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好啊。”

“不好。你知不知道当普通人有多难?你要记住无数多的事情,必须睡觉,必须忘记,必须知道门把手是干什么用的,知道吗?”

苏珊看着唉神惊讶的神情,心想:我为什么问他呢,他只要记住在别人喝完酒之后呕吐就算是很普通了。

“走吧。”她说着朝楼梯走去。

变成永生状态很简单,骑死神的马、变得无所不知也很简单。每次你这么做了之后,就距离永远长生不老、永远不忘记的状态更近一步。

死亡是家族遗传的。

都是老祖宗给你的。

“我们去哪里?”唉神问。

“去YMPA。”苏珊回答。

茅屋里的老头看着眼前丰盛的宴席一时不知所措。他坐在凳子上,整个人像个被火烧着的蜘蛛一样蜷起来。

“我把豆子煮得有点煳。”他雾蒙蒙的眼睛看着访客。

“天哪,圣猪节当然不能吃豆子了,”国王愉快地笑着,“不然运气也太差啦,圣猪节吃豆子。我的天啊,真的!”

“我不知道呢。”老人说着绝望地看着自己的膝盖。

“我们给你带了一顿大餐。你说是吧?”

“我觉得你肯定特别感激。”侍从尖锐地说。

“是啊,对,当然感激,你们两位真是太好了。”老人的声音小得像老鼠叫。他眨巴着眼睛,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火鸡没人吃呢,上面有很多肉。”国王说,“这个填天鹅肝的野鸭也特别好吃,一定要尝尝。”

“——我还是吃一碗豆子就行了,我今晚没见过任何人。”老人依然盯着自己的膝盖。

“我的天啊,老头,你别瞎担心了,”国王很热情地说,“今天是圣猪节!我只是从窗户往外看了看,发现你在雪地里跋涉,于是就对这位杰梅恩小兄弟说:‘那人是谁啊?’他回答:‘是住在森林边上的某个农民。’我就说:‘哦,我已经吃饱了,再说今天是圣猪节嘛。’于是我们就把东西打包起来过来啦!”

“我认为你该发自内心地感谢,”侍从说,“我们为你暗淡无光的生活带来了一丝光明啊!”

“……嗯,是啊,当然感激。不过这些东西是我攒了好几个星期的,火堆下头有几个烤土豆,是从地窖里找到的,没怎么被老鼠咬。”老人坚决不肯抬起眼睛,“我们的父亲把我养大,从不要求——”

“听着,”国王提高了声调,“我今晚走了好几里路,我觉得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食物吧,嗯?”

老人脸上流下尴尬屈辱的泪水。

“——两位都是非常善良的绅士,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吃天鹅之类的食物,如果你想要尝尝我的豆子,你们只需要说……”

“我把话说清楚,”国王非常严厉地说,“这是圣猪节的慷慨慈善之举,你听懂了吗?我们就坐在这里,看着你诚实地微笑着大口吃东西,明白了吗?”

“你该对英明的国王说什么?”侍从从旁提示。

农夫低下头。

“谢谢。”

“很好。”国王说着靠在座位上,“拿起你的叉子——”

门突然开了。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闯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片飞旋的雪花。

这里是怎么回事?

侍从站起来拔出剑。他一直都想不通对方为什么会跑到自己身后去,可是事实就是如此,那人轻轻把他摁回座位上。

“你好,小朋友,我叫阿尔伯特。”他耳边一个声音说,“你能不能慢慢把剑放下呢?免得有人受伤。”

有人用手指指着国王,而国王已经吓得动不了了。

陛下,你在干什么呢?

国王努力集中精神看着那根手指。他觉得对方是红色白色的,但也是黑色的。

让阿尔伯特惊讶的是,那个人居然努力站直,竭力拿出王者气派说:“不管你是什么人,这里只不过是在进行圣猪节传统慈善活动!你是——”

不,这不是慈善。

“什么?你怎敢——”

上个月你来过吗?下个星期你会来吗?不会的。只不过是因为今天晚上你想要让自己内心温暖而已。你希望他们今晚说:他是个多么仁慈的王啊。

“不,他又做多余的事情了——”阿尔伯特悄声说,随即他又把那侍从摁回原位,“孩子,你坐好,不然你就要变成跟屁虫了。”

“不管怎样,这些东西他从没尝过!”国王高声说,“我们只想让他心存感激——”

对,这就不好了,是不是?死神俯身说,走开。

国王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不自觉地朝门外走去了。

阿尔伯特拍拍那个侍从的肩膀说:“你可以和他一起走了。”

“——我不想惹任何人生气,不过我从没向任何人要过任何东西……”老人低声说。他是在很小声地对自己说,双手紧张地握在一起。

“主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吧,”阿尔伯特说,“我马上就回来。”我的工作就是收拾善后,他心想,主人向来考虑不周全。

他跑出去追上了国王。

“你在这儿呢,陛下。”他说,“走之前耽误你一小会儿,说一件小事——”阿尔伯特凑近那位震惊的国王,“要是任何人敢做错事,比如明天派卫兵过来把那老人从家里抓走关进监狱之类的,你知道吧……嗯……这类似的错误,就会成为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错误了。聪明人能听懂吧,嗯?”他说着阴险地点点自己鼻子侧面,“圣猪节快乐。”然后他就迅速回到屋里去了。

刚才的食物都消失了。老头呆呆地看着空****的桌面。

那些都是吃剩的东西,死神说,我们有更好的东西。他打开袋子。

阿尔伯特赶在他掏出东西之前抓住了他的胳膊。

“听我一个建议好吗,主人?我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

我是不是给你带来了眼泪?

“不如说是给我带来了火柴。听我说,这个老头只模模糊糊知道一些事情。他坐得缩成一团,眼睛也不好使。”

嗯,你确定……

“我也体会过,这样坐着,啃骨头。”阿尔伯特说,“慈善不是把你喜欢的东西送给别人,而是要把别人需要的东西送给别人。”

说得好。

死神再次在口袋里找了一阵子。

圣猪节快乐。嚯。嚯。嚯。

他拿出了一串香肠、一大块培根、一条腌猪肉,还有一大串用油乎乎的纸包裹起来的猪肠,一大块黑布丁。另外还有一些看起来恶心,但其实十分美味的猪下水,在任何以猪肉为主的宴席上都绝对受欢迎。最后死神把一坨软和的东西放在桌上。

“是猪头啊!”老人高兴极了,“一整个猪头!好多年没有这么好的肉了!还有整整一盆子猪蹄!一大碗猪油!”

嚯。嚯。嚯。

“太棒了,”阿尔伯特说,“你是怎么把那个猪头脸弄得像刚才的国王一样的?”

我认为那个只是巧合。

阿尔伯特拍拍老人的后背。

“好好吃一顿吧,”他说,“其实可以吃两顿了。我们该走了,主人。”

于是他们走了,老人独自看着满满一桌的肉。

猪跑起来了,死神说:这样真好啊,对不对?

“是啊,”阿尔伯特摇着头,“可怜的老头,圣猪节吃豆子,太不幸了。任何人都不该在圣猪节发现碗里有豆子。”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很适合做这些事。

“真的吗,主人?”

做一份人人都欢迎你的工作真的太好了。

“哦?”阿尔伯特不大高兴了。

一般情况下他们都不想见到我。

“是啊,我看也是。”

除非是某些很特殊很悲惨的情况下。

“对啊,对啊。”

他们也从来不给我倒雪利酒喝。

“确实不会,真的。”

其实我可以改行干这个。

“不需要改行啊,主人。”阿尔伯特赶紧说,他不禁再次想到永远当精灵阿尔伯特的可怕前景,“我们是要让圣猪老爹回来……对吧?你说过这才是我们的目的,对吧?而且小苏珊这时候说不定正在忙着……”

是的。当然。

“当然,并不是你要求她这么做的。”

阿尔伯特那神经质的耳朵一时听不出任何热情的意思。

唉,天啊,他心想。

我总是选择承担责任。

“是的,主人。”

雪橇加速向前。

我非常理智,而且目标明确。

“确实明确,主人。”阿尔伯特说。

完全不用担心。

“你觉得没问题就好,主人。”

如果我还要给自己添个中间名的话,就叫“责任”,一点不夸张。

“好。”

总而言之……

阿尔伯特竖起耳朵,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听见一个悲伤的低语。

嚯。嚯。嚯。

宴会还在继续。整个大楼里似乎都在开宴会。

“全是精力十足的年轻男士。”唉神说着小心跨过一条湿毛巾,“女士允许进入吗?”

“不允许。”苏珊回答。她穿墙进入大楼负责人的办公室。

几个年轻人推着一大桶啤酒从她身边走过。

“你们明早会感觉特别难受,”比利尔斯说,“喝酒有害健康,知道吗?”

那群人把啤酒桶放在桌上,然后撬开塞子。

“我希望你们明白,这一切结束后会有人觉得痛苦。”唉神努力提高嗓门想要盖过宴会的喧哗,“你们觉得自己挺聪明是吧?你们把自己降低到野地里动物一样的水准……呃……我是说,野地里的动物喝了酒之后沉下去的那个水准。”

那群人在桶边丢下一个装满啤酒的杯子,然后走了。

唉神看了一下,又拿起杯子闻了闻。

“呕。”

苏珊从墙里走出来。

“他暂时回不来——你在干什么?”

唉神挺愧疚地回答:“我觉得我有点想知道啤酒是什么味道。”

“你不知道啤酒是什么味道的吗?”

“我不知道喝进去的时候是什么味道……反正和出来的时候很不一样。”唉神苦哈哈地说着喝了一小口,接着又喝了一大口,然后他补充道:“真不明白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他把那杯酒全喝了。

“我觉得酒是从这个龙头里出来的,”他说,“自我存在以来,我第一次想要喝醉。”

“你不总是醉的吗?”苏珊心不在焉地回答。

“不,我一直是被迫醉酒。我已经解释过了。”

“他走了好几天了,”苏珊说,“真奇怪。他没说他去哪里了。他在这儿的最后一天就是堇菜花清单上记的那天晚上。不过他提前付了一周的房钱,我看了房号。”

“拿到钥匙了吗?”唉神问。

“拿钥匙干什么。”

莉莉白先生的房间很小。倒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房间里非常整洁,小床叠得整整齐齐,地扫得干干净净。简直不像是有人住在这里,不过确实有住宿的痕迹。床边小桌子上有一幅粗糙的画像,画的是一头戴了假发的斗牛犬,凑近了仔细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幅女士肖像。这一猜想的依据是,画像背面写了一句话:“送给好儿子,妈妈。”

画旁边还有一本书。苏珊不禁好奇如班卓先生这种背景的人会买什么书。结果发现那本书只有六页,是一本用花哨的印刷告诉孩子们他们可以“看见斑斑奔跑”的书。

每一页上只有不足十个字,不过第四页和第五页之间却仔细地夹着一枚书签。

她又看了看封面。书名叫《快乐故事集》。封面上画着蓝天、绿树,有几个奇怪的粉色小人在跟一只快乐的狗狗玩耍。

看样子班卓虽然读得慢,却是经常阅读的。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线索到头了。

不,也许还没有……

床边的地上有一枚小小的银色五毛硬币,仿佛是不小心落下的。

苏珊捡起硬币心不在焉地扔了几下。她又上下打量了唉神一番。比利尔斯正含着一口啤酒,从这边腮帮子转到那边腮帮子,同时还一脸深沉地看着天花板。

她不禁担心唉神的肉身要怎么熬过安卡-摩波的圣猪节,要是药效过了就更糟了吧。毕竟他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承受头疼和呕吐。专业人士能干的工作实在不多。

“对了,”苏珊问,“你骑过马吗?”

“不知道啊。马是什么?”

在死神的大图书馆深处,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

声音很小,但是比那些鬼鬼祟祟窸窸窣窣的书本发出的声音要响亮得多。

据说每个人内心都是一本书。而在这个图书馆中,每本书里都记录了一个人。

吱嘎吱嘎的声音又变大了些。这声音很有韵律感,而且是循环的。

一本书又一本书,一个架子接着一个架子……每一本书里的书页都在不停地动着,每一个生命的历程都被沙沙作响的手写体记录下来……

吱嘎吱嘎的声音靠近了角落。

那声音来自一个看上去摇摇欲坠的高层建筑物。仿佛是个要塞高塔,只不过四面都敞开着。底下有两个轮子,轮子之间安装了一对齿轮传动的脚踏板,踩上去这东西就能动起来。

苏珊抓着平台最高层的栏杆。

“你能快点吗?”她说,“我们现在才看完B部。”

“我在拼命蹬了!”唉神气喘吁吁地说。

“没办法,A开头的名字太多了。”

苏珊继续看着那些架子。A开头的有阿农,还有其他好多名字。但是这些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

所以他们的书都很短。

“嗯……波……波德……伯格……左转……”

图书馆的高塔一边吱嘎吱嘎地叫着一边笨重地转了个弯。

“啊,波……要命,波特开头的姓氏排了二十个书架。”

“哈,真好啊。”唉神闷闷不乐地说。

他抬起一根控制杆,将转向链条从一个扣链齿轮换到另一扣链齿轮上,然后继续蹬脚踏板。那个吱嘎作响的高塔万分笨重地向上伸展。

它慢慢地上升了几分钟之后,苏珊朝下面喊道:“好了,找到了。这里是……我看看……阿阿巴纳·波特勒……”

“我看堇菜花还在很后面,”唉神努力拿出讽刺的语气,“继续前进!”

那高塔摇摇晃晃地继续在B区前进。

“停!”

唉神狠狠踢了一脚轮子旁的刹车片,塔楼颠簸了几下。

“找到她了。”上头的声音说,“好了,可以降下去了。”

一个装载了笨重铅制配重的轮子慢慢转起来,那座塔也吱嘎吱嘎地降了下来。最后几尺的高度苏珊自己爬下来。

她翻书的时候,唉神问:“每个人都在这里?”

“对。”

“包括神灵?”

“一切活的、有自我意识的都在。”苏珊头也不抬地回答,“真是……奇怪。她似乎是被囚禁了……谁会囚禁一个牙仙呢?”

“某个特别在乎牙齿的人?”

苏珊又往前翻了几页,“什么东西……包住她的头,有人扛着她。但是……”她又翻了一页,“……这里说她最后一件工作是收了班卓的牙齿……对,她收了牙……然后感觉到背后有人……然后被放在车上……包头的东西掉了……有一条长堤……还有……”

“这些全写在书上?”

“自传嘛,每个人都有。会把你活着的情况全部记下来。”

“我也有?”

“应该有。”

“啊,天啊。‘起床,恶心,想死。’谁想看这种东西啊。”

苏珊又翻了一页。

“一座塔。”她说,“她在一座塔里。据她所见,这座塔很高,内部全白……但是外部不是白的,看起来不是真的。到处都是苹果树,但是树也很奇怪。还有一条河,河也不对劲。河里有金鱼……但是是在水面以上。”

“哦,是污染。”唉神说。

“我看不是。这里说她看到鱼在游泳。”

“鱼在水面以上游泳。”

“她认为自己确实看到了这种景象。”

“是吗?你觉得会不会是因为她吃了发霉的奶酪?”

“那里有蓝天,但是……她肯定搞错了……这里说上方只有蓝天……”

“对,天就该在上面,”唉神说,“天在你下面就麻烦大了。”

苏珊反复翻看这一页,“她的意思是……天在头顶,但是四周却没有。我觉得是地平线上没有天空的意思。”

“打断一下,我知道我刚来这个世界不久,”唉神说,“但是我认为地平线上必须有天空才对。没有天空你怎么知道哪里是地平线?”

一种熟悉的感觉鬼鬼祟祟地爬上苏珊心头,她想集中精神搞清楚的时候,那感觉就拼命躲在各种东西后面。

“我见过这个地方,”她拍着书页说,“如果她仔细观察那些树的话……她肯定会说树有着棕色的树干和绿色的叶子,书上说她觉得奇怪。还有……”苏珊认真看了看下一段,“花,花长在草地上,有着圆圆大大的花瓣。”

她似乎又透过唉神在看着什么东西。

“那个地方不正常。”她说。

“我觉得听起来不真实,”唉神说,“天空、树、花、死鱼。”

“棕色的树干?真正的树干基本上都是长了苔藓的灰扑扑的颜色。你只会在一个地方看到棕色的树干、只出现在头顶的天空,蓝色绝不会延伸到地面。”

苏珊抬起头。走廊远远的尽头处有一扇又高又窄的窗户。窗外是黑色的花园。黑色的灌木、黑色的草、黑色的树。骷髅鱼在黑色的水塘里游弋,水上长着黑色的睡莲。

这花园也算是有颜色的,只不过是你将一束黑色的光照在棱镜上折射而出的颜色。这里的黑色也有深浅之分,有些地方的黑色似乎是很深很深的紫色或者夜空的蓝色。但总体来说都是黑色,天空也是黑色的,因为这是死神的世界,必须是黑色。

死神的形象是千百年来人们塑造出来的。为什么如此骨感呢?因为骨头和死亡有着直接联系。他之所以扛着镰刀是因为农业社会的人们也懂得恰当的比喻。他住在一片阴郁的地方,是因为人们觉得让他住在一个鲜花盛开的美丽地方有点不恰当。

人和死神一样都住在人类的想象中,他们在想象中也有各自的形象。他不是唯一一个……

……不过死神不喜欢那样的描述,对吧?他开始研究人类。这是一个想法还是对未来之事的记忆呢?

唉神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

“我们要去追她吗?”唉神问道,“我说‘我们’,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被卷入这件事了,因为我一开始出现在错误的地方。”

“她还活着。说明她不是永生的,”苏珊说,“说明我可以找到她。”

她转身离开图书馆。

“如果她说那天空只在头顶的位置,那么在天和地平线之间是什么呢?”唉神小跑着跟上她。

“你不用跟来,”苏珊说,“这件事和你无关。”

“话虽如此,但是考虑到我存在的整个意义就是感觉到恶心和不适,那么遇到其他任何事情都挺好了。”

“有可能很危险。我觉得她不是自愿去那个地方的。你擅长打斗吗?”

“擅长。我能吐在别人身上。”

这是一间棚屋,它位于平原城镇斯克罗特的郊区。斯克罗特有很多郊区,而且范围极广——郊区内这里一个破马车,那里一条死狗,人们从这些地方路过的时候压根儿不会在意那个棚屋。这小屋子之所以被标记在地图上,其实是因为图上空白处太大,不写点什么制图师觉得很尴尬。

圣猪节原本是斯克罗特人收获卷心菜之后的庆祝活动,起初规模很小,没什么特别好期待的,后来才发展成一个有趣的节日。

那间小棚屋里有个铁炉子,炉子上连了个烟道,烟道从屋顶伸出去。屋顶上铺的是厚厚的卷心菜叶子。

烟道里传来微弱的回声。

这真是太愚蠢了。

“主人,我觉得这项传统起源于家家户户烟囱都很大的时候。”说这话的人仿佛是站在屋顶上朝烟囱里喊话。

是吗?还好炉子没生火。

烟道里传来低沉的刮擦声,然后砰的一声,接着有什么东西咚的一声掉进了炉膛里。

该死。

“怎么了主人?”

这门内侧没有把手。真是考虑不周。

接着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然后是炉膛盖子被掀起来推到一边的刮擦声。一条胳膊伸出来,在炉子周围摸了一圈,最终找到了把手。

它又摸索了一会儿,不过很显然那只手的主人不太明白怎么开门。简单来说,死神终于从炉子里出来了。其过程之复杂,一页纸根本写不下。从死神的角度来看,时间和空间只不过是某种道听途说的东西。轮到死神自己的时候,时间和空间就都贴上了一个“不适用”的标签。也许把宇宙想象成一片橡胶片能有助于理解,当然也许会变得更难理解。

“让我进去吧,主人。”屋顶上传来一个可怜巴巴的声音,“外头冷死个人啦。”

死神走到门口。雪从门缝下面吹进来。他紧张地看着这块木制品。外头有人敲门,阿尔伯特的声音就在门外。

“怎么了,主人?”

死神把头从木门上伸出去。

这边有一些金属的东西。

“是门闩,主人。你往旁边推。”阿尔伯特说。他冷得双手夹在胳肢窝下面。

啊。

死神的头消失了。阿尔伯特在外头冷得直跺脚,呼出来的气都变成了白雾,同时还要听着门里头那手足无措四处扒拉的声响。

死神的头又冒出来。

呃……

“是弹簧锁,主人。”阿尔伯特无力地说。

对的,对的。

“用拇指按住,然后往下推。”

好。

死神的头又消失了。阿尔伯特一边原地跳一边等着。

头又冒出来。

呃……要用到拇指的时候都是你……

阿尔伯特叹了口气:“总之按住它往下推,主人。”

啊,好。明白了。

头又消失了。

唉,天啊,阿尔伯特心想,他怎么能整天沉迷于人类呢,怎么能呢……?

门咣当一下开了。死神很得意地站在门口,阿尔伯特跌跌撞撞地进屋,雪也跟着他一起飘进来了。

“哎呀,外头真冷啊。”阿尔伯特说,接着他又满怀希望地补充了一句:“有雪利酒吗?”

好像没有。

死神看了看挂在炉子旁边的袜子。袜子上有个洞。

一封写得歪歪扭扭的信放在袜子旁边。死神把信拿起来。

这小子想要一条裤子,不用和其他人分着穿。还要一大块肉饼,一只糖老鼠,“很多玩具”,还想要一只叫小邋遢的小狗。

“啊,真不错。”阿尔伯特说,“我简直要落泪了,看看他收到的礼物,一个木头玩具和一个苹果。”他拿出这两样东西。

信上写得很清楚。

“是的,这又是社会经济学因素了,对不对?”阿尔伯特说,“要是每个人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世界就乱套了,对吧?”

我在商店的时候就把他们想要的东西送给他们……

“对,但那样会造成很多麻烦,主人。他们每人拿两个玩具猪就足够了。我之所以没说话,是因为我们要把这件事情做完,可是你不能一直这样。凡人要什么就给什么,这种神真的好吗?”

你难住我了。

“重要的是‘希望’,希望是信仰的主要成分。你今天把果酱送给人们,他们就坐下来直接吃掉了。而明天的果酱——才能让他们一直前进。”

你的意思是,基于这个道理,所以穷人只能拿破东西,富人就能拿好东西?

“对,”阿尔伯特说,“这就是圣猪节的意义。”

死神几乎要尖叫起来。

但我是圣猪老爹!他看起来很是尴尬,至少目前我是。

“没差别。”阿尔伯特耸耸肩,“我记得我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有一年圣猪节,我特别想要商店里的一个大马玩具……”回忆起往事,他的脸皱起来露出阴郁的微笑,“我记得有一天,当时天气和慈善活动一样都冷得要命,我就一连好几个小时鼻子贴在橱窗上看它……最后有人听见我喊救命,才把我的鼻子从橱窗上解冻下来。后来有人买了那个马,我眼看着他们把马从橱窗里搬出去,不过你知道吗,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他们真是要把马给我……唉。我做梦都想要那匹玩具马。它是红白配色的,有一个真正的马鞍,一切配件齐全。还能摇。为了那匹马让我干什么都行啊。”他又耸耸肩,“当然,我肯定买不起。因为我家连个夜壶都没有,我们吃面包的时候得先在面包上吐点口水让它软和……”

请再解释一下,夜壶为什么如此重要?

“这个……是修辞手法,主人。说明你穷得跟教堂里的老鼠一样。”

教堂里的老鼠很穷?

“呃……很穷。”

但是它们不比别处的老鼠更穷吧?再说,教堂里肯定有很多蜡烛,很多老鼠能吃的东西。

“这个也是修辞手法,主人。修辞不必合理。”

哦,好吧。你继续说。

“当然,在圣猪节前夜,我还是把袜子挂起来了。第二天早晨,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我家老爸,在袜子里放了一个他自己雕刻的小马……”

啊,死神说,这匹小马一定比世界上所有昂贵的玩具马加起来还要珍贵吧?

阿尔伯特盯了他一眼,回答道:“不,一点也不。我一心只想着,它不是橱窗里那匹大木马。”

死神很是惊讶。

但是得到父亲亲手雕刻的玩具不是更加——

“不,大人才那样想。”阿尔伯特说,“当你七岁的时候你就是个自私的小浑蛋。总之,我爸中午喝醉了,一脚踩到了那个木马上。”

午餐时候?

“总之,我们可能吃了点猪肉和面包碎块……”

即使如此,圣猪节精神……

阿尔伯特叹了口气:“随你的便吧,主人。随你的便。”

死神看起来似乎心烦意乱的。

但是,假设圣猪老爹把那匹漂亮的玩具马送给你了——

“哦,我爸会把它卖了换几瓶酒喝。”阿尔伯特说。

但是我们去过的有些家庭里,孩子们有很多玩具,我们又送了更多玩具。而在这种破房子里,孩子们却什么都得不到。

“哼,我小时候,给出去很多东西却还是什么都得不到。”阿尔伯特说。

安于现状,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大体上是这么个想法,主人。这句话挺不错的。不要赠予太多东西,让他们安于现状。明天的果酱,懂了吗?”

这不对。死神还在犹豫,我是说……对于自己目前拥有的东西感到开心当然没问题。但是你总得有些好东西才高兴得起来。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觉得高兴?

阿尔伯特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又掀起一阵社会哲学的狂潮。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也许人们会说他们拥有月亮和星星之类的吧。”

我确信他们拿不出相关书面文件。

“我只知道,如果我爸发现我们有一口袋很贵的玩具,他肯定会认为是偷来的,然后给我们一顿大巴掌。”

这……不公平。

“这就是生活,主人。”

我不认同。

“我是说,事情可能朝这样的方向发展,主人。”阿尔伯特说。

不。你是说事情应该这样发展。

阿尔伯特靠在炉子上,给自己点了一根很细的香烟。最好还是让主人按自己的方法去想清楚吧,他最终是能想通的。就跟小提琴那事一样。当时有整整三天时间到处都能听见琴弦嘎吱嘎吱的声音,到处都是断了的琴弦,之后他就再也不摸一下琴了。但这也是麻烦所在,真的。主人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这个流程。他想着一件事情的时候,你只能等待那件事从他脑袋里慢慢消失。

他认为圣猪节就是……李子布丁、白兰地、嚯嚯嚯,他不知道如何忽略其他状况,于是就觉得不好。

现在是圣猪节,死神说,但还是有人死在街上。有人在灯火通明的屋子里大吃大喝,有人却无家可归,这样公平吗?

“嗯,这确实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阿尔伯特说道。

农民只能吃点豆子,国王的食物却多得他自己都不清楚送了哪些出去。这样公平吗?

“不公平,但是如果你把所有那些东西都给农民,那么过不了一两年他就和国王一样傲慢自大了……”阿尔伯特对人性似乎颇有偏见。

好坏之分吗?死神说,但是你富有的时候更容易当个好人啊。这样很公平吧?

阿尔伯特很想争辩一下,他想说:真的吗?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有钱的浑蛋那么多?再说穷人也不一定就坏。我小时候就很穷,但我们很诚实。呃,说实话,主要是很蠢,然后也挺诚实。总的来说挺诚实的。

但是他没有争论。主人现在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他只想着把要做的事情做完。

“你说,我们把这件事做完,人们就会相信——”他说了一半就停下来,然后换了个话题,“说起公平,主人,你自己——”

我无论贫富都一视同仁,死神严肃地说,但此时不该提悲伤的事情。现在是愉快的日子。他把红袍子穿好,然后又补充道:每件事都要愉快收场。

“没有刀,”唉神说,“只有个剑鞘。”

苏珊走到暗处,动了动手腕。一束蓝色火花从空中闪过,勾勒出一个非常模糊的轮廓。

唉神后退几步。

“那是什么?”

“哦,那个可以把空气劈成两半。可以把灵魂从身上割下来,所以你真的要离远点。”

“我会的。我会的。”

苏珊把那个黑色的剑鞘从雨伞架上拿出来。

雨伞架啊!这地方不下雨,死神居然弄了个雨伞架。事实上苏珊认识的人中谁都不用雨伞架。在实用家具排行榜上,雨伞架绝对是排名倒数的东西。死神住在一片黑色的世界里,这里没有任何活物,每样东西都是黑的。他的图书馆里之所以会有灰尘和蜘蛛网,是因为他为了好看自己造出来的。天上绝不会有太阳,空气绝不会动,而他还有个雨伞架。另外他**还有两把银把手梳子。他希望自己不单单是一个神灵拟人化的骨头架子。他想要创造出闪光的人格特质,但是不知为何总是有些事与愿违。那些人格特质都太努力了,结果就好像半大的孩子用了“狂野”牌的须后水。

外公总是出错。他从外部观察生命,因此不可能彻底理解。

“那个看起来很危险。”唉神说。

苏珊把剑收回去。

“希望如此。”她说。

“呃……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去一片只在头顶处有天空的地方,”苏珊说,“我见过那个地方。就在不久前还见过。我知道那个地方。”

他们来到马厩。冰冰正等着他们。

“我说了你不用来,”苏珊说着并抓住马鞍,“你只是……无辜路人。”

“我是宿醉之神,是被迫接受宿醉的,”唉神说,“我其实一点用也没有。”

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绝望,苏珊只好让步。

“好吧,那你上来吧。”

她让唉神坐在自己后面。

“抓紧了。”她说。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让你找个别的地方抓紧。”

“抱歉,有什么问题?”唉神说着换了个地方。

“解释起来需要很长的篇幅,其中有些词你多半不认识。总之手放在腰上,谢谢。”

苏珊拿出堇菜花的沙漏,竖着放好。沙漏里还剩好多沙子,苏珊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

她唯一确定的事情是,死神的马可以去任何地方。

小六的羽毛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是个疯了的蜘蛛正在扒拉火柴盒。

庞德·斯蒂彭斯虽然不喜欢目前的状况,但是他还是觉得大开眼界。

小六以前很不喜欢计算,每次都会陷入机械式的郁闷,并且写出“+++奶酪耗尽错误+++”和“+++重新计算+++”。庞德曾经一直试图从冷静理性的角度理解这些内容。

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用棍子打小六几下。而瑞克雷偏偏就威胁小六说要揍它。

简直令人大开眼界,当然还有点担忧,不过小六居然理解挨揍的概念。“很好,”瑞克雷把棍子放下,“别提什么‘材料不足’之类的话了,好吗?大厅里有好几箱子那种破烂玩意儿,你要多少我都不管——”

“它说的是数据,不是各种材料。”庞德帮忙解释道。

“什么?你的意思是……不光是材料,还更麻烦?”

“不,不是。数据对小六来说是……描述事实的东西。”庞德说。

“真是奇怪,”瑞克雷毫不掩饰地说,“要是它不知道答案,直接说‘你难住我了’不行吗?说‘我怎么知道’也行,或者‘这个问题有点难’也行。‘材料不足’这个说法在我看来真是自相矛盾、虚张声势——”他转头对小六说,“好了,你,猜一个。”

羽毛笔开始书写“+++材料不”,然后忽然停下来。过了一会儿,写道:

+++只是把计算过程写出来了,请理解。+++

“没事。”瑞克雷说。

+++这个世界上的信仰值大概达到上限了。+++

“真是奇怪。”院长说。

“有道理。”瑞克雷说,“我觉得人们是……相信了各种东西。显然信仰也是有个上限的。我一直都这么说。然后呢?”

+++一旦有人相信,就会出现各种东西。+++

“对,对。你可以这么说。”

+++要是没人信,他们就会消失。+++

“很有道理。”瑞克雷说。

+++人们还相信其他值得怀疑的事情吗?+++

瑞克雷看了看别的巫师。大家纷纷耸肩。

“有可能信,”他颇为警惕地说,“人们可能会相信各种事情。”

+++如果一个信仰的主要焦点被移除了,那么其他的信仰就会来补充。+++

瑞克雷看着这句话。

“你的意思是……咕噜咕噜地涌进来?”

羊头骷髅上的那个大轮子笨重地转起来。玻璃管里的蚂蚁为新出现的紧急情况奔忙起来。

“怎么了?”瑞克雷以说悄悄话的语气高声问道。

“我想小六是在查‘咕噜咕噜地涌进来’这个用法。”庞德说,“可能要用到长期储存。”

弹簧上头一个很大的沙漏倒转过来。

“这又是干什么的?”瑞克雷问。

“呃……这个说明小六查完了。”

“哦。那这个嗡嗡声呢?好像是从墙那边传过来的。”

庞德咳嗽了一声。

“是长期储存,校长。”

“长期储存是怎么回事?”

“呃……嗯,如果你将记忆想象成一排排的小架子或者,或者是小洞吧,校长,可以放东西进去的那种。而我们发明了一种办法,可以让记忆准确地和蚂蚁进行交互,更重要的是,我们让它记住的东西越多,它的记忆就越庞大,虽然有点慢,但是——”

“嗡嗡的声音太吵了,”院长说,“是不是出故障了?”

“不,那是正常工作的声音。”庞德说,“是,呃,蜂巢。”

他又咳嗽了一下。

“不同种类的花粉,不同黏稠度的蜂蜜,卵的各种排列方式……你可以往蜂巢里储存数量庞大的信息。”他看了看众位巫师,“而且这种存储方式很安全,任何试图窃取信息的人都会被蜜蜂蜇死。另外艾德里安坚信,等到夏天我们关闭小六的时候,肯定能收获很多美味蜂蜜。”他再次咳嗽了一下,“配……三……明治……很不错。”他说道。

他觉得自己在众人的视线中变得越发矮小,脸上也越发热起来。

小六及时替他解了围。沙漏弹开,羽毛笔往墨水瓶里一蘸。

+++对。咕噜咕噜地涌进来。加积作用+++

庞德从旁解释道:“加积作用的意思是在新的中心周围大量聚集,校长。”

“我知道加积作用,”瑞克雷说,“要命。还记不记得我们将一切生命力聚集在此的时候?我们连自己的裤子都不敢去认领了!所以……现在是有多余信仰聚集过来,这些小魔鬼就乘虚而入?就回来了?家神都回来了?”

+++很有可能。+++

“好吧,那么大家突然间不相信什么东西了?”

+++奶酪耗尽错误+++甜瓜甜瓜甜瓜+++重新计算。+++

“谢谢。说句‘不知道’就足够了。”瑞克雷说着坐回座位上。

“大家都不相信某位主神了吗?”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说。

“哈,某个主神消失的话我们很快就会知道。”

“现在是圣猪节,”院长说,“圣猪老爹应该还在吧?”

“你相信圣猪老爹?”瑞克雷问。

“嗯,他关照孩子们,不是吗?”院长说,“我相信所有小孩都相信圣猪老爹。我也信。我小时候,要不把枕头套子挂在火炉边就不算是过圣猪节——”

“枕头套子?”资深数学家抓住了重点。

“嗯,袜子里装不了多少东西嘛。”院长说。

“确实,但是你挂的是枕头套子啊。”资深数学家还在纠结这点。

“是啊。有什么问题啊?”

“这也太贪婪太自私了吧,肯定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在我家,我们只挂一只很小的袜子,”资深数学家说,“礼物就是一个糖猪、一个玩具兵、几个橘子。哈,挂枕头套子的人是在逛自由市场吗,啊?”

“够了,你们两个都别吵了。”瑞克雷说,“肯定有简单的办法可以查清状况。你们如何判断圣猪老爹是否存在?”

“有人喝了雪利酒,地毯上有煤灰脚印,房顶上有雪橇印子,枕头套子里塞满了礼物。”院长回答。

“哼,枕头套子,”资深数学家阴郁地说,“你家肯定装腔作势的吧,必须吃完圣猪节午餐才准打开礼物的那种?礼物都放在大厅中间夸张的圣猪节树下吧?”

“如果——”瑞克雷还想说话,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院长说:“哼,我们当然要等到午饭后才——”

“你知道吗,以前我看到有那种夸张的圣猪节树的人就紧张。你肯定还有那种长得像个巨型大头螺钉一样的胡桃夹子吧?”资深数学家说,“有些人不得不用厕所里的煤锤子凑合着砸核桃。有些人只能中午就吃晚餐,因为夜里没有花里胡哨的晚饭吃。”

“出身富裕又不是我能左右的,”院长说,“天生就有嘛。”要是他不说“天生就有”,事情到此也就勉强糊弄过去了。

“连大枕头套都有!”资深数学家气得暴跳如雷,“你连冬青都是自己买的吧,啊?”

院长挑起眉毛:“当然啊!我们才不去乡下的地里爬来爬去从别人家的树篱里摘冬青呢。我们跟某些人不一样!”他语气很激烈。

“那是传统!是乐趣所在!”

“用偷来的冬青庆祝圣猪节吗?”

瑞克雷捂住眼睛。

他听说,这种状况有个专门的词,叫作“幽居症”。人们在黑暗的冬季挤在一起的时间太长,就容易发脾气。不过也有人认为,在一座大学里,有超过五千个已知的房间,一座巨大的图书馆,全市最好吃的鸡肉,学校有自己的酿酒厂、乳制品产业、酒窖、洗衣店、理发店、修道院、游戏厅……这种规模实在不符合“挤”的定义。然而要注意,两个巫师就算是站在很大一块空地的对角线两端,也会互相发脾气。

“你们别说了,好吗?”他制止道,“现在是圣猪节!别为这种蠢事吵架,好吗?”

“哦,怎么不能呢,”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郁郁不乐地说,“圣猪节才该为蠢事吵架呢。在我们家不说几次‘亨利没跟我家罗恩一起去做生意真是太遗憾了’就吃不完一顿晚饭。还有‘为什么没人教小孩用刀’,这是另一句必说的。”

“然后就生气。”庞德·斯蒂彭斯说。

“对,就生气。”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说,“最终大家各自朝墙坐着,圣猪节就圆满结束了。”

“玩游戏就更糟心了。”庞德说。

“能比小孩们用玩具互相打架更糟心吗?每一个圣猪节下午都是满地的玩具车轮子,满地的破布娃娃,大家都又哭又喊,顺便还骂人打架。”

“我们家有个游戏叫找拖鞋,”庞德说,“有人把一只拖鞋藏起来,我们就去找。接着就吵架。”

“那还不算太糟,”近代如尼文讲师说,“至少就圣猪节来说不算糟。戴纸帽子才叫糟心,家里总会有某个特别烦人的姨祖母戴上纸帽子之后睥睨众生地说,只有她戴那帽子显出了波希米亚风格。”

“我都忘了纸帽子的事了,”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说,“唉,天哪。”

“然后就有人提议大家一起玩棋盘游戏。”庞德说。

“没错。可是谁都没把规则记清楚。”

“但是依然有人提议赌点小钱。”

“接着过不了五分钟,就会有人为了两分钱跟另一个人老死不相往来了。”

“还有特别可怕的小孩——”

“我懂,我懂!有些小孩被大人允许来算大家赢的钱,那简直是精明得气死人!”

“对!”

“呃……”庞德忽然疑心自己当年就是这种小孩。

“别忘了礼物,”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仿佛是在核对一份惹人生气项目清单似的,“没……没拆的时候它们看起来一个个都充满希望,孕育着各种可能性……然后你打开礼物,发现最有趣的其实就是包装纸了。你还必须说:‘考虑得真周到啊,马上就能用得上呢!’其实我看送礼物也不比收礼物好多少,就是不那么尴尬而已。”

“我想明白了,”资深数学家说,“这么多年的圣猪节,我一直只是送礼物,从没收到过——”

“哦,每个人都是。”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说,“你花钱送了别人东西,收到的是什么呢?除了包装纸就是颜色难看的拖鞋和关于耳屎的书。”

瑞克雷万分惊讶地坐在一旁。他向来热爱圣猪节,享受节日中的点点滴滴。他喜欢和热情的亲戚们见面,喜欢节日的食物,也很擅长玩棋盘游戏,比如“沿路追赶邻居,补锅匠欢呼雀跃”这种。他总是第一个戴上纸帽子的人。他觉得纸帽子在圣猪节总是散发着特别的节日气氛。而且他总是认真看完圣猪节贺卡上的每一句话,并且觉得送卡片的人满怀好意。

听到其他巫师的说法,他仿佛看到有人一脚把娃娃屋踢得粉碎。

“至少,圣猪节箴言拉炮还是很好玩的吧……”他小心地说。

其他人都转头看着他,然后又都转回去。

资深数学家说:“如果你能理解晾衣架的笑点的话,拉炮确实还行。”

“天啊,”瑞克雷说,“既然你们都拉长了脸坐在这儿,说不定世界上真的没有圣猪老爹。圣猪老爹不会让大家不愉快!”

“瑞克雷,他只是某个古老的冬季神灵,”资深数学家有气无力地说,“不是快乐精灵之类的。”

近代如尼文讲师先前一直手托着下巴,此时抬起头问:“什么快乐精灵?”

“哦,是我奶奶当年讲的。”资深数学家解释道,“如果在某个下雨的午后,我们惹她生气的话,她就会说:‘我要叫快乐精灵来……’”他突然一脸愧疚地闭嘴了。

校长夸张地将手放在耳朵上:“嘘,我听见什么声音了?”

“一阵丁零零的声音。”资深数学家说。

“谢谢你,资深数学家。”

资深数学家低声说:“唉,不,不,不,不!”

所有人仔细听了一会儿。

“也许没事吧,”庞德说,“我什么都没听见——”

“但是你能想象出来,对不对?”院长说,“他说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快乐精灵扛着满满一口袋拼字游戏之类的东西。还会说为了身体健康,让我们外出活动。”

巫师们全体一抖。他们很反对户外活动,户外不是他们的地盘,户外不欢迎他们。“快乐总让我不自在。”院长说。

“要是冒出来一个快乐的小浑蛋我可绝不接受,”资深数学家抱着胳膊说,“我可以忍受怪物、巨怪、长满牙的绿东西,我就是不能接受那种——”

“大家好!大家好!”

那是个特别适合给小朋友们读故事的声音。每一个元音都读得滴溜圆。甚至能听见音调符号,外加几乎令人绝望的欢快调子,就这样突然冒出来。大家转过身。

快乐精灵很矮,穿着一条花格呢裙子,鞋子看起来特别有精神,甚至能自己跑去办个退税。这个精灵看起来就像你小学一年级遇到的第一个老师,接受过特殊训练,专治各种精力过剩的小男生,要知道,小男生们对这个美好世界的唯一贡献就是用木马打小女生的头。事实上精灵脖子上还挂着一只小哨子,而且经常拍手,这就更让人清晰地想象到相关画面。

她背上有一对薄纱般的半透明翅膀,不过多半只是装饰,但巫师们都盯着她的肩膀。

“大家好——”这一次她的语气有些不太确定了。她怀疑地看了大家一眼,“你们都是大孩子了,”她说得好像巫师们是为了向她吐口水才长这么大似的,她眨眨眼睛又说,“我的工作是驱散忧伤。”这句显然是事先背好的。接着她似乎想了一下,又继续说:“大家高兴起来,让我看到快乐的脸!”

她忽然和资深数学家对上了眼神。资深数学家恐怕这辈子脸上都没有过快乐的神情,他专精郁郁不乐的表情。眼下他脸上的表情堪称郁郁不乐之冠军。

瑞克雷忽然说:“女士,容我问一句,你肩膀上那个是小鸡吗?”

“它是,呃,是,呃,是快乐的青鸟。”快乐精灵的语气现在有些动摇,仿佛是不太相信自己刚刚说的话,但还是要坚持说下去,因为指不定说完就变成真的了。

“抱歉,但是它就是一只小鸡,还是活的啊,”瑞克雷说,“还咕咕叫了呢。”

“它是蓝色的。”精灵十分无语。

“嗯,这倒是。”瑞克雷尽可能和蔼地表示同意,“但是就我个人而言,快乐的青鸟可能应该更接近流线型一点才好。不过这事我也不该插嘴。”

快乐精灵紧张地咳嗽了一下,拨弄着她那件漂亮的套头羊毛衫上的扣子。

“玩个游戏让大家都高兴起来怎么样?”她说,“猜谜游戏好吗?或者玩画画比赛?获胜的人能得到小奖品。”

“女士,我们是巫师,”资深数学家说道,“我们不需要高兴。”

“玩动作字谜好吗?”快乐精灵继续说,“你们已经玩过了吗?唱歌好不好?谁会唱‘划呀划呀划小船’?”

她那愉快的笑脸让众位巫师越发脸色阴沉。她又满怀希望地补充了一句:“我们都不想当不高兴的人吧?”

“我们就想当不高兴的人。”资深数学家说。

快乐精灵的脸耷拉下来,她慌慌忙忙在皱巴巴的袖子里摸了一阵,掏出一条卷成球的手帕开始擦眼睛。

“又乱套了,对不对。”她下巴颤抖着说,“如今我再怎么努力,都没有人想变得快乐。我写了一本笑话书,收集了三大箱玩动作字谜用的衣服,还有……还有……每次看到有人不快乐我就努力逗他们开心……我真的尽力了……”

她大声擤了擤鼻子。

资深数学家也觉得有点尴尬了。

他忍不住说:“呃……”

“偶尔高兴一点也没坏处吧。”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开心地说。

“怎么个高兴法呢?”资深数学家很苦恼地问。

“有很多值得高兴的事情呢。”快乐精灵又擤了把鼻涕。

“是……雨滴和日落之类的事情吗?”资深数学家想要拿出点讽刺的语气,但是人人都听出来他心不在焉,“你可以用我的手帕,基本上很干净。”

“你去给这位女士倒杯雪利酒吧。”瑞克雷说,“顺便给她的小鸡拿把玉米……”

“啊,我从来不喝任何酒精。”快乐精灵有些恐惧地说。

“真的?”瑞克雷回答,“我们觉得酒精就挺令人开心的。斯蒂彭斯先生……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他示意庞德靠近点。

“这里头已经涌入了大量的信仰,所以她才会出现,”瑞克雷说,“她看起来差不多有两百斤重呢。如果我们想联系圣猪老爹该怎么做?写封信贴在烟囱上吗?”

“对,但是今晚不行,”庞德回答,“今晚他出去送礼物了。”

“该死,”瑞克雷说,“那就不知道他在哪里了。”

“是啊,他可能根本就不会到大学来。”庞德补充道。

“他为什么要来?”瑞克雷问。

图书管理员裹着毯子蜷成一团。

作为一只红毛猩猩,他渴望雨林中的温暖。但问题在于他从未见过热带雨林,他长大成人后被变成了一只红猩猩。他骨子里很清楚这点,不过他真的很不喜欢冬季的寒冷。但是同样他骨子里也知道自己是个图书管理员,因此不允许图书馆里有一点点火星。结果就是大学各处的毯子和枕头接连失踪,最终在参考书库形成一个大卷子,冬季最冷的时候猩猩就蹲在里头。

他翻了个身,用庶务长的窗帘将自己裹紧。

他的小窝外头忽然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接着有人低声说话。

“别,别去动那个灯。”

“为什么我整晚都没看见他呢?”

“圣猪节他都睡得很早,先生。我们现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我们运气不错。这里头还没堆满,”庞德说,“他好像是用了庶务长的东西。”

“他每年都把这些堆起来?”

“显然是的。”

“不过他应该不是幼稚,可能只是某种小孩子般的质朴吧。”

“对红猩猩来说可能不一样,校长。”

“你觉得丛林里过圣猪节吗?”

“我觉得不过吧,先生。至少丛林里没烟囱。”

“腿也太短了。那个地方的袜子特别短缺,红猩猩的袜子。要是他们能把手套挂起来那就是突然发财了。要是他们挂手套的话圣猪老爹就要加班了。红猩猩的胳膊可长了。”

“说得太好了,校长。”

“我说,这个上面的东西……我的天,是一杯雪利酒。嗯,不浪费,不奢求。”

接着黑暗中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

“那是圣猪老爹的声音吧,先生?”

“还有香蕉?”

“应该是给猪吃的吧,先生。”

“猪?”

“是啊,先生。挖挖、拱拱、牙牙、鼾鼾,那四头猪,”庞德忽然不说话了,他意识到一个成年人不该还记得这些东西,“孩子们相信这些。”

“给猪吃香蕉?这不是节日传统吧?我以为应该是给它们橡子呢,或者苹果,或者甘蓝。”

“是的,先生,不过图书管理员喜欢香蕉,先生。”

“香蕉很有营养,斯蒂彭斯先生。”

“是的,先生。不过有趣的是,香蕉其实不是水果,先生。”

“是吗?”

“是啊,先生。从生物学上来说,香蕉是一种鱼。根据我的理论,从分支遗传学的角度来说,香蕉是克鲁尔尖嘴鱼的近亲,那种鱼是黄颜色的,它们行动的时候往往集结成一群或者一串。”

“它们住在树上吗?”

“嗯,尖嘴鱼不经常上树,先生。香蕉显然是进化出了新特征。”

“天啊,是真的吗?真有趣,我一直都不太喜欢香蕉,而且也不太喜欢鱼。今天看来果然是有原因的。”

“是啊,先生。”

“尖嘴鱼会袭击游泳的人吗?”

“我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先生。也许它们非常聪明,只袭击远离陆地的游泳者。”

“你说的那个高……是什么意思?在树上的高处吗?”

“有可能,先生。”

“真狡猾啊,是吧?”

“是啊,先生。”

“嗯,我们也应该让自己舒服点,斯蒂彭斯先生。”

“是的,先生。”

黑暗中闪出一束火光,瑞克雷点燃了自己的烟斗。

安卡-摩波祝酒队的人练习了好几个星期。

这个习俗是安娜格莱普塔·哈格斯提出的,目的在于庆祝友情和勇气,安娜格莱普塔·哈格斯是全市最优秀歌唱组合的组织者。

人哪,必须时刻警惕那些毫不羞涩地把“友情和勇气”当作人生的狗皮膏药一样说出口的人。你一转身,他们就会组织大家绕着五月柱跳舞,说实话,到时候你也别无选择,只能努力跟着往林木线的位置跑。

合唱团的人已经走到公园路中段了,大家整齐地合唱着《玫瑰粉母鸡》这首歌[38]。他们的募捐箱里装满了给穷人的善款,至少是给哈格斯太太精心选择的穷人们准备的善款,那些人穷得如诗如画,闻起来也不太臭,也懂得说谢谢。大伙会跑到人家门口去听。橙色的灯光洒在雪地上,蜡烛灯笼照耀着飞旋的雪花,如果你把这幅小图画的盖子揭开,准能在里头找到巧克力,最差也是美味什锦饼干。

哈格斯太太听说祝酒是一项历史悠久的传统,不用解释你就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不过她小心排除了一切不宜于入耳的要素。

合唱团的人渐渐听到了吵闹的声音。

在街道拐弯处,另外一群合唱团的人踩着结冰的地面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一支标新立异的队伍走过来。那边的“新”和“异”多半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学来的,很可能是模仿了另一个星球上另一个种族的生物。

队伍最前面是个没腿的人,他坐在小轮椅上,敲着两个炖锅大声唱歌。那人的名字叫横行者阿诺德。推他的人名叫棺材亨利,亨利的破锣嗓子唱着完全不同的另一首歌,而且时不时地加进去一些咳嗽声。他旁边是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人,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然而很贵的衣服,那人美妙的男高音被头顶上鸭子的呱呱声完全淹没了,所以他名叫鸭人。但他自己却不明白这个名字的由来,也不明白为什么周围明明什么都没有,却经常有人看到了鸭子。最后一个人身上绑了根绳子,被一条灰色的小狗拖着走,他名叫脏鬼老罗,他是安卡-摩波城中最疯癫的乞丐里最疯癫的乞丐。他很可能根本不会唱歌,但至少在努力跟着节奏骂人。

祝酒队停下来骄傲地看着对面。

两边都没注意到,乞丐们从街那边走过来的时候,一些灰色黑色小点从排水沟里旋转着飞出来,或是从墙砖下头冒出来消失在夜色中。在年末的黑暗中,人们总是急着敲锣打鼓唱歌,其实那都是在漫长灰色日子里精神缺陷越发凸显,心里的阴暗纷纷冒头的缘故。最近大家的合唱其实也越来越不像样子了。真正知道怎么唱歌的人全都在敲打东西并且大喊大叫。

那群乞丐其实没有排练过民谣歌曲。他们只是找有钱的人制造噪音,希望对方付钱让他们住手。当然在过程中还是有可能制造出一支协调的歌曲。

圣猪节到来,

猪儿长肥肥,

请在这人帽子里放一元钱,

如果没有一元钱,一分钱也行——

“如果没有一分钱,”脏鬼老罗唱道,“那——呜哇哇哇咿呜呜呜呼呜呼……”

鸭人似乎很沉着,他捂住老罗的嘴说:“对不起,这次我不希望吃闭门羹。再说这歌也不对。”

但附近几家的房门还是纷纷关上了。祝酒队的人想去其他更干净的地方。唯有没见过脏鬼老罗的人才能发明出“对所有人心怀善意”这个说法。

那些乞丐不唱歌了,但横行者阿诺德还在唱,他似乎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没人知道我们能过得多好,一天三次……”

气氛的变化最终渗入了他的意识。

一阵逆风吹过,雪从树上落下来。雪花旋转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毕竟乞丐们精神上的指南针并不总是指向现实,总之他们听见了一阵短暂的对话。

“没那么简单,主人,我只是说——”

赠予比接受好,阿尔伯特。

“不,主人,赠予只是比接受贵而已。你不能到处去——”

各种东西落在雪地上。

乞丐们低头看。横行者阿诺德小心翼翼地捡起一个糖猪,一口咬掉鼻子。脏鬼老罗十分怀疑地看着从自己帽子里蹦出来的拉炮,然后凑在耳边摇了摇。

鸭人打开一袋糖。

“啊,是骗人的?”他说。

棺材亨利的脖子上挂了一串香肠,他解开香肠的绳子。

“假的吗?”脏鬼老罗问。

“是个拉炮,”狗挠挠耳朵说,“你拉一下。”

老罗漫无目的地握着拉炮晃了几下。

“给我。”狗说着咬住拉炮另一头。

“哎呀,”鸭人说着在雪堆里摸索了一番,“有一整头烤猪啊!一大盘烤土豆,还没人吃过呢!还有……看……这是罐装的鱼子酱吗?芦笋!虾罐头!我的天啊!我们圣猪节晚餐吃什么,阿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