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莫多。你把这个地方弄得很漂亮。”

“你身后有什么人在搬着一扇门,胡桐先生。”

“是的,我知道。”

那扇门谨慎地沿着小路挪动。当它经过莫多身边时,它笨拙地转动了一下,就好像那个搬着它的人或者东西正尽可能地躲在它后面。

“这是一种安全门。”温德尔说。

他停了下来。这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他不能完全确定是什么,但就是突然间感到非常不对劲,就像一个管弦乐队里突然传出一个跑了调的音符。他仔细检查了一下面前的所有景物。

“你用来放杂草的这个东西是什么?”他说。

莫多瞥了一眼他身边的东西。

“挺不错的,不是吗?”他说,“我在肥料堆旁边发现的。我的手推车刚巧坏了,我抬起头,然后——”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温德尔说,“谁会用金属线来做一个这么大的篮子?而且那些轮子看起来也不够大。”

“但是用扶手推起来很方便的,”莫多说,“谁会把这样一个东西扔掉呢,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想把这样一个东西扔掉,胡桐先生?”

温德尔盯着那个手推车。他有种感觉,它也在盯着他。

他听到自己在说——“也许它是自己跑到这儿来的。”

“说得对啊,胡桐先生!我觉得它就是想安静一会儿!”莫多说,“跟你一样!”

“是的,”温德尔闷闷不乐地说,“它看起来就像是那样。”

他走到门外的城市之中,耳边随时听着身后那扇门传出的刮擦声和碰撞声。

假如一个月之前有人告诉我,他想道,在我死后的几天,我会走在路上,身后跟着一个害羞地躲在门后的吓人怪……嘿,我肯定会嘲笑那个人的。

不,我不会。我会说“呃?”“什么?”还有,“大点声儿!”,而且最后我也不会明白他在说什么。

在他旁边,有什么东西发出狗吠声。

一条狗正在看着他。这是一条非常大的狗。实际上,仅有的一个可以把它称为狗而不是狼的原因是,所有人都知道城市里没有狼。

它眨了眨眼睛。温德尔想道:昨晚不是满月。

“鲁潘?”他试探道。

狗点了点头。

“你能说话吗?”

狗摇了摇头。

“那你现在要做什么?”

鲁潘耸了耸肩。

“想跟我一起走吗?”

又是一次耸肩,温德尔几乎能听到他的想法:为什么不呢?我还能做什么呢?

假如一个月之前有人告诉我,温德尔想道,在我死后的几天,我会走在路上,身后跟着一个害羞地躲在门后的吓人怪,身边是一个反向的狼人……嘿,我肯定会嘲笑那个人的。当然,是在他把自己的话大声重复了好几次之后。

鼠之死神逮住了它的最新一批客户——其中大多数都住在茅草里——并领着它们穿过火焰,去往好老鼠该去的地方。

它惊奇地发现一个燃烧着的人影正在坍塌的横梁和破碎的地板形成的炽热垃圾之间穿行。这个人影登上被火焰包围的楼梯,同时从已所剩无几并仍在燃烧的衣物中拿出了一样东西,并小心地把它用牙齿咬住。

鼠之死神并没有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从某些角度来看,可以说它与最原始的老鼠同样古老,但与此同时,它不过刚刚诞生了不到一天,仍然在体会作为死神的感觉,而且它或许也感受到了一阵低沉如雷鸣、使得整幢房子都震动起来的噪声,那是白兰地开始在它的酒桶里沸腾了。

关于沸腾的白兰地,需要知道的是,它不会沸腾很久。

火球把酒馆房子的碎片喷到了半英里之外。白热的火焰从曾经是门和窗的空洞处爆发出来。墙壁碎裂。燃烧的木块呼啸着从人们头顶飞过。有些木块落到了相邻房子的房顶上,引燃了更多的着火点。

留下来的只有一种让人的眼睛开始流泪的红光。

然后是红光之中一小块一小块的阴影。

它们开始移动、聚拢,最终形成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这个身影正在大步向前走,怀里抱着一个东西。

它穿过被烧出水疱的人群,沿着通往农场的凉爽黑暗的小路一路前行。人们振作精神跟着它在昏暗中前进,就像一颗黑色彗星和它的尾巴。

比尔·门走上通往弗莉沃斯小姐卧室的楼梯,把孩子放在**。

她说过这附近的某个地方有个药剂师。

弗莉沃斯小姐推开楼梯顶端尽头的人群走到最前面。

“坎波利有个药剂师,”她说,“但是蓝科雷路的另一边有个女巫。”

女巫不行。不能用魔法。派人去找药剂师。其他所有人,离开这里。

这不是一个建议。这甚至不是一个命令。这只是一个无法拒绝的陈述。

弗莉沃斯小姐朝人们挥舞着她瘦弱的双臂。

“快点,都结束了!嘘!你们都在我的卧室里头!快点出去!”

“他是怎么做到的?”人群后部有人说道,“没有人可以在那种情况下活下来!我们看到那房子是怎么炸开的了!”

比尔·门缓缓地转过身。

我们躲起来了,他说,在地窖里。

“听到了没有?”弗莉沃斯小姐说,“在地窖里。这就说得通了。”

“但是酒馆那幢房子并没有——”怀疑者继续道,然后停了下来。比尔·门正怒视着他。

“在地窖里,”他收回了自己的话,“是的。对。聪明。”

“非常聪明,”弗莉沃斯小姐说,“现在你们都走吧。”

他听到她把他们驱赶到楼下、回到夜幕中的声音。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他没有听到她捧着一碗冷水和一条法兰绒走上来的声音。如果弗莉沃斯小姐想的话,她也可以轻手轻脚地走路。

她走进房间并关上了门。

“她的父母会想要看看她,”她说,“她母亲现在昏过去了,磨坊主老亨利在她父亲要冲进房子的时候打晕了他,但是他们醒来之后会直接到这里来。”

她弯下腰,把法兰绒毛巾铺在女孩的额头上。

“你在哪里找到她的?”

她躲在一个橱柜里。

“在橱柜里躲火?”

比尔·门耸耸肩。

“你在那么大的火和烟里还能找到她,真让人吃惊。”她说。

我想你可以把这称为一种窍门。

“她身上又没有记号。”

比尔·门无视了她声音中的那个问题。

你派人去找药剂师了吗?

“派了。”

他不可以拿走任何东西。

“你是什么意思?”

他来的时候,你要留在这里。你们都不可以从这个房间里拿走任何东西。

“那太蠢了。为什么他要拿走任何东西?你觉得他会拿走什么?”

那非常重要。现在我必须离开。

“你要去哪儿?”

去谷仓。那里有一些我必须做的事情。也许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弗莉沃斯小姐看着**的小家伙。她感到这一切都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而她能做的只不过是蜻蜓点水。

“她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她无助地说,“她究竟怎么了?”

比尔·门在楼梯的边缘停下脚步。

她活在借来的时间里。他说。

谷仓后面有一个旧熔炉,已经有好几年没使用过了。但现在红色和黄色的光泼洒到院子里,像是心脏一样跃动。

同样像心脏一样跃动的还有捶打声。每当捶打声响起,都会闪出蓝色的光芒。

弗莉沃斯小姐从开着的门溜了进去。如果她是一个会发誓的人的话,她一定会发誓说自己根本没有发出什么足以在火花的爆裂声和锤子的敲打声之中仍能听到的声音,但是比尔·门半蹲着飞快地转过身,身前举着一个弯曲的刀刃。

“是我!”

他放松下来,或至少减低了戒备的程度。

“你在干什么呢?”

他看了看他手中的刀刃,就好像他是第一次见到它一样。

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个镰刀打磨得锋利一些,弗莉沃斯小姐。

“可现在是凌晨一点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它在夜间也是一样粗钝,弗莉沃斯小姐。

然后他把它摔在铁砧上。

但我就是没法让它足够锋利!

“我想你可能是被热气冲昏了头脑。”她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另外,它看起来已经锋利得足够——”她说,但是停了下来。她的手指摸索着他手臂上的骨头。它们短暂地松开了,然后再一次握住。

比尔·门哆嗦了一下。

弗莉沃斯小姐并没有犹豫太长时间。在她生命中的七十五年里,她曾经遭遇过战争、饥荒、无数的患病动物、两次瘟疫以及数以千计的日常小悲剧。一个沮丧的骷髅甚至无法在她见过的糟糕事情之中排进前十。

“原来是你。”她说。

弗莉沃斯小姐,我——

“我一直都知道你迟早会来的。”

我想也许——

“你知道,我一辈子的大多数时间都在等一个白盔白马的骑士,”弗莉沃斯小姐笑了起来,“我很可笑,不是吗?”

比尔·门坐在铁砧上。

“药剂师来过了,”她说,“他说他做不了什么。他说她挺健康的。我们只是没办法把她叫醒。而且,你知道,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掰开她的手指。她把那东西握得紧紧的。”

我说过你们不可以拿走任何东西!

“别担心。别担心。我们让她继续拿着了。”

好。

“那是什么?”

我的时间。

“抱歉?”

我的时间。我生命的时间。

“它看起来像个专门为特别贵的鸡蛋准备的煮蛋计时器。”

比尔·门看起来有点惊讶。是的。从某种角度来说。我给了她一些我的时间。

“你怎么会需要时间呢?”

所有活着的生命都需要时间。当时间用完时,他们就会死。当我的时间用完时,她就会死。而我也会死。就在几个小时之内。

“但你不能——”

我可以,这很难解释。

“起来。”

什么?

“我说叫你起来。我要坐着。”

比尔·门挪动了一下。弗莉沃斯小姐也坐在了铁砧上。

“所以说,你快要死了。”她说。

是的。

“而你不想死。”

是的。

“为什么呢?”

他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疯子。

因为死了之后就一切都没有了。因为我将不再存在。

“对于人类来说也是这样吗?”

我不这么认为。对于你们来说这是不一样的。你们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

他们两个一同注视着熔炉里的煤块发出的逐渐变得暗淡的红光。

“所以你打磨这把镰刀是为了什么?”弗莉沃斯小姐说。

我觉得也许我可以……抵抗一下……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抵抗你,我是说。”

通常不会。有些时候人们会与我打赌。赌他们自己的命,你知道。

“他们赢过吗?”

没有。去年有个人拿到了三个街区还有所有的公共设施。

“什么?那是什么样的赌赛?”

我不记得了。“独有享用权”,我想是这个名字。我就是奖品。

“等一下,”弗莉沃斯小姐说,“如果你是你的话,谁会来带走你呢?”

死神。昨天晚上这个东西被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

死神张开手,露出一张脏兮兮的小字条,弗莉沃斯小姐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喔——咦——喔——咦——喔——咦——。

这个字迹难看的便笺是一个报丧妖写的。

弗莉沃斯小姐歪头看着他。

“但是……如果我说错了的话请纠正我,但是……”

新任的死神。

比尔·门捡起镰刀。

他将会非常可怕。

刀刃在他手里弯曲。它的边缘闪烁出蓝光。

我将会是他的第一个。

弗莉沃斯小姐像着了迷一样看着那道蓝光。

“究竟有多可怕?”

你能想象多可怕?

“哦。”

就是那么可怕。

刀刃来回地倾斜着。

“他还会带走那孩子。”弗莉沃斯小姐说。

是的。

“我不认为我亏欠你什么,门先生。我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任何人亏欠你什么。”

也许你是对的。

“提醒你,生命中总有一两件事必须回答。公平就是公平。”

这我不好说。

弗莉沃斯小姐用赞赏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

“角落里有一块不错的磨刀石。”她说。

我已经用过了。

“橱柜里还有一块油磨石。”

这个我也已经用过了。

她感到当刀刃移动的时候,她可以听到一种声音。一种类似紧张的空气微微哀鸣的声音。

“还是不够锋利?”

比尔·门叹了口气。它可能永远都不能足够锋利了。

“别灰心,伙计。轻易放弃不是智者所为,”弗莉沃斯小姐说,“有生命的地方,就有什么?”

就有什么?

“就有希望,对吗?”

有吗?

“当然。”

比尔·门用一根骨头手指抚摸着刀刃。

希望?

“你还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试试的吗?”

比尔摇了摇头。他已经体验过几种情绪,但这种是全新的。

你能给我找一块钢来吗?

一小时过去了。

弗莉沃斯小姐从她装碎布的袋子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布料。

“下面来点什么?”她说。

我们都试过哪些了?

“我瞧瞧……粗麻布、白棉布、亚麻布……绸缎怎么样?这里有一块。”

比尔·门拿过那块布,仔细地擦拭刀刃。

弗莉沃斯小姐将手伸到袋子的最底下,拉出一块白色的布料。

怎么了?

“丝绸,”她柔声说道,“最精致的白色丝绸。是真货。从来没有穿戴过的。”

她坐了下来,呆呆地盯着它。

一小会儿之后,他轻轻地从她的手中抽出那块丝绸。

谢谢你。

“好吧,”她像是惊醒过来似的,“这下可以了,对吗?”

当他转动刀刃时,它发出像是呜呜的声音。熔炉里的火焰现在几乎已经熄灭了,但刀刃却闪出像是剃刀一样的光。

“用丝绸来打磨,”弗莉沃斯小姐说,“谁会相信呢?”

但还是有些钝。

比尔·门的目光环绕着黑暗的熔炉,然后他冲向一个角落。

“你找到了什么?”

蜘蛛网。

接下来是一阵又尖又长的哀鸣声,就像是蚂蚁在遭到拷打。

“有什么帮助吗?”

还是太钝。

她看到比尔·门走出工作间,于是匆忙地跟了上去。他走到院子的中间站着,将镰刀举到微弱的黎明清风中去。

它发出蜂鸣声。

“老天啊,一把镰刀到底能有多锋利?”

它可以比现在更锋利。

在鸡窝里,公鸡西里尔醒了过来,睡眼蒙眬地盯着木板上那几个靠不住的粉笔字。他深吸了一口气。

“啰——咔——嘟!”

比尔·门瞥了一眼边缘向的地平线,然后又将思索的目光投向房子后面的小山。

他猛地狂奔起来,他的脚在地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新的日光再一次泼洒到世界上。碟形世界的光线老迈、缓慢而又沉重;它像冲锋的骑兵一样咆哮着越过大地。偶尔出现的山谷会让它的速度略为减缓,同时,经常会有一条山脉将它整个儿拦下来,直到它从山峰的顶端溢出,流到远端的山坡上。

在太阳的鞭策之下,它穿过一片海洋,汹涌地冲上沙滩,在平原上加速行进。

在传说中神秘的四叉大陆,某个靠近边缘的地方,有一个失落的巫师殖民地,那里的巫师们会用软木塞来装饰他们的尖顶帽,而且除了虾之外什么都不吃。在那里,光线仍旧狂野而新鲜,就像刚从空间中滚了出来,他们在黑夜与白天之间沸腾的空隙中冲着浪。

如果他们之中的一员在黎明时分被捉拿到向内陆深入数千英里的地方,他也许能够看到,当光线轰鸣着从高原上空掠过时,一个僵硬的身影正费力地爬上一座正挡在早晨的路线上的小山。

他在光线到来之前的一小会儿到达了山顶,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半蹲着转过身来,咧开嘴笑着。

他伸展的双手之间有一把长而弯曲的刀。

光线撞了上去……分开……合上……

不过那个巫师不会太注意这个,因为他忙于担忧自己该如何跨越五千英里回到家乡。

在新的一天川流而过的同时,弗莉沃斯小姐气喘吁吁地爬到了山顶。比尔·门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有刀刃在他手中转动着角度以迎接光线的洗礼。

最终,他似乎感到满意了。

他转过身,试验性地在空中挥了一下镰刀。

弗莉沃斯小姐双手叉腰。“哦,算了吧。”她说,

“没人可以用/ /光/ /磨/

/阳/ /来/ /刀。”

她停了下来。

他再次挥了一下镰刀。

“拉/

/安。[36]”

/嗷踢/

在下面的院子里,西里尔伸着他没毛的脖子准备再叫一次。比尔·门咧开嘴,朝着那声音挥了一下镰刀。

“唆——嘚/

/喔!”

/啊——弗/

然后他放下镰刀。

这才叫锋利。

他收起笑意,或者说至少是尽可能地收起。

弗莉沃斯小姐转过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直到他的目光与玉米地上空的一团薄雾相交。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件灰色的袍子,虽然里面空无一物,却仍保持着穿戴者的外形,就像一件挂在晾衣绳上被风吹起的衣服。

它抖动了一下,然后消失了。

“我看到它了。”弗莉沃斯小姐说。

那不是它。是它们。

“谁们?”

它们就像是——比尔·门含糊地挥了下手——仆人。看守者。审计员。调查员。

弗莉沃斯小姐眯起眼睛。

“调查员?像是收入调查那种的吗?”她说。

我猜是这样——

弗莉沃斯小姐的脸亮了起来。

“你怎么不早说?”

抱歉。

“我父亲总是叫我承诺不要帮助收入调查员。他说,只要想到收入调查员他就头疼想躺着。他说只有死亡和税金是无法逃避的,但税金更糟糕,因为死亡不会每年都来一次。当他发起火来我们都得躲到外面去。肮脏的生物。总是到处窥探,问你有没有在木料堆下面藏着东西,地下室里有没有秘密隔板,还有另外一些根本不关其他人的事的鬼问题。”

她哼了一声。

比尔·门对她刮目相看。要知道“收入调查员”这个词儿可是有着五个字,她却能把它说得像是“人渣”一样简短有力。

“你一开始就该告诉我是他们在追着你,”弗莉沃斯小姐说,“收入调查员在这一片儿很不受欢迎,你知道的。在我父亲那个时代,但凡是有收入调查员自己一个人过来问东问西,我们一般都把他绑在石头上沉塘。”

但是那个池塘的水只有几英寸深,弗莉沃斯小姐。

“是啊,但是看着他们在那里头挣扎半天才发现这一点特别有趣。你早该说的。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在逃税。”

不。不是税的问题。

“好吧,好吧。我还不知道那上头也有收入调查员呢。”

是的。算是吧。

她靠得更近了一些。

“他什么时候来?”

今晚。我说不准。现在有两个人在用同一个计时器里的时间。所以很难确定。

“我没听说过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的时间给别人用。”

这种事一直都在发生。

“你确定是今晚?”

是的。

“你那把镰刀能用得上,不是吗?”

我不知道。有一百万分之一的机会。

“哦。”她似乎在考虑着什么,“所以你白天的时间没什么别的事,对不对?”

怎么了?

“那你可以开始收割玉米了。”

什么?

“那会让你保持忙碌,不用担心别的事情。另外,我每周付你六个便士的工资呢。六个便士就是六个便士。”

蛋糕夫人的家也在榆树街上。温德尔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模糊的声音朝外喊道:“外面有人吗?”

“再敲一次,说是的。”施莱佩尔提议道。

温德尔撬开了信箱。

“打扰了?蛋糕夫人?”

门打开了。

蛋糕夫人与温德尔想象的完全不同。她体格巨大,但不是肥胖的那一型。她只是什么都刚好比正常人大一点,就是那种在生活中不得不弯腰低头,脸上还带着抱歉表情以防不自觉地挡到了别人的光的人。而且她的毛发非常丰富。它们覆盖了她的头顶并向她的身后披下去,就像一条披风。同时她还有着尖尖的耳朵和牙齿,那些牙齿很白很漂亮,但是在光线映照之下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温德尔对于自己作为僵尸得以锐化的感官得出结论的速度感到吃惊。他低头看了看。

鲁潘正端坐在地上,兴奋得连尾巴都不记得摇了。

“我不认为你会是蛋糕夫人。”温德尔说。

“你要找的是我母亲,”高个子女孩说,“母亲!外面有一位绅士!”

一种遥远的唠叨声变成了一种接近的唠叨声,然后蛋糕夫人从旁边绕过了她的女儿,就像一颗渺小的卫星从行星的阴影里钻出来。

“你想干什么?”蛋糕夫人说。

温德尔后退了一步。与她女儿不同的是,蛋糕夫人相当矮,而且几乎是一个完美的球形。还有另一个不同点,她女儿的整个姿态都是为了让自己显得矮小一点,但是蛋糕夫人则给人以一种非常庞大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大程度上来自她的帽子,后来温德尔才知道她几乎每时每刻都戴着这顶帽子,是为了向一位巫师表达敬意。这顶帽子很大,是黑色的,上面点缀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像鸟翅膀、蜡浆果、帽针之类的;卡门·米兰达[37]可以戴着这顶帽子去参加一个大陆的葬礼。蛋糕夫人无论去哪里都戴着这顶帽子,就如同篮子上面得有一个热气球才能飞。人们经常发现自己在和她的帽子交谈。

“蛋糕夫人?”温德尔着迷似的问道。

“我在下面呢。”一个声音责备地说。

温德尔将目光放低。

“我就是。”蛋糕夫人说。

“我是在与蛋糕夫人说话吗?”温德尔说。

“对,我知道。”蛋糕夫人说。

“我的名字叫温德尔·胡桐。”

“哦,这我也知道。”

“我是一个巫师,你瞧——”

“好吧,但是你要把脚擦干净。”

“我能进去吗?”

温德尔·胡桐停了下来。他在自己脑子里那个嘀嗒作响的控制室里重复播放了刚才的对话。然后他微笑起来。

“没错。”蛋糕夫人说。

“你不会刚巧是个天生的预言者吧?”

“一般大约十秒,胡桐先生。”

温德尔犹豫了一下。

“你得赶紧提问,”蛋糕夫人迅速说道,“在我已经预见了人们的问题并且做出回答之后,要是有人满怀恶意地不向我提问的话,我就会开始偏头痛。”

“你能预见多远的未来,蛋糕夫人?”

她点了点头。

“那好吧,”她的情绪显然得到了缓和,于是她带头穿过走廊,进入了一个狭小的会客室,“吓人怪也可以进来,不过他得把他的门先放在门外,然后到地窖里去。吓人怪不可以在房子周围乱晃。”

“老天,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进过一个像样的地窖了。”施莱佩尔说。

“里面有蜘蛛。”蛋糕夫人说。

“哇哦!”

“而你则想要一杯茶。”蛋糕夫人对温德尔说。其他的人或许会说“我想你可能想要一杯茶”,或是“你想要一杯茶吗?”但蛋糕夫人用的则是一个陈述句。

“是的,麻烦你了,”温德尔说,“我想要一杯茶。”

“你不该要那东西,”蛋糕夫人说,“它会腐蚀你的牙齿。”

温德尔思索着这个谜题。

“请加两块糖。”他说。

“还好吧。”

“你的家布置得真是温馨,蛋糕夫人。”温德尔的思维在全速地运转。蛋糕夫人这个在问题还没成形的时候就回答的习惯能让最活跃的大脑也都不堪重负。

“他已经死了十年了。”她说。

“呃,”温德尔说,但是那个问题已经涌到喉头上了,“我想蛋糕先生的身体一定很不错吧?”

“没关系。我时常会跟他聊聊天。”蛋糕夫人说。

“那可真让人遗憾。”温德尔说。

“好吧,如果那样能让你感觉好些的话。”

“呃,蛋糕夫人?我发觉自己有点迷糊。你能否……关掉你的……预言能力……?”

她点点头。

“抱歉。我已经习惯了把它开着,”她说,“这里一般只有我和柳德米拉,还有一人桶。他是个幽灵。”她补充道,“我知道你正准备问这个。”

“是的,我听说过灵媒都会有当地的灵界向导。”温德尔说。

“他吗?他不是个向导,倒更像是个做着古怪工作的幽灵,”蛋糕夫人说,“要知道,我对卡片、喇叭、显灵板之类的东西都没什么好感。而且我觉得灵质真是太恶心了。我可不想让屋子里有那种东西。我不会的。那东西沾到地毯上洗不掉的,你知道。用醋都洗不掉。”

“老天。”温德尔·胡桐说。

“还有哀号。我真受不了那个。还有用超自然能力到处捣乱。超自然能力是非自然的,我不会用那种东西。”

“呃,”温德尔小心翼翼地说,“有些人会认为灵媒有一点……你知道……超自然,你知道吗?”

“什么?什么?和死人聊天有什么超自然的。真是一堆废话。每个人迟早都要死嘛。”

“我倒指望真是这样,蛋糕夫人。”

“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胡桐先生?我现在没在预言,所以你得告诉我。”

“我想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事,蛋糕夫人。”

一阵低微的撞击声从他们下方传来,同时还有施莱佩尔模糊的快活叫声。

“哇哦!还有老鼠!”

“我去了学校,试着向你们这些巫师通报一番,”蛋糕夫人一本正经地说,“但没有一个人肯听。我知道他们不会听,但我必须试一下,否则我就不会知道。”

“你和谁谈过这事?”

“一个大个子,穿着红色衣服,留着两撇小胡子,看起来像是要吞掉一只猫似的。”

“啊。那是校长。”温德尔肯定地说。

“还有一个胖得不行的家伙。走起路来像鸭子一样。”

“你也这么想,不是吗?那是院长。”温德尔说。

“他们称我为‘好女士’,”蛋糕夫人说,“他们叫我忙我自己的事去。真不知道我干吗要去帮这些巫师,我只是想帮忙,他们却叫我‘好女士’。”

“我恐怕巫师们不经常会听别人说话,”温德尔说,“我有一百三十年没怎么听过了。”

“为什么?”

“以防我听到自己在说什么垃圾话,我觉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蛋糕夫人?你可以告诉我。我也许是个巫师,但我是一个死了的巫师。”

“这个嘛……”

“施莱佩尔说这都是因为生命力。”

“它在蓄积,明白吗?”

“那是什么意思?”

“这里的生命力比往常应该有的要多得多。你会发现——”她含糊地挥了下手,“就好比不一样的东西被放在天平的两端……”

“不平衡?”

蛋糕夫人点了点头。她的眼神就好像她在阅读远处的文字。

“只是其中的一种,不过没错……你瞧,通常它只会有一点点,你就会看到幽灵,因为生命已经不在躯体之中,却又没有离开……而且在冬天这种事会少一些,因为它似乎是被吸走了,而到了春天它又会回来……而且会有什么东西把它集中……”

大学园丁莫多哼着小调,推着那个古怪的手推车走向位于图书馆和高能魔法研究所大楼[38]之间的他的私人区域,手推车里装满了为肥料堆准备的杂草。

眼下,周遭似乎满溢着一种兴奋的情绪。跟这些巫师一起工作真的非常有趣。

团队协作,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负责照料世界的平衡、宇宙的和谐以及时空的均一,而他则负责让蚜虫远离玫瑰。

有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响。他从杂草堆的顶端向前窥视。

“又来了一个?”

一个发着光的有轮金属线筐正蹲在小路上。

也许是巫师们给他买的?第一个已经相当好用了,尽管有的时候不太容易控制;那些小轮子似乎不打算往同一个方向走。可能需要一个窍门才能控制好它们。

好吧,这一个应该可以用来装育种盘。他把第二个手推车推到一边,然后就听到身后有一种声音,如果他需要描述一下这个声音,并且如果他会写字的话,他很有可能会写下这么两个字:咕噜。

他转过身,看到最大的一个肥料堆在黑暗中有规律地搏动,并且说:“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茶点!”

然后他看到它动了起来。

“到某个地方……”蛋糕夫人说。

“但为什么它会蓄积起来呢?”温德尔说。

“就像是一场雷暴,明白吗?你知道在雷暴到来之前你的毛发会怎样地根根直立吗?那就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

“是的,但是为什么呢,蛋糕夫人?”

“嗯……一人桶说没有东西死掉。”

“什么?”

“愚蠢,是不是?他说很多的生命结束了,但是没有离去。它们就逗留在这儿。”

“什么,像幽灵那样吗?”

“不仅仅是幽灵。就像……就像是一个个水坑。当你有了很多很多水坑时,那就像是一片大海。无论如何,只有像是人的家伙才能变成幽灵。你不会发现一个卷心菜的幽灵。”

温德尔·胡桐靠回椅背。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广阔的生命力之池,每当生命走完了它们的历程之后,便注入数百万条短暂存在的支流之中,最终充满了这个湖泊。而当压强逐渐增大,生命力便开始外溢。溢出到任何能够溢出到的地方。

“你觉得我能不能和你的灵界向导说——”他开始说道,然后停了下来。

他站起身,蹒跚着走到蛋糕夫人的壁炉架前面。

“你得到这个东西有多久了,蛋糕夫人?”他捡起一个看起来很眼熟的玻璃物件并且询问道。

“这个吗?昨天买的。挺漂亮的,不是吗?”

温德尔摇了摇这个小球。这个小球和他地板底下的那些差不多完全一样。雪片飞舞着旋转起来,落在幽冥大学的精巧模型上。

这使得他强烈地回忆起什么东西。呃,建筑模型很显然是让他回忆起了幽冥大学,但是整个东西的形状却暗示着另外一些东西,它让他开始想到……早餐?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他说,至少有一半是在自言自语,“这些该死的事情到处都在出现。”

巫师们沿着走廊奔跑。

“怎么才能杀死幽灵?”

“我怎么知道?通常根本就不会提出这个问题!”

“我认为你应该驱离[39]它们。”

“什么?叫它们跳上跳下、原地踏步跑之类的吗?”

院长早就准备好了回答这个问题:“这个词有一个‘o’,校长。另一方面,我不认为有人可以让它们执行,呃,身体方面的锻炼。”

“你不该那么想,老伙计。我们可不想让一大群健壮的幽灵到处跑。”

突然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叫声在黑暗的柱子和拱廊之间回**,然后戛然而止。

校长飞快地停了下来。其他的巫师接连撞在他的身上。

“听起来像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他说,“跟我来!”

他奔跑着转过弯角。

传来了一阵金属的碰撞声和大量的咒骂声。

一个长着红色和黄色条纹、滴着唾液的小毒牙以及三双翅膀的小东西从弯角处飞了出来,在院长的头上掠过,并发出像是一把迷你电锯一样的噪声。

“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庶务长虚弱地说。那东西绕着巫师们飞了一圈,然后消失在屋顶上方的黑暗之中。“还有,我真希望他不要这样咒骂。”

“快来吧,”院长说,“我们最好去看看他怎么了。”

“一定得去看吗?”资深数学家说。

他们从弯角处伸出头窥视。校长正揉搓着脚踝坐起来。

“哪个白痴把这东西扔在这儿的?”他说。

“什么东西?”院长说。

“这个该死的有轮子的金属线筐。”校长说。在他身边,一个像蜘蛛一样的紫色小东西正在空气中实体化,并且朝着一道裂缝匆忙爬去。巫师们都没注意到它。

“什么有轮子的金属线筐?”巫师们异口同声地说。

瑞克雷扫视四周。

“我可以发誓——”他开口说道。

又传来一声惨叫。

瑞克雷匆忙爬了起来。

“快跟上,伙计们!”他说着,充满英雄气概地一瘸一拐朝前跑。

“为什么所有人都朝着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的方向跑?”资深数学家喃喃道,“这根本违反理性。”

他们冲出了回廊,进入中庭。

一个圆形的黑暗形体蹲坐在古老的草坪正中央。蒸汽一小股一小股地从它身上喷出来并且发出噪声。

“那是什么东西?”

“不会是一个肥料堆坐在草坪中央吧,是不是?”

“莫多一定会非常失望。”

院长更加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呃……特别是因为,我确信,从那东西下面伸出来的是他的脚……”

肥料堆转动了一下,朝向巫师们,并且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然后它开始移动了。

“那好吧,”瑞克雷充满期待地搓着手,“你们有谁准备好一个适合在这个时候使用的魔法了吗?”

巫师们以一种尴尬的方式拍打着自己的口袋。

“既然如此,就由我来吸引它的注意力,同时庶务长和院长试着把莫多拉出来。”瑞克雷说。

“哦,好啊。”院长虚弱地说。

“你怎么能吸引一个肥料堆的注意力呢?”资深数学家说,“我觉得它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瑞克雷摘下帽子,轻手轻脚地朝前走去。

“一堆垃圾!”他咆哮道。

资深数学家呻吟一声,用手捂住眼睛。

瑞克雷将帽子扔到肥料堆前面。

“可生物降解的废料!”

“可怜的绿色废物?”近代如尼文讲师试着帮忙。

“就是这样,”校长说,“试着激怒这个浑蛋。”(在他身后,一种略微变种了的类似疯狂黄蜂的生物从空气中冲出来,并且嗡鸣着飞走了。)

肥料堆跳向那顶帽子。

“臭烘烘的堆肥!”

“哦,哎呀。”近代如尼文讲师震惊地说。

院长和庶务长朝前爬了几步,一人抓住园丁的一只脚,然后用力拉。莫多从肥料堆里滑了出来。

“它吃掉了他的衣服!”院长说。

“但他还好吗?”

“他还在呼吸。”庶务长说。

“而且如果他足够幸运的话,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嗅觉。”院长说。

肥料堆朝着瑞克雷的帽子张开大口。只听得咕噜一声,帽子的尖顶消失了。

“嘿,里面还有差不多半瓶呢!”瑞克雷怒吼道。

资深数学家抓住了他的胳膊。“快走吧,校长!”

肥料堆转过身,开始朝着庶务长冲刺。

巫师们向后退去。

“它不可能是有智慧的,不是吗?”庶务长说。

“它就只会慢慢地到处移动并且吃东西。”院长说。

“给它戴一顶尖顶帽,它就可以成为我们的一位教员了。”校长说。

肥料堆跟上了他们。

“我不会说这个移动速度是‘慢慢的’。”院长说。

他们充满期待地注视着校长。

“跑!”

尽管大多数的教员身材都很丰满,他们还是以相当的速度转过了回廊,一个挤着一个地穿过了一道门,然后再把门砰地关上并且靠在上面。不久之后,一阵潮湿沉重的撞击声从远端传了过来。

“我们终于摆脱它了。”庶务长说。

院长低头看了看。

“我想它正在穿过门,校长。”他用非常微小的声音说。

“别犯蠢了,伙计。我们都顶着门呢。”

“我不是说那样穿过门,我是说……穿过……”

校长吸了下鼻子。

“什么东西烧着了?”

“是你的靴子,校长。”院长说。

瑞克雷低下头。一摊黄绿色的**正在门下面的地板上扩张。木头正在变得焦黑,石板正在发出咝咝声,而他靴子的皮革鞋跟显然也遭逢大难。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变矮。

他忙乱地解开鞋带,然后跳到一块干燥的石板上。

“庶务长!”

“是,校长?”

“把你的靴子给我!”

“什么?”

“该死,伙计,我命令你把你该死的靴子给我!”

这一次,一个长条形的长着四对翅膀——上下各两对——以及三只眼睛的生物,在瑞克雷的脑袋上方飞跃着进入现实,并且掉在他的帽子上。

“但是——”

“我是你的校长!”

“是的,但是——”

“我觉得合页就快松开了。”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瑞克雷绝望地四处张望。

“我们在大厅里重新集合,”他说,“我们要……战略撤退到之前做好准备的防御位置。”

“是谁准备的?”院长说。

“我们到了那里就开始准备,”校长咬着牙说,“庶务长!你的靴子!马上!”

当他们跑到大厅的双重门时,他们身后的那扇门半是崩塌、半是解体地倒了下去。

大厅的门要厚重结实得多。所有的门闩、横木都被拉到了合适的位置。

“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清理掉,用桌子来堵门。”瑞克雷怒斥道。

“但是它能吃掉木头。”院长说。

莫多被靠在一张椅子上的矮小身躯发出一声呻吟。他睁开了眼睛。

“快说!”瑞克雷说,“我们怎么才能杀掉一个肥料堆?”

“呃。我不认为你们能做到,瑞克雷先生。”园丁说。

“用火怎么样?我可能可以造出一个小火球。”院长说。

“不会有效果的。它太潮湿了。”瑞克雷说。

“它就在外面!它在吃门!它在吃门!”近代如尼文讲师吟诵道。

巫师们向大厅的远端撤退。

“我希望它没有吃下太多的木头,”头晕目眩的莫多话语中散发着真挚的焦虑之情,“它们会变成恶魔,原谅我的克拉奇语,如果你在其中添加了太多的碳的话。它会变得过热。”

“你知道,现在正是开展关于堆肥发酵原理的讲座的恰当时机,莫多。”院长说。

矮人并不能理解“讽刺”这个词的含义。

“呃,那好吧。原料之间的正确平衡以及正确分层,都是根据——”

“门倒了。”近代如尼文讲师朝着其他人跑过去。

家具堆成的小山开始向前移动。

校长绝望地四处打量着大厅里的物件。然后,他的目光被一个摆在碗柜上,看起来很熟悉的沉重瓶子给吸引了。

“碳,”他说,“就像木炭一样,是不是?”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炼金术士。”院长嗤笑道。

肥料堆从家具的残骸中现出身形。它身上不停地喷出蒸汽。

校长用充满渴望的眼神看着那瓶哇哦—哇哦酱。他将瓶子上的木塞取下。他深深地闻了闻它的味道。

“这里的厨师就是做不出这种味道,”他说,“我得等好几周才能从家里拿到新的。”

他将这个瓶子向着那正在前进的肥料堆投掷过去。

它消失在发出咝咝声的一大团物质之中。

“刺荨麻一直都很有用,”他身后的莫多说道,“它可以增加铁质。还有紫草,呃,紫草永远都不嫌多。那是为了矿物质,你知道。我本人一直认为,加入少量的野蓍草可以——”

巫师们躲在一张翻过来的桌子后面,从上方向前窥视。

肥料堆不再移动了。

“是我看错了吗,还是它真的变大了?”资深数学家说。

“而且看起来好像高兴起来了。”院长说。

“它的味道真难闻。”庶务长说。

“哦,好吧。那可是接近一整瓶的哇哦—哇哦酱,”校长哀伤地说,“我几乎都没打开过。”

“大自然真的很奇妙,只要你去思考一下的话就能发现,”资深数学家说,“你们用不着用那样的眼神盯着我。我只是发表一下感慨。”

“以前——”瑞克雷刚开了个头,肥料堆就爆炸了。

这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砰地爆炸或是轰地爆炸。这是胃肠胀气的历史上最潮湿、最肥胖的一次爆发。暗红色的火焰,带着黑色的边缘,咆哮着冲上天花板。肥料堆的碎片喷发到大厅的另一头,湿漉漉地拍打在墙壁上。

巫师们从他们现在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茶叶的简易屏障后面望出去。

一根白菜梗轻柔地落在院长的头顶上。

他注视着石板上一小块冒着泡的地方。

他的嘴慢慢地咧开了。

“哇哦。”他说。

其他的巫师纷纷站了起来。肾上腺素的余波释放了它充满魅力的法术。所有人都咧开嘴笑着,打闹般地用拳头击打彼此的肩膀。

“吃我的热酱汁!”校长咆哮道,“撞墙去吧,发酵的垃圾!”

“我们可不是好惹的!对了,我们能踢它的屁股吗?”院长高兴得语无伦次。

“你踢不了它的屁股了。而且我本来也没法确定一个肥料堆是不是有——”资深数学家说,但是狂喜的浪潮让他无法继续说下去。

“这个肥料堆再也不能给巫师们捣乱了,”院长说,他的思绪正在飘得越来越远,“我们又聪明,又卑鄙,又——”

“莫多说外面还有三个。”庶务长说。

巫师们安静下来。

“我们可以去把我们的东西打个包,难道不行吗?”院长说。

校长用一只靴子的尖头戳了戳爆炸过后的肥料堆碎片。

“死掉的东西都在复活,”他喃喃道,“我不喜欢这个。接下来会是什么?会走路的雕像?”

巫师们抬起头看着在大厅中甚至是远处大部分的走廊之中已死的历代校长的雕像。大学已经存在了数千年之久,而每位校长在任的时间平均约为十一个月,所以这里有着足够的雕像。

“你知道吗,我真希望你没有说过这句话。”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那只是一个想法,”瑞克雷说,“走吧,我们去看看其他的肥料堆。”

“耶!”院长现在已经被一种狂野的、非常不巫师的男子气概所掌控,“我们很卑鄙!耶!我们卑鄙吗?”

校长扬起眉毛,然后转向其他的巫师。

“我们卑鄙吗?”

“呃。我感到自己相当卑鄙。”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我想我肯定非常卑鄙,”庶务长说,“特别是没有靴子让我变得更加卑鄙。”他补充道。

“如果其他人都卑鄙,那我也卑鄙。”资深数学家说。

校长再次转向院长。

“是的,”他说,“看起来我们都非常卑鄙。”

“呦!”院长说。

“呦什么?”瑞克雷说。

“不是‘呦什么’,就是‘呦’,”他身后的资深数学家说,“这是街头打招呼的常用语,与欢乐的军事团体以及男性之间的团结有关。”

“什么?什么?像是‘狩猎顺利’那样吗?”瑞克雷说。

“我想是的。”资深数学家不情愿地回答道。

瑞克雷很高兴。安卡-摩波对于狩猎向来都没有什么太好的看法。他从来没想到在自己的大学里能有这么多乐趣。

“对,”他说,“我们去抓那些肥料堆!”

“呦!”

“呦!”

“呦!”

“呦——呦。”

瑞克雷叹了口气:“庶务长?”

“是,校长?”

“试着理解一下形势行不行?”

云层在山脉的上方聚集。比尔·门在第一块土地上来来回回地大步走着,用的是一把普通的农场镰刀;最锋利的那一把镰刀被暂时存放在谷仓后面,免得被空气的流动给磨钝。一些弗莉沃斯小姐的佃户跟在他后面,把割下来的谷物捆成捆并且堆放起来。比尔·门现在知道,弗莉沃斯小姐从没有雇用过多于一个的全职工人;她会找人来临时帮工,从而节约金钱。

“从没见过有人用长柄镰刀割玉米,”其中一个佃户说,“这种活儿该用短镰刀的。”

他们停止工作,坐在篱笆下吃了午餐。

除了在工作中必要的注意之外,比尔·门从没有为记住人们的长相和名字花费太多心思。玉米伸展着铺满了整个山坡;这整片的玉米地是由一根根单独的玉米秆组成的,而在每一根玉米秆看来,另一根玉米秆都那么与众不同,再加上一些风趣独特的举止,就可以很容易地从无数的玉米秆之中区分出来。但是对于收割人来说,所有的玉米秆都只是……玉米秆而已。

而现在,他开始分辨出了那其中的细微区别。

这些人是威廉·斯皮塞、饶舌威尔斯和公爵·博顿利。在比尔·门看来,这几个人都是老头,皮肤干得跟皮革似的。村子里有些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不过到了一个固定的岁数,他们似乎就直接变成了老人,而不会经历任何的过渡阶段。而且这个衰老的状态会维持相当长的时间。弗莉沃斯小姐说过,要是想在这附近经营一个墓园,你得先用铲子敲其他人的脑袋才行。

威廉·斯皮塞是会在干活儿的时候唱歌的那一个,他总是突然开始发出拖长的鼻音,代表着乡间小调即将遭到无耻的侵犯。饶舌威尔斯从来都一言不发,而这,据斯皮葛说,正是他被称为“饶舌”的原因。比尔·门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逻辑,但在其他人看来这似乎理所当然。而公爵·博顿利的名字则由向往着阶级向上流动的父母所取,不过他们对于阶级结构的理解似乎有点简单:他的兄弟们分别叫作侍从、侯爵和国王。

这会儿,他们在篱笆底下坐成一排,尽可能地推迟着重新开始工作的时间。队伍的尽头传来一种汩汩的声音。

“这么看来这个夏天还不算太坏,”斯皮葛说,“起码收割时有个好天气。”

“啊……裙子和**之间有许多布片在飘动,”公爵说,“昨天夜里我看见一只蜘蛛在倒着结网。那肯定代表着要来一场恐怖的大风暴。”

“真不明白蜘蛛怎么会知道那种事情。”

饶舌威尔斯将一个很大的陶瓷容器递给比尔·门。里面有些东西在咣当咣当地响。

这是什么?

“苹果汁。”斯皮葛说。其他人笑了起来。

啊。比尔·门说。提纯过的烈酒,被以幽默的形式交给轻信的新来者,从而在其无意中喝醉的时候提供一些淳朴的娱乐效果。

“哎呀。”斯皮葛说。比尔·门喝了一大口。

“我还看见燕子飞得很低,”公爵说,“鹧鸪也忙着飞到树林里去。还有,周围出现了很多大蜗牛。还有——”

“我可不觉得这些个浑球会对气象有最基本的了解,”斯皮葛说,“我倒是觉得是你在这儿传谣。嗯,伙计们,大风暴要来了,蜘蛛先生,所以赶紧起身学习一下传说中的英雄吧。”

比尔·门又喝了一口。

村里的那个铁匠叫什么名字?

斯皮葛点了点头。“那是内德·西姆内尔,就在草地旁边。不过他眼下正忙着干些关于收割之类的事。”

我有个工作要委托他。

比尔·门站了起来,大步走向门口。

“比尔?”

他停了下来。什么事?

“那样的话,你可以把白兰地留下。”

村中的铁匠铺十分黑暗并且热得令人窒息。但是比尔·门的眼力非常好。

有一个东西在一堆看起来很复杂的金属之间移动着。原来它是一个人的下半身。他的上半身钻进了机器的内部,并且不时发出咕哝声。

当比尔·门靠近时,一只手猛地伸向他。

“对啦。把八分之三基普雷递给我。”

比尔·门环视四周。熔炉的周围摆放着多种多样的工具。

“快点,快点。”机器里的声音说道。

比尔·门随便选了一块有形状的金属,把它放到那只手里。手抽了回去。机器里发出金属的噪声和咕哝声。

“我要的是基普雷。这根本不是——”机器里传来金属被分开时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我的拇指,我的拇指,你弄得我——”当啷一声——“啊!这次是我的头。你瞧瞧你把我搞成什么样了。现在棘轮弹簧又从耳轴电枢上掉下来了,你明白吗?”

不。我很抱歉。

那个声音停了下来。

“是你吗,小艾格伯特?”

不。是我。老比尔·门。

那个人的上半身从机器里面脱离出来,同时发出了一连串的碰撞声。原来这是一个年轻人,长着一头黑色的卷发,脸是黑的,衬衫是黑的,围裙也是黑的。他用一块布擦了擦脸,露出一块粉色的皮肤,然后眨了几下眼睛挤出流进去的汗。

“你是哪位啊?”

老好人比尔·门,给弗莉沃斯小姐打工的那个。

“哦,对了。火中救人的那位?我听说你成了时代的英雄。把它放这儿。”

他伸出一只黑乎乎的手。比尔·门茫然地盯着它。

抱歉。我还是不知道八分之三基普雷是什么。

“我是要和你握手,门先生。”

比尔·门犹豫了一下,然后把自己的手放在年轻人的掌心里。边缘上布满油污的眼睛短暂地变得呆滞,随后大脑便推翻了手上传来的触感,年轻的铁匠微笑起来。

“我是西姆内尔。你怎么看,嗯?”

这名字不错。

“不,我问的是这台机器。很有创意,是不是?”

比尔·门以一种礼貌的不解态度注视着机器。第一眼看上去,它像个被巨型昆虫袭击了的便携式风车,而第二眼看上去,它像个转动着的拷问室,用于拷问该如何把头伸出去享受一点新鲜空气。许多个难以理解的摇杆以不同的角度伸出来。还有皮带以及长弹簧。整个东西架在带刺的金属轮子上。

“当然,你现在看到的不是它的最佳状态。等它站起来的时候才叫够劲,”西姆内尔说,“要用一匹马才拉得动它。至少目前是这样。我在这方面有一两个相当激进的想法。”他补充道,仿佛出了神。

这是某种设备吗?

西姆内尔看起来像是受了些许的冒犯。

“我更乐意用‘机器’这个词,”他说,“它将给种植业带来革命性的变化,将它们踢打着、尖叫着拖入果蝠世纪。我的前辈们拥有这个铁匠铺已经有三百年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内德·西姆内尔不打算把他的余生都用于给马蹄上的弯曲铁块钉钉子。”

比尔·门茫然地看着他。随后他弯下腰,向机器底下瞥了一眼。十二把镰刀被用螺栓固定在一个巨大的水平轮上。精密的链接从车轮上汲取能量,通过一组组的滑轮使得机械臂旋转。

他开始感觉到面前这个东西很可怕,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好吧,整个机器的心脏就是这个凸轮轴,”西姆内尔对他表现出的兴趣十分满意,“能量从这个滑轮传递过来,凸轮则带动这些一次成型的机械臂——就是这些东西——还有联合门,由往复式机构操纵,它会在这个抓握式遮板掉到这个凹槽时关闭,当然,与此同时这两个黄铜球体就会在里面转圈,这块平板会把秸秆运走,而谷物就会在引力的帮助下掉到滚动螺丝上,最终进入料斗。简单得很。”

那八分之三基普雷是什么?

“这倒提醒我了,干得不错。”西姆内尔在地上一团杂乱的物件之中搜索了一番,找到了一个有凸边的小东西,把它旋进机器上一个突出的部位。“非常重要的工作。它能阻止椭圆形凸轮沿着轴心向上滑动的趋势。一旦椭圆形凸轮打到法兰边扣上,毫无疑问你可以想象那会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西姆内尔退后一步,用一块布擦拭着双手,但后果只不过是让双手变得更加油腻。

“我把它称为联合收割机。”他说。

比尔·门感到自己非常老。实际上他也确实非常老,但他从没有这么深刻地感受到这种感觉。即使铁匠没有如此详加解释,在他灵魂阴影中的某处,他感觉自己完全清楚联合收割机是用来做什么的。

哦。

“我们今天下午准备到老皮布里的大农场上来个试运行。我必须指出,它的前景非常广阔。你现在正在注视着的,门先生,就是未来。”

是的。

比尔·门用手抚摸着机器的框架。

那收获本身呢?

“嗯?怎么了?”

它会怎么看这个机器?它会知道吗?

西姆内尔皱起鼻子。“知道?知道?它不会知道任何东西。玉米就是玉米。”

而六便士就是六便士。

“正是如此。”西姆内尔犹豫了一下,“你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高大的身影用一根闷闷不乐的手指抚过油腻的机械结构。

“门先生?”

抱歉?哦。对。我有些活儿要给你干。

他大步走出铁匠铺,几乎是立即就回来了,手中拿着一样被丝绸包裹起来的东西。他小心地解开包裹。

他为这把镰刀做了一个新的刀柄——不是直的那种,像他们在山里用的那样,而是在平原上使用的有两个弯的沉重刀柄。

“你想把它打平?来一根新的榫钉?换个零件?”

比尔·门摇了摇头。

我想要杀死它。

“杀死?”

是的。彻底杀死。完全彻底地摧毁,让它能够绝对地死去。

“不错的镰刀,”西姆内尔说,“感觉挺没必要的。你把它的锋刃保养得挺好——”

别碰它!

西姆内尔吮吸着手指。

“有意思,”他说,“我可以发誓我根本没碰到它。我的手离它还有好几英寸呢。好吧,不管怎么说,它挺锋利的。”

他把它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是的。

非/

/利,应/

/常锋/

/该说。”

他停了下来,把小拇指伸进耳朵里转动了几下。

“你确定要拿它怎么办吗?”他说。

比尔·门严肃地重复了他的要求。

西姆内尔耸耸肩。“好吧。我想我可以把它熔化掉,再把它的柄给烧了。”他说。

好的。

“好吧,好吧。这是你的镰刀。当然,基本上你也没错。这种东西已经过时了,多余了。”

恐怕你可能是对的。

西姆内尔伸出一根脏兮兮的大拇指指向那台联合收割机。比尔·门知道这台机器只是用金属和帆布制成的,因此不可能潜藏。但它真的就在潜藏。而且它的潜藏还带有一种金属般令人战栗的扬扬自得感。

“你应该说服弗莉沃斯小姐给你买一台这种机器,门先生。它最适合的就是那种一人生产的农场。我现在仿佛就能看见你,在那山坡上的清风之中,皮带咔咔作响,机械臂来回摆动——”

不。

“去吧,她能付得起钱。大家都说她有些留存下来的装满宝物的盒子。”

不!

“呃——”西姆内尔犹豫了。第二个“不”包含着的威胁意味比一条深水河面上薄弱冰层上的裂缝还要明确。继续推销可能会是西姆内尔一生中最为有勇无谋的事情了。

“当然,你自己的想法你最清楚。”他嘟囔道。

是的。

“那就,哦,一把镰刀要收一法新[40],”西姆内尔含糊不清地说,“这可真是对不住了,但是这要用掉许多的煤,你知道,而且那些矮人一直在涨价——”

给。今晚之前务必做好。

西姆内尔没有争辩。争辩就意味着比尔·门会继续留在他的铁匠铺里,而他开始越来越迫切地认识到不该这么做。

“好的,好的。”

你明白了吗?

“对,对。”

再见。比尔·门严肃地说,然后离开了。

西姆内尔在他身后关上了门,然后靠在门上。哎哟。这家伙是个好人,毫无疑问,大伙儿都这么说,只不过当他出现几分钟之后,你就有一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你的坟墓上面走,尽管你的坟墓可能还没挖出来。

他漫步走过油腻的地板,倒满茶壶,把它放在熔炉的一个角落上。他捡起一个扳手,给联合收割机做了下最终的调试,并瞥到正靠在墙上的那把镰刀。

他蹑手蹑脚地朝它走过去,并且意识到这么做实在是愚蠢得令人惊讶。它又不是活的,它根本听不见,它只是看起来很锋利而已。

他举起扳手,并且对此感到内疚。根据门先生的说法——好吧,门先生说的话非常古怪,用的是那种不该对一个仅仅是一种工具的玩意儿用的词。但他却很难表示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