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架老鼠踱着步子穿墙而过。

苏珊继续回过神看她的书,如饥似渴地看着诺克斯休斯的《可分性悖论》[10],里面论证了从原木上掉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们仨当晚就进行了演练,就在戈罗德过分整洁的小出租屋里。这地方位于菲德尔路上一家皮革厂后面,可以躲开音乐家行会那些来回逛**的人,算是安全。房间门也是新刷过的,擦洗得干干净净。小屋子熠熠生辉。矮人的家里也不用担心有什么蟑螂、老鼠或是虫子,至少,在屋主人手里还拿着煎锅的时候是不会有的。

戈罗德和小恶魔静静地坐着,看巨怪莱斯击打石头。

“你怎么想?”他敲完了以后,问道。

“这就完了吗?”小恶魔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这志石头,”巨怪耐心地说,“你也就只能这样啊。嘣,嘣,嘣。”

“嗯,我能试试吗?”戈罗德说。

他坐到一排石头后面,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给几块石头重新排了序,又从工具箱里拿出几把锤子,试探性地敲了敲一块石头。

“现在,让我们试试……”他说。

梆梆——梆梆。

小恶魔身边的吉他弦发出了声响。

“《没有衬衫》。”戈罗德说。

“什么?”小恶魔说。

“就是一段无厘头音乐,”戈罗德说,“就像是‘修个面剪个头,两便士’”?

“什么?”

梆梆啊梆梆,梆梆。

“两便士能修个面剃个头倒志真划算。”莱斯说。

小恶魔死盯着那些石头看。打击乐在拉蒙多斯也是不被认可的。游吟诗人说什么人都可以拿个木棍敲石头或是空心的木头。这不叫音乐。此外,它……这时他们会压低声音说……太兽性了。

吉他低鸣着,似乎在拾音。

小恶魔突然产生一种无法摆脱的感觉,打击乐是可以做很多事的。

“我能试试吗?”

他拿起锤子。吉他发出了极轻微的声调。

四十五秒后,他放下了锤子。回声消逝了。

“你刚刚在最后为什么要敲打我的头盔?”戈罗德小心翼翼地说。

“对不起,”小恶魔说,“我想我太投入了,把你当成了铙钹。”

“这实在志……很少见。”巨怪说。

“音乐就在……石头里里,”小恶魔说,“你只需要把它们释放出来。万物皆有音乐,如果你知道怎么找到它。”

“我能试试重复乐段吗?”莱斯说。他拿起锤子,又慢吞吞地走到石头后面。

啊——梆——嘣——啊——啦——嘣——啊——乒——梆——隆。

“你对它们做了什么?”他说,“听起来很狂野。”

“我听着不错,”戈罗德说,“好听多了。”

那天晚上,小恶魔挤在戈罗德的小床和莱斯的大身板之间,不一会儿,他就打起了呼噜。

在他身边,琴弦和谐而温柔地低声响着。

他在琴弦几乎微不可感的声调中渐渐入眠,几乎忘掉了那把竖琴。

苏珊醒了。有个什么东西在拉她的耳朵。

她睁开眼睛。

吱吱?

“哦,不……”

她从**坐起来。其他的女孩儿还在睡着。窗户是敞开的,因为学校鼓励大家呼吸新鲜空气。这东西就算数量再大也是免费的。

骨架鼠跳上窗框,当它确信苏珊在看着它后,又跳进夜色中去了。

当苏珊看到它时,世界向她开启了两种选择:回去接着睡,或者,跟着老鼠去看看。

跟着老鼠,这听起来很愚蠢,只有书里那种痴傻多情的人才会这么干。她们最终会来到一个全是小精灵和会说话的弱智动物的白痴世界。而她们全是些悲伤爱哭的女孩子,总是丝毫努力都不做,就听天由命了。明明任何有点儿理性的人很快就能把这地方收拾得井井有条,而她们却只会走来走去,嘴里说着“我的老天哪”。

实际上,当你联想到这样的场景时,会觉得这还挺有**力的……这世上有太多琐碎的想法了。她总是告诫自己,像自己这样的人,如果除了自己还有别人的话,应当担负起把这些想法梳理清楚的责任。

她穿上睡袍,爬过了窗台,双手攀在窗台上,最后松手掉进一个花圃里。

老鼠小小的身影迅速穿过洒满月光的草丛。苏珊跟着它来到了马厩,老鼠消失在暗影中。

正当她站在一边,觉得身上有点儿冷,更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的时候,老鼠回来了,还拖着一个比自己个子还大的东西,看起来好像是一捆破布。

骨架鼠绕到破布一侧,狠狠地给了它一脚。

“轻点儿!轻点儿!”

破布睁开一只眼,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了一会儿,最后落在苏珊的身上。

“我警告你,”破布说,“我不会说‘永不’那个词[11]。”

“你说什么?”苏珊问。

破布在地上滚了滚,站起身来,伸展出两只脏兮兮的翅膀。老鼠不再踢他了。

“我是渡鸦,你呢?”他说,“为数不多会说话的鸟儿之一。每次人们都说,哦,你是渡鸦,就说说‘永不’那个词吧……要是我每说一次,就能给我一便士,那我倒是挺乐意的。”

吱吱。

“行了行了。”渡鸦胡乱地理了理羽毛,“这东西是鼠之死神。注意看那镰刀,还有连帽斗篷,知道了吧?鼠之死神。在老鼠的世界里可是地位尊崇。”

鼠之死神鞠了一躬。

“他喜欢长时间待在谷仓,还有其他那些人们喜欢放上一盘拌着马钱子碱[12]的米糠的地方,”渡鸦说,“十分敬业。”

吱吱。

“知道了。那它……他找我干什么?”苏珊说,“我又不是老鼠。”

“你可真是冰雪聪明,”渡鸦说,“哎,我可没哭着喊着要告诉你这些。那天我正枕着我的头颅睡觉,突然他一把抓住我的腿。我是渡鸦,照我的说法,我可天生就是神秘莫测的鸟……”

“对不起,”苏珊说,“我知道这不过就是我做的一个梦而已。所以我想把梦里的事情弄清楚。你刚才说……你枕着你的头颅睡觉?”

“哦,不不不,不是我自己的头颅,”渡鸦说,“是别人的。”

“谁的?”

渡鸦的眼睛疯狂地转动,它始终无法将两只眼睛都朝向同一个方向。苏珊得忍着不随它的眼神朝向到处移来移去。

“我怎么知道?它们上边儿又没贴标签,”他说,“就是个头骨。你知道……我是给这个巫师打工的,对吧?在城里,我整天都坐在这个头骨上,对着人们‘哇哇’叫。”

“为什么?”

“因为坐在头骨上对着人‘哇哇’叫的乌鸦和滴着蜡的大蜡烛,还有挂在天花板上的旧鳄鱼标本一样,都是巫师的基本配置。这些你都不知道吗?我早该想到,谁都有个万事通朋友。为什么,一个合乎身份的巫师哪怕没有装在瓶子里冒着泡泡的绿色药水,也不会没有坐在头骨上,对着人‘哇哇’叫的乌鸦。”

吱吱。

“注意,你得把话题转向人类的事儿了。”渡鸦疲惫地说。一只眼睛又盯着苏珊看。“他不是个爱卖弄禅机的人。老鼠们死后不会为哲学性问题争论不休。总之,他知道我是这附近唯一会说话的……”

“人类也会说话。”苏珊说。

“对,的确如此,”渡鸦说,“但关键问题是,人类有个致命的特性,那就是他们不太可能会在半夜被一只急需翻译的骨架鼠吵醒。因为,人类看不到他。”

“我看得到他。”

“我想你是一下就击中了关键、要点、主旨了。”渡鸦说,“你也可以说,击中精髓了。”

“听着,”苏珊说,“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什么都不相信。我根本就不相信会有什么拿着镰刀、穿着连帽斗篷的老鼠死神。”

“他就站在你面前。”

“这不成为我相信的理由。”

“我知道你肯定受过良好的教育。”渡鸦酸溜溜地说。

苏珊低头看着鼠之死神。他的眼窝深处发着蓝色的光。

吱吱。

“这件事就是,”渡鸦说,“他又走了。”

“谁?”

“你的……祖父?”

“雷泽克爷爷?他怎么可能又走了,他早就走了!”

“你的……呃……另一个祖父……?”渡鸦说。

“我没有……”

各种形象从她意识深处的混沌中升腾起来。有一匹马,还有一个充满了窃窃私语的房间,一个安在某处的浴缸。

还有一片片的麦田也出现了。

“当人们打算教育他们的孩子而不是告诉他们什么事儿的时候就会这样。”渡鸦说。

“我想我的另一个祖父……也走了。”苏珊说。

吱吱。

“老鼠说你得跟他一块儿去,这事情很重要。”

巴茨老师的形象像北欧神话中的女武神瓦尔基里一样浮现在苏珊心里。这很愚蠢。

“哦,不,”苏珊说,“现在一定到半夜了,我们明天还有地理考试呢。”

渡鸦惊愕地张开了嘴。

“你不能这么说。”他说。

“你真的指望我会听从一只……骨架老鼠和一只会说话的渡鸦的指令?我得回去了!”

“不,你不能走,”渡鸦说,“任何有血性的人都不会现在回去。你现在回去了就什么真相都发现不了了。你刚刚才上了一课。”

“可是我没有时间。”苏珊叹了口气。

“哦,时间,”渡鸦说,“时间大体上只是习惯。对你而言,时间并不是事物的独特属性。”

“怎么说……”

“以后你自己会弄明白的,不是吗?”

吱吱。

渡鸦兴奋地跳上跳下。

“我能告诉她吗?我能告诉她吗?”他粗声大叫道,两只眼睛转向苏珊。

“你的祖父,”他说,“是……死……死……死……”

吱吱!

“她总会知道的。”渡鸦说。

“失……失聪?我的祖父是聋子?”苏珊说,“你大半夜把我叫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谈听力障碍?”

“我不是说失聪,我说你祖父是死……死……死……”

吱吱!

“好吧!随你便!”

在那俩还在吵架的时候,苏珊悄悄走开了。

她抓着睡袍的裙摆,一路狂奔,冲出后院,穿过潮湿的草坪。窗户还开着。她站在下层的窗台上,两手扒住上层的窗台,一使劲把自己撑起来,爬进宿舍里去了。她躺在**,用毯子蒙住了头……

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但是,不论如何,她已经把那俩家伙留在那里了。

她梦到了许多马和马车,还有一只没有指针的钟。

“你不觉得我们可以处理得更漂亮点儿吗?”

吱吱?“死……死……死……”吱吱?

“你打算让我怎么说。‘你祖父是死神?’像这样吗?这哪里有什么仪式感?人类喜欢戏剧性。”

吱吱。鼠之死神指出。

“老鼠不一样。”

吱吱。

“我想今晚就到这儿吧。”渡鸦说,“你也知道,渡鸦可不是夜行动物。”他抬起一只脚挠挠嘴,“你是只负责老鼠,还是说田鼠、仓鼠、鼬鼠什么的都归你管?”

吱吱。

“沙鼠?那么沙鼠呢?”

吱吱。

“真想不到。我以前都不知道。你也叫沙鼠之死神?真好奇你是怎么在滚轮踏车上抓到他们的。”

吱吱。

“随便你。”

世界上有日行的人类和夜行的生物。

千万要记住,可不是说日行的人觉得又酷又好玩,熬了个夜就成了夜行的生物。可不是有了沉重的连帽斗篷和苍白的皮肤就能跨越阴阳交界,还差得远着呢。

当然,遗传是有用的。

渡鸦是在摇摇欲坠、长满常青藤的艺术之塔上长大的。他常常远眺遥远的安卡-摩波的幽冥大学。渡鸦天生就是很智慧的鸟儿,有了魔力泄漏的推波助澜,让渡鸦们更加如虎添翼。

他没有名字。动物们通常也不会自寻烦恼。

自以为拥有这只渡鸦的巫师管他叫“聒斯”,这只是因为他本人没有幽默感,却像大多数没有幽默感的人一样,为自己其实并不存在的幽默感而得意扬扬。

渡鸦飞回了巫师的家,掠进开着的窗户,栖息在了那个头骨上。

“那可怜的孩子。”他说。

“可怜是你的命运。”头骨说。

“我不会责怪她,因为她只是想过平凡的生活。鉴于此。”

“是的,”头骨说,“要我说,还是颗完整脑袋的时候就放弃吧。”

安卡-摩波一家谷仓的老板正在进行一场打击活动。鼠之死神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小猎犬的狂吠,这将是个忙碌的夜晚。

要说清鼠之死神的思考过程太困难了,甚至你都不能确定他是否有思考的过程。他有种感觉,他不该把渡鸦搅和进来,但是人类的词汇量太大了。

老鼠想不了太远的事情,除非想得非常笼统。笼统地来说,他非常非常焦虑。他从前没料到过有“教育”这码事。

苏珊终于平安度过了第二天早上,并未失踪。地理内容包括斯托平原的植物[13]、斯托平原主要的出口产品[14]和斯托平原的动物[15]。一旦你掌握了事物的共同特征,事情就简单了。女孩儿们得给地图上色。这需要很多绿色。午餐是死人手指饼和眼球布丁,这对下午的活动倒是提供了健康的存粮保证,下午是体育课。

这是钢铁莉丽的强项,传说她会刮胡子,还会用牙齿举重。到了足球比赛,她在边界线上蹿下跳,给队友的打气就会变成“快抢球,你们这群女里女气的家伙!”之类的。

巴茨老师和德尔克洛斯老师到了有赛事的下午都把窗户关得紧紧的。巴茨老师会如饥似渴地读着逻辑学,德尔克洛斯老师则穿着她认为是托加袍的宽大外衣,在体操馆里跳韵律操。

苏珊的体育天分十分惊人。当然了,仅指一些体育运动。曲棍球、长曲棍球、圆场棒球之类的。任何把某种棍状物交到她手里让她挥动的体育运动。只要看到苏珊一脸运筹帷幄的样子向目标冲过来,任何全副武装的守门员都会立刻失去信念,球从与腰齐高的地方飞来的同时,他们会发出“嗯”的一声,迅速卧倒在地。

这只是证明了除她以外的人普遍愚蠢而已,苏珊想。因为尽管她是学校里当之无愧的最佳球手之一,她却从来不曾入选校队。甚至那些个胖姑娘都在她之前入选了。简直是愚蠢到令人发指。她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曾经向其他姑娘解释过,自己有多优秀,并且展示了她的球技,指出她们不选自己有多么愚蠢。但令人气愤的是,这从来都不起作用。

今天下午,苏珊没有去打球,而是外出正儿八经散步去了。只要姑娘们结伴出行,正经散步是校方可接受的替代运动。通常她们会到城里去,在三朵玫瑰巷一家气味欠佳的店里买些不新鲜的鱼和薯条。巴茨老师认为油炸食品不健康,因此大家会抓住一切机会从校外买。

女孩儿们必须三人或以上结伴同行。危险,在巴茨老师想来,不会发生在超过两人以上的团体身上。

在任何情况下,这确实都不可能发生在任何包含翡翠公主和格洛丽亚·托格思之女这两人的团体中。

学校的股东对于收了个巨怪略感头疼,可是翡翠的父亲是一整座山的国王,而且学生名册上有皇室总是不赖的。此外,巴茨老师还对德尔克洛斯老师说过:“当巨怪们表达想成为真正的人的意愿时,我们有义务鼓励他们。国王本人也确实魅力十足,一再向我保证,他早不记得上次吃人是在什么时候了。”翡翠眼神不好,因此她需要尽量避免光照,也不用在手工课上织锁子甲。

格洛丽亚不用上体育课则是因为她常常气势汹汹地挥舞着她的斧子。巴茨老师曾经暗示过她,说斧子可不是淑女该把玩的武器,就算是矮人也不适合。但是格洛丽亚说,恰恰相反,这把斧子是她祖母传给她的。这把斧子她祖母用了一辈子,就算一整周都不使用,每周六也要拿出来磨一磨。最后大概是格洛丽亚拿斧子的样子让巴茨老师败下阵来。为了表示诚意,格洛丽亚摘掉了她的铁头盔,同时,虽然没有刮掉她的胡子——学校里并没有规定说女孩子不能留一英尺[16]长的胡子——但至少愿意把胡子编成小辫儿,并在上面系上带着校标颜色的蝴蝶结。

奇怪的是,跟她们俩在一起,苏珊倒是觉得挺自在的。这倒是赢得了巴茨老师谨慎的赞美。成为她俩的闺密,她可真是不错呢,她说。苏珊很惊讶。她从前从没有想过有人会说出闺密这个词。

她们仨沿着运动场旁边的山毛榉树一路走着。

“我不懂体育。”格洛丽亚一边看着在足球场上争先恐后跑动的那些喘着粗气的年轻姑娘,一边说道。

“有种巨怪的运动,”翡翠说,“名字叫‘阿格鲁哈’。”

“怎么玩的?”苏珊说。

“呃……你拧下一个人的人头,然后穿上用黑曜石特制的靴子来踢它,直到你进了球或是人头裂了就算赢。当然,现在这种比赛已经没人玩了。”她快速地补了一句。

“我可真没想到。”苏珊说。

“现在没人知道这种靴子该怎么做了吧,我想。”格洛丽亚说。

“我想如果现在有人还玩这个游戏,像是钢铁莉丽这样的家伙就会在边界线上上蹿下跳,叫着‘快抢人头,你们这群女里女气的家伙’吧。”翡翠说。

她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

“我想,”格洛丽亚谨慎地说,“她大概不会这样吧。”

“我说,你们俩最近有没有注意到一些……古怪的事情,有没有?”苏珊说。

“什么古怪的事?”格洛丽亚说。

“呃,比如说……老鼠……”

“我从没在这学校里见过老鼠,”格洛丽亚说,“我可认真看过。”

“我是指……奇怪的老鼠。”苏珊说。

她们来到了马厩旁。这里通常住着两匹马儿,它们拉学校教练,同时,在开学期间,也有几位姑娘与自家马儿难分难舍,将它们寄养在此处。

世界上有一种姑娘,你就算拿刀指着她,她也不会去打扫房间,但会争着抢着到马厩里清理马粪。这股爱的魔力在苏珊身上毫不起效。她倒也不讨厌马儿,但就是不能理解什么上嚼子、系缰绳和打理距毛之类的事儿。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事儿非要用“手”这个计量单位来算,明明干这活儿最好是留上个几英寸[17]的距离才明智。看过了那些穿马裤的姑娘在马厩里里外外忙活之后,她确定这是因为她们不明白世界上还有些复杂的工具可用,比如尺子。她不但这么想过,也这么说过。

“好吧,”苏珊说,“那么渡鸦呢?”

什么东西被风吹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站在院子中央的那匹白马似乎添加上了糟糕的特效。它周身明亮。它在发光。它看起来就像是苍白黯淡的世界中唯一真实存在的物体。

跟那些平常生活在单间马厩里的圆圆胖胖的小马相比,它仿佛是个巨人。

好几个穿着马裤的姑娘在他身边忙得团团转。苏珊认出了狐狸卡珊德拉和莎拉·感恩小姐。她们都喜欢能发出“嘶嘶”声的四腿动物,讨厌除了这种动物之外的任何东西。她们似乎都有用牙看世界的本事,还都很擅长将简单的“哦”发成至少有四个元音的单词。在这几点上,这两人如出一辙。

白马温柔地对着苏珊“嘶嘶”叫,并且开始用鼻子蹭她的手。

你是冰冰,她想,我认识你。我骑过你。你是……我的,我想。

“我说,”莎拉小姐说,“这是谁的马?”

苏珊环顾四周。

“什么?我的吗?”她说,“是的。是我的……我想。”

“哦呃呜哇,它就住在布拉尼旁边的单间马厩里。我不知道噢噢噢你在这儿也有马。你知道噢噢噢,这得得到巴茨老师的许可。”

“它是个礼物,”苏珊说,“是……什么人送我的……?”

回忆的河马搅动了思绪的泥潭。她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她有许多年都没想到过自己的祖父了。直到昨夜。

我记得马厩,她想。那马厩大得看不到四周的墙。我曾经骑过你。有人抱着我,所以我不会摔下来。但你是不会从这匹马上摔下来的。如果它不想让你摔,你就不会摔。

“哦呃呜哇。我都不知道你骑过马。”

“我……曾经骑过。”

“你也知道噢噢噢,这需要额外付费,养马的话。”莎拉小姐说。

苏珊一言不发。她很怀疑这些钱已经交过了。

“你也没有马具什么的哦呃呜哇。”莎拉小姐说。

苏珊走了过去。

“我不需要马具。”她说。

“哦呃呜哇,无鞍骑乘,”莎拉小姐说,“那你要抓着马耳朵控制方向吗?”

狐狸卡珊德拉说:“可能是买不起吧,乡下地方来的。让那个小矮人别盯着我的小马看了。她一直在盯着看。”

“我只是看看而已。”格洛丽亚说。

“你还……流口水了。”卡珊德拉说。

鹅卵石路面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苏珊翻身上马了。

她俯视着这几个一脸惊讶的姑娘,又向远处的围场望去。

地上设置有几个比赛的障碍物,就是把竿子插在桶里竖好。

不用费吹灰之力,马儿一路慢跑,拐进了围场,然后朝着最高的那个障碍物跑去。随后猛一鼓劲,又是一阵加速,从障碍物上方一跃而过……

冰冰转身停住,马蹄腾跃不止。

女孩儿们都在静静地看着,四个人全都一脸惊异。

“它是怎么做到的?”翡翠说。

“怎么了?”苏珊说,“难道你们都没见过马儿起跳吗?”

“见过。可奇怪的是……”格洛丽亚故意用缓慢的声调说,就像是生怕宇宙会因此毁灭殆尽似的,“正常情况下……它们都回到地面了。”

苏珊抬眼望去。

马儿还停留在空中。

需要下达什么样的指令才能让马儿重回地面呢?迄今为止,女子马术联谊会也没要求学过这种指令啊。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马儿又向前小跑,落下地来。有那么片刻,它的蹄子仿佛下落到地面以下的地方,就仿佛地面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只是雾一般的。之后,冰冰仿佛才确定了地面的高度,稳稳地踩在上面。

莎拉小姐是第一个回过神来开口说话的。

“我们得告诉巴茨老师有关你的事哦呃呜哇。”她说道。

一阵陌生的惊恐袭来,几乎让苏珊不知所措了,但是她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小心眼儿,把苏珊一下子扇醒过来,找回了理智。

“哦,是吗?”她说,“你打算告诉她什么?”

“你让马儿跳得高高的,然后……”女孩儿停住了,突然想明白她下面要说的话。

“没错,”苏珊说,“我觉得看到马在空中飘是挺傻的吧,不是吗?”

她溜下马背,冲这几个围观者灿烂一笑。

“不管怎么样,这是违反校规的。”莎拉小姐小声嘟囔着。

苏珊牵着白马回到了马棚里,给它彻底梳洗了一番,关到一间备用的单间马厩了。

干草堆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苏珊觉得她好像瞥见了象牙色的骨头。

“这些可恶的老鼠,”卡珊德拉一边挣扎着回到现实,一边说,“我听说巴茨老师要让园丁在这儿放耗子药。”

“丢人。”格洛丽亚说。

莎拉小姐似乎心中有些愤愤不平。

“你看,那匹马并没有真的停留在半空,对吧?”她问道,“马儿没这个本事!”

“腾空时间,”格洛丽亚说,“就是这样。腾空时间而已,就像打篮球时一样[18]。就是这么回事。”

“是的。”

“就是这样。”

“对。”

人类的头脑有强大的自愈力,巨怪和矮人的脑子也一样。苏珊一脸震惊地看着她们。她们都目睹了马儿停在半空,而现在她们都小心地把这段记忆推到记忆库的某个地方,然后把插在锁上的钥匙给折断了。

“只是出于好奇,”她一边盯着干草堆,一边说,“我想你们应该没人知道这城里哪儿有巫师吧?”

“我给大家找到了玩儿的地方!”戈罗德说。

“辣儿?”莱斯说。

戈罗德告诉了他们。

“破鼓?”莱斯说,“他们会扔斧子!”

“我们在那儿很安全。行会的人不会去那儿。”戈罗德说。

“嗯,志啊,他们在辣儿会损兵折将的。”

“我们能赚到五块!”戈罗德说。

巨怪犹豫了。

“我确实需要五块。”巨怪让步了。

“五块的三分之一。”戈罗德说。

莱斯皱起了眉。

“那志比五块多还志比五块少呢?”他说。

“看,这会增加我们的曝光率。”戈罗德说。

“我不想在破鼓辣里增加什么曝光率。”莱斯说,“在破鼓里,我最怕的就是引人注意。在辣儿,我恨不得躲起来。”

“我们只需要演奏点儿什么就行了,”戈罗德说,“什么都行。那里的新房东可喜欢酒吧里的那些娱乐项目了。”

“我原以为他们有个独臂强盗。”

“是有这么个人,但是已经被抓起来了。”

在奎尔姆有个花时钟,是个著名的旅游景点。

这花时钟可跟他们想的不一样。

整个多重宇宙中到处都是那些没有想象力的市政官员制作的花时钟,其实就是把巨大的钟表装置埋在城市花圃下面,钟面和数字用花坛植物来装饰制作罢了[19]。

但是奎尔姆的花时钟就是一个单纯的圆形花圃,里面种着二十四种不同的花,这些花儿是按照它们花瓣开放和闭合的周期精心挑选的……

苏珊跑过去的时候,紫色田旋花在开放,爱之晕眩在闭合。这意味着现在大概是十点半了。

街上空无一人。奎尔姆不是个崇尚夜生活的城市。来奎尔姆寻开心的人们已经去了别处。奎尔姆是个十分体面的地方,在这儿就算是狗要上厕所都要先得到批准。

至少,街上几乎空无一人。苏珊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她,速度很快,脚步轻盈,在鹅卵石路面上迅速地来来回回、躲躲闪闪,只能让你怀疑有个身形在那里。

当苏珊走到三朵玫瑰巷时,她放慢了脚步。

在三朵玫瑰巷靠近那间鱼店的什么地方,格洛丽亚之前说过的。人们可不鼓励小姑娘们知道什么巫师的事。那种人不包括在巴茨老师的小宇宙中。

小巷子在黑暗中显得十分陌生。小巷的一端点着一根插在支架里的火把,这让阴影显得更加黝黑了。

昏暗中,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个梯子靠在墙上,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准备顺着梯子往上爬。她看着有点儿眼熟。苏珊走过去,她正四处张望,看到苏珊,她显得很高兴。

“嘿,”她说,“有零钱能换开一块钱吗,小姐?”

“什么?”

“我给你一块五。那半块就算是利息了。或者钢镚儿也行,什么都行,真的。”

“嗯,抱歉。我一周的零用钱也只有五十分。”

“啊,哦,好的,那没事了。”

在苏珊看来,这个年轻女人可不像是在巷子里做营生的姑娘。她衣着整洁,身形壮硕,看起来就像个护士,专门协助医生负责那些时而脑子拎不清,对别人说自己是张床单的病人。

她看起来也很眼熟。

那姑娘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一把老虎钳,顺着梯子往上爬,从天窗里钻了进去。

苏珊迟疑了。那姑娘看起来一副有条不紊的样子,可是从苏珊有限的经验来看,会在半夜顺着梯子爬进别人家的都不是好人,勇敢的姑娘们应该把她抓起来。要不是巷子深处有扇门开了,她至少会去找个警卫过来。

两个男人手挽着手,跌跌撞撞地走出来,高高兴兴地沿着之字形的路线向大街走去。苏珊退了几步。她不想被别人看到,就没人能打扰她。

这两个人径直穿过梯子走了过去。

这两个人虚化了,但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是实实在在的,还是说其实是梯子的问题。但是那姑娘顺着它爬上去了…………现在她又顺着梯子爬下来了,还把什么东西偷偷塞进了口袋里。

“千万别醒过来,小可爱。”她说。

“抱歉?”苏珊说。

“我身上没有五十便士,”那姑娘说着,轻轻松松地把梯子架到肩膀上去了,“规矩就是规矩。我只好再拿走一颗牙。”

“什么?”

“这些都是有账可查的,你知道。要是钱的数量和牙齿的数量不一致,我可就真的麻烦了。你懂的。”

“我懂吗?”

“但是,我不能整个晚上都待在这里聊天。还有六十颗牙要做呢。”

“为什么我会知道?做什么?谁?”苏珊说。

“当然是孩子了。我可不能让他们失望。想着他们拿起小枕头的时候一张张小小的脸蛋儿,祝福他们吧。”

梯子、老虎钳、牙齿、钱、枕头……

“你不会指望我相信你就是那个牙仙吧?”苏珊怀疑地说。

她碰了碰梯子,感觉那是实实在在的。

“不是‘那个’,”姑娘说,“而是‘一个’。你竟然不知道这个,真让我感到惊讶。”

她在那角落里闲逛了几下,然后苏珊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她认得出来,”她身后有个声音传来,“要认识一个人,就要有人认识他。”

苏珊转过身,看到渡鸦坐在一扇敞开的窗户上。

“你最好进来,”他说,“在那个巷子里,你什么样的人都会遇到。”

“我已经遇到过了。”

门边的墙上钉着一个黄铜小牌子。小牌子说:“C V 奶酪沃勒,DM(看不见)B. 托,B.F.。”

这是苏珊第一次看到会说话的金属。

“小把戏,”渡鸦轻蔑地说,“它只要感应到你在看它,就会说——”

“C V 奶酪沃勒,DM(看不见)B. 托,B.F.。”

“……闭嘴……你推一下门。”

“门锁了。”

渡鸦歪着脑袋用他的小眼睛看了苏珊一下。然后说:“这样你就进不去了?哦,好吧,我去拿钥匙!”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把一根巨大的金属钥匙扔到鹅卵石路面上。

“巫师不在家吗?”

“不,他在家,在**。呼噜打得震天响。”

“我还以为他们晚上都不睡觉的!”

“他可不这样。九点一杯可可水,五点半仍然在沉睡。”

“我不能就这样走进去!”

“为什么呢?你是来看我的。还有,我才是这里的军师。他不过就是戴着滑稽的帽子,挥挥手罢了。”

苏珊转动了钥匙。

屋子里很暖和。里面陈列着属于巫师的标准装备——一个熔炉、一张板凳,上面散落着各式瓶瓶罐罐和一捆捆的药草、一个胡乱地插着书的书架、一只挂在天花板上的鳄鱼标本、一些挂着蜡滴的巨大蜡烛,还有,一只坐在头骨上的渡鸦。

“这些都是一次性下单订购的,”渡鸦说,“相信我。都是装在一个大箱子里一起送来的。你总不会认为那些滴着蜡的蜡烛是自己变成那样的吧?那是一个熟练的滴蜡匠花上整整三天时间才能做好的。”

“你这都是编出来的吧,”苏珊说,“无论如何,你也没法儿买头骨吧。”

“你懂得最多了,我知道,受过教育嘛。”渡鸦说。

“你昨天晚上想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渡鸦说,脸上露出愧疚的神情。

“就是死……死……死……死那件事。”

渡鸦挠了挠头。

“他说过不让我告诉你这个。他只是让我警告你小心那匹马。是我说漏嘴了。那匹马出现了,是吗?”

“是的!”

“骑它。”

“我骑过了。它不可能是匹真马!真正的马知道地在哪里。”

“小姐,这世上再没有比它更真的马了。”

“我知道它的名字!我之前就骑过它!”

渡鸦叹了口气,或者说,至少是发出了某种接近叹气的“嘘嘘”声,这是他的喙能发出的最接近的声音了。

“骑那匹马。它已经决定选中你了。”

“选中去哪儿?”

“这我不知道,你得自己去找到答案。”

“就假设我太笨了做不到……你能给我点儿暗示,告诉我会发生什么事吗?”

“嗯,你读过不少书,我知道。那你有没有读过那种有关小孩子的故事,他们去了遥远的魔法王国,跟小妖精之类的东西一起历险?”

“是的,当然读过。”苏珊严肃地说。

“如果你顺着这些故事线往下想,那就错不了。”渡鸦说。

苏珊拾起一捆药草,把玩起来。

“我刚才在外面遇到一个人,她说她就是那个牙仙。”苏珊说。

“不,不是‘那个’牙仙,”渡鸦说,“至少有三个牙仙。”

“世界上没有这种人。我是说……从前我不知道。我以为那就是个……传说。就像是睡魔和圣猪老爹[20],传说而已。”

“哈,”渡鸦说,“改变了说话的语气,对吗?没有那么多的感叹句,对吗?要少说点儿‘世界上没有这种事’,多一点儿‘我以前并不知道’,对吗?”

“大家都知道——我是说,相信有什么留着胡子的老人,给每个人送香肠和猪小肠,这不符合逻辑,不是吗?”

“我不知道什么叫逻辑,从来都没学过,”渡鸦说,“生活在头骨上也一点儿都不符合逻辑,但是我就是这么干的。”

“世界上也不可能有什么睡魔,到处走,往小孩子的眼睛里撒沙子,”苏珊嘴上说着,口吻中却透露出不确定性,“你的……袋子里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沙子。”

“有可能,有可能。”

“我得走了,”苏珊说,“巴茨老师通常在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候检查宿舍。”

“你们那儿有几间宿舍?”

“大概三十间吧,我想。”

“你相信她在午夜时分会检查所有的宿舍,却不相信有圣猪老爹?”

“无论如何我得走了,”苏珊说,“嗯,谢谢。”

“从外面锁上门,把钥匙从窗户里丢进来。”渡鸦说。

苏珊走了之后,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壁炉里的炭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这时,头骨开口了:“现在的孩子都这样?”

“我讨厌教育。”渡鸦说。

“知道得太多很危险的,”头骨说,“要比不知道危险得多得多。我生前就常常这么说。”

“你生前究竟是什么时候?”

“记不得了。我想那时的我也是博学的。很可能是个老师或者是哲学家,也是个人物。现在却只能被放在板凳上,天天有只鸟儿在我头上拉屎。”

“真有讽喻意义。”渡鸦说。

没有人教过苏珊信仰的力量,或者至少是要相信高魔法潜力和低现实稳定性的组合,这样的事在碟形世界是存在的。

信仰是中空的,需要点儿什么东西来填充。

这并不是说信仰没有逻辑。比如,很明显的是,睡魔只需要一个小袋子。

在碟形世界,他根本就不用先把沙子拿出来。

差不多午夜时分了。

苏珊蹑手蹑脚地溜进马厩。她就是那种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有冰冰在,那些小马都不敢出声。冰冰在黑夜中发着光。

她从架子上取下一个马鞍,然后想想又改变主意了。如果她要掉下马,有个马鞍也无济于事。缰绳也没有什么用,就好比是在石头上安船舵。

她打开了通往单间马厩的门。大多数的马儿都不会主动倒着走路,因为这样它们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就会被当作不存在。可是冰冰靠自己慢慢地退了出来,走向上马凳,然后它转过头,满眼期待地看着苏珊。

苏珊爬上马背,就好像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行了,”她小声说,“听着,我不必相信这些的。”

冰冰低下头,发出了马嘶声,然后一路慢跑进了院子,向田野里跑去。在门口时,它一阵小跑,朝栅栏而去。

苏珊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到冰冰天鹅绒般的皮毛之下肌肉隆起了,接着马儿升起来了,越过了栅栏,越过了田野。

在它身后的草皮上,留下了两枚火一般的马蹄印,足足燃烧了一两秒的时间。

当她经过学校上方时,看到一扇窗户里有灯光闪烁。巴茨老师正在巡夜。

这下有麻烦了,苏珊自言自语道。

然后她又想:我骑在一匹马的马背上,处于一百英尺的高空,可能会被带到什么神秘的魔法王国去,那里还有小妖精和会说话的动物。这下我的麻烦可大得多了……

还有,骑飞马算不算违反校规呢?我想校规里应该没写这一条吧。

奎尔姆在她身后慢慢消失了,世界交织在暗黑的夜色和银色的月光中,向她敞开了大门。像棋盘格一般的田野在月色中快速闪过,只能时而看到孤零零的小农场上有零星的灯光。形态各异的碎云疾驰而过,被远远地甩在后面。

在她的左侧,远处的锤顶山像是一面冰冷的白墙。而在她右侧的里姆洋上似乎有一条小道通向月亮。没有风,甚至连疾驰的快感都没有——只能看到陆地在不断一闪而过,还有冰冰那又长又缓慢的步伐。

这时,有人在夜色中泻出了金光。苏珊面前的云层散开了,呈现在眼前的就是安卡-摩波——一个蕴藏着巴茨老师想象不到的重重“危险”的城市。

火光勾勒出了条条街道的格局。在这里,奎尔姆人不但会走丢,还会遭到抢劫并被推进河里。

冰冰在一排排的屋顶上信步而行。苏珊能听到街市上的声音,甚至是每个人的声音。那里也同样有城市巨大的喧闹声,就如同一个大蜂巢。天窗飘浮着,每扇天窗中都透出烛火的光亮。

马儿从烟雾缭绕的半空中下降,灵活地降落在一条小巷里,一路小跑。除了一扇闭合的门和门上用火把照亮的名牌,这巷子里几乎空无一物。

苏珊看着名牌上的字:

咖喱花园

厨儿房儿——禁止入内。说的就是儿你。

冰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个目的地可没有苏珊想象中的那么有异域风情。

她知道咖喱。学校里就有咖喱,他们管那个叫鼻屎饭,黄黄的,里面还有黏糊糊的葡萄干和豌豆。

冰冰嘶嘶地叫着,在门上跺了一蹄子。

门上的小窗嗖地打开了。映着厨房的火光,苏珊隐隐好像看到了一张脸。

“哦儿,不儿!冰冰儿!”

小窗又啪地关上了。

很显然,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苏珊看着墙上钉着的一张菜单。全是拼写错误,当然,这种档次的普通小餐馆必须有拼写错误,这样,来到这里的顾客就能产生虚幻的优越感。上面大多数的菜名她都认不出,有什么:

蔬菜咖喱 8分

流汗、疼痛的猪肉丸咖喱 10分

甜儿酸的鱼丸咖喱 10分

猪肉咖喱 10分

咖喱加指定的肉 15分

另加咖喱 5分

色情饼干 4分

堂食,

或外卖

小窗又猛地打开了,一个说是防水其实并不真正防水的棕色大纸袋扔在了小窗前面的小隔板上。然后小窗又“嘭”的一声关上了。

苏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袋子里飘出某种热喷枪质感的味道,仿佛是提醒她小心里面的金属刀具。但是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了。

苏珊意识到自己身上根本没有钱。话说回来,也没人找她要钱。但是要是人人都看不到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这个世界也就离毁灭不远了。

她探身过去,敲了敲门。

“您好……您不要点儿什么吗?”

里面传来叫喊声和撞击声,就好像十几个人都争着躲到同一张桌子下面去似的。

“哦,好的,谢谢。非常感谢。”苏珊礼貌地说。

苏珊飞翔在几百英尺的高空,在那些飞速疾驰的景色中小口品尝了咖喱,然后就礼貌地把它扔掉了。

“这味道真是非常……不寻常,”她说,“就这样了吗?你把我一路带到这里就为了吃外卖?”

地面在她们身下快速掠过,苏珊慢慢感觉到马儿的速度比之前快得多了,它在全速疾驰而不是信步小跑。肌肉在隆起…………她头顶上方的天空有那么一刻变成了蓝色……

后面的她看不见,光闲坐无事,尴尬地羞红了脸,仿佛在问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一双灼灼燃烧的马蹄印映在空中,一会儿又消失了。

这是一幅奇景,挂在空中。

那里有一匹蹲坐的小马,在一个花园里。那儿有田野,还有远山。苏珊盯着那里一直看,此时,冰冰也放慢了脚步。

那里没有纵深。当冰冰掉头想着陆时,那片景色仿佛变成了一个平面,一张薄薄的薄膜般的……存在……依附在虚空中。

当冰冰着陆的时候,苏珊甚至担心这块薄膜会撕裂,但是幸好,只有轻微的嘎吱声,和一些沙砾撒落。

冰冰绕着那间房子踱着步,然后走进了圈养马匹的院落。它站在那里等候着。

苏珊小心翼翼地下了马。她感觉脚下的土地倒是结结实实的。她俯下身去,拨开一些沙砾;沙砾的下面是更多的沙砾。

她听说过牙仙收集牙齿。理性地看待其行为……另一个收集人体部位的那位,他的收集癖目的就很可疑了,通常会伤害或是控制别人。牙仙们必须牢牢控制世界上半数的儿童。这所房子不像是那种人住的。

圣猪老爹显然是住在山里某个可怕的屠宰场里,上面装饰着香肠和黑色布丁,而且房子都刷成了可怕的血红色。

那种房子也是有风格的,恶心的风格,但也是风格。这间房子没有任何风格。

据她所知,灵魂蛋糕周二鸭显然是没有家的,麻烦老头和睡魔也没有家。

她围着这间比农舍小屋也大不了多少的房子转了转。非常肯定的是,无论谁住在这里,他一定毫无品位。

她找到了正门,门是黑色的,上面有一个Ω形状的门环。

苏珊伸出手想去拉门环,门却自己开了。

大厅在她面前延展开去,比房子外围的面积要大得多得多。她只能隐隐地看到远处有节宽宽的阶梯,宽得够给音乐剧跳压轴的踢踏舞了。

视角本身也是有问题的。很清楚地看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堵墙,但是与此同时,这墙看起来又好像是距离十五英尺左右地方画在半空的。看起来距离的远近完全是随意的。

有一面墙上挂着一只大钟,它缓慢的嘀嗒声充盈了整个巨大的空间。

有一间房间,她想。我记得充满窃窃私语的房间。

大厅里的一扇扇门之间仿佛间隔很远,但你换个角度看,它们的间隔又很近。

苏珊试着走向离她最近的那扇门,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之后就放弃了。最后,她靠着看准目标后闭上眼睛的方法,终于成功走到门边。

这扇门有时候是正常大小的,同时,又是巨大的。门框上有非常华丽的装饰,都是骷髅和白骨纹样的。

她把门推开了。

这个房间大得能容得下一个小城市。

中间区域铺着一小块地毯,大小不超过一公顷。苏珊花了好几分钟时间才走到地毯的边儿上。

大房间里还有一个小房间。一张看起来又大又笨重的桌子放在高台上。桌子后面有一张皮质转椅。还有一个巨大的碟形世界模型,放在一个驮着四只大象的龟背装饰物上。还有几个书架,上面的大部头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就好像这里的主人忙着看这些书,连个整理清楚的时间都没有。甚至还有一扇窗户,悬挂在离地几英尺的半空中。

但是那里没有墙。地板的边缘与大房间的墙面之间除了地板什么都没有,甚至“地板”也并不是一个确切的词。它看起来既不像石头也肯定不是木头。苏珊走在上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它就是个平面,纯几何意义上的平面。

地毯上有骷髅和白骨的图案。

地毯也是黑色的,什么都是黑色的,或者是灰的。处处还都显露出一点儿深紫色或是深蓝色的调子。

从远处往大房间,或者说是超级大房间的围墙望去,好像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投射出了形态复杂的阴影,可是太远了看不清楚。

苏珊走上了高台。

她周围的什么东西好像有点儿奇怪。当然了,她周围的一切都很奇怪,但这种巨大的奇怪之处性质是很简单的。她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是有一处古怪之处是人类介怀的。那就是每样东西都不太对,好像是由一个根本不明白这是何物、有何用的人造出来的。

这张超大的桌子上有一个记事簿,可不是放在上面的,而是本身就是桌子的一部分,是牢牢焊在桌面上的。那些抽屉不过是木头的突起之处,根本就打不开。制造这张书桌的人见过书桌,可他根本不明白书桌是做什么用的。

甚至上面还有些桌饰。就是一小块铅板,一端垂下一根线,线上绑着一颗闪闪的金属小圆球。如果你拿起小圆球,它就会**下去,嘭地撞到铅板上。就这么一下而已。

苏珊没想着往转椅上坐。皮质坐垫上有个深深的凹陷。有人曾在这里坐过很长的时间。

她环视了那些书的书脊,都是用一种她不懂的语言写的。

她徒步走回到那扇遥远的门,返回了大厅,又试着走向另一扇门。一个疑虑渐渐在她脑海中形成。

这扇门通向另一个硕大的房间,但这间房间里全是架子,天花板与地面间相隔遥远,上面还飘着云。每个架子上都摆满了沙漏。

从过去流向未来的沙砾让整个房间都充盈着一种类似海浪的声音,一种由数十亿个微小的声音构成的声响。

苏珊漫步在架子间,好像置身于闹市。

她的目光被旁边一个架子上的响动吸引住了。在大多数的沙漏中,不断下落的沙砾汇成一条纯银线,可这一个,就在她看的时候,银线消失了。最后一颗沙砾掉入瓶底。

沙漏“砰”的一声消失不见了。

片刻之后,另一个沙漏又“乒”的一声出现在原来的位置。在她的眼前,沙砾又开始下落……

此时她发觉这个过程在这个房间里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旧的沙漏消失,新的沙漏取而代之。

她也见过这个。

她伸出手拿起一只沙漏,若有所思地咬着唇,并把它上下翻转了过来……

吱吱!

转过身去。鼠之死神就站在她后面的架子上,抬起食指告诫她。

“好吧。”苏珊一边说,一边把沙漏放回了原位。

吱吱。

“不,我还没看完呢。”

苏珊向门边走去,老鼠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

第三间房间是……

……浴室。

苏珊犹豫了。你预料到这地方有沙漏,预料到那些骷髅和骨头的图样,但是你万万想不到这里有个巨大无比的白色陶瓷浴缸,坐落在凸起的高台上,就如同宝座一般,上面还装着巨大的黄铜水龙头——挂着塞链的东西上有一行褪了色的蓝色小字:C. H. 盥洗室&儿子,摩利摩格街,安卡-摩波。

你不会预料到这里还有橡皮鸭,黄色的。

不会预料到有香皂,像骨头一般白得恰到好处,但看起来还是全新的。它旁边还放着一块橘色香皂,这块一定是用过的——比一块银币大不了多少,闻起来就像是学校里用的那些脏兮兮的肥皂。

这浴缸虽大,却很有烟火气。排水孔的周围是一圈棕色的裂纹,水龙头滴水的地方形成了一块污渍。但是,似乎其他的一切都是那个不明白书桌为何物的人造出来的,他似乎也不明白洗澡为何物。

他们造出的毛巾架大得够整个体操队做训练用,上面放的黑色毛巾也是焊上去的,而且质地非常坚硬。确实在使用这间浴室的人应该是用那条蓝白相间的毛巾擦身子的,那是一条破破烂烂的毛巾,上面还写着几个首字母:Y.M.R-C-G-B-S A, A-M.。

这里的厕所是C. H. 盥洗室陶瓷艺术的另一经典范例,水箱上装饰着蓝色和绿色花朵样的带状浮雕。与浴缸和香皂一样,这又一次表明了这间房间最早是某个人建的……之后又来了另外一个人增加了些小细节。第一个人略懂管道系统,另一个人是真的明白毛巾应当是柔软可吸水的,香皂是可以搓出泡泡的。

这些你在亲眼所见之前都不会预想得到。亲眼所见之后,又会觉得似曾相识。

那条没毛的毛巾从架子上掉了下来,顺着地面一路跳跃,掀开之后,鼠之死神露了出来。

吱吱?

“哦,好吧,”苏珊说,“你现在想让我去哪里呢?”

老鼠一路小跑到了敞开的门边,吱溜一下跑进了大厅。

苏珊跟着他走到了另一扇门前,她转动了门把手。

她眼前看到的是另一个大房间套着小房间。黑暗中能看到一块瓷砖大小的地方亮着灯,远远地好像能看到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个橱柜——

——还有一个人。一个人缩成一团坐在餐桌边上。当苏珊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时,她听到了盘子里刀叉的切割声。

一个老男人正在吃晚餐,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在吃的时候,他还满嘴食物地自言自语,这可不是什么好的餐桌礼仪。

“这不是我的错!(唾沫四溅)我一开始就反对了,但,哦,不,他得离开(从桌上又拿出了一串香肠),就这么卷进去了,我告诉过他,卷进去了就不能好像没卷进去一样(用叉子戳起一个看不清是什么的油炸物)。哦,不,这不是他的风格(唾沫四溅,把叉子猛戳向空中)。一旦你像这样卷了进去,你打算怎么脱身呢?告诉我(用鸡蛋和番茄酱做起简易的三明治),但,哦,不……”

苏珊沿着地毯的边缘走,那个男人没有注意到她。

鼠之死神顺着桌腿爬了上去,停在一片油炸面包上。

“哦,是你啊。”

吱吱。

老男人四下张望。

“在哪儿?在哪儿?”

苏珊迈步走到地毯上。老男人猛地站了起来,连椅子都翻倒在地。

“你谁啊?”

“你能不用那片味道刺鼻的培根指着我吗?”

“我在问你问题,年轻的女士!”

“我是苏珊。”这么说似乎还不够,“斯托-赫里特女公爵。”她又补了一句。

男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更加沟壑纵横了,他在努力理解苏珊的话。之后转身走开,并将两只手臂高举到空中。

“哦,是的!”他向着整个房间放声大叫,“真是大错特错,大错特错!”

他向鼠之死神挥手一指,老鼠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

“你这个骗人的东西!哦,是的!事情不妙啊!”

吱吱?

颤动的手指忽然停住了。男人转过身去。

“你是怎么穿过那面墙的?”

“什么?”苏珊一边后退,一边说,“我不知道那儿有面墙。”

“那你管这个叫什么,克拉奇的雾吗?”男人用力地拍打着空气。

记忆的河马在打滚……

“……阿尔伯特……”苏珊说,“对吗?”

阿尔伯特向着自己的前额猛击了一掌。

“越来越糟糕了!你究竟告诉了她什么?”

“他除了‘吱吱’以外什么都没告诉我,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苏珊说,“可是……你看,那儿并没有墙,那儿只有……”

阿尔伯特猛地打开了一个抽屉。

“你仔细看着,”他厉声说,“这是锤子,对吧?钉子,对吧?看着。”

他用锤子把钉子钉在了那片瓷砖区边缘离地约五英尺的地方。钉子挂住了。

“墙。”阿尔伯特说。

苏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钉子。黏黏的感觉,有点儿像是静电反应。

“嗯,对我而言这并不像墙。”她鼓起勇气说。

吱吱。

阿尔伯特把锤子扔在桌子上。

苏珊发现他一点儿也不矮。他个子很高,但是走路时总是一副弯腰屈膝的样子,那副姿态通常让人联想起伊戈那样的实验室助手[21]。

“我认输,”他一边又向苏珊摇了摇手指,一边说,“我告诉过他这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就开始瞎干,然后弄来个毛头小姑娘——你去哪儿了?”

苏珊走向桌子的同时,阿尔伯特高高挥舞着双手想找到她。

桌上有个干酪盘,还有个鼻烟盒,还有一串香肠。一点儿新鲜蔬菜都没有。巴茨老师大力倡导少吃油炸食品,多吃蔬菜。她管这个叫日常健康。缺了日常健康,那麻烦可是一大堆。阿尔伯特在厨房里快步走来走去,双手不断在空气中抓来抓去,看起来就像这些麻烦本身。

苏珊坐在椅子上,他跳着舞步经过苏珊身边。

阿尔伯特停了下来,手遮住了一只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地转过身。那只看得见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急切地想找到焦点。

他眯缝着眼看向椅子,全神贯注地看着,眼睛都有泪水了。

“很好,”他平静地说,“行了。你在这儿。老鼠和马带你来的。这两个蠢东西。他们居然认为这样做是对的。”

“做什么是对的?”苏珊说,“我才不是……你说的那个词儿。”

阿尔伯特盯着她看。

“主人也做得到,”他最后说道,“我想你也早就发现你也做得到。只要你愿意,别人就看不到你,对吗?”

吱吱。鼠之死神说。

“什么?”阿尔伯特说。

吱吱。

“他让我告诉你,”阿尔伯特懒洋洋地说,“毛头小姑娘是指个子小的姑娘。他觉得你可能误解了。”

苏珊在椅子上弓起身来。

阿尔伯特拉过另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你多大了?”

“十六岁。”

“哦,天,”阿尔伯特转了转眼珠说,“你十六岁多久了?”

“自打过完十五岁以后。你傻吗?”

“天哪,天哪,时间过得真快啊,”阿尔伯特说,“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在这儿吗?”

“不知道,但……”苏珊犹豫了,“但这应该跟……一些事情有关,比如……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遇到过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而且我知道我曾经来过这里……还有那些骷髅和白骨图案……”

阿尔伯特瘦高的、鹰隼一般的身形赫然耸立在苏珊面前。“你想来杯可可吗?”他说。

这里的可可跟学校里的大不相同,学校那个就像棕色的热水。

阿尔伯特的可可上面还漂着脂肪。你要是一下把马克杯倒过去,里面的东西恐怕也得过一小会儿才会洒出来。

“你的爸爸妈妈,”阿尔伯特说,此时的苏珊正喝出了一脸巧克力胡子,跟她的年龄一点儿都不相称,“他们跟你解释过什么吗?”

“德尔克洛斯老师在生物课上讲过,”苏珊说,“她说得不对。”她又补了一句。

“我是说你祖父的事情。”阿尔伯特说。

“我记得许多事,”苏珊说,“当我看到的时候就能想起来了。比如浴室,比如你。”

“你的爸爸妈妈认为你最好不要记得这些,”阿尔伯特说,“哈哈!这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他们担心会发生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你还是遗传了。”

“哦,遗传这个事儿我也知道,”苏珊说,“就是小白鼠啊,豆子之类的东西。[22]”

阿尔伯特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好吧,我婉转一点儿说。”他说。

苏珊礼貌地看了他一眼。

“你的祖父是死神,”阿尔伯特说,“你知道吗?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骨架子?你是骑着他的马到这儿来的,这里是他的家。只是他……不在。去思考一些事儿了,或者说是一件事儿。我认为,现在你已经身处其中了。这是根深蒂固的。你已经长大了。那儿有一个洞,而那个洞认为你是最合适的形状。我跟你一样,讨厌那个洞。”

“死神,”苏珊平淡地说,“好吧,我不能说我从没有过一丝的怀疑,就像是圣猪老爹、睡魔和牙仙之类的吗?”

“是的。”

吱吱。

“你希望我相信,是吗?”苏珊全力表现出极大的不屑,说道。

阿尔伯特回瞪了她一眼,像是在早些年前他也曾是如此不屑的人一般。

“你信不信我可一点儿也不在乎,女士。”他说。

“你说的是认真的吗,那个拿着镰刀的大个子什么的?”

“是的。”

“你听好,阿尔伯特,”苏珊用一种给幼齿儿童讲解的口吻说道,“即便世界上有一个这样的‘死神’,说真的,给一种简单的自然规律赋予人的属性本来就够荒唐的了,就算是有死神,也不可能有什么人能从他那儿遗传到任何东西。我了解什么叫遗传,就是什么长红头发之类的。你得从其他人身上得到那种属性,而不可能从……神话、传说上得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