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有四块多,”他说,“我也知道我们该怎么花掉它。”

“我们应该把这钱用来交会费。”焕然重生的悬崖说。

戈罗德盯着不远不近的地方出神。

“不,”他说,“我们的音乐还不是很对。我是说,它很美妙,很……新颖,”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小恶魔兼巴迪看,“可是还是缺了点儿什么……”

矮人也目光如炬地看着巴迪兼小恶魔。

“你知道你的全身都在不停颤抖吗?”他说,“在你的椅子上动来动去的,就像裤子里全是蚂蚁。”

“我没办法。”巴迪说。他想睡觉,可是有个旋律在他的脑海中雀跃不止。

“我也看到了,”悬崖说,“我们刚才一路走来的时候,你就一直蹦来蹦去的。”他向桌子下面望去,“你还在用脚打拍子。”

“你还在不停地打着响指。”戈罗德说。

“我无法不去想那个音乐,”巴迪说,“你说得对。我们需要……”他用手指敲击着桌面,“……这样的声音……乓乓乓乓乓……”

“你是说钢琴吗?”

“是吗?”

“在河对面的歌剧院里就有一台新钢琴。”戈罗德说。

“呀,辣种东西不适合我们的音乐,”悬崖说,“辣种东西志给辣些又肥又大、戴白色假发的家伙准备的。”

“我认为,”戈罗德又瞥了一眼旁边的巴迪说,“如果我们把它放到小——巴迪身边的话,它很快就能融入我们的音乐。所以去试试吧。”

“我听说它值整整四百块呢,”悬崖说,“谁也没有辣么多的牙。”

“我没说要买它,”戈罗德说,“就是……借一段时间而已。”

“朗朗乾坤地偷东西。”悬崖说。

“不,不是偷,”矮人说,“我们用完了就给他们还回去。”

“哦,辣就没问题了。”

巴迪不是鼓手也不是巨怪,他很清楚戈罗德话中的逻辑漏洞。要是几个星期以前,他可能会把这个漏洞说出来。但那时的他是一个在山谷中乖乖地跟着德鲁伊们围圈圈的好孩子,他不喝酒,不骂人,在每次德鲁伊的献祭会上都会弹奏竖琴。

现在,他需要那架钢琴。之前那个声音差一点儿就完美无瑕了。

他打着响指的节奏正好跟他思考的节奏很合拍。

“可志我们找不到人演奏啊。”悬崖说。

“你负责弄钢琴,”戈罗德说,“我负责找演奏的。”

从头到尾,他们的眼神都不时地望向那把吉他。

巫师们集结在一起向着管风琴进发了。它周围的空气仿佛过热了一般在震颤着。

“真是亵渎之音!”近代如尼文讲师大声喊道。

“哦,我不知道!”院长尖声叫着,“这还挺容易记的!”

蓝色的火花在风琴管之间噼啪乱闪。只见图书管理员处在震颤不已的建筑物的高处。

“谁在鼓动风箱?”资深数学家尖声叫着。

瑞克雷先生站在一边环顾四周。风琴的手柄似乎在自动地上下摆动。

“我不能容忍这种事情,”他小声嘀咕着,“发生在我这该死的学校。这比学生还糟糕。”

他举起了弓弩,瞄准了主风箱,开火。

A键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哀号,紧接着,管风琴爆炸了。

接下来的几秒钟发生的事都是在此后不久的一次讨论中一五一十地整合起来的。巫师们都到非凡之屋里去喝了点儿烈酒,庶务长呢,则是去喝热牛奶的。

近代如尼文讲师赌咒发誓说64调音栓的风琴管在一道烈焰柱中直冲天际。

不确定性研究主席和资深数学家说他们发现图书管理员头朝下出现在学校外面萨托广场的一处喷泉上,一直对他自己喊着“对——头”,还咧着嘴笑。

庶务长说他看到有十几个年轻的**在他**跳上跳下的,不过他之前偶尔也这么说过,尤其是在家里待了太久的时候。

院长什么话都没说。

他眼神呆滞。

火花在他的发间噼啪响着。

他在想他是否能把自己的房间刷成黑色的。

……节拍还在继续……

小恶魔的生命沙漏放在了大桌子的中间。鼠之死神围着它走来走去,小小声地吱吱叫着。

苏珊也看着沙漏。毫无疑问,所有的沙子现在都在沙漏的底部了。但是,有点儿别的什么东西充盈了沙漏的顶部,并且通过狭窄的瓶颈向下倾泻。它是淡蓝色的,袅袅地缭绕着,仿佛轻烟一般。

“你见过这种东西吗?”她说。

吱吱。

“我也没见过。”

苏珊站了起来。墙壁附近的阴影,她已经习以为常了。那是一些东西——也不是机械,也不是家具。她们学校的草坪上有一个星象仪。那些远处的影影绰绰的形状让她想起了那个东西,虽然她也说不上那都是些什么星星,沿着怎样的轨道运行。那似乎是一些过于奇异之物的投影,哪怕对于这个奇异空间而言也是如此。

她那时想救他的性命。这没有错。她知道。当她一见到他名字的时候,她……哦,这很重要。她继承了一些死神的记忆。她可能没有见过那个男孩,但他也许见过。她感到这个名字和这张脸都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中,她的思维都得围着这个打转转。

是什么别的东西先救了他。

她又拿起沙漏放到耳边。

她发现自己在用脚打着拍子。

她意识到远处的阴影在移动。

她跑了过去,穿过了地面,真正的地面,超出地毯外围边界的地方。

这些影子要是更实体一些,看起来会更像数学的。都是一些属于……某个物体的巨大的曲线。像是钟表指针,可是比树还要长,在半空中缓慢地移动。

鼠之死神爬上了她的肩膀。

“我想你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吗?”

吱吱。

苏珊点点头。老鼠,她想,该死的时候就会死去。它们不会装死骗人,也不会起死回生。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僵尸鼠。老鼠们知道什么时候该放弃。

她又看着那个沙漏。那个男孩儿——她像其他女孩儿一样用这个词称呼那些比她们略长几岁的年轻男性——在吉他上弹奏着和弦之类的音乐,然后,历史就被改变了,或是被删减了,还是什么的。

她身边的什么东西不想让他死。

现在是凌晨两点钟,外面下着雨。

安卡-摩波城的警卫、治安官巨石屑守卫着歌剧院。这一招维持治安的方法是他从科隆中士那儿学来的。要是在夜深人静的雨夜里,只有你一个人,就去守卫那些有着便利的遮雨屋檐的大家伙。科隆奉行这个政策好几年了。因此,从来没有重要的标志性建筑被盗过[29]。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一个小时之前,一根64调音栓的风琴管从天而降。巨石屑漫步过去检查被砸出来的坑,但他也不确定这是否算是犯罪行为。而且,据他所知,风琴管都是从天而降的。

五分钟之前,他还听到歌剧院里传来了低沉的撞击声,有时还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他把这些都记录了下来。他可不想冒冒失失地就出现。巨石屑从来没进过歌剧院。他也不知道正常情况下,凌晨两点钟时里面该有什么声音。

前门打开了,一只形状怪异的巨大扁箱子,犹犹豫豫地走了出来。它在以一种奇异的路线行进着——先往前走几步,再往后退几步,而且边走还边自言自语。

巨石屑低头望去。他能看到……他停了一下……至少七条大小各异的腿,其中只有四条腿是长脚的。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箱子旁边,梆梆地敲着箱子的侧面。

“你好,你好,你好,这个都是些什么?”他努力集中着精力把这个句子说对。

箱子停住了。

然后它说:“我们是一架钢琴。”

巨石屑审慎地考虑了一下。他并不知道钢琴是什么。

“钢琴是会走来走去的,是吗?”他说。

“这个……我们有腿。”钢琴说。

巨石屑承认了这一点。

“可是现在是半夜。”他说。

“每台钢琴都得有放风的时候。”钢琴说。

巨石屑挠了挠头。这倒是说得过去。

“嗯……有道理。”他说。

他看着钢琴一路颠簸,摇摇晃晃地走下了大理石台阶,转过了拐角。

它还在一路喃喃自语。

“我们还要多久,你觉得?”

“我们得把这个弄到桥上去。他不够聪明,成不了鼓手。”

“可他是个警察啊。”

“所以呢?”

“悬崖?”

“啊?”

“我们可能会被抓起来。”

“他可拦不住我们,我们在完成戈罗德下达的神圣使命。”

“说得对。”

钢琴一路蹒跚向前行进,不一会儿就穿过了水洼,然后又自言自语道:“巴迪?”

“啊?”

“我为什么要说辣种话?”

“说什么?”

“就志关于我们在完成使命……你懂的……戈罗德下达的?”

“哦……哦……哦,是矮人让我们来弄钢琴的,他的名字就叫戈罗德,所以……”

“志的,志的。对……但志……但志……他本来可以拦住我们的啊,我志说,某个矮人下达的命令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能你只是有点儿累了。”

“大概志吧。”钢琴由衷地说。

“无论如何,我们的确在完成戈罗德下达的使命。”

“志的。”

戈罗德坐在他的出租屋里,望着那把吉他。

巴迪出门之后,它就停止演奏了。尽管如此,当他把耳朵贴到琴弦上时,他还是确定地听到十分轻柔的嗡鸣声。

此刻,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去摸——

形容这个突然的“噼啪”声为不和谐也过于客气了。这声音中夹杂着咆哮和怒骂,它是长着利爪的。

戈罗德跌坐回去。好吧,好吧。这是小恶魔的乐器。一件乐器被同一个人弹奏了好几年就会按照他的心意走,虽然根据戈罗德的经验判断,也到不了咬别人的程度。巴迪拿着这把吉他还不到一天呢,但是大致原理都是一样的。

矮人的传说里有一个著名的福尔谷号角的故事,它在危险逼近时会发出声音,奇怪的是,在旁边有山葵的时候,它也会响。

在安卡-摩波也有个传说,在王宫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有一面旧鼓,据说当看到敌军的舰队顺着安卡河溯江而上时就会发出“梆梆”的响声。几百年来这个传说已经湮灭了,部分原因是因为现在是理性时代,还因为不带着一队人扛着铁铲在前面开路,也没什么敌军的舰队能顺着安卡河溯江而上。

巨怪也有个故事,说有些石头,会在霜冻的夜晚……

这些故事的重点是告诉我们神奇的乐器是经常出现的。

戈罗德又伸出了手。

喳——啊嘟——啊嘟——嘟。

“好吧,好吧……”

那家旧乐器店就在幽冥大学的正对面,虽然那些巫师说什么会说话的耗子、会走路的树不过就是统计学上的巧合罢了,但是,魔法是真的会泄漏的。不过,这个倒不太像是魔法,感觉比魔法古老多了。它像……音乐。

戈罗德在想他是不是应该说服盈——巴迪把吉他送回店里去,换一把正常的……

可是话说回来,六块毕竟还是六块啊。至少有六块吧。

有什么东西在捶门。

“谁?”戈罗德抬起头说。

外面一阵长长的沉寂足以让他猜出答案。他决定给外面的人解解围。

“悬崖吗?”他说。

“志啊,我们弄到钢琴了。”

“拿进来吧。”

“得先把琴腿儿折了,盖子取了,再卸点儿别的什么零件,应该差不多就能拿得进来了。”

“那就先弄好了再拿进来吧。”

“门太窄了。”

巴迪跟在巨怪后面上了楼,他听到了“嘎吱嘎吱”做木工活儿的声音。

“你再试试。”

“不大不小刚刚好。”

门道上有一个钢琴形状的洞。戈罗德拿着斧子,站在旁边。巴迪看着楼梯平台上一地的木头渣子。

“你究竟在干什么?”他说,“这是别人的墙!”

“志吗?这还志别人的钢琴呢。”

“是,但是……你也不能在墙上凿洞啊——”

“什么事情更重要?志墙重要还志音乐重要?”

巴迪迟疑了。心中的一个他在说:那太可笑了,不过是音乐罢了;另一个他则一针见血地说:那太可笑了,不过就是墙罢了。最后两个他同声说道:“哦,既然你这么说了……可是谁来弹琴呢?”

“我说过了,我知道要上哪儿去找。”戈罗德说。

他心中一个小小的人惊讶地说道:我在我自己的墙上凿了一个洞!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把墙纸钉好的啊。

阿尔伯特待在马厩里,一手拿着铁铲,一手推着一辆手推车。

苏珊的影子出现在半截门上。“过得还好吗?”他说。

“呃……是的……我想……”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阿尔伯特头也不抬地说。铁铲在手推车上撞击,砰砰直响。

“只是……有点儿不太寻常的事儿发生……”

“真是遗憾。”

阿尔伯特架起手推车,向花园方向推去。

苏珊知道她该做什么。她应该道歉,然后爱发脾气的老阿尔伯特就会表现出一颗金子般的心,他们就会和好如初,他就会帮助她,把事情都告诉她,然后——

然后,她就会成为那种无法自己解决问题的蠢女孩。

不。

她回到了马厩,冰冰正在那儿仔细研究一个桶里装的东西。奎尔姆女子学院鼓励大家独立自主,培养逻辑性思维。她的父母就是为此把她送到了那里。

他们觉得把她从浅薄的世界隔绝开来是最安全的做法。这种做法就好比不告诉别人如何自卫,也就没有人会去攻击他们了。

幽冥大学里的教职工对于稀奇古怪的事儿都见怪不怪了。毕竟,人们眼中的“正常人”这个概念始终是以周边人群为参照物得来的。当身边的这些人都是些巫师的时候,这个螺旋线便只能不断地下行。图书管理员是只猩猩,也没人大惊小怪的。深奥研究的读者长时间在那个被庶务长称为“最小的房间”[30]的地方阅读,哪怕是在官方文件上,他都已经被称为“洗手间读者”了。庶务长本人在任何正常社会当中都被认为是比一枚用过还淋过倾盆大雨的邮票还要没有黏性。院长花了整整十七年的时间写了一篇论文,叫《论早期混沌年代的飘浮咒中音节“嗯咳”的使用》。校长本人,定期使用大礼堂上面的长画廊进行射箭练习,曾经意外射中庶务长两次。校长觉得整个教职工团队像疯子一样疯疯癫癫的,无论是什么样的疯子。“新鲜空气不足,”他曾经说道,“老是在室内坐着,脑子都要腐烂了。”他更常说的是,“零蛋!”

除了瑞克雷先生和图书管理员之外,没有人愿意早起。如果说有早餐的话,也是在上午十点左右。巫师们在自助餐前一字排开,揭开大大的银质盖碗,因为金属碰撞发出的“叮叮当当”声,面部抽搐不止。瑞克雷先生喜欢油腻腻的丰盛早餐,特别是那些略微透明的腊肠,上面还带着绿色的小斑点,你只能希望那是些什么草药之类的。虽然制定菜单是校长的特权,但很多洁癖严重的巫师已经完全不吃早餐了,一整天就吃些午餐、下午茶、晚餐,还有零食。

因此,今天早上大礼堂的人不多。此外,礼堂里还冷风阵阵的。不少工人正在屋顶上忙碌着。

瑞克雷先生放下了手中的叉子。

“好吧,这是谁干的?”他说,“坦白承认吧,说的就是你。”

“干了什么,校长?”资深数学家说。

“有人在用脚打拍子。”

巫师们顺着桌子逐个望去。院长正在一脸欣喜地发着呆。

“院长?”资深数学家说。

院长的左手放在离嘴不远的地方,右手放在肾脏附近做出有节奏的敲击动作。

“我不知道他认为他做的事儿是怎么样的,”瑞克雷先生说,“但对我来说,那是不卫生的。”

“我想他是在弹着看不见的班卓琴吧,校长。”近代如尼文讲师说道。

“嗯,这是安静的,至少。”瑞克雷先生说。他看着屋顶上的洞,久违的阳光正顺着洞口洒进礼堂中。“有人看见图书管理员了吗?”

猩猩很忙。

他躲在图书馆的其中一间地下室中,那是他的工作室和图书医院。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印刷机和切纸机,一张板凳,上面放满了装着恶心物质的瓶瓶罐罐,这是他用来制作黏胶的原料,还有文学缪斯使用的乏味化妆品的原料。

他取下了一本书。他整整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这本书。这间图书馆里不仅有魔法类图书,就是那些用锁链锁在架子上的极其危险的书籍,还有一些十分普通的书,用常见的纸、平常的墨印制出来的。你如果认为这些书读的时候不会有烟火飞升到空中就不危险的话,那你就错了。有时候,这些书会在读者的头脑中悄悄地上演那些烟火升空的危险伎俩。比如,在他面前展开的那本大部头里面就收录了一些奎尔姆的列奥纳多的绘画作品。那是一个技艺精湛的艺术家,众所周知的天才,他的思想经常四处漫游,然后带回一些纪念品。

列奥纳多的书里全是素描——小猫咪、水流动的状态,还有安卡-摩波那些富商妻子的肖像,那是他谋生的手段。但列奥纳多是个天才,对世界上的各色奇迹极度敏感,所以书的边缘上全是他即兴的涂鸦——巨大的水力发动引擎,可以将城墙推倒,砸到敌军的头上;新型的攻城加农炮,可以向敌军喷射腾着火焰的热油;火药火箭,可以向敌军喷洒燃烧的磷,以及其他一些理性时代的产物。

还有点儿别的东西。图书管理员以前捎带注意到了,并且为此略感困惑。它似乎与其他东西格格不入[31]。他毛茸茸的手翻阅着这些书页。哈……就在这儿……

是的。哦,是的。

……它在用节拍的语言向他诉说着……

校长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斯诺克台球桌前。

他早就受够了那些办公桌。台球桌可招他喜欢多了。东西不会从桌子的边缘掉下去,四周还有好多便利的口袋,可以装糖和其他东西。他无聊的时候还可以把那些文件胡乱塞到里面,并开始桌球游戏[32]。他从来都懒得把那些文件再捡回来,他的经验告诉他,真正重要的事情是绝不会写在纸上的,因为要紧的时候,人们会忙着大叫大嚷的。

他拿起笔,开始写字。

他在构思着自己的回忆录,刚刚才想好了题目:《拿着弓弩、渔竿和一头带球形把手的拐杖漫步安卡河边》。

“很少有人发觉,”他写道,“安卡河里有数量庞大、种类繁多的鱼[33]。”

他扔下笔,气冲冲地穿过走廊,走进了院长的办公室。

“那究竟是什么?”他大嚷道。

院长跳了起来。

“那是,那是,那是一把吉他,校长。”院长说。当瑞克雷先生向他靠近的时候,他匆忙向后倒退着。“我刚刚买的。”

“我看得见,也听得见,我就想知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在练习,呃,弹重复乐段。”院长说。他把一块粗制滥造的木版画甩到瑞克雷先生面前,挡住自己。校长一把抓住画。

“布勒特·翁德恩的《吉他入门》,”他读出上面的字,“‘三节基础课辰(程),十八节提升课辰带你走上演奏辰(成)功之路’。是吗?我倒是不讨厌吉他,舒心的曲调,五月清晨偶遇少女什么的,可那不叫‘演奏’,不过就是‘噪声’罢了。我说,书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用大七度做经过音的E调五声音阶小过门?”院长说。

校长凝视着展开的书页。

“可这里说的是‘第一课:仙女的足迹’。”他说。

“嗯……嗯……嗯……我有点儿没有耐心。”他说。

“你并不精通音乐,院长,”瑞克雷先生说,“这是你的一个优点。为什么突然对音乐感兴趣了呢。你脚下是什么东西?”

院长低下头去。

“我还以为你长高了点儿呢,”瑞克雷先生说,“你站在几块木板上吗?”

“就是鞋底厚一点儿而已,”院长说,“就是……就是矮人发明的那种东西,我想……不知道……在我衣橱里找到的……园丁莫多说他觉得这有点儿像可丽饼。”

“这话从莫多嘴里说出来就有点儿过了,但我觉得他说得对。”

“不,这是橡胶材质的……”院长沮丧地说。

“呃……打扰一下,校长……”

庶务长站在门口,他身后是一个长着大红脸的男人,正伸着脖子朝里面望。

“什么事,庶务长?”

“呃,这位先生有点儿事——”

“是关于您那只猴子的。”那人说。

瑞克雷先生神色飞扬了起来。

“哦,是吗?”

“很明显,呃,他偷……哦,不,拿走了这位先生马车上的几个轮子。”庶务长说。他看起来正处于情绪起伏的低落期。

“你确定是图书管理员干的?”校长说。

“胖胖的,红色毛发,老是说‘对头’的那个?”

“那确实是他。哦,天哪,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瑞克雷先生说,“但是,你知道他们常说的话吗……一只五百磅重的猩猩想睡在哪儿就睡在哪儿。”

“但是一只三百磅重的猴子必须把我那操蛋的轮子还给我。”那人无动于衷地说,“如果你们不还我轮子,你们麻烦就大了。”

“麻烦?”瑞克雷先生说。

“是的。别以为你可以吓唬我。巫师可吓不到我。人人都知道有规定,巫师是不能用魔法来对付平民的。”那人把脸凑到了瑞克雷先生跟前,举起了拳头。

瑞克雷先生打了一个响指。一阵气流涌入,传来了“呱呱”声。

“我总认为那不过是个指导方针罢了,”他温和地说,“庶务长,把这只青蛙放到花圃里去,等他变回原来的样子以后,给他十块。十块总行了吧,是吧?”

“呱呱。”青蛙急切地说。

“很好,现在有人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楼下传来一连串“乒乒乓乓”的声响。

“为什么我不认为,”瑞克雷先生对着所有人说,“那是问题的答案呢?”

仆人们在为午餐摆放餐具。这一般要花点儿工夫。因为巫师们很重视餐饮,会留下一大堆杯盘狼藉的残局,这些桌子永远都处于摆放、清洁和使用的状态。光是摆放餐具就得花很长时间了。每位巫师都需要九把刀、十三把叉、十二只勺子和一个捣槌,还有各式各样的酒杯。

巫师通常在距离下顿饭还很早的时间就来了。其实,他们经常会在适宜的时机出现,以便吃到上一顿饭的第二轮食物。

一位巫师现在就坐在那里。

“那是近代如尼文讲师,是吧?”

他两手都拿着刀。面前还摆着各种装盐、胡椒粉和芥末的罐子。还有蛋糕台、几个带盖碗的碟子。而他正在用力地拿刀敲击着这一切。

“他究竟要干什么?”瑞克雷先生说,“院长,你能不用脚打拍子吗?”

“哦,这倒是很啷啷上口。”院长说。

“是朗朗上口。”瑞克雷先生说。

教近代如尼文的讲师全神贯注地皱着眉。叉子在桌子上碰撞地叮当乱响,四处乱跳。一只勺子遭到侧击,像风车一般转动起来飞到空中,打在了庶务长的耳朵上。

“他究竟觉得自己在干什么?”

“真的好疼啊!”

巫师们聚拢在教近代如尼文的讲师四周。但他对此视而不见。汗水顺着他的胡子倾泻而下。

“他刚打破了调味瓶。”瑞克雷先生说。

“这会疼好几个小时的。”

“啊,是的,热辣辣的,像抹了芥末一样。”院长说。

“我会说热辣辣的,像是撒了一把盐一样。”资深数学家说。

瑞克雷先生直起身来。他举起了一只手。

“现在,有人打算说些什么‘我希望警卫别追上他’,是吧?”他说,“或者‘那可真无礼’,[34]或者我敢打赌你们正在想着该说些有关胡椒粉的什么愚蠢的俏皮话。我只想知道你们这些大学教师和一群长着豌豆脑子的白痴有什么区别?”

“哈哈哈。”庶务长一边揉着耳朵,一边紧张地说。

“这不是一个反问句。”瑞克雷先生从符文讲师手里夺过了刀。讲师还在继续敲击着空气,好一会儿才好像醒转过来。

“哦,您好,校长。有什么问题吗?”

“你刚才在干什么?”

讲师低头看着餐桌。

“他刚才省了音。”院长说。

“我才没有!”

瑞克雷先生皱了皱眉头。他是一个思想单纯、脸皮厚的人,行事风格雷厉风行,还不失幽默感,但他一点儿也不傻。他知道巫师们就像是风向标,或者是矿工们用来找瓦斯井的金丝雀一样。他们生来就被调到神秘的频率。如果有什么诡异的事情发生,那就会发生在巫师的身上。他们似乎要面对这一切,或者从他们的高位上掉下去。

“为什么突然间人人都变得如此精通音乐?”他说,“当然,我是说最宽泛意义上的音乐。”他看着集结在一起的巫师,然后向地面望去。

“你们的鞋子上都有可丽饼!”

巫师们颇为惊奇地看着自己的鞋子。

“哎呀,我还以为我长高了点儿呢,”资深数学家说,“我还以为是吃芹菜的功劳。[35]”

“巫师应该穿的鞋是尖头鞋或者结实的宽靴子。”瑞克雷先生说。

“当一个人的鞋子变得可疑的时候,一定有些不对头的事情发生。”

“是可丽,可丽饼,”院长说,“上面有点儿尖尖的玩意儿……”

瑞克雷先生沉重地喘息着。

“当你的靴子自动变化的时候——”他咆哮道。

“就是有人在施展魔法吗?”

“哈哈,真好笑,资深数学家。”院长说。

“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瑞克雷先生用低沉而平静的声音说道,“如果你们不全都闭嘴的话,我们会有大麻烦的。”

他将双手伸进衣袍兜里,在试了好几个兜之后,终于拿出了一个魔法测试仪来。他把它高高举起。幽冥大学里的背景魔法水平一直很高,但是小指针始终指向“正常”的标记。一般来说,都是如此。现在,指针在上面来回摆动,就像个节拍器一样。

瑞克雷先生将它举起来,好让人人都能看得见。

“这是什么?”他说。

“四四拍?”院长说。

“音乐不是魔法,”瑞克雷先生说,“别傻了。音乐只会发出拨弦声、击打声什么的……”

他停住了。

“有没有人有什么事应该告诉我的?”

巫师们紧张地挪动着他们穿蓝色麂皮绒鞋子的脚。

“哦,”资深数学家说,“昨天晚上,呃,的确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我必须说,我们中的一些人恰巧路过那家破鼓酒馆……”

“真正的旅人,”近代如尼文讲师说,“真正的旅人,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任何时候,到特许烟酒店,饮一杯酒,并无不可。法律规定,你懂的。”

“那你是从哪儿旅行过来的?”瑞克雷先生问道。

“‘一串葡萄’店里。”

“就在拐角处是吧。”

“是的,可是我们……累了。”

“好了,好了,”瑞克雷先生用一种知道再用力扯着一根线就会让整件背心都拆掉的口吻说,“图书管理员那时跟你在一起吗?”

“哦,是的。”

“继续。”

“嗯,就是这种音乐声——”

“某种拨弦声。”资深数学家说。

“美妙的旋律在指引。”院长说。

“它是……”

“……一种……”

“……从某种角度来说,它……”

“……钻到你皮肤下面,让你浑身都冒泡泡,”院长说,“顺便问一句,有人有黑色油漆吗?我四处都找过了。”

“钻到你皮肤下面。”瑞克雷先生小声嘟囔道。他挠了挠下巴。“哦,天哪。属于那种声音。那些物质又泄漏到宇宙当中来了,嗯?来自外部空间的影响力,是吗?还记得洪先生在达贡街老庙旧址上开那家外卖鱼餐厅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吗?还有那些移动的画面。我从一开始就是反对他们的。这些秘密势力还是向前发展。这个宇宙里可怕的洞比奎尔姆奶酪上的还要多。嗯,在——”

“朗克尔奶酪,”资深数学家热心地说道,“那种奶酪上有许多洞。奎尔姆奶酪是有蓝色纹理的那种。”

瑞克雷先生看了他一眼。

“实际上,我感觉那不像魔法。”院长说。他叹了口气。他已经七十二岁了。那乐声确实让他觉得自己重回了十七岁。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十七岁,那一定发生在他很忙的时候。但那乐声让他觉得自己想象到了十七岁时的样子,就好像在你的皮肤下面穿了一件永远通红炽热的背心一样。

他还想再听一次。

“我想他们今晚还会再次演奏的,”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可以,呃,到那儿去听一听。为了更加了解那种声音,以免它危害社会。”他又义正词严地说道。

“你说得对,院长,”教近代如尼文的讲师说,“这是我们市民应尽的责任。我们站在城市超能力防御的第一线。假设可怕的生物已经开始从天而降?”

“那该怎么办?”不确定性研究主席说。

“嗯,我们去吧。”

“是吗?那太好了,是吗?”

瑞克雷先生怒视着巫师们。他们当中有两个人正在偷偷用脚打着拍子。好几个明显在轻微地抽搐着。当然,庶务长也一直在轻轻抽搐着,但他的样子跟别人都不太一样。

像金丝雀一样,他想。或者是避雷针。

“好吧,”他不情愿地说,“我们去吧。但是我们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那是当然,校长。”

“每个人要给自己点的饮料买单。”

“哦。”

纯棉(大概是叫这个吧)下士站在堡垒里的中士面前敬礼,中士正打算刮胡子。

“这是新兵,长官,”他说,“他不服从命令。”

中士点点头,然后眼神茫然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

“我是剃须刀,长官,”下士热心地说,“他只会一直说些‘这还没有发生’之类的。”

“你试过把他脖子以下都埋到沙子里吗?这通常很有效。”

“这有点儿……呃……就是……对人做这个蛮恶心的……刚才还埋过……”下士打了个响指,“这个。残忍,就是这个词。现在这年头,我们都不给人……那个怜……怜……”

“这里是……”中士瞥了一眼他的左掌心,那里写着几行字,“域外军团”。

“是,长官。好的,长官。他很奇怪,一直坐着。我们管他叫鲍·尼德尔,长官。”

中士一脸困惑地盯着镜子看。

“那是你的脸,长官。”下士说。

苏珊眼神挑剔地看着自己。

苏珊……这不是个好名字,是吧?但也不全然是个坏名字,不像是四年级的典久跟碘酒谐音那么糟,或是尼基拉,意思是“哎呀,我们想要的是个男孩”。苏珊这个名字就是太乏味了。苏珊、苏、老好人苏,就是那种做着三明治、在任何困难面前都保持镇定的头脑、可以放放心心地让她照顾别人家孩子的那种名字。

没有任何女王或是女神会叫这个名字。

在拼写上你也基本是无计可施的。你可以拼成苏西,听起来就像你要靠在桌上跳舞为生似的。你可以在名字里加上一个Z、几个N和一个E,但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延长了的名字。苏珊这个名字就像萨拉一样糟糕,那种哭着喊着想要个H当假体的名字。[36]

好吧,至少她可以改变她的外形。

她穿着睡袍,睡袍倒挺传统的,但……她不是。或者她可以换上自己的校服或是她妈妈粉色衣服集锦当中的一件。奎尔姆女子学院的宽大裙子是令人自豪的,至少在巴茨老师看来,它可以抵御一切肉体的**……但它缺了一份潇洒神气,不能作为终极实体的着装。至于粉色,那是她想都不会想的。

在浩瀚宇宙的历史中,这是死神第一次为了穿什么而感到困惑。

“等等,”她对着自己镜中的身影说,“在这里……我是可以创造东西的,不是吗?”

她伸出手,想着:杯子。一只杯子出现了,边缘还装饰着骷髅和骨骼的图案。

“哈,”苏珊说,“我想玫瑰图案的应该是不可能的吧?很可能跟周围的气氛格调不符,我想。”

苏珊把杯子放在了梳妆台上,用手指轻轻敲击了它。它发出了实实在在的“叮叮”声。

“好的,那么,”她说,“我不想要什么多愁善感、矫揉造作的东西。不要愚蠢的黑色蕾丝或者是任何白痴会穿戴的东西,那些在房间里写诗,穿得像是吸血鬼,实际上就是吃素的白痴。”

衣服的影像在镜中一一飘过。很明显唯一的选择是黑色,但她最后选定了实用款的,不要有那些褶边装饰。她挑剔地把头歪向一边。

“好吧,来一点儿蕾丝吧,”她说,“也许要更……紧身一些。”

她对着镜中自己的身影频频点头。她很肯定,这不是一条叫苏珊的人会穿的裙子,尽管她还在疑虑周身有些最根本的苏珊气还在,不久之后就会浸润到这条裙子里。

“你在这儿太好了,”她说,“否则我就要彻底疯了。哈哈。”

然后,她去见了她的祖……死神。

有一个地方他一定会在。

戈罗德悄悄地溜进了幽冥大学的图书馆。矮人们崇敬学习,只要别让他们自己去学就好。

一位巫师从身边经过,戈罗德扯了扯他的袍子。

“这地方是一只猴子管的吗?”他说,“又大又肥毛茸茸的猴子,两只手有好几个八度音阶那么宽?”

这个巫师是个面色苍白的研究生,他低头看着戈罗德,一副鄙夷的神态,这种神态常是矮人专属的。

在幽冥大学当学生可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你得自己找乐子。他莞尔一笑,嘴咧得又宽又大,一脸纯真。

“什么,哦,对,”他说,“我敢说他这个时候一定在他的地下工作室里。但你要非常小心地选择你对他的称呼。”

“是这样吗?”戈罗德说。

“是的,你一定要说:‘你想要颗花生吗,猴子先生?’”学生巫师一边说,一边向好几个同学递了眼色,“就是这样的,不是吗?他得称呼他猴子先生。”

“哦,是的,千真万确,”一个学生说,“事实上,如果你不想惹怒他的话,安全起见,最好挠挠你的腋下,这会让他觉得很自在的。”

“还要学猴子说‘对头’,”第三个学生说,“他喜欢这样。”

“哦,非常感谢,”戈罗德说,“我该怎么走?”

“我们给你带路。”第一个学生说。

“你们人真好。”

“小事一桩。乐意效劳。”

三个巫师领着戈罗德下了几级台阶,走进了一个地道。光线偶尔从上层地板上镶嵌的绿色玻璃嵌板中漏下来。戈罗德时而能听到身后传来的窃笑声。

图书管理员正蹲坐在一间又高又长的地下室的地板上。他面前的桌子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物品:一只车轮、零星的木头和骨头、各种各样的管子、竿子、一段段电线,仿佛在暗示着,在这城市的四周,人们正在为了损坏了的泵、全是洞的围栏而百思不得其解。图书管理员正嚼着一根电线的一端,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这堆东西。

“那就是他了。”其中一个学生一边说,一边推了戈罗德一把。

矮人慢吞吞地走上前去。他身后又传来一阵捂着嘴的咯咯笑声。

他轻轻拍了拍图书管理员的肩膀。

“您好……”

“对——头?”

“那几个人刚才叫你猴子,”戈罗德一边说,一边大拇指往门边一挥,“我要是你的话,我会让他们道歉的。”

一阵“嘎吱嘎吱”的金属噪声之后,紧接着外面又是一阵扭打声,几个巫师互相踩踏着,拼了命逃走。

图书管理员已经把铁管弯成了U形的,显然不费吹灰之力。

戈罗德走到门边,向外看去。石板旁边掉着一顶尖帽子,已经被踩得扁扁的尖帽子。

“真有趣,”他说,“要是我刚才直接问他们图书管理员在哪儿,他们一定会说‘走开,你这个小矮人’。你得知道怎么跟这些人博弈。”

他又走了回去,坐在图书管理员的身边。猩猩又在那根铁管上掰出了一个小点儿的弯。

“你在做什么?”

“对对对——头!”

“我表哥莫多是这里的园丁,”戈罗德说,“他说你是个很厉害的钢琴家。”他看着猩猩的手,这手正在忙着弯铁管。手真是大,而且毫无疑问,他有四只手。“他说得的确有点儿道理。”他又说道。

猩猩捡起了一段浮木,尝了尝。

“我们想你会愿意今晚跟我们一起在破鼓酒馆里演奏钢琴吧。”戈罗德说。

“我、悬崖和巴迪,就我们几个。”

图书管理员转动着一只褐色的眼睛朝他看去,然后捡起了一块木头,握住其中一头,漫不经心地拨弦弹奏起来。

“对——头?”

“对,”戈罗德说,“那个拿吉他的男孩儿。”

“对——头。”

图书管理员做了一个后空翻。

“对对对——对对对——头!”

“我觉得你已经渐入佳境了。”戈罗德说。

苏珊给冰冰装上马鞍,骑了上去。

死神的花园外面是一片片的玉米地,它们金黄的光泽是这块土地上唯一的色彩。死神应该并不擅长创造草地(黑色的)和苹果树(亮黑色层叠着黑色),但是他把在别处无从施展的所有色彩深度都放在了这些玉米地里。它们仿佛在风中波浪般起伏,只是这里并没有风。

苏珊无法想象他为何要这样设计。

那儿有一条小路。它在田野中纵深蜿蜒了半英里左右,然后陡然消失了。看起来好像是有人会时而走到那里,然后驻足,极目四望。

冰冰顺着那条路走着,停在了尽头处。然后它转过身,尽量不碰触哪怕一穗的玉米。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苏珊低语道,“但是你一定做得到这些,你也知道我该往哪里去。”

马儿好像点了点头。阿尔伯特说过冰冰是一匹有血有肉的真马,但是你要是被死神骑了好几百年,也不可能没有任何长进。而且它看起来仿佛打从一开始就颇为聪明。

冰冰开始小跑,慢跑,然后疾驰。整片天空闪耀了一下。

苏珊期待的可不止这些。闪烁的星星、彩虹般缤纷色彩的爆发……不仅仅是一次闪耀。这穿越十七年的旅程颇为扫兴啊。

玉米地消失了,但花园依然故我。那里有修剪奇怪的灌木和养着骨架鱼的池塘。有在俗世花园中本该是花园精灵的生物,在这儿,却是穿着黑袍的快乐小骨架人,一个个快乐地推着手推车、拿着小镰刀。景物开始停止变化了。

但是马厩还是略有不同的。冰冰进了马厩,整装待发。

当苏珊带它走进身边的一个空马棚时,它平静地发出哀鸣声。

“我知道你们俩都了解对方。”她说。她从不指望这会有用,可它必须有用,不是吗?时间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玩意儿,不是吗?

她悄悄地走进屋去。

不,我不能按别人的吩咐去做。我不能被人强迫,我只做我觉得对的事情……

苏珊躲在沙漏架子的后面,一路偷溜了进去。

没有人注意到她。当你看死神打斗时,就不会注意到背景中的阴影。

他们从没有告诉过她这个。她的父母从来没有。你的父亲可能是死神的学徒,你的母亲是死神的养女,但当他们为人父母的时候,这些不过就是些细枝末节罢了。父母从不年轻。他们一直在苦苦等待以成为父母。

苏珊走到了架子的尽头。

死神站在她父亲的身上……她纠正了自己的想法,那个孩子将成为她的父亲。

死神打到了他的脸颊,上面显现出了三道灼热的红线。苏珊抬起一只手摸了摸她自己脸上的浅红印记。

但是这不是遗传该有的方式……

至少……不是正常的方式……

她的妈妈……那个将成为她妈妈的女孩儿……被抵在一根柱子上。随着岁月的流逝,她比以前进步了不少,苏珊想。她的着装品位的确提高了。苏珊的内心深感震撼。对你妈妈做时尚评论?现在是好时机吗?

死神站在小亡的身上,一只手拿着剑,另一只手里拿着小亡的沙漏。

你不知道这让我有多难过。他说。

“我大概知道。”小亡说。

死神抬起了头,直视着苏珊。片刻间,他的眼窝迸出了蓝光。苏珊想让自己没入那些阴影里。

他又低下头看了小亡一会儿,然后看了看尹莎贝尔,又看了看苏珊,最后又低头看着小亡。他笑了。

笑着把沙漏翻转了过去。

他打了一个响指。

在“砰”的一声空气爆破后,小亡消失了,伊莎贝拉和其他人也都消失了。

突然间,周围变得安静无比。

死神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沙漏,放到了桌子上,还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他说:

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从一根柱子后面走了出来。

能不能麻烦你给我泡杯茶。

“好的,主人。嘿嘿,您干净漂亮地解决了他——”

谢谢。

阿尔伯特一溜小跑向厨房而去。

又一次,在一间放满了沙漏的房间出现了最接近寂静的状态……

你最好出来。

苏珊走了出去,站在了终极实体的面前。

死神的个子有七英尺高。但他看起来比实际更为高大。苏珊隐隐约约地记得有个身影把她驮在肩上,穿过那一间间巨大黝黑的房间,但在记忆中,那是个人类的身影——瘦骨嶙峋,她也说不清楚,但敢肯定是人类。

死神不是人。他高大、傲慢、可怕。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任意歪曲规则,苏珊想,但这不会让他显得像人一样。他是冥界的看门人,不死之身的代名词,万物的尽头。

他是我的祖父。

无论如何,将来是,现在是,过去也是。

但是……那棵苹果树上有个什么东西。她的思绪不断地飘了回去。你抬起头看着那个身影,然后再想想苹果树。一个人的脑海中几乎不可能同时呈现这两种影像。

好,好,好。你很像你的母亲,死神说,也很像你的父亲。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苏珊说。

我有独一无二的记忆力。

“你怎么能记得我?我还没有被生出来呢!”

我说了,独一无二。你的名字叫……

“苏珊,可是……”

苏珊?死神语气挖苦地说。他们真的要确定,不是吗?

他坐到了椅子上,十指相对搭成尖塔状,眼神越过塔尖盯着苏珊看。

她毫不示弱,定睛直视回去,以眼还眼。

告诉我,过了一会儿,死神说,我以前……将来……现在是个好祖父吗?

苏珊若有所思地咬着唇。

“如果由我告诉你,那不是自相矛盾吗?”

对于我们俩来说不是。

“好吧……你的膝盖瘦骨嶙峋。”

死神望着她。

膝盖瘦骨嶙峋?

“对不起。”

你来这儿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你在我们的时空……失踪了,我就得替你去履行职责。阿尔伯特很担心。我来这儿是为了……找出真相。我之前并不知道我的父亲是为你工作的。”

他干得一塌糊涂。

“你怎么对他了?”

他们目前暂时安全。我很庆幸一切都结束了。旁边一有人就会开始影响我的判断力。啊,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出现在了地毯边儿上,手里托着一个茶盘。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换杯茶。

阿尔伯特四处张望,完全没有看到苏珊。如果你可以在巴茨老师面前隐形的话,其他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主人。”

所以,在阿尔伯特已经拖着脚走远后,死神说道,我失踪了,你就觉得你已经继承了家族生意了。就凭你?

“我一点儿也不想继承!那匹马和那只老鼠是自己出现的!”

老鼠?

“呃,我想那是未来发生的事情。”

哦,是的,我记得。嗯,一个人类在做我的工作?当然了,从技术角度来说,这是可能的。但是为什么呢?

“我想阿尔伯特知道些什么,但是他老是岔开话题。”

阿尔伯特再次出现了,手里端着另外一只茶碟。他毫不掩饰地将茶碟重重地放在死神的书桌上,一副被欺骗的受害者模样。

“这杯总行了吧,可以吗,主人?”

谢谢你,阿尔伯特。行了。

阿尔伯特又走了,这次走的速度比平时慢,还不时地回过头来看。

“他不会变,对吧?”苏珊说,“当然,这是这个地方的特征。”

你觉得猫怎么样?

“你说什么?”

猫。你喜欢猫吗?

“它们……”苏珊犹豫了,“挺好的。可是猫就是猫。”

巧克力,死神说,你喜欢巧克力吗?

“我想可能会一次吃太多。”苏珊说。

你真的不像尹莎贝尔。

苏珊点点头。她妈妈最喜欢的菜就是沾着巧克力的种族灭绝。

你的记性怎么样?你记性好吗?

“哦,是的,我……记得很多事情。关于如何做个死神,死神应该如何工作。瞧,你刚刚说你记得老鼠的事,可是那还没发——”

死神站了起来,踱着步子走到了碟形世界的模型面前。

形态共鸣,他看都没看苏珊,说道,该死的。人类还没开始理解它。灵魂和声,很多事情都源于此。

苏珊拿出了小恶魔的沙漏。蓝色的烟雾还在通过瓶颈向下奔涌。

“你能告诉我这件事的答案吗?”

死神转过身去。

我不应该收养你的母亲。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死神耸了耸肩。

你拿的是什么?

他从苏珊手中接过小恶魔的沙漏,把它举了起来。

哈,很有意思。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外公?”

我以前从没见过,但是我想这是可能的。在某些情况下,它意味着……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灵魂中有韵律……外公?

“哦,不。那不可能。那应该只是一种修辞手法吧。还有,叫你外公有什么问题吗?”

你叫我祖父,我还可以接受。外公?在我看来,下一步就要叫我姥爷了吧。我还以为你相信逻辑呢。我们管一种东西叫修辞手法并不意味着它不是真的。

死神茫然地挥了挥沙漏。

比如说,他说,许多事情都比用根钝棍子戳眼睛要强。[37]我根本理解不了这个短语。当然了,如果用尖头的棍子会更糟。

死神停住了。

我怎么又来了!我为什么要在意这个倒霉的短语是什么意思,或者是你叫我什么?都不重要!我都陷进人类思考的团团云雾里去了。听我的,别陷进去了。

“但是我是人。”

我并没有说事情会很简单,对吧?别去想它,别感受。

“你是个专家,对吗?”苏珊激动地说。

最近我似乎允许自己拥有一些情绪的火花,死神说,但是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可以掐灭它。

他又举起了沙漏。

这件事情很有趣,音乐的性质是永世不朽,因此,它可以延长那些与它密切相关的人的生命。他说,我注意到,尤其是那些著名的作曲家,可以活很长时间。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在我去召唤他们的时候,聋得什么都听不见。我想大概是哪个地方的什么神觉得这个很有趣吧。死神做出一脸鄙夷的样子。这是他们开的一个玩笑[38]。

他把沙漏放了下来,用一根手指骨在上面拨出了弦音。

哦哦哦咦——切嗒——切嗒——切嗒。

他没有生命。他有音乐。

“音乐从你手里夺走了他?”

你可以这么说吧。

“延长了他的生命?”

生命是可以延展的,这在人类之中偶有发生。不是很经常。通常是悲剧性的,用很戏剧化的方式。但是这个不是人的原因。这是音乐的原因。

“他在一把类似吉他的弦乐器上弹奏了什么音乐——”

死神转过身来。

真的吗?哦,哦,哦……

“这重要吗?”

这……很有趣。

“这个是我该知道的吗?”

这不重要。一块源于神话的残骸而已。事情会迎刃而解的,你放心好了。

“你是什么意思,会迎刃而解?”

他会聋上好几天的时间。

苏珊看着沙漏。

“但是那太可怕了!”

你是喜欢上这个年轻人了吗?

“什么?不是的!我只见过他一次!”

你们没有在人潮涌动的房间里交换过眼神,或是什么之类的?

“没有!当然没有!”

那,为什么你要这么在意呢?

“因为他很重……因为他是一个人,这就是原因。”苏珊说,内心对自己诧异不已。“我不明白为什么人要被那样随意摆弄。”她心虚地说道,“就是这样。哦,我不知道。”

他俯下身来直到他的颅骨与苏珊的脸齐平。

但是大多数人都是愚蠢的,在虚度他们的生命。难道你看不到吗?难道你不曾从马背上俯视过一座城市?不曾想过那像是一个蚁穴,充满了那些心盲目盲的生物,认为自己的小小世俗世界是真实的?你见过那些亮着灯的窗户,你希望那些窗户后面是一个个有趣的故事,但是你心里清楚,那里不过是些庸庸碌碌的灵魂罢了。不过就是些耽于吃喝的人,他们觉得七情六欲是他们的本能天性,他们的卑微生命比一声风的叹息更为重要。

他眼中的蓝色光芒是幽深无底的,仿佛要把她的思维从她的脑子里吸走。

“不,”苏珊小声说,“不,我从没有那样想过。”

死神突然直起身来,转身离开了。你会发现那很有用,他说。

“但那不过是一片混乱,”苏珊说,“人们死亡的方式毫无道理可言。没有正义!”

哈。

“你手下留情了,”她执意地说了下去,“你放过了我的父亲。”

我真愚蠢。改变个体的命运是在改变这个世界。我记得这一点,你也应该记住。

死神还是没有转过身来面对苏珊。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改变事物,如果那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话。”苏珊说。

哈。

“你是过于恐惧,不敢改变世界吗?”

死神转过身来。他脸上的表情令苏珊不禁后退。

他慢慢地朝她走了过去。他发出了一阵嘶声。

你竟然这么说我?你穿着漂亮裙子站在那里,竟然这样说我?你竟然在高谈阔论什么改变世界?你有勇气接受改变的结果吗?觉得什么该做就去做,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世上有哪怕一个人知道责任意味着什么吗?

他的双手激动地一张一合。

我说过你要记住……对于我们而言,时间不过是个地方,不断延展的地方。就是这样,以后也还是这样。如果你想改变它,你就要为改变付出代价,那代价太昂贵,你负担不起。

“这就是个借口!”

苏珊满脸怒气地瞪着这个高大的身影。然后她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间。

苏珊?

她走到一半时停住了,但还是没有回头。

“什么事?”

真的是……瘦骨嶙峋的膝盖吗?

“是的!”

这大概是史上造出的第一架钢琴吧,而且还是用地毯做的。悬崖轻轻松松地就把它甩到肩上,另一只手拎起了他装石头的麻袋。

“重不重?”巴迪说。

悬崖单手托起钢琴,若有所思地掂了掂。

“有点儿,”他说,他脚下的地板“咯吱咯吱”地响着,“你觉得我们把辣些零件都扔了,辣样做对不对?”

“这很有效,”戈罗德说,“就像是……一辆马车。你卸掉的东西越多,它就跑得越快。快走吧!”

他们出发了。身为人类的巴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惹人注意,因为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带着巨大号角的矮人、一只猩猩,还有一个扛着一大口袋钢琴的巨怪。

“我愿意坐马车,”悬崖说,他们一路朝着破鼓酒馆进发了,“黑色大马车。上面站满了刺猬。”

“刺猬?”巴迪问。他已经慢慢开始习惯自己的新名字了。

“盾牌啊什么的。”

“哦,你说的是侍卫啊。”

“就志辣个。”

“你要是有了一堆金子,你会怎么花,戈罗德?”巴迪说。他口袋里的吉他随着他的嗓音发出轻柔的拨弦声。

戈罗德迟疑了。他想说,对于矮人而言,有一堆金子的意义就在于,嗯,有一堆金子。什么别的都不用做,就像金子一样闪着金光就好了。

“我不知道,”他说,“从来没想过我会有一堆金子。你呢?”

“我发誓我会成为世界上最有名的音乐家。”

“很危险的,发这种誓。”悬崖说。

“胡说。”

“这难道不志每个艺术家都想要的吗?”

“据我的经验来说,”戈罗德说,“每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想要的,真正想要的是,拿到酬劳。”

“和变得有名。”巴迪说。

“我不太懂什么叫有名,”戈罗德说,“有名和有命两者不可兼得。我只想每天演奏音乐,然后听到别人说:‘谢谢。演出太棒了。这是你的钱,明天同一时间过来,行吗?’”

“就这样吗?”

“这就够了。我希望别人能说:‘我们需要一个出色的小号手,就戈罗德·戈罗德之子吧。’”

“听着有点儿无趣。”巴迪说。

“我喜欢无趣。无趣的事儿持久。”

他们走到了破鼓酒馆的侧门,进了一间阴森森的房间,里面一股老鼠和二手啤酒的气息。吧台后面远远地传来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听起来好像有不少人在里面。”戈罗德说。

西比柯斯兴冲冲地走了过来。“你们几个都准备好了,是吧?”他说。

“再等一下,”悬崖说,“我们的酬劳还没谈妥呢。”

“我说了是六块,”西比柯斯说,“你希望是多少?你们不是行会会员,行会要求给整整八块呢。”

“我们不会跟你要八块的。”戈罗德说。

“很好!”

“我们要十六块!”

“十六块?你们不能这样!这是行会规定的两倍了!”

“但是那儿有好多人,”戈罗德说,“我敢打赌你租了不少啤酒回来吧。我们可不介意现在就回家。”

“我们好好谈一谈。”西比柯斯说。他一手搂着戈罗德的头,把他带到了房间的角落里。

巴迪看着图书管理员仔细地查看钢琴。他从没见过一位音乐家从一开始就打算吃掉自己的乐器。然后猩猩掀起了琴盖,凝视着键盘。他试了几个音,显然是为了尝尝味道。

戈罗德搓着手走回来了。

“谈妥了,”他说,“啊哈!”

“多少钱?”悬崖说。

“六块!”戈罗德说。

大家一片沉寂。

“不好意思,”巴迪说,“我们还等着你说前面的‘十’呢。”

“我意志特别坚定,”戈罗德说,“他一度把价格降到两块。”

一些宗教认为宇宙起源于一个词、一首歌、一支舞蹈或是一段音乐。锤顶山的凝听派僧侣会不断训练自己的听力,直到他们可以靠着听牌,说出扑克牌上的点数。他们的任务就是专心聆听宇宙中的微妙声响,通过那些化石般的回声,拼凑出宇宙的初音。

当然,他们说了,万物的发端之时都有一种很奇怪的噪声。

但是那些耳朵最灵敏的僧侣(打扑克牌赢得最多的那些人),在从鹦鹉螺化石和琥珀中听到尘封的回声时,赌咒发誓说他们能感知到在那些噪声之前还有些微小的声音存在。

那声音听起来,据他们说,就像是有人在数数:一、二、三、四。

其中听力最佳的一位,还听过玄武岩。他说,他觉得他隐隐约约地听到在那些数字之前,还有一些数字的声音。

当他们问他那是什么样的声音时,他说:“听起来像一、二。”

从来没有人问过,如果存在一种声音让宇宙从无到有,那这种声音之后又去了哪里?这是神话。你不应该问那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