴子烤泥巴,泥巴真不错啊。我存了不少。”

“现在我们可以高高兴兴吃烤鹅了!”

“真好,可以塞在破靴子里吃吗?”

拉炮发出“嘭”的一声。大家听见脏鬼老罗的聪明狗子叫起来。

“不,不,不,你要把帽子戴在头上,然后读那些俏皮话。”

“一千只手和虾?”老罗说着把那张纸条交给鸭人。鸭人是他们这群人里最聪明的。

他看了看上头的字。

“哦,好,我们看看……它说的是:‘救命救命我掉进鞭炮机里了,我没法一直在这个滚筒上跑救救我……’”他把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几次,“好像就是这样,还有些污点。”

“总是同一句话,”狗说,“你们谁去拍拍老罗的后背好吗?要是他再一直笑的话——哦,已经发作了。真是没有半点新意。”

乞丐们花了几分钟时间捡起雪地里的火腿、罐头、瓶子,全都堆在阿诺德的轮椅上,然后顺着马路走了。

“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毕竟是圣猪节,对吧?”

“对,但是谁挂了袜子吗?”

“我觉得我们根本没袜子,对吧?”

“我挂了一只破靴子。”

“靴子也算啊?”

“不知道。老罗把靴子吃了。”

我一直在等圣猪老爹,庞德·斯蒂彭斯心想,我在夜里等着圣猪老爹。我,一个坚信自然法则的人,我可以心算27.4的平方根[39],我不该干这种事。

我没有挂袜子。但是其中有些情况……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脱下尖头便鞋,又脱下一只袜子。如果你把一个有趣的假设视为科学实验感觉会好很多。

瑞克雷在外头的黑暗中说:“你觉得要多长时间?”

“大家一般相信午夜前礼物就送完了。”庞德说着努力拽下袜子。

“你还好吗,斯蒂彭斯先生?”

“很好,先生,很好。呃……你带了图钉没有?别的小钉子也行?”

“应该没有。”

“哦,没关系。我找到了一把削笔刀。”

过了一会儿,瑞克雷听见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电气’这个词是怎么写的,先生?”

瑞克雷想了一会儿,“我从来都不知道电是什么,你明白的吧?”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咣当一声。图书管理员在睡梦中嘟哝了一声。

“你在干什么?”

“我撞到煤铲了。”

“你为什么要在壁炉边上摸黑?”

“哦,就……你知道的,就……看看。一点……经验。毕竟你从来不知道。”

“从来不知道什么?”

“就……从来不知道,你知道吧。”

“有时候知道,”瑞克雷说,“我觉得我很清楚自己知道的不多。有时候我觉得你最终还是会知道,这也挺神奇的。我经常想我还会知道什么新知识。”

“你永远没法知道。”

“这倒是。”

在城市上方,阿尔伯特看着死神,死神努力避免和他发生眼神接触。

“你不能直接从包里就掏出那些东西!不能直接拿烟,不能直接拿白兰地桃子,不能直接拿那些有花哨外国名字的东西!”

那些东西就直接从袋子里出来了。

阿尔伯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但是是你事先放进去的,对不对?”

不是。

“你放了,对不对?”阿尔伯特坚持道。

没有。

“你把那些东西放进口袋里了。”

没有。

“你从某个地方把那些东西拿出来,然后放进袋子里。”

没有。

“你就是把那些东西放进袋子里了,对不对?”

没有。

“你放进去了。”

对。

“我就知道是你放进口袋里的。你从哪儿找来的?”

它们就放在附近。

“根据我的经验,整头烤猪不可能就放在附近。”

那些东西好像都没人要啊,阿尔伯特。

“前几家,我们去了一个很大的豪华餐厅……”

真的?我不记得了。

“不介意的话我提醒你一句,我觉得你下去了挺长时间。”

确实。

“他们到底怎么回事,都昏迷不醒四仰八叉地躺着?”

就是……躺着吧。你知道,躺着休息。

“在厨房里?”

我记得当时那里在烹调某种特别的食物。

阿尔伯特抖抖索索地伸出一只手指。

“你偷了人家的圣猪节晚餐,主人!”

反正会被吃掉。死神辩解道,总之,我把那个国王赶出去的时候你不是觉得很好吗?

“啊,对,但是那个情况不一样。”阿尔伯特声音低下来,“但是我的意思是,圣猪老爹不会从烟囱里爬下去偷人家的东西。”

但是那些乞丐很开心,阿尔伯特。

“对,但是——”

那不是偷。是……是重新分配。是这个恶劣世界里的善行。

“不,不是!”

那就是恶劣世界里的一点恶行,谁都不会注意到。

“对,但是你至少要想想那些被你偷了东西的人。”

当然他们也得到补偿了。我也不是那么没心没肺的——比喻意义的心肺。好了,我们继续上升前进吧。

“我们在下降,主人。”

那就上升再下降吧。

周围有一阵阵的旋风……冰冰从旋风里跑过,但它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移动。它仿佛就是悬浮在半空中。

“唉,我啊。”唉神虚弱地说。

“怎么了?”苏珊说。

“闭上眼睛——”

苏珊闭上眼睛,然后她摸摸自己的脸。

“我还能看见……”

“我还以为只是我。一般来说就只有我看见。”旋风消失了。

下面一片绿色。

真奇怪,是绿的。苏珊在这片田野上方转了几圈,然后从沼泽地和丛林上飞过,周围没有任何这么绿的地方。如果绿色能当上三原色之一的话,可能就会绿成这样。

底下还有那个扭来扭去的东西。

“那不是河流!”她说。

“不是?”

“它是蓝色的!”

唉神冒险往下看了看。

“水是蓝色的。”他说。

“水当然不是蓝色的!”

“草是绿的,水是蓝的……我记得这个,这是我刚刚知道的。”

“嗯,某种意义上来说……”苏珊犹豫了一下。每个人都知道草是绿的,水是蓝的。事实并非如此,但是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常识,他们还知道天是蓝色的。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十分错误地往上看了一眼。

上头是天空,天空确实是蓝色的。下面是大地,地面是绿的。

天地之间什么都没有。没有白色的空间。没有黑色的夜晚。仅仅是空无一物,这个世界的边缘什么都没有。大脑表示,天和地应该在地平线处整齐地交会,然而周围只有一片空白,空白仿佛一颗松动的牙齿一样咬着眼珠子。

天上有太阳。

天空下面、地面之上漂浮着一些东西。

黄颜色的东西。

金凤花般的黄色。

冰冰降落在河边草地上,或者说至少是降落在了绿色的地方。那个绿色感觉更像海绵或者苔藓。冰冰拿鼻子碰了碰。

苏珊下了马,努力向下看。其实她是在看蓝得很鲜艳的水。

水里有橙色的鱼。鱼看起来有点奇怪,仿佛制造这些鱼的人当真以为鱼就是两条弧线一个小点和一个三角形尾巴构成的。这些鱼让苏珊想起死神那片静谧的池塘里的骷髅鱼。鱼都……很配合环境。尽管水是一块纯粹的蓝色,在苏珊看来这种东西该不透明才对,但是她能清楚地看见鱼……

她跪下来把手伸进水里。感觉确实很像水,但看起来像是某种蓝色的**从她指间流过。

现在她知道自己在哪里了。最后一块拼图到位,她脑海中所有信息开始发挥作用。如果此时出现一座房子的话,她知道窗户在哪里,也知道烟会怎样从烟囱里冒出来。

树上肯定都是苹果,而且肯定都是红的,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苹果是红的。太阳是黄的,天空是黄的,草地是绿的。

有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被相信它的人称为真实世界,这个世界里天空可以是灰白色、落日红或者闪电般的黄色。树也多种多样,可以只有枝丫,可以只是天空下几根胡乱生长的树枝,可以是被霜冻成火焰般的红色。太阳可以是白的,也可以是黄的,也可以是橙色。可以是水棕色、灰色或绿色……

目前这里是春天的颜色,但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春天。只是呈现出肉眼可见的春季颜色。

“这是一幅儿童画。”苏珊说。

唉神也摔到绿地上。

“每次我看着那个空隙就流眼泪,”他念叨着,“我觉得很难受。”

“我说了,这是一幅儿童画。”苏珊说。

“唉,我啊……我觉得巫师们的药快失效了……”

“我见到好几十幅这种画了,”苏珊没理他,“天空在头顶是因为当你只有一米高的时候,天就是在你头顶,没什么别的方向。而且每个人都跟你说草是绿的水是蓝的。你就只会画这样的风景。泰拉就这样画画。我以前也这样画画。我外公虽然——”

她不说话了。

“总之,所有小孩都这样画画。”她低声说,“走,我们去找房子。”

“什么房子?”唉神又开始哼哼了,“你小声点好吗?”

苏珊站起来说:“会有一座房子,肯定有一座房子。有四扇窗户。还有烟像弹簧一样从烟囱里冒出来。你看啊,这个地方有点像……死神的花园。它不是某个地理位置。”

唉神走到近旁的一棵树下,用头撞树,仿佛是想把树撞疼似的。

“感觉就很地理啊。”他低声说。

苏珊赶紧把他拉开,“可是你见过这样的树吗?棕色棍子上顶了个绿色圆球?看起来就跟棒棒糖似的!”

“不知道啊。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树啊。啊,有东西掉我头上了,”他警觉地看了看周围,“是红的。”

“这是苹果,”苏珊叹了口气,“每个人都知道苹果是红的。”

周围没有灌木,但是有花,每朵花都配了几片绿叶子。每朵花都是单独生长的,星星点点地长在连片的绿色之中。

他们离开了树林,在一条河湾的地方看到了房子。

房子不大,有四扇窗户和一扇门。螺旋状的烟弯弯曲曲地从烟囱里冒出来。

苏珊看着那房子说:“你知道吗,泰拉虽然一直住在别墅里,但她画的房子也是这样。我小时候也这样画房子,虽然我在宫殿里长大。真是挺奇怪的,为什么呢?”

“可能所有的人画的都是这一座房子。”唉神可怜巴巴地说。

“什么?你是这么想的?所有小孩画的其实都是这个地方?这个地方一直都在我们脑子里?”

“别问我,我只是顺势一说而已。”唉神说。

苏珊犹豫了。“现在干什么”几个大字出现在她脑海中,要去敲门吗?不过她又意识到那是普通的想法……

在一片闪亮喧嚣的氛围中,领班正在为难。店里客人很多,员工本该忙得团团转,他们该把小苏打放进白葡萄酒里制造出很贵的泡沫,或者把蔬菜切小块卖更贵的价钱。

但现在大家都沮丧地聚在厨房里。

“菜都哪儿去了?”经理尖叫着,“有人进酒窖里!”

“威廉说他觉得有一阵冷风。”负责热食的侍者说,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热食为什么要叫热食,此前他一直不太明白。

“让他去喝西北风算了!我们还剩什么东西?”

“有些零碎东西……”

“不是零碎东西,你得说精致小食。”经理纠正道。

“是,对。对的。还有,呃,还有,嗯……”

“没有了吗?”

“呃……破靴子,装满泥巴的破靴子。”

“旧——”

“靴子,很多靴子。”侍者觉得自己很想开口唱歌。

“我们为什么会有……复古鞋类?”

“不知道。那些靴子就凭空出现了,炉子里塞满了破靴子,储藏室里也是。”

“有一百多人预定啊!所有商店都关门了!主厨呢?”

“威廉正努力把他从厕所里拖出来,先生。他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完全进入个人世界了。”

“好像正在煮东西。我闻到了煮东西的味道吗?”

“是我,先生。”

“破靴子,”经理低声念叨着,“破靴子……破靴子……是皮子做的,对吧?不是木头也不是橡胶做的吧?”

“看起来就……只是靴子。里面装了很多泥巴,先生。”

经理脱下外套,“好了。我们还有奶油吗?洋葱、大蒜、黄油还有吗?牛骨头呢?油酥面呢?”

“呃,有……”

经理搓了搓手,从挂钩上取下一条围裙。“好,那边那个,你去烧点水!多烧点!找个大锤子!你,切点洋葱!其他人,你们去收拾靴子。鞋舌和鞋底不要。我们要做……我看看……做成……鞋头盛泥苔藓……”

“这要怎么做呢,先生?”

“泥和苔藓放在鞋子油酥饼做的盛器里。明白了吗?奎尔姆人搞不懂奎尔姆的菜名也不是我们的错。再说我们也没撒谎。”

“但是有点像——”侍者赶紧不说话了。在职业生涯初期他因为诚实吃了不少苦头。

“再来个‘影子烧烤秀’……”

经理看着领班侍者惊慌的表情叹了口气解释道:“军用靴子要用加黑的方式处理。”

“呃……加黑的方式?”

“放在泥巴里。如果我们单独处理鞋舌,就可以做一道‘红焖舌’了。”

“先生,这里还有些女鞋。”副主厨说。

“对。这些也要加入菜单……我们想想……就‘淑女之履’吧……还有……对了,配浓厚浆水佐餐。你记着,就是泥浆。”

“鞋带怎么办,先生?”另一个副主厨问道。

“问得好。把奶油白汁炒意大利面的菜单拿出来。”

“什么?”领班侍者不明白。

“我是做主厨出身的,”经理说着拿起刀,“你以为我怎么买得起这个地方?我知道怎么做菜。摆好盘,调好汁,就完成一大半了。”

“但还是破靴子啊!”侍者说。

“是陈年牛肉,”经理纠正道,“一会儿就会变得软烂。”

“总之……总之……我们还没有汤。”

“泥浆。还有很多洋葱。”

“那布丁怎么——”

“泥浆。我们看看有没有焦糖,说不定不错呢。”

“我连咖啡都找不到了……再说,说不定坚持不到上咖啡的时候……”

“泥浆。泥浆咖啡,”经理很坚定地说,“真正的大地咖啡。”

“唉,他们会发现的,先生!”

“他们现在还没吃呢。”经理阴沉沉地说。

“我们不可能成功的,先生。不可能。”

天空上面的某处,中戴夫·莉莉白又顺着楼梯扔下来一口袋钱。

“恐怕是有好几千。”铁丝网说。

“这些又是什么?”猫眼说着打开盒子,“这就是纸啊。”他说着把盒子扔到一边。

中戴夫叹了口气。他希望大家团结一致,不过有时候猫眼让他很焦躁。

“那些是地契,”他说,“比钱还好。”

“纸片比钱好?”猫眼说,“哈,纸能烧不能花,我看确实挺好的。”

“等等,”铁丝网说,“我知道地契。牙仙有自己的不动产?”

“牙仙也要挣钱啊,”中戴夫说,“压在枕头底下的五毛钱都是钱啊。”

“我们偷过来就是我们的了?”

“这个问题真有趣。”猫眼冷笑道。

“对,但是……你看到这些之后就会觉得每人一万也不多。”

“他不会漏掉一个——”

“各位……”

他们转过身。茗时站在门口。

“我们只是……我们就只是把东西堆起来。”铁丝网说。

“是的,我知道。我让你们做的。”

“对,对的。你说过的。”铁丝网感激地说。

“东西很多。”茗时说着对大家笑了笑。猫眼咳嗽了一下。

“得有好几千呢。”中戴夫说,“这些地契之类的怎么办呢?看,这个是蜂蜜陷阱巷烟草店的地契!是安卡-摩波的地点!我在那儿买过烟!老顶针总是抱怨房租贵!”

“啊,你们打开保险柜了。”茗时开心地说。

“呃……是的……”

“好了,好了。”茗时说,“我没让你们动保险柜。但是……好吧,好吧。你们觉得牙仙靠什么赚钱?靠某个地方的小地精挖矿吗?仙子金币吗?仙子金币到了早晨就会变成垃圾!”

他笑起来。铁丝网也笑了。就连中戴夫也笑了。接着茗时一把抓住他,中戴夫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他按在墙上。

他眼前一阵模糊,正要眨眼的时候,他觉得左边眼皮上一阵疼痛。

茗时那只完好的眼睛——姑且就称之为完好——凑近他。那瞳孔完全就是一个小点。中戴夫勉强能看到他的手,那只手就在中戴夫的脸旁边。

手上拿了一把刀。刀尖基本上就紧贴着中戴夫的右眼。

“我知道有些人说,我一看见他们就把他们杀了。”茗时小声说,“事实上呢,莉莉白先生,我看都不看就想把你杀了。你站在金子做的城堡上却盘算着去偷铜板。唉,天啊。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松开了一点,但是刀依然挨着中戴夫的眼睛,中戴夫根本不敢眨眼。

“你觉得班卓会帮你,”茗时说,“班卓一直都帮你,对吧?但是班卓喜欢我,他真的喜欢我,班卓是我的朋友。”

中戴夫努力看清楚茗时耳朵后面的地方。他弟弟就站在那个方向,脸上毫无表情,只等着下一个命令或者脑子里冒出来下一个想法。

“如果我发现你不喜欢我了,我会很沮丧哦。”茗时说,“我真的没多少朋友,中戴夫先生。”

他后退几步愉快地笑着说:“我们还是朋友吧?”中戴夫倒在地上。“班卓,把他扶起来。”

恰好在这个时候,班卓也往前倒下。

“班卓有一颗小孩子的心,”说话间,茗时的刀消失在衣服里,“我相信我也有一颗孩子的心。”

其他人吓得一动不动。自茗时动手开始他们就没动过。中戴夫是个很壮实的人,茗时看起来干瘦干瘦的,可是他居然抓着中戴夫的腿把他拎起来了,仿佛中戴夫是片羽毛似的。

“事实上,钱的话我拿着真的没用。”茗时说着坐在一口袋银币上,“这些都是小钱。你们自己分吧,你们肯定会没完没了地吵架内讧。唉,天啊,朋友们四分五裂真是太悲惨了。”

他踢了口袋一脚,袋子散开,银币和铜币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你们就会拿出去炫耀,去花天酒地。”他继续说。其他人看着那些硬币滚得满地都是,“你们伤痕累累的小脑子永远不懂投资这个概念——”

班卓突然喊了一声。包括茗时在内,大家耐心等待这个大块头整理出完整的句子。他说的是:

“我有小猪存钱罐。”

“你有一百万元的话会做什么呢,班卓?”茗时问道。

班卓又喊了一声,脸都皱起来了。

“……买个大点的小猪存钱罐?”

“说得好。”刺客先生站起来,“我们去看看巫师进展如何了,好吗?”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片刻后班卓跟了上去。

其他人努力不去看自己的同伴。铁丝网说:“他是不是说,我们可以拿钱走人了?”

“别他妈的犯傻了,我们走不出十米远。”中戴夫依然捂着自己的脸,“唉,好疼。我觉得他是割到眼皮了……他割到我眼皮了……”

“那我们不拿钱直接走吧!我们这是在摸老虎屁股啊!”

“他来追你了怎么办?”

“他为什么要来追我们这样的人?”

“他有时间来追自己的朋友。”中戴夫苦涩地说,“我的神啊,谁给我一条干净抹布之类的……”

“好,但是……他也不是每个地方都能看到。”

中戴夫摇头。他接受过安卡-摩波社会大学的教育,毕业的时候他身心都经受了历练变得更加坚定了。你只需要看一下茗时那双错乱的眼睛就能知道:如果茗时想找你,他根本不需要看见每一个地方。他只看一个地方,一眼就能看见你藏身的地方。

“你弟弟为什么那么喜欢他?”

中戴夫苦笑了一下。班卓一直是别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因为中戴夫是这样教他的。到现在为止都是这样。

肯定是因为在酒馆被打了一拳的原因,中戴夫不愿意去想。他对母亲承诺过[40],要照顾好班卓。当时班卓像棵倒下的树一样摔下去。中戴夫站起来想趁茗时还没收回手的时候揍他,可是却发现刺客已经站在他身后了,而且还拿着一把刀。这一切发生在众人面前。非常丢人,但事情已经发生了。

当时班卓一脸疑惑地坐起来,吐出一颗牙。

“要不是班卓一直跟着他,我们就可以一起冲上去收拾他了。”猫眼说。

中戴夫抬起头,一只手拿着手帕捂住眼睛。

“一起冲上去收拾他?”他问道。

“对,都是你的错。”铁丝网继续说。

“啊,是吗?说‘哇,一万元,算上我’的人不是你吗?”

铁丝网退后几步,“我不知道事情会变得这么诡异!我想回家!”

中戴夫虽然又气又疼,但还是犹豫了。这些抱怨和不满的话从铁丝网嘴里说出来挺不寻常的。这个地方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一切跟牙齿有关的事情都非常……奇怪。事情刚开始跑偏的时候,他和铁丝网正在外头,卫队和盗贼行会正在追他们,他当时非常冷静。要是行会抓住他们的话,就会把他们的耳朵和脚踝钉在一起然后丢进河里。中戴夫有一本人生之书,很薄也很简单的人生之书,里头大部分内容都是用精神的蜡笔写的,其中一条是:事情不会比被行会抓住更可怕。

“你们怎么了?”他说,“一个个都跟小孩一样。”

“他会不会是先给人猿送了礼物,再给人类送礼物?”

“这是很有趣的观点,先生。你也许参考了我的理论吧——人类事实上有可能是猿类的后代。”庞德说,“这是一个很大胆的假说,能横扫数百年来的无知观念,如果津贴委员会允许我租一条船,环游诸岛——”[41]

“我只是在想他会不会是按照字母顺序送礼物的。”瑞克雷说。

冰冷的壁炉路落下一点煤灰。

“可能是他来了,你觉得呢?”瑞克雷又说,“嗯,好,我认为我们应该检查——”

有什么东西落在煤灰上。两位巫师在黑暗中安静地站着,那个人影爬起来。接着传来纸张的沙沙声。

我看看——

瑞克雷的烟斗咔嗒一声从他嘴里掉了下去。

“你他妈是谁?”他问道,“斯蒂彭斯先生,点个蜡烛。”

死神赶紧后退。

我当然是圣猪老爹。呃……嚯。嚯。嚯。不然,在这个晚上从烟囱里下来的还能有谁呢?

“不,你不是!”

我就是。看,我有胡子还有枕头,各种东西一应俱全。

“你的脸看起来特别瘦!”

我……我……我最近不舒服,仅此而已……对,雪利酒喝太多了。而且到处忙活,有点小病。

“我是说,特别特别的瘦。”瑞克雷一把抓住他的胡子,绳子发出嘭的一声轻响就被扯断了。

“是假胡子!”

不,不是。死神有些绝望。

“这里是挂在耳朵上的钩子呢,我估计你用起来肯定很不方便吧!”瑞克雷挥舞着那个有力证据。

“你从烟囱里爬下来干什么?”他继续问,“也太不讲究了。”

死神拿出一张脏兮兮的纸片为自己辩解。

给圣猪老爹的正式信件。这里说了……他说着又看了一下纸片上的内容,嗯,说了很多。这清单挺长的。图书馆印章、工具书、铅笔、香蕉……

“图书管理员问圣猪老爹要这些东西?”瑞克雷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死神模棱两可地回答。他拿着那张纸条让校长看。那只红毛猩猩写的字还真是歪歪扭扭,非常好玩。

“那些东西我抽屉里就有很多,”瑞克雷有些奇怪,“我很愿意发给大家用啊,只要他们证明自己把旧的用完了就行。”

他们必须向你证明铅笔没有了?

“当然。如果他需要什么日用文具只要找我就好了。谁都知道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死神仔细看了看那张纸条。

他以人类学的精准态度说:确实完全没错。

“当然,香蕉是没有的。我绝不会把鱼放在自己的书桌里。”

死神看了看纸条,又看了看瑞克雷。

挺好?他希望这是一句正确的回应。

巫师们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42]。瑞克雷没有看到自己要死的预兆,于是他去戳了戳死神衣服里的垫子,庞德被他吓得半死。

“为什么是你?”他问,“另外那个哪儿去了?”

看来必须告诉你了啊。

在死神的屋子里,传来沙子流动的细微声响,此外还有玻璃发出的微弱叮当声,黑色的地板上某处……

另外,在干燥的阴影中传来刺鼻的雪的气味和蹄子走动的声音。

茗时突然出现在西德尼身后时,西德尼吓得差点吞了自己的舌头。

“进展如何了?”

“哇——”

“你说什么?”茗时问。

西德尼回过神来。“呃……有一点进展,”他说,“我们应该是打开了……呃……一把锁。”

茗时眼神瞬间暗下去。

“我记得是有七把锁?”这位刺客问道。

“是的,但是……它们一半是魔法的,一半是真实的,还有一半不在此地……我的意思是……这些锁有些部分有时候根本不存在——”

正在研究其中一把锁的布朗先生放下镊子。

“进展不乐观,先生。”他说,“就算是用撬棒也不行。也许我应该先回城一趟,找几条龙回来想想办法。给龙吃煤炭,然后扭扭它们的脖子,它们就能喷火把钢铁都熔化了。”

“我听说你是城里最好的锁匠。”茗时说。

班卓在他身后动了动。

布朗先生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啊,确实。”他回答,“但是正常情况下锁不会在你开锁的时候忽然变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以为你可以打开任何人制造的任何锁。”茗时说。

“人类制造锁是可以,”布朗先生针锋相对地回答,“大部分矮人造的锁也可以。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造了这些锁,你没说过其中还有魔法。”

“那就太遗憾了,”茗时说,“那我就不需要你继续在此工作了。你可以回去了。”

“那也挺好,”布朗先生把各种东西放回工具包里,“我的钱呢?”

“我欠你钱吗?”

“我跟你一起来的。因魔法造成无法开锁,但不是我的错,我应该得到报酬。”

“啊,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茗时说,“你确实应该得到报酬。班卓?”

班卓扑上去,但马上就不敢动了。

布朗先生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撬棒。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吗,你这个狂妄的混账东西!”他说,“我知道你这种人。你觉得挺好玩是吧?你自顾自地说小笑话,以为别人都不懂,就你一个人最聪明。哼,茶杯先生,我要走了,你明白吗?我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你阻止不了我,班卓自然也阻止不了我。我老早以前就认识莉莉白大妈。你觉得自己挺坏?觉得自己挺恶毒?莉莉白大妈能撕下你的耳朵嚼烂了吐进你眼睛里,你这个自大的小浑蛋。我跟她一起干过活,你吓不倒我,小班卓也吓不倒我,他只是个小可爱。”

布朗先生紧握撬棒看着他们两个。西德尼靠着门缩成一团。

他看见茗时很优雅地点点头,仿佛对方刚说完一番致谢辞。

“谢谢你说明自己的观点。”茗时说,“但我要重复一下,我叫米——英——斯——希。好了,班卓,去吧。”班卓扑向布朗先生,弯腰抓住他的撬棒,把他拎了起来。由于动作过猛,布朗先生的靴子都掉了。

“喂,班卓,你认识我的!”锁匠在半空中挣扎着说,“你小时候我抱过你呢,你坐在我腿上,我经常跟你妈妈一起工作——”

“你喜欢苹果吗?”班卓以轰鸣般的声音问道。

布朗还在挣扎。

“你得说喜欢。”班卓说。

“喜欢!”

“你喜欢梨子吗?你得说喜欢。”

“好好好,喜欢!”

“你喜欢摔下楼梯吗?”

中戴夫举手示意大家安静。

他看了看众人。

“这地方让你们烦躁,对吧?但是我们之前谁没去过糟糕的地方呢?”

“这地方不是糟糕,”铁丝网说,“我还从没去过看看天空就会觉得难受的地方。这里太诡异了。”

“小铁丝是个小娃娃,嘻。嘻。嘻。”猫眼唱道。

大家都看着猫眼。他紧张地咳嗽了一声。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就唱了。”

“我们团结一致就会没事——”

“小小可爱小小我……”猫眼低声说。

“什么?你说什么?”

“对不起……就不自觉地……”

中戴夫接着说:“我要说的是,如果——”

“桃子总朝我做鬼脸!”

“我没有!”

“撒谎要被烧裤衩!”

中戴夫发火了,而桃子尖叫起来。这两件事是同时发生的。

桃子的裤子冒烟了。

他到处跳着,奋力拍打自己。

“谁干的?谁干的?”中戴夫问道。

“我没看见任何人,”铁丝网说,“没有人靠近他。猫眼说‘撒谎要被烧裤衩’,接着就——”

“现在他在吃手了!”猫眼开始嘲笑同伴,“嘻。嘻。嘻。他哭着要妈妈!你知道小孩吃手会怎么样吗,会被拿着剪刀的大怪兽——”

“你不要那样说话了!”中戴夫吼道,“烦死了,你们就像一群——”

高处有人尖叫起来。尖叫声持续了一阵子,而且似乎越来越近,接着叫声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撞击声,偶尔夹杂着一些好似椰子落在石头地面上的声音。中戴夫走到门口,恰好看到锁匠布朗先生的尸体滚过去,虽然滚得挺快但是很不整洁。片刻后他的包也顺着楼梯滚落下来。它滚动的时候裂开了,于是里头的工具和各种开锁镊子乒乒乓乓地到处滚,一路追随着已故的主人而去。

他滚得真的很快,很可能是从顶上一路滚下来的。

中戴夫抬头看了看。在上面两层楼左右的位置,班卓正扶着巨大的栏杆看着他。班卓不知道对错,判断对错是他哥哥的事情。

“呃……这个可怜的人肯定是踩滑了。”中戴夫低声说。

“啊,是啊……滑了。”桃子说。

他也抬头看。

真是有趣。他之前都没注意到。这座白色的塔原本似乎从内部发着光。但现在这里有影子了,影子从石头上掠过。在石头里。

“那是什么?”他问,“那个声音……”

“什么声音?”

“好像……刀子刷刷的,”桃子说,“真的很近。”

“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中戴夫说,“你怕什么?怕被雏菊袭击?走……我们去帮帮他……”

她不能从门里穿过去,这扇门能够抵御这种行为。苏珊最终只是撞出几块淤青。于是她只好转动门把手。

她听见唉神惊讶地吸了口气。而苏珊倒是很习惯建筑物里头比外头大的情况。她外公一向闹不明白维度什么的。

屋里第二样引人注目的东西就是那两个楼梯。楼梯绕着一座高塔相对排列,塔顶仿佛消失在云端。螺旋状的楼梯似乎无穷无尽。

苏珊又转向屋里第一样引人注意的东西。

那是屋子正中间一大堆堆成圆锥形的东西。

是白色的,散发着模糊而冰冷的光芒。

“是牙齿。”苏珊说。

“我觉得我要吐了。”唉神几近悲切地说。

“牙齿没什么可怕的。”苏珊回答。但这不是真心话,一大堆牙齿真的很可怕。

“我说我害怕了吗?我只是又宿醉了……唉,我啊……”

苏珊十分警惕地靠近那堆牙齿。

那是些小小的牙齿,儿童的牙齿。堆这堆牙齿的人似乎也不是很在乎这些牙。有些牙散落在地板上。苏珊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踩到了一颗,那清脆的碎裂声让她万分小心,不敢再踩到别的牙。

有人在这堆吓人的东西周围拿粉笔画了个圈,可能是堆牙齿的人画的。

“真多啊。”比利尔斯低声说。

“看这些乳牙的平均大小,至少有两千万颗吧。”苏珊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不自觉地就估算起来。

“你怎么知道?”

“圆锥的体积啊,”苏珊说,“π乘以半径的平方乘以高度除以三。巴茨小姐肯定想不到公式能在这种地方派上用场。”

“真厉害。你心算的?”

“很奇怪,”苏珊平静地说,“这应该不是牙仙干的吧。费那么多力气收集牙齿,就这样堆起来?不对。另外,地上还有一支烟。牙仙肯定不会自己卷烟卷。”

她看着那粉笔画的圈。

高处传来一阵声响引起她的注意。她觉得自己似乎看见楼梯栏杆附近有人探出头然后又缩回去。她没看清楚脸,但是可以确定不是仙子。

她又继续去看牙齿周围的粉笔痕迹。有人希望把所有的牙都摆在这里,于是画了个圈让别人知道把牙放在这儿。

圈周围还有些记号。

苏珊很擅长记住一些细节。这也是家族特征。微小的细节像沉睡的蜜蜂一样在她记忆里抖动。

“啊,不,”她有些慌乱,“没有人想要——”

有人喊起来,是上头白色建筑物里的人。

一个人沿着她身边的楼梯滚了下去。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严格来说,目前为止他还是个人,但长长的螺旋楼梯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人沿着白色大理石滚过来,最终没骨头似的停了下来。

苏珊赶紧跑过去看,然而那尸体消失了,只剩下一摊血迹。

楼梯上又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那声音反复旋转着,仿佛是大麻哈鱼跳着下楼了。她抬头一看,发现是个撬棍,正沿着最后十几级楼梯滚下来,落在最后一级石阶上,稳稳地直立着。铁丝网慌慌张张跑到楼顶。

“茗时先生,楼下有人!”他喊道,“戴夫和其他人下去抓人了,茗时先生!”

茗时盯着巫师,嘴里说:“我叫‘米——英——斯——希’。”

“对啊,先生!”

“嗯?”茗时说,“就……立刻处理掉。”

“呃……其中一个是姑娘,先生。”

茗时依然没抬一下眼皮,他随便挥了挥手,“那就礼貌地处理掉。”

“是的,先生……是的,好……”铁丝网咳嗽了一声,“你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来吗,先生?”

“我的天,当然不想。我为什么要知道?走开。”

铁丝网愣了片刻,赶紧走了。

他跑下楼梯的时候忽然听见某扇古老的木门发出吱嘎一声。

他顿时脸色苍白。

他脑子里比较理智的部分说:只是一扇门而已,这地方有好几百扇门。但是仔细想想,那些门都不会吱嘎响。

在他脊柱顶部一个黑暗角落里,一个很小很小的部分说:不是这里的门,你知道的,你知道现在是哪一扇门……

他已经有三十年没有听见这样的吱嘎声了。

他惊叫一声,一步跨过四级台阶地往下跳。

在拐角的凹陷处,影子越来越黑了。

苏珊拖着唉神沿楼梯往上跑。

“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她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所有的牙齿都堆在那个圈里吗?牙齿的力量……啊,我的天……”

领班侍者坚定地说:“我绝不。”

“圣猪节过后我给你买双更好的——”

一个侍者冲进来说:“还要两个鞋酥面,一个泥浆浓汤,三个泥馅饼。”

“泥馅饼!”领班侍者忍不住哀号起来,“我真不敢相信我们居然卖泥巴饼,而你还想要我的靴子!”

“别忘了是加奶油和糖烹制。纯正安卡-摩波风味。那双靴子我们至少能做四道菜。真不错啊。我们都穿着袜子——”

“七号桌说牛排不错,但就是有点硬。”另一个侍者急匆匆路过。

“好,下次换个大锤子,煮久一点。”经理转向那位痛心不已的领班侍者,攀着他的肩膀说:“你看啊,比尔,这不是食物。没有人指望它是食物。如果人们只想要食物,他们待在家里就好了,对不对?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氛围。为了体验。这不是做饭,比尔。这是烹调风格。明白吗?他们还会反复再来的。”

“对,但是破靴子……”

经理回答:“矮人吃老鼠。巨怪吃石头。霍翁达大陆的人吃昆虫,衡重大陆的人吃鸟的呕吐物做的汤。至少靴子曾经还是牛呢。”

“可是泥巴呢?”领班侍者阴郁地问。

“不是有句谚语吗,人生在世总要吃两斤泥巴。”

“对,但不是一口气吃完两斤。”

“比尔?”经理拿起一把小铲子和蔼地说。

“什么事,老板?”

“赶紧把你那双破靴子脱了,听见没?”

铁丝网抖抖索索地来到塔底,他不是累得发抖的。他径直朝门口走去,中戴夫抓住了他。

“放开我!它在追我!”

“看看他的脸,”猫眼说,“他好像见鬼了呢!”

“对,那不是鬼,”铁丝网含含糊糊地说,“比鬼还——”

中戴夫扇了他一巴掌。

“振作点!看看周围,没有任何东西在追你!再说了,我们可以打败它对吧?”

恐惧稍微减退了些。铁丝网看了看楼梯上头。后面什么都没有。“好了,”中戴夫看着他的脸,“现在……怎么了?”

铁丝网看着自己的脚。

“我以为那边有个衣柜,”他低声说,“哦,你们笑吧……”

大家没笑。

“什么衣柜?”猫眼说。

“嗯,一定要说的话,是我小的时候……”铁丝网茫然地挥舞着胳膊,“我家有个又大又旧的衣柜,是橡木的。它有个……有个……门,门上头有个……好像是脸的东西。”他看了看其他人的样子,那些人都面无表情,“不是真正的脸,然后……钥匙孔的周围……有很多装饰,花和叶子之类的,要是……要是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就是一张脸,他们嫌那个衣柜太大了,就放在我房间里,到了晚上……晚上……晚上——”

他们都是成年人了,至少都是些活了好几十年的人,在某些社会里活了几十年就等于是成年人了。但是你仔细看他们的话,会发现这些人吓得脸都皱成一团了。

“是吗?”猫眼嗓子都哑了。

“……它会低声说话。”铁丝网的声音小得像个地牢里的老鼠。

他们面面相觑。

“说什么?”中戴夫说。

“我不知道!我一直把头埋在枕头底下!再说了,这只是我小时候想出来的东西,对吧?最终我家老爸把那个衣柜处理掉了,烧了,我看着的。”

就像所有回忆起恐怖旧事的人一样,他们几个都吓得不轻。

“就像我害怕黑暗一样。”猫眼说。

“你别说了,”中戴夫说,“总之,你不是怕黑。你出了名的什么都不怕。我跟你在各种地窖之类的地方干过活。你不就是这样出名的吗?猫眼,可以像猫一样在黑暗中看东西。”

“对,呃……我就是努力补偿啊,知道吗?”猫眼说,“你长大了就会知道那些只是阴影。再说,那种黑不是我们在地窖里常见的黑。”

“嗯,你小的时候,黑暗是一种别的东西,不是吗?”中戴夫说,“不是如今熟悉的黑暗对吧?”

但是他讽刺的语气也没用。

“是啊,”猫眼简单地回答,“不一样的黑暗。在地窖里,不是同一种黑。”

“我们要是去地窖的话,妈妈会揍我们,”中戴夫说,“她一个人待在那里。”

“是吗?”猫眼心不在焉地说,“要是我们敢走出地窖的话,我们老爸就会抽打我们。好了,别再说这个事情了。”

他们到楼梯底部。

任何人都不在。连个死人都没有。

“他不可能还活着吧?不能的吧?”中戴夫说。

“我看见他滚下去了,”猫眼说,“脖子都断了的样子——”

他说着往上看。

“有谁在上面走?”

“他们的脖子正常吗?”铁丝网颤抖着问。

“够了!”中戴夫说,“这一次全体上楼。不能让他们再下来!”

“他们是谁?为什么在那里?”

“为什么我们在这里?”桃子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其他人。

“拿钱?不然我们为什么容忍那个人这么久?”

“是哦……”桃子跟在其他人后面心不在焉地说,“呃……你们听见刚才的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

“像是捡东西的声音,咔嚓咔嚓?”

“没有。”

“没有。”

“没有。是你想象出来的。”

桃子勉强点了点头。

他走上台阶的时候,一个小小的影子从石头中跑过来,紧随他的脚步。

苏珊跑下台阶,拖着唉神穿过排列着无数白色门的走廊。

“我觉得他们看见我了,”她说,“如果他们是牙仙,所谓机会均等这种事也太蠢了……”

她推开一扇门。

屋里没有窗户,但是靠着墙的光芒屋里就足够明亮了。屋子正中间有个展示盒一样的东西,盒盖子打开了,一些卡片散落在地上。

她俯身捡起一片读道:“托马斯·阿格,四岁零九个月,城堡前路9号,斯托·拉特。”卡片上的笔迹是一丝不苟的圆形字体。

她穿过走廊又进入另一个房间,屋里同样是一片被破坏过的场景。

“现在我们知道牙齿是从哪里来的了,”她说,“都是从各地收集来的,然后运到楼下。”

“拿下去干什么呢?”

苏珊叹了口气,“是一种古老的魔法,甚至不能算是魔法。”她说,“如果你有别人的一点头发、指甲或者牙齿,你就能控制他们。”

唉神努力集中精神。

“那一堆牙齿就能控制几百万个小孩?”

“对。现在看来,也能控制成年人。”

“就是……可以控制别人的想法和行为?”

苏珊点点头:“是的。”

“你可以让他们打开爸爸的钱包,乖乖把里头所有的东西送到某个地方去?”

“对,这点我是没想到呢,但是没错,确实可以吧……”

“也可以到楼下去,砸烂酒柜里所有的瓶子,并且保证他们长大后滴酒不沾?”唉神继续满怀希望地问。

“你在说什么呢?”

“对你来说什么都挺好。你不会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目送自己的整个人生在眼前被水冲走。”

中戴夫和猫眼顺着走廊跑过去,在走廊分岔处停下来。

“你走那边,我走——”

“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走?”猫眼问。

“你们一个个到底是怎么了?我们在奎尔姆的时候,你还咬死了几条警卫犬呢!你要我拉你的手吗?你走那边走廊,每个房间都看看,我走这边。”

他说着就走了。

猫眼看着另一条走廊。

这边门不多,走廊也不长。正如茗时所说,这里没有危险的东西,危险的东西都是他们带来的。

他听见一扇门里传来说话声,忽然就放松起来。

他对付得了人类。

正当他走过去的时候,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

影子顺着走廊追了过来。影子顺着墙壁如同瀑布一样流淌下来,甚至涌上天花板。影子互相交会的地方颜色变得更黑,非常黑。

然后影子立起来,陡然一跳。

“那是什么?”苏珊说。

“像是尖叫声。”比利尔斯回答。

苏珊冲上去打开门。

外面空无一人。

但是确实有那么一瞬间,苏珊看见墙壁角落里有一点黑色的东西迅速缩小褪去,另外一片阴影顺着走廊拐弯处溜走。

走廊中间有一双靴子。

她觉得之前那里是没有靴子的。

她闻了闻四周的味道。有股老鼠味,还有湿气和霉味。

“我们出去吧。”她说。

“这么多个房间,我们要怎么才能找到堇菜花?”

“我不知道。我应该能感觉到……才对,但是感觉不到。”苏珊看了看走廊另一端。远处似乎有人在叫喊。

他们悄悄返回楼梯处,又上了一层楼。这层楼房间更多,每个屋子里都有一个被打破了的柜子。

影子在角落里移动。仿佛是某个看不见的光源在慢慢移动。“这地方让我想起你……嗯……你外公家。”唉神说。

“我知道,”苏珊说,“那地方只有他自己制造的规矩,只有他自己遵守。要是有人闯进那里,在图书馆里乱翻的话,他肯定不高兴——”

她不说话了。再次开口的时候,她已经换上完全不同的语调。

“这是小孩的世界,”她说,“遵守小孩们坚信的规矩。”

“那倒是不错。”

“你觉得不错?所有的事情都会出错。在灵糕鸭的国度,鸭子可以下巧克力蛋,在死神的国度,一切都是黑色且肃穆的,因为人们认定事情理应如此。他在那方面很遵守传统,到处都是骷髅和骨头的装饰。而这个地方——”

“可爱的花和奇怪的天空。”

“我认为事情会比花和天空还要奇怪,非常非常奇怪。”

“比现在的状况还奇怪?”

“我认为这个地方人不会死。”

“从楼上摔下去那人我看着像是真死了。”

“哦,是会死的,但不是在这里死。你看……我们看看啊……对……你会到别的某个地方,遥远的地方,其他人都看不见你了,你三岁的时候就懂这些东西了。外公说五十年前还不是这样的。他说,一般你都看不见大家围着床痛哭。大家只是对小孩说,奶奶走了。泰拉一连三个星期都以为她叔叔埋在花园后面的沙堆里,跟布斯特和米波一起,和另外三个土堆埋在一起。”

“三个土堆?”

“沙鼠,很容易就死了,”苏珊说,“关键是趁着她没发现的时候换只活的。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是吧?”

“呃……你好?”

走廊上传来一个声音。

他们进入下一个房间。

堇菜花就在那个房间里,她的一条腿被绑在白色的展示柜上,看起来很惊慌,又很迷惘,接着她认出了苏珊。

“你不就是——”

“对,是我,我们在棺材板见过面,泰拉掉最后一颗牙的时候你也来了,你发现我能看见你的时候吓了一跳,我还请你喝酒冷静下来。”苏珊一边帮她解绳子一边说,“我们没时间了。”

“他是谁?”

唉神努力把自己油乎乎的头发整理了一下。

“他啊,就是个神而已,”苏珊说,“名字叫比利尔斯。”

“你喝酒吗?”唉神说。

“问这个——”

“他想知道自己该不该讨厌你,”苏珊说,“神的事情嘛。”

“我不喝,”堇菜花说,“为什么要喝酒呢?我有蓝丝带的。”

唉神挑起眉毛看着苏珊。

“意思是说她是奥夫勒节制协会会员。”苏珊解释道,“他们定下誓约不沾酒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另外,奥夫勒是鳄鱼神。鳄鱼当然不去酒吧,鳄鱼都去水里。”

“一点也不沾酒精?”唉神问道。

“从不!”堇菜花说,“我爸爸在这方面非常严格!”

片刻后,苏珊觉得自己不得不挥手打断他们互相凝视的目光。

“能继续了吗?”她说,“好了。堇菜花,谁带你来的?”

“我不知道!我跟平时一样去收牙齿,然后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跟踪我,接着周围就一片黑暗,我醒过来的时候,我们就……你看到外头是什么样子了吗?”

“看见了。”

“总之我们到了这里,那个大块头扛着我,他们管他叫班卓。他不坏,就是有点……奇怪。应该说是……迟钝。他就看着我。其他都是大坏蛋。他们都给一个戴着玻璃眼的人望风。所有人都怕他。只有班卓不怕。”

“玻璃眼睛?”

“他穿得像个刺客,名字叫茗时。我觉得他们是想偷东西……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把牙齿都装车运出去,弄得到处都是小牙齿……简直可怕。”唉神把她扶起来,于是她又对唉神说:“谢谢你。”

“他们在楼下画了个魔法阵把牙齿堆了起来。”苏珊说。

堇菜花惊讶得眼睛嘴巴都成了圆形,她整个脸看起来像是个粉色的保龄球。

“为什么?”

“我觉得他们是想控制小孩,用魔法控制。”

堇菜花惊讶得嘴张得更大了。

“很怕怕。”

很可怕,苏珊心想,应该说“可怕”才对,“怕怕”是幼稚的词,要我说,恐怕是在利用自己的脆弱给周围的男性留下良好印象。她知道自己这么想很不友好,而且会产生反效果。她也知道自己的判断多半没错,但是也没用。

“确实。”苏珊附和道。

“还有个巫师,戴着尖帽子!”

“我认为我们应该带她出去。”唉神的语气在苏珊看来太夸张了。

“好主意,”她表示同意,“我们走吧。”

猫眼靴子上的鞋带都断了。仿佛他突然被拎起来,鞋带被扯断了一样。

这让中戴夫非常担心。那味道也让人不安。塔的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味道,但在这里却弥漫着一股蘑菇味。

他皱起眉头。中戴夫是个盗贼,是个杀人凶手,因此他道德意识还挺高的。他之所以不愿偷穷人,不光是因为穷人没东西可偷。要是必须伤害某人的话,他倾向于留下可以愈合的伤口。要是在行动中不得不杀人的话,他会尽力确保对方不太受苦,至少不要发出声音。

但这次的活儿让他很紧张。因为一般来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会紧张。

每一件事都有不对劲的地方,他从骨子里不舒服。

现在猫眼就只剩下一双靴子了。

他拔出剑。

在他上面,蠕动的阴影渐渐退去。

苏珊慢慢朝楼梯的位置走去,她四处看了看,一眼看见了十字弓。

“所有人都出来,站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桃子平静地说,“不准拿那把剑,女士,你会伤到自己的。”

苏珊想藏起来,但是失败了。一般而言,要藏起来是很容易的,她下意识地就能隐蔽,有时候后果还挺尴尬的。她随随便便读书的时候,人们会到房间里来找她。可是在这个地方,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躲起来。

“你不是这个地方的主人。”她退后几步。

“对,但你看见这把十字弓了吗?我是这把弓的主人。你到我面前来,好吗,我们一起去见茗时先生。”

“抱歉,我要检查一些东西。”比利尔斯说。苏珊惊讶地发现他居然弯下腰摸了摸箭尖。

“喂!你干什么呢?”桃子后退了几步。

“就摸一下。痛感肯定是普通感官的一部分吧,”唉神说,“我警告你,我很有可能是不死之身。”

“可是我们不是啊。”苏珊说。

“不死之身,哈?”桃子说,“那我直接射中你的脑袋,你也不会死?”

“那样的话……我应该会觉得疼……”

“好。那你就一直走吧。”

苏珊尽量不动嘴唇小声地说:“万一出事了,你们两个就往楼下跑好吗?就算发生了最坏的情况,马会带你们离开这里。”

“万一出事?”唉神低声说。

“照我说的做。”苏珊说。

桃子在他们身后东张西望,他知道此时要是有其他人出现感觉会好很多。抓到人质让他觉得轻松不少。

苏珊从眼角看到有东西在楼梯外侧的扶手处移动。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仿佛看到金属利刃的反光。

她身后还有喘气的声音。

拿着十字弓的那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盯着对面的楼梯。

“啊,不——”他低声说。

“怎么了?”苏珊问。

他盯着苏珊:“你也能看见?”

“仿佛很多刀刃在咔嚓咔嚓响的那个东西吗?”苏珊问。

“啊,不,不……”

“它刚出现了一小会儿。”苏珊说。

“现在走了,”她继续说,“去别处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是剪刀怪……”

“是谁啊?”唉神问道。

“不是谁!”桃子勉强恢复理智厉声说道,“没有剪刀怪这种东西,懂吗?”

“嗯……对,你小时候吃手指头吗?”苏珊问,“我只知道剪刀怪是人们用来吓唬小孩的。他们说,它会跑出来——”

“住嘴住嘴住嘴!”桃子用十字弓狠命戳苏珊,“小孩就会相信这些胡说八道!我是大人了,对,我能用别人的牙给我开啤酒瓶——唉,神……”

苏珊听见了那个咔嚓咔嚓的声音,它很近很近了。

桃子闭上眼睛。

“我后面有什么东西吗?”他抖抖索索地问。

苏珊推开其他人,朝着楼梯底下用力挥挥手。

“没有。”她说。然后一行人赶紧离开。

“楼梯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

“好!如果你们遇到那个独眼龙,跟他说钱自己收着就行!”

他说完转身就跑。

苏珊也转过身,剪刀怪就站在楼梯上。

它不是一个人形的怪物,它看起来像是个鸵鸟,又或者像是个后腿直立起来的蜥蜴,但总的来说是完全由很多刀刃组成的。每次它一移动,就有成百上千的刀刃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它长长的银色脖子弯下来,大剪子组成的头盯住苏珊。

“你不是要找我,”她说,“你不是我的噩梦。”

刀刃左右晃了晃,剪刀怪在思考。

“我记得你来找过泰拉,”苏珊上前一步,“因为有个傻瓜前任家庭教师跟她说小女孩吃手会被怪物剪掉手指,你还记得吧?记得那个拨火棍吗?那次过后你肯定有很多地方都需要打磨……”

怪物低下头,小心翼翼而且尽可能礼貌地从苏珊身边绕过去,咔嚓咔嚓地顺着楼梯追赶桃子去了。

苏珊朝着塔顶跑去。

西德尼在自己的提灯上装了一片绿色的滤镜,然后用顶端带有祖母绿的银色棍子按下去。锁的某个装置动了一下。门里面传来呼呼的声音,然后有什么东西咔嗒响了一下。

他松了口气,跌坐在地。有人说受到绞刑威胁的话人能够超乎寻常地集中精神,但是和被茗时监视着相比,绞刑威胁不过是安眠药而已。

“我,呃,这是第三个锁了,”他说,“绿光是开锁的关键。我想起莫格尔大厅那个神奇的锁头,只能用中轴向的风才能打开,虽然——”

“我承认你很专业,”茗时说,“另外还有四个呢?”

西德尼紧张地看了看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大块头班卓,然后舔了一下嘴唇。

“嗯,当然,如果我没猜错,这些锁都需要特定条件打开,嗯,万一这些锁只能……嗯,举例来说,只能被拿着老鼠的金发小孩打开?只能在星期二打开?只能在下雨天打开?”他试着说,“那我们有可能花费数年时间。”

“你能够搞清楚这些咒语的本质吧?”茗时说。

“是的,是的,当然能,”西德尼赶紧挥手,“我就是搞清楚了本质才打开了这一个锁。反转魔术,当然,只要有时间。”

“我们有很多时间。”茗时说。

“可能需要更多一些的时间,”西德尼斗胆说,“这个过程非常、非常、非常……困难。”

“哎呀,要是对你来说太困难,你就早说呀。”茗时说。

“不!”西德尼惊叫起来,然后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不,不,我可以……我肯定很快就能打开——”

“真是太好了。”茗时说。

巫师学徒低下头。门缝里冒出来一丝雾气。

“你知道门里面有什么吗,茗时先生?”

“不知道。”

“啊,好吧。”西德尼悲伤地看着第四个锁。当旁边有茗时这样的人在场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好得惊人。

他紧张地看了茗时一眼,“不会再有暴力死亡了吧?”他问,“我实在受不了暴力死亡的情景了。”

茗时安慰地攀着他的肩膀说:“不用担心,我很支持你呢。暴力死亡只是最后的手段。”

“茗时先生?”

茗时转身看到中戴夫走过来。

“塔里还有其他人。”他说,“他们抓走了猫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抓走的。我让桃子守住楼梯,但是找不到铁丝网了。”

茗时回头看了一眼西德尼,那巫师学徒正以强烈的求生欲疯**鼓第四个锁。“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我花了很多钱雇你们这些大块头就是为了处理这种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