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姆内尔用力挥动扳手。
没有任何阻力。他可以再一次发誓,这个扳手就这么裂成了两半,就好像它是用面包做的似的,而它离镰刀的锋刃起码还有好几英寸。
他不知道是否有任何东西可以锋利到这种程度,它不再只有一个锋利的锋刃,而拥有着锋利的精髓,一种事实上超出了最后一个金属原子并继续向外延伸的绝对锋利力场。
“真/
/死!”
/是该/
随后他记起,这种思想对于一个懂得使用八分之三基普雷的人来说非常荒谬以及迷信。你知道往复式连锁是怎么一回事。它要不然就能工作,要不然就不能。这其中根本没有给神秘力量留下任何空间。
他自豪地看着联合收割机。当然,你需要一匹马来拉它。这让事情显得不是那么完美。马是一种属于过去的事物。未来则属于联合收割机以及它的后裔,它们将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干净、更美好。接下来就只剩下把马移出等式的问题了。他曾试过使用发条,但是动力不够。也许如果他尝试着转动一个——
在他身后,茶壶里的水沸腾着溢了出来,把火浇灭了。
西姆内尔在蒸汽中挣扎着。每一次都会遇到这些可恶的麻烦事情。只要人一开始试着认真思考,就总会遭遇到不得不分心的无谓之事。
蛋糕夫人拉开了帘子。
“一人桶究竟是什么人?”温德尔说。
她点燃两支蜡烛,坐了下来。
“他曾是霍万达兰那些异教部落之中的一员。”她简略地说。
“很奇怪的名字,一人桶。”温德尔说。
“那不是他的全名。”蛋糕夫人说,“现在我们要把手握起来。”她看着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我们还需要一个人。”
“我可以叫施莱佩尔过来。”温德尔说。
“我可不打算让一个吓人怪躲在我的桌子底下试着窥探我的**,”蛋糕夫人说。“柳德米拉!”她喊道。
过了一小会儿,通往厨房的珠帘被掀到一边,最初为温德尔开门的那位年轻女性走了进来。
“是,母亲?”
“坐下,姑娘。我们需要你来参加降神会。”
“遵命,母亲。”
女孩向温德尔微笑了一下。
“这位是柳德米拉。”蛋糕夫人简略地说。
“肯定是一位迷人的女孩。”温德尔说。
柳德米拉朝着他露出那种如同水晶般明朗的笑容,那是只有早已学会了不能让自己的真实感受流露出来的人才能日臻完美的笑容。
“我们已经见过面了。”温德尔说。满月之后已经过了至少一天,他想道。几乎所有的迹象都已经消失了。几乎。嗳,嗳,嗳……
“这孩子真让我羞愧。”蛋糕夫人说。
“母亲,开始吧。”柳德米拉说,声音中没有一丝怨恨。
“握住我的手。”蛋糕夫人说。
他们一同坐在昏暗之中。随后,温德尔感觉到蛋糕夫人的手抽了出去。
“我忘了玻璃的事了。”她说。
“我想,蛋糕夫人,你没有拿着显灵板之类的东西——”温德尔开口说道。
橱柜旁边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蛋糕夫人把一个装满了的玻璃杯放在桌布上,重新坐下来。
“我不用。”她说。
房间里再一次安静下来。温德尔不安地轻咳着。
最终,蛋糕夫人说:“好啦,一人桶,我知道你在这儿。”
玻璃杯动了起来。里面的琥珀色**轻轻地晃动着。
一个无形的声音抖动着说道,欢迎,白脸人,从欢乐的狩猎场来到此处——
“别扯那些没用的,”蛋糕夫人说,“大家都知道你在糖蜜街被一辆车轧了,因为你喝醉了,一人桶。”
那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我的曾曾曾祖父搬到这儿来是我的错吗?我天生应该被一头狮子或是一头猛犸象什么的扑咬而死。我的死亡权被否决了。
“这里的胡桐先生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人桶。”蛋糕夫人说。
她在这儿很开心,并且等着你来和她一起。一人桶说。
“谁?”温德尔说。
这个问题好像把一人桶难住了。这只是一句套话,用来满足绝大多数顾客的需求并且阻止他们提出更多问题。
你希望是谁?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喝那杯酒了吗?
“还不行,一人桶。”蛋糕夫人说。
哎,我真的很需要它。这里简直挤死了。
“什么?”温德尔快速地说,“你是说幽灵吗?”
这儿有好几百个。一人桶的声音回答道。
温德尔有些失望。
“只有几百个?”他说,“我觉得不算很多。”
“会变成幽灵的人并不太多,”蛋糕夫人说,“要成为一个幽灵你得有,比如说,未完成的重要事业,又或者血腥复仇,再不然就是成了一盘大棋上的一个小卒。”
特别想喝酒也算。一人桶说。
“你瞧瞧他。”蛋糕夫人说。
我想要留在烈酒[41]的世界。或者葡萄酒和啤酒也行。哼,哼,哼。
“所以说,如果什么东西不再活着了,它们的生命力会怎样?”温德尔说,“现在的这些麻烦是因为这个吗?”
“告诉他。”蛋糕夫人说,因为一人桶似乎不太想回答。
你说的麻烦是什么?
“螺丝不停地自己旋开,衣服开始自己在路上奔跑,所有人都感觉更有活力,这一类的事。”
这些呀?这些算什么麻烦。你瞧,生命力会回流到任何它可以流到的地方。用不着担心它。
温德尔用手盖住杯子。
“但还是有些事需要担心,不是吗,”他直截了当地说,“和那些玻璃做的小纪念品有关系。”
不想说。
“必须告诉他。”
这是柳德米拉的声音——它显得很低沉,但不知为何充满了吸引力。鲁潘正满眼热切地望着她。温德尔露出微笑。死了就是有这么个好处,你能看见活着的人忽略掉的东西。
一人桶的声音听起来尖厉而又暴躁。
那我要是告诉了他的话,他打算怎么办?这种事会让我陷入成堆的麻烦里。
“好吧,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猜得对不对?”温德尔说。
那——行吧。也许。
“你什么都不用说,”蛋糕夫人说,“要是对了就敲两下,错了就敲一下,咱们以前用过这招。”
哦,好吧。
“继续,胡桐先生。”柳德米拉说。她的声音让温德尔想要去抚摸。
他清了清喉咙。
“我认为,”他开口道,“我是说,我认为它们是某种蛋。我想……为什么它们让我联想到早餐?随后我就想到了……蛋……”
铛。
“哦。好吧,这确实是个相当愚蠢的想法……”
抱歉,是敲一次代表对,还是敲两次代表对?
“两次!”灵媒怒斥道。
铛,铛。
“啊,”温德尔舒了一口气,“然后它们会孵化成一种有轮子的东西?”
敲两次代表对,是吗?
“是!”
铛,铛。
“我就知道是这样。我就知道是这样!我在我的地板下面找到了一个试图孵化的蛋,但那里没有足够的空间!”温德尔欢呼起来。但随后他又皱起了眉头。
“但它们孵化之后,会变成什么呢?”
马斯特朗·瑞克雷大步走进他的书房,从火炉上方的架子上取下他的巫师法杖。他舔了舔手指,小心地触碰法杖的顶端。它释放出一道第八色的火花以及一股油腻锡罐的味道。
他大步走回到房门处。
然后,他慢慢地转了个圈,因为他的脑子直到现在才刚刚有时间去分析书房中堆放得杂七杂八的物品并注意到其中的古怪之处。
“那东西在这里做什么?”他说。
他用法杖的尖端捅了捅它。它发出一种叮叮当当的声音并且稍微滚开了一小段距离。
它看起来有点像那种女佣们会用它装着拖把、新鲜的亚麻布以及各种各样女佣们会推着来回走的东西的玩意,但又不是非常像。瑞克雷在精神中留下一个便条提醒自己要向管家反映这个情况。然后他就把这事忘了。
“该死的有轮子金属线筐,到处都是。”他喃喃自语道。
就在他说“该死的”那个时候,一个戴着像猫那么大的假牙的巨大蓝色瓶子从空气中跳了出来,拼命地扑腾着,就像被周遭的环境给吓了一大跳一样,随后就飞翔着跟在毫无所觉的校长身后。
巫师们的语言是有魔力的。而诅咒的语言同样是有魔力的。由于生命能量已经多到快要在空气里结晶了,它必须找到一个出口向外流动,无论是怎样的出口。
城市。一人桶说,我认为它们是城市的蛋。
高级巫师们再一次在大厅中聚集起来。就连资深数学家也感受到些许的兴奋。对巫师同袍们使用魔法被视为恶劣行径,而要是对平民使用魔法,又显得不够光明正大。偶尔有机会可以大义凛然地使用魔法对健康有益。
校长一个个地看着他们。
“院长,你的脸上为什么涂了彩色的条纹?”他质问道。
“这是迷彩,校长。”
“迷彩,嗯?”
“呦,校长。”
“哦,好吧。只要你觉得这能让你开心就行。”
他们匍匐着爬向曾经是莫多的小小私人领地的那块土地。至少大多数人是爬过去的。院长以一种旋转与跳跃相结合的方式前进,偶尔还会把自己贴在墙上,嘴里低声念叨着:“嘿!嘿!嘿!”
当他看到其他的肥料堆仍然待在莫多原来堆放它们的地方,立即就变得垂头丧气。一直跟在巫师们身后的园丁比院长还要失望差不多一倍。他走上去在肥料堆上摸索了一阵子。
“它们只是在假装一动不动,”院长说,“我提议炸掉这些该死的——”
“它们根本还没热乎起来呢,”莫多说,“刚才那个一定是最古老的了。”
“你是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们战斗?”校长说。
他们脚下的土地开始晃动。然后,从回廊的方向传来一阵微弱的叮当声。
瑞克雷皱起了眉头。
“又有人在这附近推那些该死的像是金属线筐一样的东西了。”他说,“今晚我的书房里就有一个。”
“哈,”资深数学家说,“我的卧室里也有一个。我打开衣柜,发现它就在那里头。”
“你的衣柜里?你干吗要把它放到你的衣柜里?”瑞克雷说。
“我告诉过你了,不是我放的。很可能是学生们干的好事,他们的幽默感有点古怪。有一回,他们往我的被子里放了一个梳子。”
“之前我被一个那东西绊倒过,”校长说,“可当我想去找它的时候,有人已经把它拿走了。”
叮当叮当的噪声越来越近了。
“好啊,所谓的聪明小伙先生。”瑞克雷说着,以一种意味深长的方式用手拍了法杖顶端一两下。
巫师们后退并且靠在墙上。
推着手推车的幻影几乎要撞在他们身上了。
瑞克雷咆哮着从藏身处跳出来。
“啊哈,我的好小伙子——天杀的!”
“别开玩笑了,”蛋糕夫人说,“城市又不是活的。我知道人们常那么说,但他们并不真的是那个意思。”
温德尔·胡桐将一颗雪球在手掌里转了一圈。
“它一定生产了至少几千颗蛋,”他说,“但是它们肯定没法全都存活。否则我们现在就得在城市堆儿里了,不是吗?”
“你是说,这些小球孵出来之后会变成巨大的地方?”柳德米拉说。
不是马上。首先是某种能自由移动的形态。
“一种有轮子的东西。”温德尔说。
没错。我就知道你早知道了。
“我觉得我是知道,”温德尔·胡桐说,“但是我不明白。在移动形态结束之后,会发生什么?”
不知道。
温德尔站了起来。
“那么,现在该去找到这个答案了。”他说。
他瞥了一眼柳德米拉和鲁潘。啊。没错。为什么不呢?如果你能在这段时期帮助某些人,温德尔想道,那么你的生命——或者无论什么——都不是完全绝望的。
他假装一个趔趄,并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有点粗哑。
“但我最近腿有点不好使,”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如果有人能扶着我的话,我将非常感激。你能把我送到大学那里去吗,年轻的女士?”
“柳德米拉近段时间不怎么出门,因为她的身体——”蛋糕夫人飞快地说。
“好得很,”柳德米拉说,“母亲,你知道已经过了一整天了,自从满——”
“柳德米拉!”
“可是,事实如此嘛。”
“现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轻女人走在路上是很不安全的。”蛋糕夫人说。
“但是胡桐先生有一条很棒的狗,他可以吓走最为危险的罪犯。”柳德米拉说。
鲁潘抓住时机发出乐意帮忙以及乞求的吠声。蛋糕夫人以挑剔的眼神注视着他。
“他确实是一个非常顺从的动物。”她不情愿地承认道。
“那就这样决定了,”柳德米拉说,“我去拿我的披巾。”
鲁潘摇着尾巴跟了过去。温德尔用一只脚轻轻推了推他。
“好好表现。”他说。
一人桶意味深长地轻咳一声。
“好吧,好吧。”蛋糕夫人说。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捆火柴,心不在焉地在指甲上擦燃一支,把它扔到酒杯里。它燃烧起来,放出蓝色的火焰,而与此同时,在灵魂世界的某处,一杯双份威士忌的灵体存在的时间也恰到好处。
在温德尔·胡桐离开这所房子的同时,他觉得自己听到一个像幽灵一样的声音开始唱歌。
手推车停了下来。它转了一圈,似乎正在观察巫师们。随后它飞快地来了个三点式转弯,以极高的速度滑开了。
“抓住它!”校长怒吼道。
他用他的法杖瞄准,释放出一个火球,将一小片鹅卵石烧成了冒着泡的黄色东西。加速中的手推车疯狂地摇摆,但还是带着一个发出噼啪声和吱嘎声的轮子继续前进。
“它来自地堡空间!”院长说,“打败这个筐子!”
校长用手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别蠢了。地堡的怪物有着更多的触手什么的。它们看起来绝对不像是人造物品。”
另一辆手推车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们纷纷转过身。它沿着一条侧走廊无忧无虑地行进着,不停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但当它看到——或者无论以什么方式发现了——巫师们的时候,就立刻像一个看起来完全就像是被人遗弃在这里的手推车那样停了下来并不再移动了。
庶务长蹑手蹑脚地走向它。
“装成这样是没有用的,”他说,“我们知道你会走。”
“我们都看见了。”院长说。
手推车继续保持低调。
“它肯定没在思考,”近代如尼文讲师说,“这里没有大脑存在的空间。”
“谁说它在思考了?”校长说,“它就只是在移动而已。谁需要一个大脑才能移动?虾都会移动。”
他用手指抚摸着那些金属线。
“实际上,虾是相当有智——”资深数学家开始说。
“闭嘴,”瑞克雷说,“嗯。不过,这东西是人造的吗?”
“这是金属线,”资深数学家说,“金属线必然是一种人造的物品,还有这些轮子,没有哪个天然生成的东西是有轮子的。”
“靠近点看,它有点像——”
“——它像是同一个东西。”近代如尼文讲师说,他正痛苦地跪在地上以便仔细观察,“就像是一个整体。用同一个金属块打造的。就像一台自然生长出来的机器。但那太荒谬了。”
“也许吧。锤顶山那里不是有一种杜鹃会造一台钟当作自己的巢吗?”庶务长说。
“是的,但那只是一种求偶行为,”近代如尼文讲师快活地说,“顺便说一句,它们把时间弄得很脏乱。”
手推车突然跳向巫师们之间的一个空隙,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如果那个空隙不是被庶务长给占据了的话。不仅如此,他还尖叫着冲进了筐子。手推车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咔嗒咔嗒地冲向学校大门。
院长举起法杖,但是校长阻止了他。
“你可能会伤到庶务长的。”他说。
“就放一个小火球行不行?”
“想法很诱人,但是不行。走吧。追上它。”
“呦!”
“如果你喜欢的话。”
巫师们动作笨重地追了上去。在他们身后,正如同直到目前仍尚未被他们注意到的那样,一整群校长的骂人话正嗡嗡地来回翻飞着。而温德尔·胡桐则率领着一个小小的代表团前往图书馆。
幽冥大学的图书管理员双手撑地,行色匆匆地走向大门,因为他的门被敲得像打雷一样响。
“我知道你在里面,”温德尔·胡桐的声音传来,“你必须让我们进去。这非常重要。”
“对——头。”
“你不会打开门,是吗?”
“对——头!”
“那我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古老的砖石砌块缓缓移开。砂浆碎裂。随后,墙的一部分向内坍塌下去,露出站在温德尔·胡桐形状的洞里的温德尔·胡桐。他在灰尘中咳嗽了几声。
“不得不这样做真是让我感到不快,”他说,“我不禁觉得它正在迎合普遍的偏见。”
图书管理员高高跃起,落在他的肩膀上。令这只大猩猩惊讶的是,这对温德尔·胡桐的行动并没有什么影响。一只三百磅重的大猩猩通常会对一个人的前进速率产生值得注意的效应,但温德尔·胡桐却仿佛只是戴上了一条假领。
“我想我们需要的是古代历史,”他说,“请问,你能否停止试图扭掉我的脑袋呢?”
图书管理员疯狂地环顾四周。这个技巧通常从不会失败。
随后,他的鼻孔张大了。
图书管理员并非一直都是一只大猩猩。一座有魔力的图书馆对于管理者来说是一个危险的地方,而一次魔法爆炸的不幸后果把他变成了大猩猩。很多人现在已经习惯了他的新形象,因此极少有人记得他曾经是个人畜无害的人类。但随着这一变化,他解锁了一整套感官以及种族的记忆。而这一切之中最深刻、最基本、最与生俱来的一条记忆正是与外形有关的。它甚至早于智慧曙光的诞生。那种有着突出鼻端、尖牙利齿以及四条腿的外形,在进化中的猿猴的思维里,很显然是归档在“坏消息”这一分类之中的。
一条非常大的狼如同闲庭信步一般穿过了墙上的洞,后面跟着一个相当漂亮的年轻女人。图书管理员的信号输入暂时短路了。
“同时,”温德尔说,“你的两条胳膊也可能会被我扭到你的身后去。”
“对对对——头!”
“他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狼。你最好相信我的话。”
“对——头?”
温德尔压低声音。“而她实际上也可能不是一个女人。”他补充道。
图书管理员看着柳德米拉。他的鼻孔再一次张大。他的额头皱了起来。
“对——头?”
“好吧,我的表达方式可能有问题。请一定要放开手,做个好人。”
图书管理员非常谨慎地松开了手并且落在地上,确保温德尔挡在自己和鲁潘之间。
温德尔从法师袍的残留物上擦去泥灰。
“我们需要找出,”他说,“关于城市的生命的资料。具体来说,我需要知道——”
一阵微弱却刺耳的声音传来。
一个金属线筐趾高气扬地在最近的一排堆得高高的书柜周围绕着圈。它里面装满了书。当它发现自己被看到了的一瞬间,它立即停了下来并且假装自己从来就没有移动过。
“移动形态。”温德尔·胡桐喘息着说。
金属线筐试图在看起来没有移动的前提下极为缓慢地后退。
鲁潘咆哮起来。
“那就是一人桶所说的吗?”柳德米拉说。
手推车不见了。图书管理员咕哝着追了上去。
“哦,是的。某种会让自己显得有用的东西,”温德尔突然间变得兴奋起来,几乎可以说是迷醉了,“只有这样才会有效果。首先它必须是一种你想要保留下来并且放在某个地方的东西。会有成千上万个个体无法得到适宜的条件,但那不重要,因为会有成千上万个个体。接下来第二种形态会是一种看起来很方便,而且可以放在任何地方都不会让人想到它是自个儿到这儿来的。但这一切都是在错误的时间发生的!”
“但一座城市怎么会是活的呢?组成它的部分都是死的!”柳德米拉说。
“人也是一样,相信我。我知道。但我想你说得没错。这是不应该发生的。这都是因为那些额外的生命力。这……这打破了平衡。这是将某种不是真实存在的事情变成了真实。而且它发生得太早了,也发生得太快了……”
图书管理员发出一声尖叫。手推车突然从另一排书架后面冲了出来,轮子转动得飞快,几乎看不清了。它冲向墙上的那个洞,而图书管理员则用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它,被它拖行在后面。
狼——鲁潘——跳了起来。
“鲁潘!”温德尔喊道。
但自从穴居人开始将一条圆木沿着山坡滚到山下的那个时候开始,犬科动物也已经发展出了一种强烈的种族冲动,那就是追逐任何有轮子的东西。鲁潘已经开始张口咬向手推车了。
他的牙齿咬住了一个轮子。接下来是一声长嚎,一声来自图书管理员的尖叫,然后人猿、狼和金属线筐便全都在墙边摔成一堆。
“哦,真是可怜!快看看他!”
柳德米拉冲了过去,在惨遭重击的狼身边单膝跪下。
“它刚巧轧过了他的爪子,快看!”
“而且他很可能丢失了两颗牙齿。”温德尔说。他把图书管理员扶了起来。人猿的双眼中有一种红色的光。它试图偷走他的书。这很可能是巫师们有关手推车是否有脑的争论所需要的最佳证据。
他弯下腰,把手推车的轮子一个个地扭了下来。
“欧啦。”温德尔说。
“对——头?”
“不,不是‘用牛奶’。”温德尔说。
鲁潘的头正枕在柳德米拉的大腿上。他有一颗牙齿崩掉了,而且他的皮毛也被弄得一团糟。当柳德米拉轻抚他的耳朵时,他睁开一只黄色的眼睛,以一种共谋者的眼神注视着温德尔。这家伙真是幸运,温德尔想道,他马上就会得寸进尺地抬起一只爪子发出哀鸣了。
“好了,”温德尔说,“现在,图书管理员……我想你准备帮助我们了。”
“可怜的、勇敢的狗。”柳德米拉说。
鲁潘可怜兮兮地抬起一只爪子,并且发出哀鸣。
由于正发出尖叫声的庶务长的压迫,另一个金属线筐无法达到它已离去的同伴的那种高速。另外,有一个轮子也无用地拖在后面。它鲁莽地倾斜前进,在飞快地穿过学校大门的时候差点朝一边歪倒。
“我可以清晰看到目标!我可以清晰看到目标!”院长尖叫着。
“别发射!你可能会击中庶务长的!”瑞克雷咆哮道,“你可能会损坏学校的财产!”
但尚未对睾丸酮的冲击感到习惯的院长根本无法听到校长的咆哮声。一颗灼热的绿色火球击中了倾斜的手推车。空气中充满了飞舞的轮子。
瑞克雷深吸一口气。
“你这个蠢猪!”他尖叫道。
对于那些没有像他这样在乡村成长的健全经验并因此对畜牧业的细节一无所知的巫师来说,他说出的这个词语并不会让他们感到熟悉。但它扑腾着出现在离他的脸几英寸的地方:它很胖,圆圆的身体是黑色的并且很有光泽,还长着可怕的眉毛。它朝他吹出一颗不育的覆盆子,并且飞了起来,加入那一小群咒骂语之中。
“那他娘的到底是什么?”
一个更小些的东西在他的耳朵旁边出现。
瑞克雷捏住他的帽子。
“该死!”——咒骂语中又增加了一个新的成员——“有东西刚才叮了我一口!”
一小批新孵化出来的诅咒语对自由展开了勇敢的竞标。他用力拍打它们,但是毫无效果。
“快滚开,你们这些——”他开始说道。
“别说话!”资深数学家说,“闭嘴!”
从来没有人让校长闭嘴。闭嘴是一种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他在震惊中闭上了嘴。
“我的意思是,每一次你骂人的时候,骂人话就会活过来,”资深数学家匆忙地说,“像幽灵一样有翅膀的小东西会从空气中出现。”
“天杀的地狱之火啊!”校长说。
扑通。扑通。
庶务长头晕目眩地从纠结成一团的手推车遗骸中爬出来。他找到自己的尖顶帽,拍掉上面的灰尘,试着戴到头上去,然后皱起眉头,从帽子里取出了一个轮子。他的同僚们似乎没怎么注意到他。
他听到校长在说:“但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一句好的骂人话没什么不好的,它会让你的血液保持流动。小心,院长,一个混——”
“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资深数学家高喊道,声音盖过了聚集成群的咒骂语发出的嗡鸣声。
“比如说呢?”
“比如说……哦……比如说……不得了。”
“不得了?”
“是的,或者也许可以说‘讨厌鬼’。”
“什么?你想让我说‘讨厌鬼’?”
庶务长爬回同伴们中间。在时空遭遇危机时争论细枝末节的问题是一种对于巫师而言十分熟悉的传统。
“女管家惠特罗夫人每次把东西掉在地上的时候都会说‘我勒个去’。”他提议道。
校长转向他。
“她说的可能是‘我勒个去’,”他咆哮道,“但她实际想要说的是‘我——’”
巫师们飞快地蹲下来躲避。瑞克雷设法阻止了自己。
“哦,不得了。”他可悲地说道。骂人话们在他的帽子上亲近地停留下来。
“它们喜欢你。”院长说。
“你就是他们的老爹。”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瑞克雷皱起眉头。“你们这些混——小伙子别再嘲笑你们校长的不幸了,赶快搞清楚现在正在发生什么样的该——事情。”他说。
巫师们期待地望着空中。没有任何东西出现。
“你做得真棒,”近代如尼文讲师说,“坚持下去。”
“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校长说,“我勒个去去去去。讨厌鬼讨厌鬼讨厌鬼。”他摇摇头,“这一点用都没有,根本无法抒发我的感情。”
“至少这净化了空气。”庶务长说。
他们第一次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他们将注意力转向那辆已经完全损坏的手推车。
“这些东西在四处游**,”瑞克雷说,“它们变成活的了。”
他们抬起头来,向传来突然变得熟悉的吱吱嘎嘎声音的方向望去。又有两个有轮金属线筐在校门外的广场上走动。其中一个里面装满了水果。另一个里面装了一半的水果和一个尖叫的小孩。
巫师们张大了嘴注视着。一群人正在手推车后面追击。其中略微领先其他人的是一个绝望而坚定的女人,她挥舞着手肘,重重地冲过大学门前。
校长抓住一个正在人群后部笨重而又不屈地行进的魁梧男子的手臂。
“发生什么事了?”
“我正在把一些桃子装进那个筐子里,结果它突然站起来跑掉了!”
“那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那个女的有一个那种筐子,她向我买了一些桃子,然后——”
他们全都转过身。一个筐子吱吱嘎嘎地从一条小巷里走出来,看到了他们,灵巧地转身并向广场的另一端飞驰。
“但是,为什么呢?”瑞克雷说。
“往这些筐子里放东西是很方便的,不是吗?”那个男人说,“我用它们来装桃子。你知道桃子是很容易给挤烂的。”
“它们都在去往同一个方向,”近代如尼文讲师说,“还有人注意到这个吗?”
“追上它们!”院长尖叫道。其他的巫师已经迷惑到顾不上争论,只是笨重地跟了上去。
“不——”瑞克雷说,随后就意识到这是没有希望的。而且他正在失去先机。他精心地策划了一个最为温文尔雅的战斗口号。
“让它们见他喵的上帝去吧!”他喊道,并且跟上了院长。
比尔·门在漫长的下午辛劳地工作,身后跟着一排捆好并且堆起来的玉米。
直到一声叫喊传来,于是人们奔向篱墙。
伊阿古·皮布里的大农场就在篱墙的另外一端。他农场的工人们正推动着联合收割机进入农场大门。
比尔与其他人一起靠在篱墙上。远处,西姆内尔的身影隐约可见,他正在指导工人们进行操作。一匹受惊的马被拴到螺杆上。铁匠爬到机器内部那个小小的金属座椅上,拿起了缰绳。
那匹马向前走去。机械臂向外伸展。帆布开始旋转,或许滚动螺丝也开始滚动,但那无关紧要,因为某个地方发出“咣”的一声,所有东西都停下来了。
篱墙后面的人群喊了起来——“出来给它喂点奶!”“我们曾经有一个,但是屁股掉了!”“再来两便士就超过一头驴了!”以及另外一些经受住了时间考验的俏皮话。
西姆内尔跳了下来,与皮布里和他的手下们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又钻进机器里待了一会儿。
“它飞不起来!”
“明天的小牛肉肯定降价!”
这一次,联合收割机前进了几英尺,随后一张旋转帆布就被撕裂并且折了起来。
这时候篱墙这边的一些老头发出了双倍的笑声。
“收废铁,六便士一担!”
“拿另一个来,这一个坏了!”
西姆内尔再次跳下来。他解下撕裂的帆布,换上另一张新的,无视远处传来的嘘声。
比尔·门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对面的那块田地,而他的手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磨刀石,慢慢地打磨起他的镰刀。
除了遥远的铁匠工具不时发出的敲击声,沉闷的空气中便只有磨刀石与金属摩擦发出的沙沙声音。
西姆内尔再次爬上联合收割机,朝牵着马的工人点了点头。
“我们再次出发啦!”
“还要继续胡闹吗?”
“安静一点……”
呼喊声减弱、消失了。
六双眼睛跟随着联合收割机沿着田埂前进,当它在田地尽头处转过弯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它再次返回。
它嘀嗒作响地走了过去,不停地往复、摇摆。
在田地的另一端,它漂亮地转了个身。
它再一次嗡嗡叫着经过他们面前。
过了一会儿,一个旁观者阴沉地说:“它永远不会流行,记住我的话。”
“没错。谁想要这样的一个玩意儿?”另一个说。
“很显然这东西只不过像一台大钟。没什么别的用处,除了在田里走来走去——”
“——非常快——”
“——像那样割断庄稼再把谷粒脱出——”
“它已经收割完三行了。”
“真是见鬼!”
“你简直看不见它的部件是怎么移动的!你怎么看,比尔?比尔?”
他们转过头看去。
他正在他第二排的中间,但仍在加速。
弗莉沃斯小姐把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什么事?”她怀疑地说。
“是比尔·门,弗莉沃斯小姐。我们把他带回家来了。”
她把门开大了一点。
“他怎么了?”
两个男人笨拙地挤了进来,试图扶住一个比他们高整整一英尺的身躯。那具身躯抬起头来,无精打采地朝弗莉沃斯小姐眨着眼睛。
“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了。”公爵·博顿利说。
“他干起活儿来简直像个魔鬼,”威廉·斯皮塞说,“你付给他的工资真是值了,弗莉沃斯小姐。”
“那恐怕是我在这片儿的头一遭。”她讽刺地说。
“他在田里像发了疯一样拼命地割,试着超过内德·西姆内尔造的那台机器。我们四个人给他打捆都赶不上他。他差点就超过那机器了。”
“把他放在沙发上。”
“他说他是在太阳下面工作得太久了——”公爵伸长脖子扫视着厨房,要是有些金银珠宝放在敞开着的碗柜里就可以大饱眼福了。
弗莉沃斯小姐挡住了他的视线。
“可真谢谢你们。我觉得你们现在肯定急着要回家了。”
“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
“我知道你住在哪里。而且你已经有五年没交过房租了。再见,斯皮葛先生。”
她把他们赶出门外,当着他们的面把门关上,然后转过身。
“你这是在干什么,用假名的比尔先生?”
我累了,它却不肯停下来。
比尔·门抓住自己的头颅。
还有,斯皮葛给了我一些很好笑的用苹果汁发酵制成的饮料,他说能解暑,但我现在感到很难受。
“我一点都不吃惊。他在林子里头酿的。那里面苹果根本连一半都占不到。”
我以前从没感觉到难受,或是劳累。
“那都是活着的一部分。”
人类怎么能忍受这些?
“好吧,发酵的苹果汁会帮上点忙。”
比尔·门坐在那里,阴郁地盯着地面。
但是我们收割完了那片田地,他带着一点自豪说,所有的谷物都堆好了。或者说所有的谷物堆都堆起来了。
他再次抓住自己的头颅。
啊啊啊。
弗莉沃斯小姐钻进了洗碗槽。水泵的吱嘎声响了起来。她带着一片润湿了的法兰绒和一杯水回来了。
水里有一条蝾螈!
“这说明水很干净。[42]”弗莉沃斯小姐说。她把那只两栖动物抓起来放在石板地面上,它飞快地找到一条裂缝钻了进去。
比尔·门试着站起来。
现在我差不多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想死了,他说,我曾听说过痛苦还有悲哀,但在此之前,我从没有完全理解它们的意义。
弗莉沃斯小姐从脏兮兮的窗子向外眺望。整个下午都在一直积聚的乌云现在像高塔一样矗立在山丘上方,带着一丝充满恶意的金边。炎热像一把钳子一样压下来。
“一场大风暴快要来了。”
风暴会毁掉我的收获吗?
“不会,过不了多久就会干的。”
那孩子怎么样?
比尔·门张开他的手掌。弗莉沃斯小姐惊讶地扬起眉毛。那只金色的计时器就在他的手中,上面的半球已经几乎空了。但它又沉入他的手心,看不见了。
“你怎么会拿到它的?它在楼上!她紧紧地抓着它,就像——”她语塞了,“就像一个人把一个东西抓得非常紧。”
她仍然还在抓着它。但它同时也在这里。或者任意地方。毕竟它只是一个象征。
“她抓着的那个看起来挺真实的。”
某种东西是一个象征,并不代表它不可以是真实的。
弗莉沃斯小姐注意到他声音中有一个微弱的回音,就像这句话是被两个人同时说出来的,但是又不完全同步。
“你还有多少时间?”
几个小时。
“镰刀呢?”
我给村中的铁匠下达了严格的指示。
她皱起眉头:“我不是说年轻的西姆内尔是个坏小子,但你确定他会那么做吗?对于一个像他那样的人来说,要毁坏那样的一件东西太难了。”
我没有别的选择。这里的小熔炉温度不够高。
“那把镰刀简直锋利得可怕。”
我恐怕它还是不够锋利。
“没有人试着对你这么做过?”
有句俗话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对吗?
“是的。”
有多少人真的相信这句话?
“我记得我曾经在书里读到过,”弗莉沃斯小姐说,“在沙漠里有一些异教徒国王建立了宏伟的金字塔,在其中放入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甚至还有船,甚至还有穿着透明裤子、眼睛像平底锅盖那么大的女孩。你不能说这是对的。”
我从来都不是很确定什么是对的,比尔·门说,我不确定有没有对这种事,或者是错,只是立场不同。
“不,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弗莉沃斯小姐说,“我从小受到的教育让我能区分其中的不同。”
是由一个走私者教育的。
“一个什么?”
一个走私货的贩运者。
“走私根本就不是错的!”
我只是指出有些人可能不这么想。
“他们不算数!”
但是——
闪电击中了山上的某个地方。雷声震动了房子,有几块砖头从烟囱中掉进了壁炉。然后,窗子猛烈地敲击起来。
比尔·门大步走向房间另一端,猛地推开了门。
足有鸡蛋那么大的冰雹在地上弹起,跳进厨房。
哦。多么富有戏剧性的场景。
“哦,该死!”
弗莉沃斯小姐从他的胳膊下面钻了出去。
“这风是从哪儿吹来的?”
天上?比尔·门说,为突然而来的兴奋而感到惊讶。
“快来!”她飞快地返回厨房,从碗柜里拿出一只里面有蜡烛的提灯,以及一些火柴。
但你说过它们会干的。
“在普通的风暴之后,它们是会干。但这么大的风暴?它们会全都毁掉的!我们明天早上就会看到它们被冲得整个山坡上全是了!”
她摸索着点燃蜡烛,再次跑回去。
比尔·门看着门外的风暴。茅草在狂风中抖动着飞远。
毁掉?我的收获?他挺直身体,别想。
铁匠铺屋顶上的稻草翻滚着。
内德·西姆内尔向熔炉里鼓风,直到煤炭的核心呈现略带一点点黄色的白色。
今天是个好日子。联合收割机干得比他期待的还要好得多;老皮布里坚持要求让这台机器明天再给他收割另一块田地,因此它被留在了外面,上面盖了一块柏油帆布,结结实实地拴在地上。明天他可以教会一名工人操作它,然后就开始设计一台改进了的新的原型机。他已经确实地成功了。未来近在眼前。
接下来就是镰刀的问题了。他走向挂着这把镰刀的墙。这东西可真是有些神秘。它是他见过的同类工具中最为卓越的一个。你甚至根本没法把它变钝。它的锋利远远超出了它真实的锋刃。而他却必须毁掉它。这有什么意义?内德·西姆内尔是个特别喜欢追寻意义的人,尤其是某种专门范畴的意义。
也许比尔·门只是想把它扔掉,而那也是能够理解的,因为即使是现在,被以最为无害的方式挂在墙上的镰刀似乎仍然在散发着锋利的气场。刀刃的周围有一道浅浅的紫色光环,那正是由于房间中的气流将不幸的空气分子送到刀刃边,让它们因为被切断而死。
内德·西姆内尔极为谨慎地将镰刀拿了起来。
古怪的家伙,比尔·门。他说他要确保它绝对地死去。就好像你能杀死一样物品似的。
无论如何,真的有人能毁掉它吗?哦,它的柄会被烧掉,金属部分也可以煅烧一下,而且如果他足够努力的话,最终它除了一小堆灰烬之外什么也剩不下来。顾客想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另一方面,你也可以只是把刀刃从柄上取下来就算是毁掉了它……毕竟如果你那样做了的话,它就不能再称为一把镰刀了。它只会是,呃……零件。当然,你仍然可以用它们来组合成一把镰刀,但你同样可以用被烧掉之后的一小堆灰烬制成一把镰刀,如果你知道方法的话。
内德·西姆内尔对于自己脑子里的这场争论感到满意。而且,说到底,比尔·门甚至根本没有要求看到这把镰刀被,呃,杀死的证据。
他仔细地瞄准了一下,然后用镰刀切下了铁砧的末端。简直离奇。
极度的锋利。
他放弃了。这不公平。你不能叫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毁掉一个这样的东西。这完全是一件艺术品。
不,不只是艺术品。根本就是技艺的结晶。
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那里堆着一堆木柴,他把镰刀抛到木柴堆的后面。
一声短暂的吱吱声响起,很快就被切断了。
总之,这应该也没什么关系。他明早就把比尔的那个法新还回去。
鼠之死神出现在铁匠铺的木柴堆后面,步履艰难地走向地上一小堆悲哀的毛皮,那曾是一只挡在镰刀路上的老鼠。
那只老鼠的鬼魂站在皮毛旁边,看起来有些忧伤。它似乎不怎么高兴看到它。
“吱吱?吱吱?”
吱吱。鼠之死神解释道。
“吱吱?”
吱吱。鼠之死神确认道。
“[理了理胡须][吸了吸鼻子]?”
鼠之死神摇了摇头。
吱吱。
老鼠显得垂头丧气。鼠之死神将一只虽然尽为白骨却并非完全无情的爪子搭在它的肩上。
吱吱。
老鼠哀伤地点了点头。铁匠铺里的日子很不错。内德的家务水平基本相当于不存在,而且他很可能是把没吃完的三明治到处乱丢的世界冠军。它耸耸肩,跟上了穿着袍子的渺小身影。反正它也没什么别的选择。
人们在街道上蜂拥奔跑。其中大多数都在追赶手推车。而大多数的手推车里则装满了人们觉得用手推车来装会很方便的东西——柴火、小孩、购买的物品等等。
而且它们不再躲避了,只是盲目地移动,全部都朝着一个方向。
你可以将一辆手推车推倒从而阻止它继续移动,如果你这样做了,它的轮子就会在空中疯狂而又无用地旋转。巫师们看到一些情绪高涨的人试图毁掉手推车,但它们事实上是无法摧毁的——它们会折弯,但不会断裂,而且哪怕只剩下一个轮子,它们仍会英勇地尝试继续前进。
“瞧瞧那个!”校长说,“那里面装着我的换洗衣服!真的是我的换洗衣服!我勒个大去的乖乖!”
他从拥挤的人群中推开一条路,将他的法杖捅到那辆手推车的轮子之间,把它推翻了过来。
“这里的平民太多,没有清晰的射界。”院长抱怨道。
“这里足有几百辆手推车!”近代如尼文讲师说,“它们就像伏麦因![43]从我身边滚开,你这个——你这个篮子!”
他用他的法杖把一辆重载的手推车推倒了。
有轮金属线筐的洪流正在涌出城市。竭尽全力的人们慢慢地开始掉队,或是跌倒在滚动的车轮旁。只有巫师们还能跟得上,他们不停地互相呼喊,并且用他们的法杖攻击手推车组成的银色浪潮。并不是说魔法没有效果。效果相当好。只要掌握好时机,一个法术就可以把一辆手推车变成一千个错综复杂的谜题。但那又有什么好处呢?马上又会有两辆新的手推车从它们倒下的同胞旁边绕开继续前进。
在院长周围,手推车不断地变成泼洒的金属液滴。
“他真的找到了窍门,不是吗?”资深数学家说。他刚刚和庶务长一起把另外一辆手推车翻倒过来。
“他真的在说很多个‘呦’。”庶务长说。
至于院长本人则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曾经如此快活过。六十年以来,他一直自觉遵守巫师应当遵守的规则,而现在,他突然得到了属于他自己的时间。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毁掉所有的东西。
火焰从他法杖的尖端跃起。把手、金属线的碎片以及可悲地旋转着的轮子在他身边叮当作响。更棒的是,目标几乎是没有止境地涌来。第二波手推车挤进一个更为狭小的空间,它们正尝试着要从那些还与地面直接接触着的同胞头上翻过。这并没有什么效果,但它们仍然在尝试。而且是竭尽全力地尝试,因为第三波手推车已经开始涌到它们的上方了。但也许你不应该使用“尝试”这个词儿。它暗示着一种有意识的努力,一种“不尝试”的状态存在的可能性。在这场无情的运动之中,那种彼此互相挤碎的方式恰巧表明,这些金属线筐拥有的选择正如同从山上奔涌而下的山洪一样多。
“呦!”院长喊道。生猛的魔力轰入纠缠在一起的金属之中。轮子像雨点一样从天上落下。
“吃热巫术吧,你们这些——”院长开口道。
“别说骂人话!别说骂人话!”校长的叫喊声压过了周围的噪声,他试着赶走一只正绕着他的帽子飞舞的“弱智浑蛋”,“谁也不知道它们会变成什么东西!”
“聒噪!”院长尖叫道。
“没用的。这跟试图阻挡大海没什么区别,”资深数学家说,“我提议我们返回学校,带上一些真正厉害的法术。”
“好主意。”瑞克雷说。他抬头望着逐渐推进的扭曲金属线的高墙。“有想到我们该怎么回去吗?”他说。
“呦!坏蛋们!”院长说。他再次抬起他的法杖瞄准。它发出一声小小的悲哀噪声,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的话,只能是“噗”。微弱的火花从法杖尖端释放出来,无力地落在鹅卵石地面上。
温德尔·胡桐“砰”的一声合上了另一本书。图书管理员惊得哆嗦了一下。
“什么都没有!火山、潮汐、愤怒的神灵、乱搞事情的巫师……我不想知道其他的城市是怎么被杀死的,我想知道它们是怎么终结的……”
图书管理员又把一大堆书搬到阅读桌上。温德尔发现,死亡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大大增进了语言能力。他可以透过书上的词语看到实际的场景,而无须去理解词语的意思。看来死掉不像是陷入沉眠,倒像是刚刚苏醒。
他瞥向图书馆的另一边,在那里,鲁潘受伤的爪子正在得到包扎。
“图书管理员?”他柔声说。
“对——头?”
“在你的生命中,你曾经改变过物种……如果,我们假设这么一个场景,你发现两个人,他们……呃,假设有一条狼会在满月时变成狼人,而一个女人会在满月时变成女狼人……你懂的,从相反的方向接近相同的形态,你会怎么做?而且他们已经见面了。你会告诉他们什么?你会让他们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吗?”
“对——头。”图书管理员立即回答道。
“这很诱人。”
“对——头。”
“但是蛋糕夫人不会喜欢的。”
“对对对——头,对——头。”
“你说得对。你可以不用说得那么详细,但是你说得对。每个人都必须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
他叹了口气,然后翻开书本。他的眼睛瞪大了。
“卡恩·李城,”他说,“听说过吗?这是什么书?《**娘的信不信由你魔法书》,这里说……‘小手推车……没人知道是从哪儿来的……非常有用,人们被雇用,负责把它们带到城市里……突然间,就像一群生物一样……男人们跟随它们并且看到,在墙外有一座新城,一座由商人的摊位组成的城市,手推车在其中奔跑……’”
他翻了一页。
“书上似乎在说……”
我还是没有正确地理解这个问题,他对自己说。一人桶认为我们正在讨论的是城市的繁殖。但似乎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一座城市是活的。假设你是一种行动缓慢的巨大生物,例如计数松,你俯瞰着一座城市。你会看到建筑在逐渐生长;你会看到攻击者被赶走;你会看到火灾被扑灭。你会将城市看作一个生物,但你不会看到人类,因为他们移动的速度太快了。一座城市的生命,驱动它的东西并不是某种神秘的力量。一座城市的生命正是居住在其中的人类。
他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并没有真的在阅读……
如此,我们就有了城市——庞大而久坐不动的生物,从一个点开始成长,而且数千年都几乎不会移动。它们繁殖的方式是派出人类占据新的土地,而它们本身则一直留在原地。它们是活的,但它们的生命就和水母没有太大的区别,或者是一种颜色相当明亮的蔬菜。毕竟我们一直都把安卡-摩波称为“大瓦胡尼”……
而凡是有巨大的、缓慢的生物存在的地方,就会有小型的、快速的生物捕食它们……
温德尔·胡桐感觉到自己的脑细胞在燃烧。一个个的神经链接被建立。思维在新的通道中冲刺。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究竟有没有以正确的方式思考过?他对此表示怀疑。从前的他只是在一大群神经末梢上做出了相当多的复杂反应,从对于下一顿饭内容的无聊猜测到令人分心的随机记忆,应有尽有,而这一切阻止了他接近真正的思考。
它会在城市内部生长,因为那里是温暖而受到保护的。随后它会爆发,在城市之外建立起……某种东西,不是真实的城市,一座虚假的城市……它会把人类,也就是城市的生命,从它原来的宿主那里拉出来……
在这里我们应该用的词语是“捕食者”。
院长不敢置信地注视着他的法杖。他摇了摇,然后又举起来瞄准。
这一次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扑哧”。
他抬起头。一拨儿冰冷的手推车正在屋顶那么高的地方准备好了要落到他的头上。
“哦……倒霉。”他双臂交叉挡住了头。
当手推车们掉落下来的时候,有人抓住他法师袍的后襟把他拉到一边。
“快跑,”瑞克雷说,“如果我们跑起来的话,它们是追不上的。”
“我的法力耗尽了!我的法力耗尽了!”院长哀叹道。
“如果你不赶快走的话,你的其他许多东西也会耗尽。”校长说。
巫师们跌跌撞撞地走在手推车前面,由于试图聚集在一起而不停地彼此撞击。大量的手推车从城中涌出,穿过郊外的田野。
“知道这让我想起什么了吗?”在他们竭力前进的同时,瑞克雷说。
“你一定得说说。”资深数学家喃喃道。
“鲑鱼洄游。”校长说。
“啥?”
“当然,不是在安卡河,”瑞克雷说,“我不认为任何一条鲑鱼能够在我们的河里洄游——”
“除非它是用走的。”资深数学家说。
“——但我曾经看到过河里充满了鲑鱼,河水简直浓厚得像牛奶,”瑞克雷说,“它们都争抢着洄游。整条河看起来完全是银色的。”
“不错,不错,”资深数学家说,“它们干吗要那样呢?”
“呃……这与繁殖有着莫大的关系。”
“真恶心。特别是想到我们都必须得喝水。”资深数学家说。
“好吧,我们现在已经到了郊外,我想我们可以从侧翼包抄它们,”瑞克雷说,“我们只需要找到一块开阔的空地,然后——”
“我不这么认为。”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手推车组成的高墙从所有的方向涌过来,它们互相推挤、磨削。
“它们来抓我们了!它们来抓我们了!”庶务长哀号道。
院长一把夺过他的法杖。
“嘿,那是我的!”
院长把他推开,将一辆领头的手推车的轮子全部炸飞。
“那是我的法杖!”
巫师们背靠背地站在一道不断缩小的金属圆环之中。
“它们不适合这座城市。”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瑞克雷说,“它们是异种。”
“我猜今天没有人带了一个飞行魔法?”资深数学家询问道。
院长再次瞄准并且熔化掉了一辆手推车。
“你在用的是我的法杖,知道吗?”
“闭嘴,庶务长,”校长说,“还有你,院长,这样一个一个地打肯定不会有作用的。明白了吗,伙计们?我们需要做的是给它们造成尽可能大的伤害。记住——狂野的、不受控制的爆发……”
手推车们向前推进。
嗷呜。嗷呜。
弗莉沃斯小姐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越潮湿而又喧嚣的暮色。冰雹在她脚下吱吱作响。雷霆在天空中肆虐。
“它们扎得慌,不是吗?”她说。
它们回响。
比尔·门抓住一束被风吹过来的谷物,将它和其他的谷物堆放在一起。弗莉沃斯小姐迅速从他身边经过,腰被一担玉米压得弯弯的。[44]在暴风雨的利齿之下,两人一步一个脚印地反复穿越农田,赶在风暴和冰雹盗走所有的谷物之前把它们全都堆放在一起。闪电划过整个天空,这不是一场普通的风暴,这是战争。
“马上就要下起大雨了!”弗莉沃斯小姐的喊声压过了风声和雷声,“我们没法把它们运到下面的谷仓里!去找一块防水油布什么的!先顶过今晚!”
比尔·门点点头,立即奔跑着穿过沉闷的黑暗,跑向农场房屋。雷电击中了田地附近许多次,以至于空气本身都在吱吱作响。一道电光在树篱的顶端跳着舞。
而且死神就在那里。
他看到它的身影隐约出现在前方,一个蹲着的骨头架子,似乎随时都可能弹起来;它的长袍在风中飘飞于身后,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紧张感攫住了他,让他在想要拔腿逃跑的同时却又定在原地。它侵入他的脑海,冻结所有的思维,只除了内心最深处的一个渺小的声音。这个声音相当冷静地说道:所以,这种感觉就是恐惧。
然后,随着电光消失,死神不见了。当一道新的电弧打在旁边的另一座小山上时,它又重新出现。
然后,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声音补充道:但为什么它不动呢?
比尔·门微微前进了几英寸。那个弯腰驼背的东西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他突然意识到,树篱另一边的那个东西,如果从某个角度来看的话,它确实是某种穿着长袍的肋骨、股骨和椎骨的组合,但是如果从稍微不同的另一个角度来看,它其实也可以是一种机械臂、往复式杠杆以及覆盖在其上、正在被风吹开的防水油布的复杂组合。
联合收割机正蹲坐在他面前。
比尔·门露出一个可怖的微笑。不属于比尔·门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升起。他向前走去。
手推车之墙包围了巫师们。
某根法杖的最后一次闪光在墙上熔出一个洞,但这个洞迅速被更多的手推车所填补。
瑞克雷转向他的巫师同僚。他们的脸涨成红色,他们的袍子破烂不堪,几次热心过头的射击导致了一部分的胡子和帽子被烧坏。
“难道没有人还有法术了吗?”他说。
大家疯狂地思索着。
“我想我还记得一个法术。”庶务长犹犹豫豫地说。
“那就干吧,伙计。这会儿什么东西都值得一试。”
庶务长伸出一只手。他闭上眼睛,轻声念出几个音节。一道第八色的光芒闪过,然后——
“哦,”校长说,“就这样吗?”
“‘厄里尼亚斯的惊奇花束’,”庶务长说,他的眼睛很亮,手抽搐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一直都可以放出这个法术。只是个小窍门,我想。”
瑞克雷注视着庶务长手里抓着的巨大花束。
“但是,我不得不指出,在眼下的情况下可以说是毫无用处。”他补充道。
庶务长看了看正在接近的手推车之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想是这样。”他说。
“还有其他人有什么办法吗?”瑞克雷说。
没有人回答。
“不过,还真是些不错的玫瑰。”院长说。
“很快。”当比尔·门拉着一张防水油布返回谷物堆旁边时,弗莉沃斯小姐说。
是的,不是吗?他心不在焉地咕哝道,同时,弗莉沃斯小姐则帮助他将防水油布覆盖在谷物堆上,并用石头把防水油布压住。风抓住了它,并试图把它从他手中带走;它可以去尝试一下吹走一座山,结果肯定是一样。
雨滴横扫田野,在一片薄雾中,蓝色的电光闪烁。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夜晚。”弗莉沃斯小姐说。
又一道霹雳响起。片状的闪电在地平线周围飘动。
弗莉沃斯小姐紧紧抓住比尔·门的胳膊。
“山上是不是有……一个人影?”她说,“我想我看到了……什么东西。”
不,那只是一种机械设备。
又一道闪光。
“机械设备也会骑马吗?”弗莉沃斯小姐说。
第三道电光撕裂了夜空。这一次,再没有任何疑问了。最接近的小山顶上有一个骑着马的人影。它戴着兜帽。手中举着一把镰刀,那自豪的模样仿佛它拿的是一支骑枪。
故作姿态。比尔·门转向弗莉沃斯小姐,故作姿态。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事情有什么作用?
他展开手掌。那个金色计时器出现了。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可能一小时。也可能几分钟。
“那就快一点!”
比尔·门待在原地,注视着那个计时器。
“我说,快一点!”
没有用的。我曾经以为会有用,肯定是错的。肯定不会有用。有些东西是你无法逃避的。你不能永远活下去。
“为什么不能?”
比尔·门看起来很吃惊。你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