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到哪儿结束呢?
这是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马儿早已不见了踪影,马车直愣愣地撞向路边东倒西歪的栅栏中,又翻滚着跌进峡谷里。掉落过程中崖边一块凸起的岩石都没碰着,就“嘭”的一声砸在崖底干枯的河**,撞了个稀碎。
巴茨老师紧张地拢了拢那堆文件。
这一份文件出自一个六岁女孩的手笔:
我们访假干什么:我访假跟我外公呆一块儿。他有一匹白色大马和一个花园全是黑色的。我们吃了鸡蛋和薯条。[1]
这时马车上的油灯点着了火,接着又是一次大爆炸——就算是悲剧也有某些固定的桥段——火海中滚出一只燃烧的车轮。
另一张画是年纪更大些时的作品,全黑的。巴茨老师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可不是因为这孩子只有黑色的蜡笔。实际上,奎尔姆女子学院有的是各种价格不菲的彩色蜡笔。
这时,随着最后一丝余灰燃尽,噼啪声渐渐消失,四周一片寂静。
此时,巡夜者来了。
他转过身去,向着黑暗中的人说道:
是的,我本能做点儿什么的。
随即他策马离开了。
巴茨老师又翻整着文件。她有点儿心不在焉,心神不宁,跟这女孩儿交道打得多的人都有这种感觉。大多数时候,文件能让她感觉舒缓些,它们更真实可靠。
然后,她想到了之前发生的那件事儿……车祸那事儿。
巴茨老师之前也转达过这样的消息。既然经营着一家大型的寄宿学校,多多少少会有些风险。不少孩子的父母经常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去往海外,有时生意酬劳丰厚,但也免不了碰上些心狠手辣的人。
巴茨老师知道这些事儿该怎么处理。痛苦归痛苦,日子终归要过下去的。一开始震惊流泪,然后慢慢地,也就过去了。人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挨过去,人的脑子里就存着这么个脚本。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那孩子已经坐在那儿了。她一开口差点儿把巴茨老师的魂都吓掉。巴茨老师也算个善心人,虽然搞了一辈子的教育,慢慢耗尽了温柔,她仍旧兢兢业业,恪守礼节。她心里明白这种事儿该怎么进行,如果事情的发展不像她预期的一般,也会隐隐感到不快。
“呃……如果你想一个人静一静,好好哭一场的话……”她说道,想让事情回到正轨。
“这有用吗?”苏珊会说。
也许这对巴茨老师倒是管用。
现在她能说的也就是:“我想知道,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孩子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就好像在算一道很难的代数题,然后答道:“我想是的。”
就好像她早就知道,已经用什么方法应对过似的。巴茨老师叮嘱过老师们要留意苏珊。老师们说这有点儿难,因为……
这时有人在敲巴茨老师的房门,声音小得就好像并不希望她听见一样。巴茨老师回过神来。
“进来吧!”她说。
门开了。
苏珊总是悄无声息的。老师们都提过这事儿。他们说,这事儿有些古怪,她总是在你一不留神的时候就出现在你面前。
“啊,是苏珊啊,”巴茨老师说道,一丝讪笑飘过脸颊,就像一只精神紧张的扁虱从满面愁容的绵羊身上跳过,“请坐下吧。”
“好的,巴茨老师。”
“苏珊……”
“什么事,巴茨老师?”
“很抱歉我得告诉你,你又缺了不少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巴茨老师。”
女校长向前倾了倾,暗自感到不悦,但这个孩子是有些不讨喜的地方。喜欢的功课成绩优异,也就这点儿优点了。她就像耀眼的钻石一般,熠熠生辉,同时也满是棱角,寒光凛凛。
“你还在做……那事儿吗?”巴茨老师说,“你答应过会停止这种愚蠢的行为。”
“你说什么,巴茨老师?”
“你又想让自己隐形,是吗?”
苏珊脸红了。巴茨老师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我是说,她一定觉得这很荒谬。这不合常理,这,嗯,不……
她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
“我在,巴茨老师?”巴茨老师还没开口,苏珊就说道。
巴茨老师战栗了片刻。老师们之前还提过另外一件事儿。
有时苏珊在你提问之前就会给出答案……
她定了定神。
“你还没走啊,苏珊。”
“是的,巴茨老师。”
真荒谬。
这不是什么隐身,她告诉自己。苏珊不过就是让自己不显眼罢了。她……谁……
她集中精力思考着。之前她就给自己写过一个小便条提醒自己这件事儿,字条还别在文件夹里。
上面写着:
记得跟苏珊·斯托-赫里特谈一谈。千万别忘了。
“苏珊?”她试探着说。
“我在,巴茨老师。”
巴茨老师一集中精神,苏珊就坐在她面前。她稍一发力,就能听到那孩子的声音。她只是要不断用意念对抗一种强大的念头,让自己相信现场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坎伯老师和格雷格斯老师都抱怨过。”她说道。
“我一直在教室里,巴茨老师。”
“我相信你在。崔特老师和斯丹普老师说,她们始终看到你在那里。”
办公室里各位老师曾为此事争论不休。
“是不是因为你喜欢逻辑和数学,不喜欢语言和历史呢?”
巴茨老师又定了定神。这孩子之前不可能离开过教室啊。如果她凝神冥想的话,她似乎能听到一个飘忽的声音在说“我不知道,巴茨老师”。
“苏珊,这的确很让人沮丧,当……”
巴茨老师停住了。她环视四周,随后目光停留在前方的文件上别着的一张小字条上。她似乎读了读上面的字,神情疑惑,然后将字条揉作一团,扔进了废纸篓里。她拿起一支笔,呆呆地望着前方,片刻后便埋头处理起学校的账目来了。苏珊礼貌性地等了一会儿,随后就悄悄起身离开了。
某些事情发生前都会有预兆。诸神相互博弈,决定着人类的命运。但在此之前,他们得把棋子悉数摆放好放在棋盘上,并时时刻刻留意骰子的动向。
拉蒙多斯下着雨,这是一个疆域不大、山脉纵横的国家。这里总是下雨。雨是拉蒙多斯最主要的出口产品,这里分布着许多雨矿。
游吟诗人小恶魔坐在常青树下,这倒也不是为了避雨,碰巧是他的习惯罢了。雨水顺着尖尖的叶子滴落,汇聚成涓涓细流沿着枝条淌下,看起来就像个雨水收集器。时不时就会有一小摊水溅落到他头上。
他才十八岁,才华横溢,并且不甘于平淡的生活,至少目前是这样。他一面拨动竖琴,一把漂亮的新竖琴,一面望着雨幕,潸然泪下,泪水和雨水混成一片。
神喜欢这样的人。
都说神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其实,在毁掉猎物之前,神会先递给他们一根棍子,上面写着顶级炸药公司,一端还连着燃烧得咝咝作响的引线。这更刺激些,耗时也不长。
苏珊漫步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上。她并不太担心巴茨老师会怎么想,其实她不担心任何人的想法。她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希望人们忘掉她的时候,人们就真的会淡忘她的存在,之后,那些人似乎也不好意思再提及此事。有时,一些老师甚至看不到她。那倒也不错。当周围同学们都在上克拉奇的主要出口产品的时候,她可以带本书进教室,安安静静地看。
这真是一把漂亮的竖琴。绝少能工巧匠能制出如此完美的作品。他没有对琴做额外的装饰,任何装饰改动倒像是一种亵渎。
这把琴很新,这在拉蒙多斯是绝无仅有的。这里的竖琴大多有年头了。就算那些琴都用旧磨坏了,这把琴也还是新的。那些琴时不时需要换个新的琴框、琴颈或是琴弦——但这把琴依然故我。那些老诗人总说琴越古老越好,老人们总爱这么说,常常不顾及日常经验。小恶魔拨动了一根琴弦,音符飘到空中,慢慢消逝。这把琴的音色清新、明快,就如同钟鸣。一百年后它的声音会是什么样的,没人能想象得出来。
他的父亲说这琴一文不值,因为未来是镌刻在石头上的,不是用音符谱写的。这只是他长篇大论的开头。
他不停地说着,不停地说着,突然,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崭新而又令人不悦的地方,因为说过的话是收不回来的。
他说啊说。“你什么都不懂!你就是个糟老头子!我要把我的一生献给音乐!总有一天,人人都会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音乐家!”
真是蠢话。仿佛游吟诗人们对所有人的看法都上心,单单就不在乎其他游吟诗人——那些穷尽一生学习如何欣赏音乐的人——怎么看。
但是,就算再是蠢话,也都说出口了。只要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够饱满,诸神又够无聊,宇宙有时就会按照话语内容自我改造。语言总有着改变世界的能力。
千万小心自己说出口的愿望。因为你不会知道谁在凝听。
或是听了之后,会发生些什么。
因为,似乎某些物质会在多重宇宙中不断地飘浮,错误的人在正确的时间说的话会改变它行进的方向……
在遥远的安卡-摩波那熙熙攘攘的大都市中,突然有一串火花闪过一面白墙,于是……
那里出现了一家商店,一家古老的乐器店。没有人议论它的突然出现。似乎从它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它就始终在那里,从不曾改变。
死神双手托着下巴,坐在那里,眼神放空。
阿尔伯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在死神凝神沉思的时候,有件事情不断困扰着他——现在也是如此——那就是为什么他的仆人总是沿着相同的路径穿过房间走向他。
我是说,他心里想道,考虑到房间的大小…………是无限延伸直至无穷大的,或者是接近无穷大的,这二者间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实际上,这房间长约一英里[2]。这无疑是个大房间,但你却看不到它的无限性。
死神在创造这间房间的时候情绪过于激动了。时间和空间成为他手中操纵的对象,而非遵循的尺度。于是,内部的空间过于广大了。他忘了将外部空间设置得比内部空间大了。花园也有类似的问题。当他对这些事情略微上心的时候,他意识到,在人类思想中,颜色在某些概念中所发挥的作用,比如玫瑰花。但是,他已经把它们造成黑色的了。他喜欢黑色。黑色是百搭的,用不了多久,它就是万搭的。
他之前认识的那些人——有那么几个——对于房间面积广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反应奇特,他们的反应就是,视而不见。
比如说现在的阿尔伯特吧,房间的大门打开了,阿尔伯特用碟子托着一杯茶走了过来,双手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
片刻之后,他就已经来到了房间中央,马上就要走到死神书桌边铺着的小块地毯上了。死神很快不再疑虑他的仆人是如何走过中间区域的,因为他突然明白,对于他的仆人来说,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中间区域。
“我给您端来了甘菊茶,主人。”阿尔伯特说。
嗯?
“主人?”
抱歉,我刚才在沉思。你说什么?
“甘菊茶?”
我还以为这是一种肥皂呢。
“这种植物制作肥皂或是泡茶时都可以放,主人。”阿尔伯特说。他很忧虑,每当死神开始思考事情的时候他就忧心忡忡。死神就不应该思考事情,他思考事情的方式也是错的。
真是相当有用。里里外外都可以清洗得干干净净的。
死神又用双手托住了下巴。
“主人?”阿尔伯特略微等待了一会儿,然后问道。
嗯?
“您再不喝茶就要凉了。”
阿尔伯特……
“我在,主人?”
我一直在想……
“什么,主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哦,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主人。”
我不想这么做的,阿尔伯特。这你是知道的。我现在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不仅仅跟臣服有关。
“您指的是谁,主人?”
死神没有回答。
阿尔伯特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死神又开始放空了。那样的眼神绝无仅有,一点儿也不似旁人。
别人看不到她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是她老是能看到些奇怪的东西。
这都是梦,当然,只是些梦而已。苏珊知道,现代科学认为梦只不过是大脑在整理白天经历的事物时蹿出的影像罢了。如果那些白天的经历里包括些什么飞在天上的大白马,又大又黑的房间和成堆的头颅的话,她倒也能安安心心的。至少这些只是梦。可是,她看到过其他的东西。比如,那晚瑞贝卡·斯奈尔把牙齿放在枕头下面时,宿舍里出现的那个怪女人。这事儿她从来没跟别人提过。苏珊看着那个女人从开着的窗户里进来,站到床边。她看起来就像个挤奶女工,一点儿也不可怕,即便是她径直穿透家具走过来的时候,苏珊也一点儿不害怕。彼时还传来了硬币的叮叮当当声。第二天早上,那颗牙不见了,瑞贝卡倒是变得更富有了些,得到了一枚五十分的硬币呢。
苏珊讨厌这些事儿。她知道那些脑子有问题的人会给小孩子们讲牙仙的故事,但是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牙仙。相信有牙仙意味着思维混乱。她可不喜欢思维混乱,这在巴茨老师的麾下怎么说都算得上是严重的行为不端。
其实思维混乱也不全然是坏事。尤拉莉亚·巴茨老师和她的同事德尔克洛斯老师创办奎尔姆女子学院的初衷就是,既然女孩儿们在出嫁前也没什么好做的,那不如就学点儿东西打发打发时间呗。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学校,但那些学校不是各种教会办的就是行会办的。巴茨老师不信教,觉得宗教有违逻辑,也鄙视行会,认为女孩儿需要接受教育的只有盗贼行会和裁缝行会。可是,外面的世界多大多可怕呀,要是女孩儿的紧身衣下满当当地装着几何和天文知识的话,情况也就不会那么糟了。巴茨老师坚信女孩儿和男孩儿并无差别。
至少,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差别。
至少,没有巴茨老师会提的差别。
因此,巴茨老师鼓励她照管的那些幼稚的年轻姑娘培养逻辑思维和积极的求知心,并且她坚信这种行为方针,理智地说,与雨季里乘着纸板船去捕鳄鱼一样。
比如,当她给全校女生做演讲时,想到学校外面所潜伏的那些危险,她尖尖的下巴都惊恐地战栗不止。三百个清醒、求知欲强的脑子里都在想如何尽早成为城里那些公子哥锁定的目标,她们的逻辑[3]专用来思考巴茨老师是怎么看出她们的内心所想的。学院四周那些高高的、顶上用尖刺防护的围墙,根本就挡不住那些脑子里装着三角函数,精通剑术、健美操,经得起冷水澡洗礼的姑娘。有了巴茨老师的存在,学校外边的那些危险显得更有吸引力了。
总之,就是夜半来客之类的事儿吧。过了一会儿,苏珊觉得这一定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这可是苏珊的强项。
他们说,每个人都在寻找着什么。
小恶魔在寻找一个去处。
那辆农场车把他捎到了这段路的尽头,然后就穿越田野,轰隆而去了。
他看了看路标。一端指向奎尔姆,另一端指向安卡-摩波。他只知道安卡-摩波是个大城市,建在肥沃的土壤上,因此对他们家族的德鲁伊而言毫无吸引力。他身上有三安卡-摩波块,还有一些零钱。在安卡-摩波,这钱可能少得可怜。
他对奎尔姆一无所知,只知道它在海边。去奎尔姆的道路看着还挺新,去安卡-摩波的已经是车辙遍地了。
去奎尔姆感受一下城市生活应该是比较明智的选择吧,了解了解城里人的想法后再去安卡-摩波也不迟,那可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呢。先去奎尔姆找份工作,赚点儿钱应该是不错的选择。人在学会跑之前得先学会走路呀。
小恶魔的脑子里充满了顺理成章的常识,于是,他头也不回地出发去了安卡-摩波。
说到这里人的着装,在到点报时的时候,苏珊常常觉得他们像是蒲公英。学院要求女孩儿们穿宽宽松松的藏青色羊毛罩衫,从脖子一直盖到脚踝,实用、健康、漂亮得像块木板。腰线大概掉在膝盖附近。但是现在,苏珊开始慢慢地将衣服撑了起来,这跟德尔克洛斯老师在生物学和卫生学课上时而欲言又止的那些古老的规则相一致。上完德尔克洛斯老师的课以后,女孩儿们都隐隐地觉得她们将来可能要嫁给兔子。(而苏珊觉得教室角落边的钩子上挂着的那个硬纸板做的人体骨架看起来像是她认识的人……)
她的头发让人们频频驻足观望。她的头发是纯白色的,只有一绺青丝。学校规定女孩儿要扎两根辫子,但是她的辫子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会慢慢散开去,恢复原样,看起来就像是美杜莎头上的蛇一样。
然后就是胎记了,如果的确算得上胎记的话。苏珊脸红的时候,脸颊上就会出现三条浅红色的线,看起来就像刚被人扇过巴掌一样。她生气的时候——她也经常在生气,为这个世界的愚蠢至极而愤愤不已——那三条线还会发光。
理论上来说,现在苏珊就觉得文学愚蠢至极。苏珊讨厌文学。相比文学,她更愿意读一本好书。现在她的桌子上就摊着沃尔德的《逻辑与悖论》,而她正双手托着腮看着呢。
她还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班上其他同学在做什么。
这是一首有关黄水仙的诗。
诗人似乎是很喜欢这些花。[4]
苏珊对此无感。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度。人们喜欢黄水仙,只要他们愿意就行。只是,在她明确而精准的头脑中,他们不该把这些东西花一页多的篇幅洋洋洒洒地写下来。
她又回头看自己的书去了。在她看来,学校是在阻挠她的学习。
在她周围,诗人的观点正被那些外行拆解得支离破碎。
厨房跟这所房子的其他区域一样,硕大无比。一个师的厨师也能在这里迷了路。远端的墙都影影绰绰地看不清了。用满是烟灰的链条和油腻腻的绳子固定的大烟囱,在离地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没入了黑暗之中。至少,外面的人看起来是这样的。
阿尔伯特在一小片瓷砖块大的地方忙活着,这片瓷砖上恰好容得下橱柜、桌子和炉子,还有一把摇椅。
“当一个人说‘这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的时候,他的情况一定不妙。”他一边说,一边卷着一根烟,“所以我也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又是他的臆想吧。”
屋子里的另外一个人点了点头。他的嘴里塞满了东西。
“这都跟他的女儿有关,”阿尔伯特说,“是女儿吧……?之后他又听闻了有关学徒的事。没办法,只能自己去找上一个了!哈!什么都没带来,除了麻烦。你……也想想吧……你也是他臆想的对象。抱歉,我无意冒犯你,”意识到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后,他又说道,“你干得挺好的,干得不错!”
那人又点了点头。
“他老是把事情弄糟。”阿尔伯特说,“这就是麻烦的来源。就比如当他听说了圣猪夜的时候,你还记得吧?我们把活儿全揽了,准备栽在盆里的大橡树,纸香肠还有猪肉晚宴,他就坐在那儿,头上戴个纸帽子说‘这好笑吗?’,我给他做了一个小小的书桌装饰物,他给了我一块砖头。”
阿尔伯特把烟塞进嘴里。这根烟卷得相当完美。只有行家能把烟管卷得如此纤细而又不失润泽。
“说起来,那倒是一块好砖。我现在还留着呢。”
吱吱。鼠之死神说。
“你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够清楚了,”阿尔伯特说,“至少,如果之前能有更正确的方式的话,你一定会成功的。他总是抓不到重点。你是知道的,他没法儿翻篇儿。他忘不掉。”
他吸着自制的劣质香烟,眼睛渐渐湿润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阿尔伯特说,“哦,我的老天。”
出于人类特定的习惯,他抬头看了看厨房里的挂钟。这个钟自打他买回来后就从没走过。
“他这时通常进屋了,”他说,“我得把他的托盘准备好。真是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圣人坐在一棵圣树下,盘着腿,双手放在膝盖上。他闭着眼,集中注意力思考着无限。为了显示他对世俗物品的鄙夷,他身上什么都没穿,只缠着一根腰带。
他的面前放着一只木碗。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便睁开了一只眼。几英尺开外隐隐有个人影席地而坐。随后,他确信这个身影应该属于……那个人。他也不太记得外表细节,但那个人一定有这么一副样子。他大概就是……这么高,有点儿……肯定是……
你好。
“你好,我的儿子?”他皱了皱眉,“你是男性吧?”他接着说道。
你有不少发现了。但是我也擅长发现。
“这是何意?”
别人告诉我你无所不知。
圣人睁开了另一只眼睛。
“存在的秘密就是藐视一切世俗的羁绊,规避对物质的妄想,寻求与无限合二为一,”他说,“你这个小偷,把你的手从我的行乞碗中拿开。”
他看到了祈求者的样子,这让他心中不快。
我见到过无限,陌生人说,并无惊人之处。
圣人环顾四周。
“别傻了,”他说,“你看不见无限,因为它是无限。”
我见过。
“好吧,那无限是什么样的?”
它是蓝色的。
圣人不安地动了动。这不是他计划之中谈话的方向。快速聊聊无限,然后话锋一偏,意味深长地聊到行乞碗,那才是谈话应该进展的方向。
“是黑色的。”他小声嘟囔道。
不,陌生人说,从外部看,夜空是黑色的。但那只是空间,无限,是蓝色的。
“我想你知道一只手拍起来是什么声音吧?”圣人不悦地说。
是的。是“坡”,另一只手发出的声音是“啊”。
“哈哈,这你可错了!”圣人说道,心中顿觉扳回一局。他挥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看,是没有声音的吧?”
那不是拍手,那只是挥手。
“这是拍手。我只是没用两只手罢了。那么,是什么样的蓝色呢?”
你只是挥了挥手。我可不觉得这多有哲理性。是鸭蛋青色的。
圣人往山下望去,有几个人正朝这里走来。他们头戴鲜花,拿着看似一碗米饭的东西。
或者可能是深绿色的。
“我的儿子,”圣人匆忙地说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我可不是一整天都有闲工夫。”
不,你有,你可以从我这里取。
“你想要什么?”
为什么事物必须是现在这个样子?
“嗯——”
你不知道,是吗?
“不够清楚。这整件事就该是个谜,不是吗?”
陌生人盯着圣人看了一会儿,圣人觉得自己的脑袋变成透明的了。
现在我想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人类是怎么遗忘的?
“遗忘什么?”
遗忘任何事情。一切。
“这……呃……这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侍僧们已经弯过了山路,越来越近了。圣人匆匆地拿起了他的行乞碗。
“把这只碗当作你的记忆,”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挥了挥,“看,它只能装这么多东西,对吧?新的东西进来了,旧的东西就一定会溢出去……”
不。我记得所有的一切。是一切。各种各样的门把手。阳光在头发间跃动。笑声。足迹。每一个细节。一切都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明天一样。所有的一切,你明白吗?
圣人挠了挠他闪亮的秃脑门。
“通常来说,”他说,“遗忘的方法包括加入克拉奇的域外军团,饮用某条神奇河流中的水,不过没人知道那河在哪儿,还有大量饮酒。”
啊,是的。
“但是酒精会败坏身体,毒害灵魂。”
这听起来倒是不错。
“师父?”
圣人气恼地环顾四周。侍僧们已经到了。
“等一会儿,我正在……”
陌生人已经走了。
“哦,师父,我们走了好长的路过来的。”一个侍僧说。
“先别说话,好吗?”
圣人伸出一只手,竖起手掌,在空中挥动了几下。他轻声嘟囔着。
侍僧们面面相觑,这是他们意料之外的。最后,他们中的头儿鼓起了勇气。
“师父——”
圣人转过身,一巴掌拍到他的脸上。这次的的确确发出了“啪”的声响。
“哈,我明白了!”他说,“现在,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猛地停住了,脑子里闪过了刚才听到的话。
“他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人类是什么?”
死神若有所思地走过小山,来到了一匹大白马的身边,马儿正在安静地欣赏着美景。
他说:去吧。
马儿留心地看着他。它比大多数的马儿聪明得多,当然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它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有些不妥。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死神说。
于是,他出发了。
安卡-摩波没有下雨。这对于小恶魔来说是个大大的意外。同样令他意外的是,钱没得有多快。迄今为止,他已经弄丢了三块二十七分。
之所以会丢是因为他在演奏的时候,把这些钱都放在面前的碗里,就像猎人要抓到鸭子总要先撒点儿诱饵。但当他再次低头去看时,钱已经不见了。
人们来到安卡-摩波是要寻求财富的。糟糕的是,其他人也是。
而且这里的人好像不需要游吟诗人,即便是在拉蒙多斯盛大的音乐诗歌节上获过槲寄生大奖,还拿着百年老竖琴的人也不需要。
他在其中的一个大广场上找了个位置,调了调音,弹奏了起来。没有人搭理他,只是有时匆匆赶路的人经过时嫌他挡着道儿,会推他一把,划伤他的碗。最终,正当他开始怀疑是否根本就不该来这里的时候,两个警卫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他弹的是竖琴,诺比。”其中一个盯着小恶魔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道。
“是里里拉琴[5]。”
“说得太对了,我……”胖警卫皱了皱眉,低下头去。
“这一辈子你是不是就等着说这么一句呢,诺比,”他说,“我敢说你打从生下来就希望有一天有人说,‘这是个竖琴’,你就可以说‘是里拉琴’,觉得是个双关啊还是文字游戏啊。呵呵。”
小恶魔停止了弹奏。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就弹不下去。
“这是竖琴,的的确确。”他说,“我是在一次——”
“啊,你是从拉蒙多斯来的吧,是吧?”胖警卫说,“我听得出你的口音。你们拉蒙多斯人很有音乐天赋。”
“我听着就像是用碎石子漱口似的。”那个叫作“诺比”的人说,“你有执照吗,哥们儿?”
“执照?”小恶魔问。
“执照可是很抢手的,音乐家行会发的。”诺比说,“你要是没有执照就演奏音乐,他们会抓你的,然后抢走你的乐器,随便往哪儿一扔。”
“行了,行了,”另一个警卫说,“别再吓唬这孩子了。”
“我说,这对于短笛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儿。”诺比说。
“但是音乐跟天空,跟空气一样,应该是免费的。”小恶魔说。
“在这儿它可不免费。这是我给聪明人的忠告,朋友。”诺比说。
“我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音乐家行会。”小恶魔说。
“那就在听里巷,”诺比说,“你想成为音乐家,就得加入音乐家行会。”
小恶魔从小到大接受的教导都要求他遵守规则。拉蒙多斯人都是遵纪守法的。
“我应该直接去那里。”他说。
警卫们目送着他离开。
“他穿的是件女式睡袍吧。”诺比下士说。
“是游吟诗人的长袍,诺比。”科隆中士说。两个警卫继续漫步着。“十分具有游吟诗人的气质,这些拉蒙多斯人。”
“你给他多长时间,中士?”
科隆挥着手,左右摆动,像是在做出合理的猜测。
“两三天吧。”他说。
他们绕过了幽冥大学的主建筑,漫步在贝克街上,那是一条满是尘埃的小街道,没什么人流车流,也没人穿街走巷地做买卖,因此,这条街深受警卫的青睐,到这儿躲一躲,抽根烟,发发呆。
“你知道三文鱼吗,中士?”
“是的,我知道那种鱼。”
“你知道他们会把这种鱼切成片装在罐头里……”
“是,别人跟我说过。”
“嗯……那么为什么那些罐头的大小都是一模一样的呢?三文鱼是两头细、中间粗啊。”
“有趣的观点,诺比。我想……”
中士停下话头,向街对面望去。下士诺比也顺着他的眼光望去。
“那家店,”中士科隆说,“那儿,昨天在那里吗?”
诺比看着斑驳的油漆,污垢堆积的小窗户和快要散架的门。“当然,它一直在那儿,好多年了。”
科隆穿过街,擦了擦窗户上的油污。屋里面黑漆漆的,隐隐约约能看到几个黑影。
“嗯,是的,”他咕哝着,“我是说,昨天它也在这里好几年了吗?”
“你还好吗,中士?”
“走吧,诺比。”中士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去哪儿,中士?”
“什么地方都行,别待在这儿就行。”
在那一堆堆黑漆漆的货物中,有什么感知到了他们的离去。
小恶魔之前对行会大楼充满了景仰之情——刺客行会宏伟的正门,盗贼行会气派的柱子,炼金术士行会坐落之处的那个冒着烟、气象非凡的大洞。这种景仰直到昨天才戛然而止。他很失望地发现,他大费周章找到的音乐家行会连一栋楼都没有,不过就是理发店楼上几间狭小的房间。
他坐在墙面都刷成棕色的等候室里,等候着。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标语,上面写着“为了您的舒适与便捷,禁止吸烟”。小恶魔从来没抽过烟。拉蒙多斯的一切都太过潮湿,不适合抽烟。
但是他突然感觉想试一试。
房间里还有两个人,一个巨怪和一个矮人。他们让小恶魔感到不自在。他们一直盯着他看。
最后,矮人开口了:“你是精灵吗?”
“我?不是不是!”
“你头发附近看起来挺像精灵的。”
“一点儿都不像精灵。大实话。”
“你打辣儿来的?”巨怪说。
“拉拉蒙多斯。”小恶魔说。他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巨怪和矮人通常会对他们怀疑是精灵的人做些什么。音乐家行会也会吸取教训的。
“这志什么?”[6]巨怪说。他眼睛前面挡着两块硕大的暗色方形玻璃,镶在铁线框架里,挂在耳朵上。
“这是竖琴,你看。”
“志你弹的吗?”
“是的。”
“你,德鲁伊?”
“不是!”
巨怪开始整理他的思绪,场面一片寂静。
“你穿着女式睡衣,看起来就像志个德鲁伊。”过了一会儿,他低沉地说。
在小恶魔另外一边的矮人开始窃笑。
巨怪也不喜欢德鲁伊。任何喜欢长时间一动不动,保持石头一般站姿的聪明物种都不会喜欢那些会把它放在滚筒上拖个六十英里,再把它膝盖以下的部位都埋在土里,围成一个圈的人。它有理由觉得不满。
“在拉拉蒙多斯,人人都这么穿,”小恶魔说,“但我是个游吟诗人!我不是德鲁伊。我讨厌石头。”
“哎哟。”矮人小声地说。
巨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恶魔,慢吞吞地,十分谨慎。然后似乎不带任何恶意地说:“你刚来这里不久吧?”
“刚刚到。”小恶魔说。可能我还没走到门口,他想,就会被捣成浆。
“我给你些你该知道的建议,不要钱。这志我给你的免费建议。在这里,‘石头’指的志巨怪。志那些愚蠢的人类称呼巨怪的难听话。你管巨怪叫‘石头’,就要小心自己的脑袋了。尤其志你耳朵看起来像个精灵。这条建议免费志因为你志个游吟诗人,做音乐的人,就像我一样。”
“好的!谢谢!”小恶魔如释重负地说。
他握住竖琴,弹奏了一段音乐。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大家心里都清楚,精灵是不会演奏音乐的。
“莱斯·蓝宝石。”巨怪伸过一个硕大无比的东西,上面还长着许多指头。
“小恶魔·伊·塞林,”小恶魔说,“跟搬……搬石头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另一只小一些,满是疙瘩的手从另外一个方向向小恶魔伸过来。小恶魔顺着手臂的方向望去,原来是矮人的手。他的个子很小,对于矮人来说都算是矮小的。膝盖上放着一个硕大的青铜号角。
“戈罗德·戈罗德之子,”矮人说,“你只弹竖琴吗?”
“有弦的乐器都可以,”小恶魔说,“但是竖琴是乐器皇后,对吧。”
“我什么都会吹。”戈罗德说。
“真的吗?”小恶魔说,他绞尽脑汁想说些客套话,“那你一定很受欢迎吧。”
巨怪从地上拿起了一个大大的皮袋子。
“这志我的乐器。”他说。一大堆又大又圆的石头滚了出来。莱斯捡起一块石头,轻弹一下。它发出了“梆”的声响。
“用石头演奏的音乐?”小恶魔说,“你们管它叫什么?”
“我们管它叫‘咕噜哈呱’,”莱斯说,“意思就志‘用石头演奏的音乐’。”
这些石头大小各不相同,周身遍布一些小缺口,用来调节音调。
“我能试试吗?”小恶魔说。
“请便。”
小恶魔挑了一块小石头,用手指弹了弹。它发出了“嘣”的声响。更小的一块,响声是“乒”。
“你是怎么演奏它们的?”他说。
“我同时猛击它们。”
“那然后呢?”
“你说‘辣然后呢’志什么意思?”
“就是你猛敲完它们之后,你会干什么?”
“再猛敲它们啊。”莱斯说。他可是一位天生的鼓手。
内侧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尖鼻子的男人伸出头来四下窥探。
“你们几个是一起的吗?”他厉声说。
传说,世间的确有那么一条河,只要一滴河水就能清除一个人所有的记忆。
许多人都认为那就是安卡河,这里的河水能喝,甚至能切碎了放在嘴里嚼。喝过了安卡河的水,一个人就什么也不记得了,至少能忘掉他不愿意回忆起的那些事儿。
实际上,的确存在另外一条河也有这样的魔力。当然,也有个小问题。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因为当他们找到它的时候都口渴难耐了。
死神又把注意力转向了其他地方。
“七十五块?”小恶魔说,“就为了演奏音乐吗?”
“二十五块的注册费,百分之二十的其他费用,还有十五块是给养老基金强制性缴纳的自愿年费。”克雷特先生说。
“可是我们没有这么多钱!”
男人耸了耸肩,表示虽然这世界上的问题是不少,可是这是他们自己的问题,跟他可没关系。
“但是我们如果能赚点儿钱的话就能交上了。”小恶魔弱弱地说,“如果你能先给我们一两个星期的时间。”
“在你成为音乐家行会的会员之前是不能四处演奏的。”克雷特先生说。
“可是在我们演奏赚钱之前是不可能成为行会的会员的。”
“你说得对。”克雷特先生认真地说,“哈,哈,哈。”
这是一种奇怪的笑声,毫无快乐可言,还有点儿像鸟叫。这笑声跟它的主人一样,像是从琥珀包裹的生物里提取化石基因原料造出的人,再给它套上衣服。
维第纳利大人鼓励各种行会的发展。它们是秩序井然的城市大钟表得以运行的大齿轮。当然,这里滴点儿油,那里嵌根辐条……这就是大钟运行的方式。
就像肥料堆里会生虫一样,这里会催生出就像克雷特先生这样的人。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坏人,就像携带瘟疫的老鼠,公正地说,也不能算是坏动物。
克雷特先生为了他的同事们辛勤劳作,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事业。世界上有很多人们不愿意去做的事情,必须有人来完成,他们得感激克雷特先生承担起了这些事。比如说,做记录,保证会员名单是实时更新的;文件归档;组织筹划。
他曾经为了盗贼行会殚精竭虑,虽然他从没做过贼,至少没做过普通意义上的贼。然后傻子行会里又有个高级职位的空缺,可惜,克雷特先生也不是个傻瓜。终于,音乐家行会中的秘书职位也空出来了。
严格来说,他应该算是个音乐家。所以他买了一把梳子和纸。在那之前,音乐家行会是由真正的音乐家掌管的。因此,打开会员名册,发现几乎没有人按期交过费,行会已经欠了巨怪绿玉髓好几千块的滞纳金时,克雷特先生都没参加面试就被直接录用了。
他翻开第一本乱七八糟的账目,看着那些毫无头绪的烂账,产生了一种深沉而奇妙的感觉。打那儿以后,他就不会回头看了。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向下看。虽然音乐家行会里有个会长兼委员,还是他克雷特先生负责做记录,保证行会运行得顺顺利利的。他不禁暗自向自己微笑。这事实如此奇怪,却是真的,当人们勇敢地甩掉专制枷锁,开始自我管理时,克雷特先生这样的人,就会像雨后春笋一般地冒出头来。
哈,哈,哈。克雷特先生的笑点与事情的幽默程度正好成反比。
“但这毫无道理可言!”
“欢迎来到行会经济的奇妙世界!”克雷特先生说,“哈,哈,哈。”
“如果我们不加入行会就演奏音乐会怎么样呢?”小恶魔说,“你会没收我们的乐器吗?”
“起初是这样的,”会长说道,“然后我们大概会把它们还给你们。哈,哈,哈。顺便问一句,你不是精灵吧?”
“要七十五块,这简直就是犯罪。”小恶魔说,他们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夜晚的大街上。
“比犯罪还糟,”戈罗德说,“我听说盗贼行会只收百分之一的费用。”
“还会给你会员卡和一切,”莱斯低声说,“还有退休金。他们每年都能去奎尔姆一日游,还有野餐吃。”
“音乐应当是免费的。”小恶魔说。
“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莱斯说。
“你们有钱吗?”戈罗德说。
“我有一块。”莱斯说。
“我还有几分。”小恶魔说。
“那我们去吃顿大餐吧。”戈罗德说,“就在这儿!”
他指着一个标牌。
“金小雳[7]的洞穴食物?”莱斯说,“金小雳?听起来像志小矮人。意大利细面条[8]之类的东西?”
“他现在也做巨怪的食物。”戈罗德说,“在赚钱上,种族差异就得先搁到一边。五种煤、七种焦炭和烟灰,还有各种沉积物能让你口水直流。你会喜欢的。”
“有矮人面包吗?”小恶魔问。
“你喜欢矮人面包?”戈罗德说。
“喜欢。”小恶魔说。
“什么,矮人面包还有好吃的?”戈罗德说,“你确定?”
“是的,很好吃,吃起来嘎吱嘎吱的。真的。”
戈罗德耸了耸肩。
“这倒是能证明你不是精灵,”他说,“喜欢矮人面包的不可能是精灵。”
这个地方基本是空的。一个把围裙戴到胳肢窝高度的矮人从柜台顶上望着他们。“有烤耗子吗?”戈罗德说。
“我这儿的烤耗子真他妈是城里一流的。”金小雳说。
“好吧。给我四只烤耗子。”
“我要矮人面包。”小恶魔说。
“我要一些焦炭。”莱斯耐心地说道。
“你是要耗子头还是耗子腿儿?”
“我要四只完整的烤耗子。”
“还有一些焦炭。”
“耗子上要抹番茄酱吗?”
“不要。”
“你确定?”
“不要番茄酱!”
“还有一些焦炭。”
“还要两个全熟的白煮蛋。”小恶魔说。
另外两个人一脸奇怪地看着他。
“怎么了?我就是喜欢全熟的白煮蛋啊。”他说。
“还有一些焦炭。”
“还有两个全熟的白煮蛋。”
“还有一些焦炭。”
“七十五块,”他们坐下时,戈罗德说,“七十五块的三倍是多少钱?”
“很多很多块。”莱斯说。
“两百多块呢。”小恶魔说。
“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两百块。”戈罗德说,“至少醒着的时候没有。”
“我们要筹钱吗?”莱斯说。
“我们不能靠演奏音乐筹钱。”小恶魔说,“这是行会规定。如果他们抓到你,会抢走你的乐器,随便往哪儿一扔。”他停了下来,凭借着记忆又说,“这对短笛手来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我想长号手也不会太开心的。”戈罗德一边说,一边往他的耗子上撒胡椒。
“我现在不能回家,”小恶魔说,“我是说还没到回家的时候。就算我现在回去了,也得像我的哥哥们一样去收集那些大石碑,他们在意的只有巨石阵。”
“如果我现在回去了,”莱斯说,“我会用棍子打死辣些德鲁伊。”
他们俩不约而同、小心翼翼地往边上闪了闪,远离彼此。
“我们可以在行会找不到我们的地方悄悄演奏。”戈罗德兴高采烈地说,“找个俱乐部。[9]”
“找根棍子,”莱斯自豪地说,“上面还有根钉子。”
“我是说夜间俱乐部。”戈罗德说。
“棍子上的钉子夜间也在啊。”
“我碰巧知道,”戈罗德放弃了跟莱斯的对话,“这个城里很多地方都不愿意交行会费,我们可以做些现场表演,轻轻松松就能赚到钱。”
“咱们仨一起吗?”
“当然。”
“但是我们演奏的有矮人音乐、人类音乐和巨怪音乐,”小恶魔说,“我不确定这几种音乐能搭到一块儿。我是说,矮人听矮人音乐,人类听人类音乐,巨怪听巨怪音乐。如果我们把这些音乐都混到一块儿了,会是什么效果?我想应该糟透了吧。”
“我们搭在一块儿没问题。”莱斯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拿来了柜台上的盐。
“我们是音乐家,”戈罗德说,“现场有真人,效果就不一样了。”
“志的,你说得对。”巨怪说。
莱斯坐下了。
一声爆裂声传来。
莱斯站起身来。
“哦。”他说。
小恶魔伸手过去,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捡起了掉在板凳下面的竖琴残骸。
“哦。”莱斯说。
一根弦卷回来时发出了哀伤的声调。
就像是在看一只小猫咪死去。
“这是我在音乐诗歌节上赢到的奖品。”小恶魔说。
“这还能粘好吗?”戈罗德最后说道。
小恶魔摇了摇头。
“拉拉蒙多斯没有人知道该怎么粘,真的。”
“对,但是在能工巧匠街……”
“真抱歉,真的很抱歉,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会在这儿。”
“这不是你的错。”
小恶魔试着把几片碎片拼在一起,不起作用。你是不能修好一件乐器的。他记得那些老游吟诗人说过这样的话。它们都有灵魂。所有的乐器都有灵魂。如果摔破了,灵魂就会跑出来,像小鸟儿一样飞走。我们修好的不过是一样器具,一些木头和丝线的拼合物罢了。它也能弹奏出音乐,骗骗那些漫不经心的听众,但是……你不能指望把人推下了悬崖,把碎片缝一缝,他就能起死回生吧。
“嗯……或者我们再去弄一个,怎么样?”戈罗德说,“在贝克街上有家不错的小乐器店。”
他停住了。当然,贝克街上有家不错的小乐器店。那家店一直都在那里。
“贝克街。”他进一步确认地重复道,“那里一定有一家。贝克街上。是的,在那儿开了好几年了。”
“跟那些乐器不一样,”小恶魔说,“在工匠触碰木头之前,他们会先裹上小牛皮,坐在瀑布后面的山洞里整整两周时间。”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这是传统,他得把脑子当中的杂念都清除出去。”
“那里肯定还有些什么别的乐器。”戈罗德说,“我们总得买点儿什么。一个音乐家总不能什么乐器都没有。”
“我没有钱。”小恶魔说。
戈罗德拍了一下他的背。“这没关系,”他说,“你有朋友啊!我们会帮你的!至少我们可以试试。”
“可是我们几……几个把钱都花在这顿饭上了。没有钱了。”小恶魔说。
“你看待事物太消极了。”戈罗德说。
“嗯,是的。我们真的没有钱了,真的?”
“我总能找到点儿啥的,”戈罗德说,“我是个矮人。我们矮人了解金钱。金钱简直就像嵌在我名字中间一样。”
“那你的名字还真长呢。”
他们走到乐器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家店就坐落在幽冥大学的正对面。它看起来就像个乐器大百货店,也充当典当行,因为每个音乐家一生中都有些时候要转手他们的乐器,以求能吃上东西、睡在屋里。
“你以前拿着什么东西到这儿来过吗?”莱斯问。
“没有……我不记得有过。”戈罗德说。
“关门了。”莱斯说。
戈罗德重重地敲了门。不一会儿,门开了一道缝,刚好露出一个老妇人窄窄的一长条脸。
“我们想买乐器。”小恶魔说。
一只眼和一小截嘴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你是人类?”
“是的,女士。”
“那好吧。”
屋里点着几根蜡烛。老妇人退回到柜台后面的安全之处,在那里十分谨慎地盯着他们,生怕他们会把她杀死在**。
三人组小心翼翼地在货物堆里走。这家店似乎在数个世纪中收集到了各种主人不明的质押物。音乐家经常缺钱,这是音乐家的定义之一。这里有号角,有鲁特琴,有鼓。
“这是垃垃圾。”小恶魔轻声说。
戈罗德吹掉一根双簧管上的灰尘,把它放到唇边,吹出了一种油炸豆子的幽灵之音。
“我敢肯定这里面有只死老鼠。”他一边说,一边往长长的管筒里看。
“你吹之前它还好好的。”老妇人厉声说。
屋子的另一边又传来了一大堆铙钹崩塌的声响。
“对不起。”莱斯大声喊道。
戈罗德打开了一件小恶魔从来没见过的乐器的盖子。里面是几排键盘;戈罗德用粗短的手指敲击着,发出了一连串像金属片碰撞出的哀伤音符。
“这是什么?”小恶魔小声说。
“是小键琴。”矮人说。
“对我们有用吗?”
“没有吧。”
小恶魔直起身来,他感到有人在看着他。那个老妇人一直在监视他们,但是好像还有别的什么在看着他……
“这没用。这儿什么有用的都没有。”他大声说道。
“嘿,那是什么?”戈罗德说。
“我说这儿……”
“我听到了什么声音。”
“什么?”
“声音又来了。”
他们身后传来一连串重物的掉落声和重击声,“轰隆隆”“砰砰砰”。莱斯正把一把低音大提琴从一大堆老旧的乐谱架里拖出来,又试图从尖的一头往里吹气。
“你说话的时候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出现,”戈罗德说,“说点儿什么吧。”
小恶魔迟疑了,就像大多数人说了一辈子的话,突然有人让他“说点儿什么”时一样。
“小恶魔?”他说。
嗡——嗡——嗡——
“这是从……”
哗——哗——哗——
戈罗德拿开一堆陈旧的活页乐谱,后面是一个乐器坟场,里面有无皮的鼓,一套没了笛管的朗克尔风笛,和一只大概是弗拉明戈舞者用的沙槌。
那儿还有些别的东西。
矮人把它拖了出来。这看起来有点儿像吉他,一把用钝石头凿在一块老木头上雕出的吉他。通常来说,矮人是不演奏弦乐器的,尽管如此,戈罗德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把吉他。
吉他的外形像女人的身体一样,当然,只有当你认为女人们都是脖子长长,没有腿,还有一大堆耳朵的时候才会觉得像。
“小恶魔?”戈罗德说。
“什么?”
哇——哇——哇。这个声音像是划着锯齿的边缘,压迫感十足。吉他上有十二根弦,但主体部分是实心的,完全没有中空之处,似乎只是用来安放这些琴弦的模型。
“它会与你的声音发生共鸣。”戈罗德说。
“怎么可能……”
嗡——哇。
戈罗德一只手按在琴弦上,并示意另外两个人走过去。
“这边上就是幽冥大学,”他小声说,“众所周知,魔力是会泄漏的。或者可能是什么巫师当掉的东西。总之,别挑肥拣瘦了。你会弹吉他吗?”
小恶魔的脸色刷白。
“你是说……民间音乐?”
他拿起吉他。民间音乐在拉蒙多斯是不合法的,演唱民乐会受到严厉指责。人们如果在五月的清晨发现年轻漂亮的姑娘,那就能够采取一切他们认为合理的步骤去追求,不需要有人来写民歌。吉他也没人愿意弹……因为,太过简单了。
小恶魔拨动了一根弦。它发出了一声小恶魔从未听过的声响——共鸣和奇怪的回音似乎在吉他的残骸中奔跑躲闪,产生了额外的和声,然后又反弹回来。小恶魔觉得他后脊背痒痒的。但是如果没有乐器,你将连世界上最糟糕的音乐家都成为不了……
“好的。”戈罗德说。
他转身面向老妇人。
“这都不能称为乐器,对吧?”他问道,“看看吧,都缺了一大半了。”
“戈罗德,我觉得不……”小恶魔开口说道。琴弦在他手下震颤。
老妇人看了看这把吉他。
“十块。”她说。
“十块?十块?”戈罗德说,“两块都不值!”
“说得对。”老妇人说,她似乎神色飞扬起来了,就好像期待着一场不计代价的战争,这着实令人不悦。
“这吉他有年头了。”戈罗德说。
“古董。”
“你听听这声音,已经受损了。”
“柔和。这年头你可见不到这种工艺了。”
“我们只是凭经验挑的!”
小恶魔又看了看这把吉他。上面的弦兀自发出共鸣声。琴弦略带蓝色,看起来模模糊糊的,仿佛它们一刻都未停止过震动。他把琴举到嘴边,轻声说道:“小恶魔。”琴弦发出“嗡嗡”的低鸣。
突然,他注意到上面有个粉笔记号,褪色到几乎看不见了。就是个记号,粉笔一笔画成的……
戈罗德还在滔滔不绝。据说,矮人们都是精明的财务谈判高手,就是在聪明机敏和厚颜无耻方面略逊色于小老太太。小恶魔试图了解事情进展的情况。
“那么,好吧,”戈罗德说,“成交了,对吗?”
“成交。”小老太太说,“还有,我们握手前你可别往手上吐唾沫,那可真不卫生。”
戈罗德转向小恶魔。“我想我干得不错。”他说。
“好的。听着,这是个非常……”
“你有十二块吗?”
“什么?”
“是个划算的买卖,我想。”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砰然巨响。莱斯出现了,他滚着一面硕大的鼓,腋下还夹了好几个铙钹。
“我说过我没有钱。”小恶魔激动地低声说。
“是的,但是……人人都说他们没钱,这是明智的做法。你总不会四处宣扬说你有钱吧。你是说你真的没有钱吗?”
“没有!”
“连十二块都没有?”
“没有!”
莱斯把那面鼓,那些铙钹和一沓活页乐谱一股脑儿都倒在柜台上。
“这些多少钱?”他说。
“十五块。”老妇人说。
莱斯叹了口气,直起身来,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中闪烁着冷漠,然后,他朝自己的下巴猛击一拳,接着用一根手指在口中摸来摸去,最后,拿出了……
小恶魔看呆了。
“来,让我看看。”戈罗德说。他从毫无防备的莱斯手里抢过了那个东西,仔仔细细地查看着。“嘿!这至少有五十克拉!”
“我不要这个,”老妇人说,“我不要藏在巨怪嘴里的东西。”
“你吃鸡蛋吧,对吗?”戈罗德说,“总之,大家都知道巨怪的牙齿是纯净的钻石。”
老妇人接过牙齿,在烛光下细细查看起来。
“这颗钻石我如果拿到子虚乌有街上给那些珠宝商人看的话,他们会说值两百块。”戈罗德说。
“嗯,那我告诉你在我这儿,它只值十五块。”老妇人说。钻石魔术般地消失在她身上的某个地方。老妇人冲他们挤出了灿烂而纯真的笑容。
“为什么我们不把钻石拿回来?”戈罗德说。这时,他们已经走出了店外。
“因为她只是个可怜怜兮兮又手无寸铁的……的老老人家。”小恶魔说。
“的确如此!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戈罗德抬起头看着莱斯。
“你满嘴都是钻石吗?”
“志的。”
“我还欠我房东两个月的……”
“想都别想。”巨怪平静地说。
他们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来,打起精神来。”戈罗德说,“明天我就给咱们找点儿演出的活儿。别担心。这里我什么人都认识。咱们仨……组个乐队吧。”
“咱们仨还没在一起好好演练练过呢。”小恶魔说。
“我们可以一边演一边练嘛。”戈罗德说,“欢迎来到专业音乐家的世界。”
苏珊并不太了解历史。历史课看起来就是个特别无趣的课程。乏味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干着同样的蠢事,这有什么意义呢?每个国王看着都差不多。
同学们正在学习了解某次起义,一些农民不想再当农民了,然后,贵族们胜利了,于是他们果然很快就不用再当农民了。如果这些人之前愿意费点儿心弄几本历史书看一看,也就能知道在打仗的时候拿着镰刀、草叉去对抗大刀、弓弩,并不会有什么胜算的。
她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儿,很快就烦闷无比,拿出了一本书,淡出了他人的注意,隐身不见了。
吱吱!
苏珊歪头望去。
她的书桌旁的地面上有个小小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穿着黑色长袍的老鼠骨架,手里还拿着一把小小的镰刀。
苏珊又转回头继续看书。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这一点她极为笃定。
吱吱!
苏珊又向下望去。那个幻影还在那里。前一天晚上晚餐吃的吐司上有奶酪。至少,按书上说的,人很容易在大半夜吃完那样的晚餐之后预想到某些东西。
“你根本不存在,”她说,“你不过就是片奶酪。”
吱吱?
当那个小东西知道它已经全面引起她注意时,拿出了一个用银链条拴的小沙漏,然后急切地指着它。
有违一切的理性思考,苏珊俯下身去,张开了她的手掌。小东西爬到她的手上——它的脚就像大头针一般——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苏珊把手举到眼前。没事,这东西也许就是她想象出来的。
她应该慎重对待它。
“你不会打算跟我说什么‘哦,我的爪子’‘哦,我的胡子’之类的话,对吧?”她小声地说,“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会把你丢到厕所里去的。”
老鼠摇了摇脑壳。
“你是真的吗?”
吱吱。吱吱吱吱……
“你看,我听不懂,”苏珊耐心地说,“我不会说啮齿动物的语言。我们的现代语言课程只会上克拉奇语,而我也只会用这种语言说‘我阿姨的骆驼陷在海市蜃楼里了’。如果你是我想象出来的,那么请你变得更……可爱些。”
一副骨架,虽然小,也不太可能是个可爱的物件,即使它有率真的面容,还咧着嘴笑。但那种感觉……不,她意识到……回忆从某个地方蔓延出来,这只老鼠不但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是站在她这边的。这个概念对她而言很陌生,因为她的这边一向只有她自己。
这只魂归西天的老鼠凝视了苏珊一会儿,然后一下把小镰刀叼在嘴里,从苏珊手上跳开,落到教室地面上,顺着课桌缝儿快速逃走了。
“总之,就算你长着爪子和胡子,”苏珊说,“也不是真正的爪子和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