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瑞克雷先生相信万物都是随机而生,但是就院长的存在而言,是出于泄愤。

高级巫师们并不经常在破鼓酒馆里喝酒,除非是在他们不当班的时候。他们心里很清楚今天晚上来这儿是公职在身,虽然这职责有些含混不清。因此,他们都颇为拘谨地坐在他们的酒水面前。

他们周围是一圈空椅子。但空着的面积并不大,因为破鼓酒馆今晚异常人声鼎沸。

“这儿的气氛真不错,”瑞克雷先生环顾四周后,说道,“哈,我看到他们又在做‘地道麦芽酒’了。请给我一品脱特波特的‘超级古怪’。”

巫师们看着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安卡-摩波的啤酒别有一番独到的风味,这跟酿酒的水有关系。有些人说有点儿像清炖肉汤味儿,但是他们错了。清炖肉汤更凉一些。

瑞克雷先生高兴地抹着嘴。

“哈,我们肯定知道安卡-摩波的优质啤酒里有什么。”他说。

巫师们点了点头。他们当然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喝的是加了奎宁水的杜松子酒。

瑞克雷先生环顾四周。通常到了晚上这个点钟,哪儿就应该开打了,或者至少也会开始拿刀子温柔地捅人了。可是,今天只能听到交谈的喧闹声,人人都在盯着房间另一边的小舞台看,并没有什么事情大规模地发生。理论上来说,舞台上应该挂着一块幕布,但那里只有一块旧床单,床单后面还传来一连串“砰砰”的撞击声和出拳声。

巫师们离舞台非常近。巫师们通常都能占到好位置。瑞克雷先生听到了一些低语声,还看到了床单后面有些阴影在移动。

“他说我们要怎么称呼我们自己来着?”

“悬崖、巴迪和图书管理员啊。我以为他知道的。”

“不,我们得给我们所有人起一个名字。”

“辣他们要按人头给钱,志吗?”

“叫快乐的民谣歌手什么的,可能吧。”

“对——头!”

“戈罗德与戈罗德们?”

“哦,志吗?辣叫悬崖与悬崖们怎么样?”

“对对对——对头?”

“不。我们需要另外一类的名字,像我们的音乐一样。”

“那就叫戈罗德怎么样?一个不错的矮人名字。”

“不,要跟那个不一样。”

“银子,怎么样?”

“对——头!”

“我不认为我们应该给自己起任何重金属的名字,戈罗德。”

“那什么才特别呢?我们是一群玩音乐的人。”

“名字很重要的。”

“那把吉他很特别。不如就叫‘有巴迪吉他的乐队’,怎么样?”

“对——头。”

“短一点儿的。”

“呃……”

整个宇宙都屏住了呼吸。

“摇滚乐队?”

“我喜欢。又短又有点儿脏兮兮的,像我一样。”

“对——头。”

“我们也该给我们的音乐想个名字。”

“我们迟早会想到的。”

瑞克雷先生环顾酒吧。

在房间另一侧的是自割喉咙迪布勒——安卡-摩波最引人注目的失败商人。他正在向别人兜售一根罪孽深重的热狗,这意味着他近来的那些必火的商业投资已经打了水漂了。迪布勒只有在其他生意都失败的时候才会卖香肠[39]。

他免费对着瑞克雷先生挥了挥手。

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坐的是鲨鱼嘴·柠檬,音乐家行会的招募专员之一,还有好几个伙伴,那些人对于音乐的显性知识只限于能敲击到的人类颅骨的数量。柠檬脸上坚毅的表情意味着他不是为了自身的健康而来的。行会官员通常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这是不争的事实。这表情透露着他是为了别人的健康而来,很可能是为了把别人的健康夺走。

瑞克雷先生神采飞扬。今天晚上可能比他预想的更精彩。

舞台旁边还有一张桌子。他刚才差点儿忽略了它,之后他的眼神又不由自主地转了回去。

那儿坐着一位年轻女子,孤身一个人。当然了,在破鼓酒馆看到年轻女子也是常事,没有同伴的年轻女子也不少见。她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寻找同伴的。

奇怪的是,尽管人们在板凳上都挤得满满当当了,她的周围却是空的。她身材苗条,颇有魅力,瑞克雷先生想。用假小子那话怎么说来着?腌猪腿还是什么的。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蕾丝裙,就是那种健康的年轻女性会穿的,希望自己看起来像患了肺结核一样的裙子。她的肩上还停着一只渡鸦。

她转过头来,看到了瑞克雷先生在看她,就消失不见了。

差不多是这样吧。

毕竟他是个巫师。当她闪出他的视线时,瑞克雷先生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湿润了。

啊。是这样,他之前听过这些日子城里有牙仙出没。可能就是那九个牙仙之一吧。她们今天可能放假,像其他人一样。

桌子的震动令他向下望去。鼠之死神拿着一碗花生,匆匆跑过去了。

他回头看看巫师们。院长还在戴他的尖头帽。他脸上也有些微微发亮的东西。

“你看起来很热,院长。”瑞克雷先生说。

“哦,我既可爱又酷,校长,我向你保证。”院长说,一些黏糊糊的鼻涕从他的鼻子里渗了下来。

教近代如尼文的讲师满心怀疑,用力闻了闻。

“这儿有人在煮培根吗?”

“把帽子摘掉吧,院长,”瑞克雷先生说,“你会感觉好得多的。”

“我觉得闻起来更像是帕姆小姐的可转让情感之屋里的味道。”资深数学家说。大家一脸惊讶地望着他。“我只是凑巧路过一次罢了。”他快速地说。

“近代如尼文讲师,请你把院长的帽子摘掉,好吗?”瑞克雷先生说。

“我向您保证——”

帽子落下了。一个长长的、油腻腻的、形状跟帽子一样尖尖的东西往前倒了出来。

“院长,”瑞克雷先生最终开了腔,“你对你的头发都做了些什么?从前面看起来像长钉,后面,我的克拉奇啊,看起来像鸭子屁股。而且还都闪闪发光的。”

“猪油。闻着是培根的味道。”讲师说。

“是的,”瑞克雷先生说,“可那种植物的味道又是什么?”

“咕哝咕哝咕哝薰衣咕哝草咕哝。”院长满脸阴沉地说。

“你说什么,院长?”

“我是说,那是因为我加了薰衣草油,”院长大声地说,“我们不少人觉得这是个挺时兴的发型呢,真是多谢你了。校长,这是你的问题,你不了解我们这个年纪的人。”

“什么……你是说比我大七个月的你吗?”瑞克雷先生说。

这一次,院长迟疑了。

“我刚才说了什么?”他说。

“你有一直在吃干青蛙丸吗,老伙计?”瑞克雷先生说。

“当然没有啊,那是给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人吃的!”院长说。

“啊,那麻烦可来了。”

幕布拉开了,或者说是,被磕磕巴巴地扯到了两边。

摇滚乐队在火把光中闪亮登场。

没有人鼓掌。话说回来,也没有人扔东西。据破鼓酒馆的标准来看,这无异于是衷心欢迎了。

瑞克雷先生看到了一个个子高高、满头卷发的年轻人握着一把看起来营养不良的吉他,或者也可能是在打斗中用过的班卓琴。他旁边站着一个矮人,拿着一只战斗号角。后面是一个巨怪,两爪握槌儿,坐在一堆石头后面。另一侧是图书管理员,站在……瑞克雷先生俯过身去……好像是个钢琴骨架的前面,骨架稳稳地放在一堆啤酒桶上。

那个男孩儿似乎被观众的目光望得不知所措。

他说:“大家……好……呃……安卡-摩波……”

这些客套话好像已经耗尽了他的全身力气,他,开始演奏了。

这是一段简单的小旋律,如果你在街上碰巧听到,可能根本就注意不到它。之后加入了一连串的和弦,然后,瑞克雷先生发现,并不是旋律后面跟和弦,因为旋律一直都没断过。这根本不可能。没有吉他可以如此演奏。

矮人用号角吹出了一连串音符。巨怪打起了鼓点。图书管理员双手落在了琴键上,看得出来,他是随便放的。瑞克雷先生从未听过这样的喧闹声。

然后……然后……它变得不再是喧闹声。

它就像是年轻的矮人在高能量魔法楼里谈论的白光一般无厘头。他们说所有的颜色汇聚在一起就形成了白色,这对于瑞克雷先生而言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因为人人都知道当你把所有的颜色都搅和在一起之后,你将满手都是绿褐色的污物,根本就不是白色的。但是现在,他好像隐隐约约懂了他们的意思。

这些噪声,乌七八糟的音乐,突然组合在一起之后,里面诞生了新的音乐。

院长的额发在颤动着。

整个人群都在舞动。

瑞克雷先生发觉自己的脚在打着拍子。他用另一只脚踩住了它。

然后,他看着巨怪带动着节奏,击打着石头直至墙面震动不已。图书管理员的手指在琴键上东突西跑,脚趾也是。吉他鸣响着、叫嚣着,唱出整首曲调。

巫师们在椅子上跳来跳去,手指在空中打着圈儿。

瑞克雷先生向庶务长俯过身去,冲他大叫。

“你说什么?”庶务长大声喊。

“我是说,除了你我之外,他们都疯了!”

“什么?”

“是音乐!”

“是的!这音乐太棒了!”庶务长一边高高挥动他瘦骨嶙峋的双手,一边说。

“那么,我不太确定你是不是没疯!”

瑞克雷先生重新坐了下去,拿出了他的魔法测试仪。它也在疯狂地震颤着,根本用不了。似乎它也无法确定这到底是不是魔法。

他用力地拿肘顶了顶庶务长。

“这不是魔法!这是别的什么东西!”

“你说得很对!”

瑞克雷先生感觉突然不会好好说话了。

“我是说太多了!”

“是的!”

瑞克雷先生叹了口气。

“到了你吃干青蛙丸的时候了吗?”

钢琴用力弹奏过久,冒出了烟来。图书管理员的双手在琴键上游走着,就像是女修道院中的卡姗纳达一样。

瑞克雷先生环顾四周。他感到很孤独。

还有一个人没有被音乐征服。鲨鱼嘴站起来了,还有他的两个同伴。

他们抽出了几根疙疙瘩瘩的大棒子。瑞克雷先生了解行会的法律。当然,法律是需要执行的。没有法律,你是无法好好管理一座城市的。这不是合法的音乐——如果有不合法的音乐出现的话,就是这样。尽管……他卷起了袖子,准备发射连珠火球,以防万一。

他们当中一个人丢下了棒子,砸到了自己的脚。另一个疯狂转身,好像有人在扇他耳光一样。鲨鱼嘴的帽子凹了,好像有人刚在他头上挥了一拳一样。

瑞克雷先生的一只眼中泪水汹涌,他好像看到了那个牙仙女孩拔出了一把镰刀,柄按在鲨鱼嘴的头上。

校长是个很聪明的人,就是通常改变不了自己的思维轨迹。他现在弄不清楚镰刀是怎么回事,毕竟,草是没有牙齿的,于是,火球烧着了他自己的手指。再然后,他把手指塞进嘴里疯狂地吮着,突然,他意识到声音里好像有点儿什么。什么额外的东西。

“哦,不,”他说,此时,火球掉落到了地上,烧着了庶务长的靴子,“它是活的。”

他抓起啤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口朝下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

月亮照耀着克拉奇沙漠,在虚线周边的区域。虚线两旁得到的月光量是一模一样的。虽然像克雷特先生这样的人定会为此深感不满。

中士信步穿过练兵场上夯得实实的沙地。他停下脚步,坐了下来,拿出了一根方头雪茄。然后,又掏出了一根火柴,伸手下去,捅在沙地上的一个凸出物上,那个东西说话了:

晚上好。

“我想你应该受够了吧,嗯,士兵?”中士说。

受够什么了,中士?

“晒了两天太阳,不吃,不喝……我想你该渴得神志不清,要苦苦哀求我们把你挖出来了,是吗?”

是的,这里的确非常无聊。

“无聊?”

我想是的。

“无聊?我们可不是为了无聊!这是沙坑!这是恐怖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待上一天,你就应该是个……”中士偷偷看了看他手腕上写的字,“……胡言乱语的疯子了!我观察了你一整天了!你竟然一声呻吟都没有!我不能坐在我的……那个东西,就是你坐在里面,还有文件啊什么东西的……”

办公室。

“……工作,而你这样待在外面!我受不了!”

鲍·尼德尔抬起头来看了看。他觉得该是示弱的时候了。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他说。

中士宽慰地松了一口气。

这可以帮助人们遗忘,不是吗?

“遗忘?人们可以遗忘一切,当他们被困在……呃……”

沙坑。

“是的!就是它!”

啊。您介意我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

您介意我在这儿再待一天吗?

中士张开嘴正要回答,此时,德瑞格斯人在离此最近的沙丘上发起了攻击。

“音乐?”王公大人说,“哈。再跟我说说。”

他仰着身,似乎表明在认真听着。他是个绝佳的聆听者。他制造出一种精神吸力。人们对他侃侃而谈不过就是为了避免冷场。

此外,维第纳利大人,安卡-摩波的最高领导人,颇喜欢音乐。

人们猜测着哪种音乐能够投其所好。

极度正式的室内乐,可能,或者是,电闪雷鸣的歌剧配乐。

其实,他真正喜欢的那种音乐是那种从未有人演奏过的。在他看来,这会毁掉音乐本身,折磨它,把它卷到脱了水的皮肤上,上面还有死猫的残躯和一堆堆的被锤子击打成铁线和铁管的金属。它应当只被记录下来,停留在纸上,只是一排排的点点叉叉,整整齐齐地分布在五线之间。只有那时它才是纯洁的。当人们开始弹奏它的时候,腐化就开始了。最好只是静悄悄地坐在房间里,读着乐谱,除了墨水潦草的印记之外,你和作曲家的心灵之间再无任何障碍。一些满头大汗的肥胖男人来演奏它,耳朵里塞着头发的人的唾液从他们的双簧管的另一头滴落下来……一想到这些他就不禁战栗,但是战栗的幅度不大,因为他是一个从来不走极端的人。

所以……

“然后怎么样了呢?”他说。

“然后他就开始唱歌,呀呀,大人。”加布林·迈克尔说。他是一名持证乞丐,也是非正式的线人。“一首关于‘巨大火球’的歌。”

王公大人扬起了一边眉毛。

“你说什么?”

“诸如此类的啦。我也听不清具体歌词,钢琴爆炸了。”

“啊?我想这应该把演奏都打断了吧。”

“不,那只猴子在钢琴的残骸上继续弹着,”加布林·迈克尔说,“人们站起来,开始欢呼,呀呀,舞蹈,还跺着脚,就好像脚下出现了成千上万只蟑螂一样。”

“你说音乐家行会来的人受伤了?”

“这非常奇怪。之后他们的脸色变得像床单一样白。至少,”加布林·迈克尔说想到了自己床铺的样子,更正了一下,“像某些床单一样白。”

王公大人在乞丐说话的时候,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的报告。那的确是个诡异的夜晚。破鼓酒馆的骚乱……哦,那倒是正常,可是听起来不太像典型的骚乱,而且他也没听说过巫师们还会跳舞。他感觉自己认出了那些征兆……只有一件事能让它变得更糟。

“告诉我,”他说,“迪布勒先生对此反应如何?”

“什么,大人?”

“一个足够简单的问题,我早该想到了。”

加布林·迈克尔心里想到的话是“可你怎么知道老家伙迪布勒在场?我从来没提过”。这句话在他喉咙口排列来排列去,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他想说出来。

“他就是坐在那儿看着,大人。他的嘴巴张着,然后就冲出去了。”

“知道了。哦,天哪。加布林·迈克尔,非常感谢。你可以走了。”

乞丐迟疑了。

“脏鬼老罗说过大人有时候会给线人付钱。”他说。

“他说过吗?真的吗?他说过是吗?嗯,那还真有意思。”维第纳利在一份报告的边缘潦草地写下了一个字。“谢谢。”

“呃……”

“别让我扣留你。”

“呃,不。上帝保佑线人。”加布林·迈克尔说着,快速逃命去了。

乞丐的靴子声响渐渐消失,王公大人踱到了窗户边上,双手背在身后,叹了口气。

很可能有些城邦,他推测着,那里的国王只为些小事情而烦恼……蛮族入侵啊,收支平衡啊,暗杀啊,本地火山爆发啊……那儿不会有人频繁地拉开现实之门,寓意深刻地说:“嘿,进来吧,很高兴见到你,你的斧子可真漂亮,顺便说一下,既然你在这儿,那你能给我点儿钱吗?”

有时维第纳利大人也会想到底那时洪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当然,这个人人皆知。都知道个大概。但都不知道底细。

这是座多糟糕的城市啊。春天,河流着火了。大概一个月之前,炼金术士行会爆炸了。

他走回了自己的书桌旁,又做了简单的记录。他很担心他会不得不杀死谁。

然后,他又拿起了方德尔的《G大调前奏》第三乐章,坐下看了起来。

苏珊走回她之前跟冰冰分开的小巷。卵石路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六个男人,紧抓着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痛苦地呻吟着。苏珊无视了他们。任何打算偷走死神的马的人很快就会明白什么叫“疼得生不如死的境界”。冰冰下蹄挺准的。那是一个很小很小、很私人的境界。“是音乐在演奏他,而不是他在演奏音乐,”她说,“你也看到了。我都不确定他的手指是不是碰到了琴弦。”

吱吱。

苏珊揉着手。鲨鱼嘴的头真的很硬。

“我能在不杀他的基础上杀掉它吗?”

吱吱。

“毫无希望,”渡鸦翻译道,“就是它让他活着。”

“但是外公……但是他说过它无论如何最后会杀掉他的。”

“这是一个宽广奇妙的宇宙,不要紧的。”渡鸦说。

吱吱。

“但是……你看……如果它是一种……一种寄生虫,或是……之类的,”苏珊说,冰冰开始疾步升空了,“杀死它的宿主对它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吱吱。

“他说是你把他带到那里的,”渡鸦说,“我要从奎尔姆下,好吗?”

“它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苏珊说,“它在利用他。但是为了什么呢?”

“二十七块!”瑞克雷先生说,“花了二十七块把你弄出去!那个中士一直在咧嘴笑!巫师们被捕了!”

他在一排垂头丧气的人面前走来走去。

“我是说,破鼓酒馆叫警卫进来的情况多长时间才有一次?”瑞克雷先生说,“我是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咕哝咕哝咕哝。”院长眼睛看着地板说。

“你说什么?”

“咕哝咕哝跳舞咕哝。”

“跳舞。”瑞克雷先生平静地说。他又沿着这排人走了回来。“那是跳舞,是吗?往别人身上撞?把他们一个个抡到你身后去?在那里到处打转转?巨怪都不会那么干。(我对巨怪没有恶意,只是提醒你们,了不起的人就是了不起的人。)你们是巫师。人们应该尊敬你们,不是因为你们会在他们头顶上翻跟头,近代如尼文讲师,别以为我没看到你的小动作,说实话,真让我感到恶心。可怜的庶务长只能躺下来。舞蹈是……要围成圈,你们不知道吗,像是仲夏柱[40]什么的,还有健康的旋转轴,可能是在打着光的小舞厅里……不是像个拿着战斧的矮人一样围着别人团团转。(注意:我总是说矮人们是社会的栋梁。)我表述得够清楚了吗?”

“咕哝咕哝咕哝每个人都这么干咕哝咕哝。”院长说。他的眼睛还在盯着地板看。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对十八岁以上的巫师说这些,但是你们在接到我下一个通知之前不准走出校门一步!”

关在校园里也算不上什么惩罚。连空气都要在室内徘徊上一会儿,才能得到巫师们的信任。他们生活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他们的房间与餐桌之间的槽状通道中度过的。但是,他们觉得很奇怪。

“咕哝咕哝不明白为什么咕哝。”院长咕哝着。

很久之后,他才说,那天当音乐声消逝之后,很可能是因为他从未真正年轻过,或者至少,岁数大到知道自己年轻过。像大多数巫师一样,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巫师训练,那时的他,正式场合戴的尖帽子都能一下子扣到耳朵下面。在那之后,他就,嗯,成了一名巫师了。

他又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东西。在几天之前,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它。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想做些事情。他也不知道想做的事情是些什么,但就是想尽快做出来。他想……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苔原住了一辈子的人,有一天早上醒过来,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去滑水。只要空中还散播着音乐,他就绝不可能待在屋子里。

“咕哝咕哝咕哝不待在屋子里咕哝。”

他胸中有一股陌生的感觉在翻涌。他要违抗命令!违抗一切!包括重力法则。在上床睡觉之前也绝对不会去叠衣服的!瑞克雷先生马上会说,哦,是个反叛者呢,是吧,你在反抗什么,他还可能会说……他会说一些让你记忆犹新的混账话,他一定会这么做的!一定——

但是,校长已经扬长而去了。

“咕哝咕哝咕哝。”院长挑衅地说道,一个反叛者是不羁的。

有人在敲门,这声音在一片喧嚣中若隐若现。悬崖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是我,西比柯斯。这是你们的啤酒,把它喝掉,然后给我滚出去!”

“我们怎么能滚出去呢?”戈罗德说,“每次他们看到我们,都非让我们多演奏一会儿!”

西比柯斯耸了耸肩。“我不在乎,”他说,“但是这啤酒一块,还有那些破损的家具,你们要再赔二十五块。”

悬崖关上了门。

“我可以跟他协商一下。”戈罗德说。

“不,我们赔不起。”巴迪说。

他们面面相觑。

“嗯,观众爱我们啊,”巴迪说,“我们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呃。”

一片寂静中,悬崖把啤酒瓶的一端咬了下来,把啤酒倒在了自己的头上[41]。

“我们想知道的是,”戈罗德说,“你们觉得自己刚才都在干什么?”

“对——头。”

“还有,”悬崖咯吱咯吱地把剩下的酒瓶子都嚼碎了,“我们怎么知道要演奏什么?”

“对头。”

“还有,”戈罗德说,“你们刚才在唱什么?”

“呃……”

“志《别踩我的新蓝色靴子》吗?”悬崖说。

“对头。”

“《和蔼亲切的波利小姐》?”戈罗德说。

“呃……”

“《斯托·赫里特蕾丝》?”悬崖说。

“对头?”

“那是一种斯托·赫里特城出产的极其精致的蕾丝。”戈罗德说。

戈罗德斜着眼看了看巴迪。

“你说‘你好,小宝贝’的时候,”他说,“你为什么那么做?”

“呃……”

“我是说,他们好像根本就不让太小的孩子进破鼓酒馆来。”

“我不知道,那几个词自己跑出来的。”巴迪说,“它们是音乐的一部分……”

“而且你……在非常奇怪地动来动去。就像你的裤子穿得不舒服一样,”戈罗德说,“当然,我也不是很了解人类,但是我看到观众席中有几个女士看着你的样子就像是一个矮人看着一个女孩儿,好像他知道这个女孩儿的父亲有一个大大的采矿井,还有几个大煤矿。”

“志啊,”悬崖说,“也像一个巨怪在想:嘿,你志在辣人身上看到岩层了吗……”

“你肯定你身上没有精灵血统,是吗?”戈罗德说,“有那么一两次,我总觉得你的行为举止有点儿……精灵气。”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巴迪说。

吉他在嗡鸣着。

他们都看着它。

“我们要做的志,”悬崖说,“把它拿起来,扔到河里去。同意的人说‘赞成’,也可以说‘对头’。”

又是一阵沉默,并没有人冲过去拿起吉他。

“但是问题是,”戈罗德说,“问题是……那里的人们的确喜欢我们。”

他们仔细地想了想。

“这确实让人感觉……不错。”巴迪说。

“必须承认……我一生中从没见过辣样的观众。”悬崖说。

“对——头。”

“如果我们这么出色的话,”戈罗德说,“为什么我们这么穷呢?”

“因为志你在出面协商,”悬崖说,“如果我们得赔辣些家具的话,我很快就得靠吸管吃晚餐了。”

“你是说我不够出色?”戈罗德说。他愤怒地站了起来。

“你吹得一手好号角,但你不志精通财务的巫师。”

“哈,我倒想看看——”

又传来了一声敲门声。

悬崖叹了口气。“肯定又志西比柯斯,”他说,“把辣个镜子递给我。我打算从另一边儿再拔颗牙出来。”

巴迪打开了门。西比柯斯站在门口,他后面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人,穿着一件长大衣,还咧着大嘴善意地微笑着。

“啊,”微笑脸说,“你是巴迪,是吧?”

“呃,是的。”

男人进来了,看起来似乎根本就没有移动过,然后,他当着房东的面踢了一脚房门,门关上了。

“我叫迪布勒,”微笑脸接着说,“自割喉咙迪布勒。我敢说你之前听过我的名字吧?”

“对——头!”

“我不是跟你说话!我是跟你们其他几个人说!”

“没有,”巴迪说,“我想我们可能没听过。”

微笑脸嘴咧得更大了。

“我听说你们几个现在有点儿麻烦,”迪布勒说,“损坏家具之类的。”

“我们甚至还没拿到报酬呢。”悬崖对着戈罗德怒目而视,说道。

“那么现在,”迪布勒说,“可能只有我能帮你们了。我是个商人,我做的是生意。我知道你们是音乐家,你们玩音乐。你们不想为钱的事情而发愁,对吧?不想让那些事儿妨碍你们的创作过程,对吧?把这个麻烦交给我怎么样?”

“哼,”戈罗德说,他还在为自己的财务敏感度遭到侮辱而生气,“你能做些什么呢?”

“嗯,”迪布勒说,“首先,我能把你们今晚的酬劳结清。”

“那么家具呢?”巴迪说。

“哦,这儿每天晚上都会打破东西,”迪布勒兴高采烈地说,“西比柯斯是在诓你们。我会跟他协商好的。悄悄说一句,你们可要小心像他那样的人。”他俯身前去。如果他嘴巴咧得再大一点儿的话,上半截的脑袋瓜一定会掉下来的。

“这座城市,孩子们,”他说,“是个丛林。”

“如果他能给我们酬劳,我就相信他。”戈罗德说。

“就辣么简单?”悬崖说。

“我相信所有给我钱的人。”

巴迪望了一眼桌子。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有种感觉,要是事情不对劲的话,吉他会有反应的——也许,会弹奏和弦。但是它只是轻柔地兀自发出“咕噜咕噜”声。

“哦,好吧,如果这意味着我就能保住我的牙的话,我赞成。”悬崖说。

“好的。”巴迪说。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可以一块儿制造美妙的音乐啦!至少——你们几个可以,嗯?”

他掏出了一张纸和一支笔。从迪布勒的眼里看来,那只狮子怒吼了。

在锤顶山的高空中,苏珊骑着冰冰越过了一处云堤。

“他怎么能那么说话呢?”她说,“玩弄人们的生命,然后侃侃而谈说职责?”

音乐家行会的灯全都点亮着。

杜松子酒瓶碰撞着一只酒杯的杯口发出了“叮叮叮”的敲击声。当鲨鱼嘴把它放在桌上时,又“咯咯”响了两下。

“难道就真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是谁?”克雷特先生说。鲨鱼嘴在第二次试着去拿酒杯的时候终于拿到了。“一定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不知道那个男孩的底细,”鲨鱼嘴说,“以前从来没人见过他。嗯……嗯……啊,你也知道巨怪……他们看起来长得都一样……”

“他们当中一个肯定是幽冥大学的图书管理员。”“大键琴先生”赫伯特·乱序说道。他是音乐家行会的图书管理员。

“那我们就暂时不管他了。”克雷特说。

其他两人都点点头。在还有一些更弱小的目标可以对付的时候,没有人真的想去惊动图书管理员。

“那么矮人呢?”

“啊。”

“有人说他们觉得那是戈罗德·戈罗德之子,住在菲德尔路的什么地方——”

克雷特先生咆哮着:“马上派些人过去。我希望他们马上把这座城里的音乐家的处境了解清楚。快去,快去。”

音乐家们匆匆穿过夜色,把破鼓酒馆的喧嚣甩在了后面。

“他难道不是个好人吗?”戈罗德说,“我是说,我们不仅拿到了酬劳,有趣的是,他还自己掏钱给了我们二十块!”

“我想,他说的志,”悬崖说,“他会给我们二十块,作为利息。”

“这不是一回事吗?他还说了他会给我们找活儿干的。你看过合同了吗?”

“你看过了吗?”

“字写得非常小,”戈罗德说,“内容倒是挺多的,”他又说道,“内容多的合同一定是好合同。”

“图书管理员跑了,”巴迪说,“一直叫着‘对头’,然后跑了。”

“哈!没事儿,他很快就会后悔的。”戈罗德说,“以后,别人对他说的时候,他就会说‘你也知道,我在他们出名之前就离开了’。”

“他只会说‘对头’。”

“可是不管怎么说,钢琴需要修一修了。”

“志的,”悬崖说,“好像,我以前在辣儿见过有个家伙能用火柴做东西的。他也许能修好钢琴。”

好几块已经化作了咖喱花园的两份羊肉咖喱和沥青铀矿咖喱肉,还有一瓶酒,这酒里化学成分丰富,连巨怪都能喝呢。

“吃完之后,”他们坐下等待食物,戈罗德说,“我们得找个地方待着。”

“你家不行吗?”悬崖说。

“那儿风太大了。门上有个钢琴形状的洞呢。”

“志的,但辣洞志你弄的。”

“所以呢?”

“房东不会有意见吗?”

“他当然会有意见。那是房东们都爱干的事儿。无论如何,我们的事业在上升,上升,朋友们。我感觉得到。”

“我还以为你只是因为拿到酬劳而高兴呢。”巴迪说。

“是的,是的,但是如果拿到很多酬劳,我会更高兴的。”

吉他轻轻地嗡鸣着。巴迪把它拿起来,拨动了一根琴弦。

戈罗德扔下手里的餐刀。

“那听起来像钢琴声!”他说。

“我想它可以模仿一切的声音,”巴迪说,“现在它知道钢琴是什么声音了。”

“魔法。”悬崖说。

“当然是魔法,”戈罗德说,“我一直这么说。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一家积满灰尘的旧乐器店找到的一件古怪的旧乐器。”

“不志风雨交加的夜晚啊。”悬崖说。

“它应当是……是的,好吧,但是雨下得很大……那应该是一个特别的夜晚。我敢说如果我们现在回去的话,那乐器店肯定不在那儿了。这能证明一切。那些知道我们从不存在的店里买过东西的人明天就会离奇死亡。这是命运的安排。命运女神正在向我们微笑呢,一定是这样的。”

“命运女神正在对我们做着什么,”悬崖说,“希望志在向我们微笑吧。”

“迪布勒先生说明天会给我们找点儿特别的地方去演出呢。”

“很好,”巴迪说,“我们必须演出。”

“是的,”戈罗德说,“我们的演出很棒。那是我们的工作。”

“人人都应该听到我们的音乐。”

“当然,”悬崖一脸迷惘,“对的,当然。辣志我们想要的。还有,酬劳,也志。”

“迪布勒先生会帮我们的。”戈罗德说。他太投入了,根本没听出巴迪声音中的怨气。“他一定非常成功,在萨托广场有间办公室。那里只有非常高档的生意才开销得起。”

晨曦初露,新的一天来了。

瑞克雷先生急匆匆穿过幽冥大学花园中挂满露珠的草地,咚咚地敲响高能量魔法大楼的门,清晨才会悄然来临。通常来说,他从不会靠近这个地方。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明白那些年轻巫师在这儿做的那些事儿,而是因为他强烈怀疑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似乎很享受对万事万物的怀疑与不确定,经常会在吃晚餐的时候,说道:“哦,我们刚刚推翻了马鲁叶夫有关魔法失重的理论!太不可思议了!”仿佛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一样,其实,这是非常粗鲁无礼的。

他们还会经常谈论要将神秘元——最小的魔法单位再进行分解。校长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把东西分成小块,弄得到处都是,又有什么好处?没有人在戳戳捅捅的时候,宇宙就已经够糟了。

门打开了。

“哦,是您啊,校长。”

瑞克雷先生把门推得更大了。

“早上好,斯蒂本。很高兴看到你这么早就起来了。”

庞德·斯蒂本,幽冥大学最年轻的教师,对着天空眨了眨眼。

“已经是早上了吗?”他说。

瑞克雷先生一把推开了他,走进了高能量魔法大楼。对于一个传统的巫师来说,这个地方看起来很陌生。既看不到一颗颅骨,也看不到滴蜡的蜡烛。眼下的这个房间看起来就像个炼金术士的实验室一样,经历过不可避免的爆炸,落到了铁匠铺里。

他也看不上斯蒂本的长袍。长度倒算是合适,但是已经洗成了灰绿色,上面有一大堆口袋和纽扣,帽子边上还镶了一圈兔子毛。衣服上根本就没有亮片、珠宝或是神秘的符号,只有一块钢笔漏水留下的脏印子。

“你最近都没出去过吗?”瑞克雷先生问。

“没有,校长。呃,我应该出去吗?最近一直忙着制造我的‘让它变大’机。您知道的,我给您看过……”[42]

“是的,是的,”瑞克雷先生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还有人在这儿工作吗?”

“嗯……有我、可怕泰兹、斯卡兹,还有大疯子德朗格,我想……”

瑞克雷先生眨了眨眼。

“他们是谁?”他说。同时,从他的记忆深处,一个恐怖的答案渐渐清晰起来。只有一种非常特殊的物种才会叫这样的名字。

“学生?”

“呃,是?”庞德后退了几步,说道,“这没问题吧,是吧?我是说,这里是大学……”

瑞克雷先生挠了挠耳朵。当然,这个人说得对。你身边是得有些浑球,你无法远离这一切。从他个人角度来说,他会躲开他们,只要躲得开。学校里的其他教职员工也是一样。当他们看到他们的时候,有时会往另一个方向跑,或是躲在门后面。近代如尼文讲师为了不对他们进行个别指导,宁可把自己锁在衣柜里,这件事情人人皆知。

“你最好去把他们找来,”他说,“事实上,我好像已经失去了我的教学团队。”

“为什么呢,校长?”庞德礼貌地说。

“什么?”

“我没明白。”

他们一脸茫然地面面相觑,两人的脑回路如同在一条窄窄的街道上背道而驰的两辆车,都在等着对方先掉头。

“我们学校的教学团队,”瑞克雷先生先投降了,他说,“院长之类的,全都去了那拐角处。整个晚上都没睡,都在弹吉他什么的。院长给自己做了一件皮大衣。”

“哦,皮革确实是一种非常实用、功能性很强的面料。”

“他可不是那么用的。”瑞克雷先生阴郁地说道。

(……院长后退了几步。他从管家维特矮夫人那儿借了一个裁缝用的人体模特。他对自己脑海中冒出的设计理念做了些许改良。首先,对于巫师来说,在他们灵魂深处,他们是不愿意穿不能遮盖到至少脚踝以下的东西的。所以这是很费皮料的。有相当多的地方可以用饰钉进行装饰。

他先从“院长”两个大字开始。

但是空间太大了,这几个字不够填。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生来”,后面留了空间,因为他也不是很确定他生来是为了什么。“生来为了吃大餐”好像也不太合适。

又想了几个滑稽的念头之后,他又继续,“活得纵放,死得轻年”[43]。好像有点儿不对劲,他自己也看出来了。刚才他在用饰钉扎洞的时候,把皮革翻了过来,然后他就忘了自己是该往那一边儿去了。

当然了,你往哪一边儿去并不重要,只要你去就是了。这就是摇滚乐的精义所在。)……“近代如尼文讲师正在房间里打鼓,剩下的都在弹吉他。庶务长对自己的长袍底边做了些很奇怪的事情,”瑞克雷先生说,“图书管理员在到处晃悠着偷东西,没有人听我说一句话。”

他一直盯着那些学生看。这是个令人忧心的场面,倒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学生的长相。当这个该死的音乐让所有人都用脚打着拍子的时候,这里有些人彻夜都待在屋里——工作。

“你们这些人在这儿干什么?”他说,“你……你叫什么名字?”

被瑞克雷先生手指圈定的学生巫师焦虑地扭动着身体。

“呃……嗯……大疯子德朗格。”他说,手里扭着帽子的檐。

“大,疯子,德朗格。”瑞克雷先生说,“这就是你的名字,是吗?那就是你马甲上绣的?”

“嗯……不,校长。”

“那是……?”

“艾德里安·特尼希德,校长。”

“那为什么他们叫你大疯子德朗格呢,特尼希德先生?”瑞克雷先生说。

“嗯……嗯……”

“他有一次喝掉一整品脱的香蒂酒。”斯蒂本一脸尴尬地说。

瑞克雷先生认真而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哦,好吧,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好吧,你们几个,”他说,“你们觉得这是什么做的?”

他从长袍里拿出了一个破鼓酒馆店的大啤酒杯,杯口上封着一个啤酒垫,用线扎得紧紧的。

“你拿着什么东西,校长?”庞德·斯蒂本说。

“一段音乐,伙计。”

“音乐?可你不可能把音乐装在里面。”

“我希望我也是像你这样的傻蛋,觉得自己他妈什么事儿都知道。”瑞克雷先生说。

“把那个烧瓶拿过来……就你,大疯子艾德里安,把盖子拿掉,当我说话的时候再把它盖上。准备好盖子,疯子艾德里安……现在!”

瑞克雷先生把啤酒垫从杯子上拿下来,并迅速把它倒进烧瓶,这时传来了一声短促而愤怒的和弦声。疯子德朗格·艾德里安“砰”的一声盖上了烧瓶盖,吓得校长魂不附体。

然后,他们听到了……一种微弱却持续的节拍声,在玻璃烧瓶的内壁弹来弹去。

学生们都在凝神看着里面。

好像有什么东西。空气中有某种律动……

“这是我昨天晚上在破鼓店里抓到的。”

“这不可能,”庞德说,“你不可能抓到音乐的!”

“那又不是克拉奇的雾,小伙子。”

“从昨天晚上开始它就一直在那个酒杯里吗?”庞德说。

“是的。”

“但那不可能!”

庞德看起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些人,他们生来就本能地觉得宇宙万物都是可解的。

瑞克雷先生拍了拍他的肩。

“你从未想过当巫师是个好干的活儿,对吧?”

庞德看着罐子,嘴抿成了一根细细的线,看得出决心满满。

“对!我们一定要把这个谜团解决掉!这一定跟频率有某种关系。对!可怕泰兹,把水晶球拿过来!斯卡兹,把铁线卷取过来!这一定跟频率有关!”

摇滚乐队晚上睡在了闪烁街之外的一个小巷子里的一家单身男性旅社里,那四个坐在菲德尔路上那个钢琴形状的洞外面的音乐家行会强制执行人一定会对此甚感兴趣的。

苏珊在死神的各个房间里大步流星地走来走去,暗自生着闷气,还有一点点的恐惧,这种恐惧感让她更是愤愤不平。

怎么会有人那么想呢?怎么能有人甘心于做一股盲目力量的化身呢?嗯,一定要有所改变……

他的父亲也试着改变过,她知道。但那只是因为他,嗯,坦白说,有点儿多愁善感。

他曾经被斯托·拉特的凯莉女王封为公爵。苏珊知道那头衔意味着什么——公爵意味着要做“战争领袖”。但是他的父亲从来没有跟谁打过仗。他似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游历一个又一个倒霉的城邦上了,与人攀谈,令他们主动再去与别人攀谈。据苏珊所知,他从未杀过一个人,虽然他可能将几个政治家说死过。那似乎并不是一个战争领袖该干的事儿。必须承认的是,似乎出现的战争并不像过去的那般规模小小,但是……这不是令人骄傲的人生。

她穿过放满沙漏的大厅。即便是那些放在最高架子上的沙漏,在她经过时,都在轻柔地咯吱咯吱响。

她拯救过生命。好人应该放过,坏人应该早死。这也将使一切重获平衡。她会让他看到的。至于责任,嗯……人类通常都在做着改变。这就是人类的天性。

苏珊打开了另一扇门,迈步走进了图书馆。

这间房间比沙漏大厅还要大。书架如悬崖般耸立;屋顶雾气缭绕,影影绰绰。

但是,当然了,她也暗暗告诉自己,像挥动魔杖一般挥动镰刀,世界一夜之间就变得更美好的想法也是幼稚的。这需要时间。所以她应该从小处着手,慢慢来。

她伸出了一只手。

“我不打算用那个声音,”她说,“那是毫无必要的戏剧效果,而且真的有点儿愚蠢。我只想要小恶魔·伊·塞林之书,非常感谢。”

在她四周,图书馆的忙忙碌碌还在继续。上百万本书在静静地自我书写,发出像蟑螂一般“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记得曾经坐在一双膝盖上,或者,是坐在膝盖上放着的垫子上,因为光是膝盖是肯定不可能的。她看着一根手指骨跟读着书页上不断显现出来的文字。她学过如何阅读自己的生命之书。

“我还在等着。”苏珊意味深长地说。

她握紧了双拳。

小恶魔·伊·塞林。她说。

那本书出现在了她面前。在它掉落到地上之前,她一把接住了它。

“谢谢。”她说。

她快速翻动他的生命之书,直到看到最后一页,她眼神定住了。然后她又急匆匆地回头去找,直到她找到,他死在破鼓酒馆店里的事,这清晰地记载在书上。全写在那儿——都是假的。他并没有死。这本书在撒谎。或者,这一次她用了一种更为精确的方式看待它——这书是真的,是现实在撒谎。

更重要的是从他死亡的那一刻开始,这本书就是用音乐记录的。一页页画满的全是五线谱。当苏珊看的时候,一枚低音谱号还打出了一连串漂亮的循环来。

它想要什么?为什么它要救他?

她要去救他,这非常非常重要。她感觉到这种确定性就像一颗球一样深深嵌在她心中。这势在必行。她从没有近距离见过他,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是,她必须去救他。

祖父说过她不应该做那种事。他怎么能知道所有的那些事情是什么样的?他从来没有活过。

布勒特·翁德恩是做吉他的。这是一份安静的,也颇令人满意的工作。如果木头是现成的,还经过了适当的风干的话,他和学徒吉普森要花五天时间才能做出个像样的乐器。他是个勤勉认真的人,把许多年的时光都投入到对一种乐器的精益求精上,虽然他自己并不是个出色的演奏者。

根据他的经验,吉他手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他认为是真正的音乐家,在歌剧院工作,或是给小型的私人管弦乐团打工。第二类是民谣歌手。他们根本就不会弹吉他,但那也没关系,因为他们大多数人连歌也不会唱。还有一类就是游吟诗人和那些黑不溜秋的人,他们觉得吉他就像是齿间叼的玫瑰、一盒巧克力和一双精心摆放过的袜子一样,是两性角力战场上的另一件利器。除了一两个和弦之外,他们什么都不会弹,可是他们却是这里的常客。对于抢在一位愤怒的丈夫前面从卧室窗户里跳出去的奸夫来说,最容易丢弃不要的就是他的乐器。

布勒特想这形形色色的人他都见过了。

当心,今天早上一大早他就卖了一些吉他给了几个巫师。这可很不寻常。有几个人甚至还买了他的《吉他入门》。

铃声响了。

“你好,”——布勒特看着前来的顾客,内心狠狠地给自己鼓了鼓劲——“先生?”

不是因为那件紧身皮大衣,也不是因为钉满了铆钉的袖口,也不是因为那把大腰刀,也不是因为满是长钉的头盔。而是因为除了皮大衣还有饰钉还有刀还有头盔。这位顾客肯定不属于目录中的第一类和第二类人,布勒特暗暗断定。

这个身影站定了,一脸的不确定,双手**般地握着,明显是对对话情境感到不自在。

“这里是吉他铺?”他说。

布勒特环顾四周,看了看四面墙上和屋顶上挂的商品。

“呃,是啊?”他说。

“我想买一把。”

如果是目录中的第三类,这个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会花心思在玫瑰和巧克力上的,甚至连个“你好”都不愿多说。

“呃……”布勒特随意地抓了一把吉他,递到那人面前,“这样的行吗?”

“我要那种能发出卜啷、卜啷、卜啷昂、卜啷、卜啷姆姆喝噫噫噫那种声音的。你懂吧?”

布勒特低头看着吉他。“我不确定它能发出这种声音。”他说。

两只硕大无比、长着黑色指甲的大手一下子把吉他从他手中抢了过去。

“呃,你握琴的方式不——”

“有镜子吗?”

“呃,没有——”

一只毛茸茸的手举到了空中,然后猛地冲琴弦而去。

布勒特再也不愿回顾接下来的十秒钟。人们应该被禁止对手无寸铁的乐器做这样的事。这就好像你精心养育了一匹小马,好好地喂养它,给它刷刷洗洗,在它尾巴上编上缎带,为它准备一片漂亮的田野,上面跳跃着兔子,长满了雏菊。紧接着,你就看着第一个骑手拿着马刺和皮鞭就把它带走了。

看这个恶棍弹奏的样子,他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他没有找到,但是当最后几声和弦终于消逝的时候,他的五官拧成了一团,呈现出一个坚定的神情,那是一个决心继续寻找的人会有的表情。

“嗯,好吧,多少钱?”他说。

这把吉他本来在打折,该卖十五块。但布勒特的音乐灵魂在反抗。他厉声回答。

“二十五块。”这就是他厉声说出的话。

“呃,好吧。那,这些够吗?”

那人从兜里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了一颗小红宝石。

“这我可找不开!”

布勒特的音乐灵魂还在抗争,但他的生意头脑走了过来,一把钩住了音乐灵魂的手肘。

“但是,但是,但是,我还会附赠你我的《吉他入门》、吉他肩带,再加几个弹拨器,怎么样?”他说,“书上有图片,教你该怎么摆手位什么的,怎么样?”

“呃,好吧。”

野蛮人走了。布勒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红宝石。

铃声又响了。他抬起了头。

这个人看起来倒是没那么糟,铆钉数没那么多,头盔上也只有两根长钉。

布勒特的手紧紧捏住了红宝石。

“你不会告诉我你想买吉他吧?”

“是的,就是那种能发出呜嗯呜嗯呜呜嗯嗯嗯的。”

布勒特一脸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

“嗯,这一把吧,”他拿起离他最近的一把吉他,“我不知道什么呜嗯呜嗯声,但是这是我的《吉他入门》,还有吉他肩带和弹拨器,卖你三十块。我会告诉你我会怎么做,琴弦与琴弦之间的空隙也算是我白送的,行吗?”

“好的。呃,你有镜子吗?”

铃声响了。

又响了。

一个小时之后,布勒特靠在了他工作室的门框边儿上,脸上挂着癫狂的笑容,双手紧紧地抓着腰带,以防裤兜里的钱太重了会把裤子给坠下去。

“吉普森?”

“我在,老板?”

“你还记得那些你造的吉他吗?你还在学的时候做的?”

“就是您说弹起来像猫要拉屎却缝上了屁股拉不出来的那些吗,老板?”

“你把它们扔了吗?”

“没有,老板。我想,我得留着它们。在五年之后,当我能造得出合格的吉他的时候,我就把它们再拿出来,好好地乐一乐。”

布勒特擦了擦额头,几枚小金币从他的手帕里掉了出来。

“你把它们放在哪儿了,我就是好奇问一问。”

“我把它们丢在小棚子里了,老板。还有那些你说过,没用得就像一只在合唱的美人鱼的那根木头。”

“把它们取出来,好吗?还有那根木头。”

“可是您说过……”

“还有,给我拿一把锯子。还有,再跑去给我拿一些,嗯,几加仑的黑漆。还要一些亮片。”

“亮片,老板?”

“你可以到卡斯摩普利特太太的服装店里去拿。还要问问她,她有没有那些闪闪亮亮的安卡石,还有一些可以用来装饰肩带的炫酷材料。哦……问问她能不能把她最大的镜子借给我们……”

布勒特又猛拽了一把裤子。

“然后到那些码头上去,雇一个巨怪,告诉他站在角落里,如果有人走进来,打算弹……”他停下来想了想,记起来了,“《天堂之路》,我想他们是这么叫的……就把他们的头拧下来。”

“不用先警告他们一下吗?”吉普森说。

“那就是警告。”

一个小时之后。

瑞克雷先生无聊了,让可怕泰兹到厨房去看看有没有小零食。庞德和另外两个人围着烧瓶在忙活着,周围乱七八糟地摆满了水晶球和线。现在……

在板凳的两颗钉子之间紧紧地拴着一根线,它顺着一个有趣的节拍砰砰地颤动着,看起来不很真切。

它上方的空气中悬挂着好几道巨大的绿色曲线。

“那是什么?”瑞克雷先生说。

“就是那个声音看起来的样子。”庞德说。

“声音的样子,”瑞克雷先生说,“嗯,倒是新鲜。我从没见过那个样子的声音。这就是你们这些小伙子用魔法完成的,是吗?看着声音?嘿,我们厨房里有不少很棒的奶酪,我们不如去听一听它们闻起来是什么味道的?”

庞德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把耳朵当作眼睛,这就是声音呈现出来的样子。”他说。

“真的吗!”瑞克雷先生高兴地说,“真是不可思议!”

“它看起来非常复杂,”庞德说,“当你从远处看,就很简单了,凑近了看,非常复杂。几乎……”

“是活生生的。”瑞克雷先生坚定地说。

“呃……”

说话的那个家伙叫斯卡兹。他看上去重七英石[44]。他的发型是瑞克雷先生见过的最有趣的一种,因为一头长发囫囵个儿扣在脑袋上,齐肩长。只有靠着他凸出来的鼻尖儿才能知道他面朝着哪一个方向。如果他的脖子后面长出个疖子,你都觉得他是在倒着走路。

“怎么了,斯卡兹先生?”瑞克雷先生说。

“呃,我曾经在哪儿读到过这个。”斯卡兹说。

“了不起。你是怎么做到的?”

“您知道锤顶山上的那些凝听派僧侣吗?他们说宇宙是有背景杂音的?像是某个声音的回声?”

“听起来挺有道理的。整个宇宙肯定是源于一次大爆炸,‘砰砰’的爆炸声。”瑞克雷先生说。

“声音倒不用特别大,”庞德说,“就是得一下子,就传得哪儿哪儿都是了。我看过那本书。是‘计算器’老里克多写的。他说,那些僧侣还在听着,那个永远不会消逝的声音。”

“我觉得应该挺大声的,”瑞克雷先生说,“大到所有地方都听得见。如果风向不对的话,你连刺客行会的钟鸣声都听不见。”

“要哪儿哪儿都听得见,声音也不必太大,”庞德说,“因为,在那时,哪儿哪儿都在同一个地方。”

瑞克雷先生看着他,就像看着刚从耳朵里掏出一个鸡蛋的魔术师一样。

“哪儿哪儿都在同一个地方?”

“是的。”

“那么,除了哪儿哪儿的其他地方在哪儿呢?

“通通,都在同一个地方。”

“同一个地方?”

“是的。”

“缩得小小的?”

瑞克雷先生开始表现出一些迹象。如果他是火山的话,住在附近的居民就该找找周边是否有触手可得的处女。

“哈哈,事实上,你也可以说,缩得大大的,”庞德说,他是那种还会走进火山里去的,“因为,在宇宙出现之前空间是不存在的,所以,那时的万物都是哪儿哪儿都在。”

“跟我们刚在说的哪儿哪儿是同一个地方?”

“是的。”

“好的,请继续。”

“里克多说他认为先是有了那个声音。一声极大而复杂的和弦。亘古至今,最大最复杂的声音。复杂得你都无法在宇宙内部弹奏它,就好像你无法用装在盒子内部的撬棍打开盒子一样。一声巨大的和弦……可以这么说……弹奏生万物。是那音乐的源头,如果你愿意这么想的话。”

“一种‘嗒嗒’的声音吗?”

“我想是吧。”

“我还以为宇宙是因为有个神剪下了另一个神的**,然后用那个造出来的呢,”瑞克雷先生说,“在我看来,简单明了,我是说,就是那种你能想象得到究竟发生了什么的。”

“嗯——”

“现在你告诉我们是有人吹了个大大的汽笛,然后我们就诞生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庞德说。

“噪声是不会自我制造的,这个我知道。”瑞克雷先生说。他放松了一些,确信理性已经充盈了他的头脑之后,拍了拍庞德的背。

“我们得做点儿什么,小伙子,”他说,“老里克多有点儿……不太牢靠,你懂的。他认为什么东西都可以归结为数字。”

“注意,”庞德说,“宇宙的确是有节奏的。日与夜,明与暗,生与死——”

“鸡汤与烤面包丁。”瑞克雷先生说。

“嗯,不是所有的隐喻都经得起细细推敲。”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可怕泰兹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托盘,后面还跟着管家维特矮夫人。

瑞克雷先生惊得下巴都掉了。

维特矮夫人行了屈膝礼。

“早上好,阁下。”她说。

她的马尾辫摆动着,在硬邦邦的衬裙上擦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瑞克雷先生重新把下巴收了回去,只有这样,他才能说话:“你对你的……做了什么?”

“打断一下,维特矮夫人,”庞德迅速说道,“今天早上,你给其他教师送过早餐了吗?”

“是的,斯蒂本先生,”维特矮夫人说,她丰满又神秘的胸部在毛衣下边儿动来动去,“没有一位先生下来吃饭,所以我拿托盘给他们都送过去了。老兄。”

瑞克雷先生的视线继续向下游走。他以前从未想过维特矮夫人是有腿的。当然了,理论上来说,女人得有这个东西才能走来走去,但是……嗯……

但是,硕大的蘑菇裙里伸出了两根粗短的小腿,再往下是一双白袜子。

“你的头发——”他开了腔,声音有点儿沙哑。

“有什么不妥吗?”维特矮夫人说。

“没有,没有,”庞德说,“非常感谢。”

她走了出去,把门关上了。

“她走出去的时候一直在打响指,就像你说的那样。”庞德说。

“不是只有那个玩意儿在打响指。”瑞克雷先生说。他还在战栗不已。

“您看她的鞋了吗?”

“我想我的眼睛在挪到那儿的时候就启动自我保护机制闭上了。”

“如果这声音是活生生的,”庞德说,“那它还极具传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