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没错。”温德尔表示放弃。
“我们的活动其实就快结束了,”舒先生说,“让我来为你做个介绍。大家伙儿,这位是——”他犹豫起来。
“胡桐。温德尔·胡桐。”
“温德尔兄弟,”舒先生说,“给他的新开始来个热烈的欢迎吧!”
一阵尴尬的合唱“你好”响了起来。一个坐在排尾处,体形魁梧、毛发茂密的年轻人吸引了温德尔的目光,于是他开始转动他的黄色眼睛,摆出戏剧性的同情姿态。
“这位是阿瑟·温金思兄弟——”
“诺法罗特伯爵。”一个女性的声音尖锐地响起。
“以及多琳姊妹——我是说,诺法罗特伯爵夫人,当然——”
“极有魅力的诺法罗特伯爵夫人,我确定。”那个女性的声音说道,与此同时,坐在矮小敦实的伯爵身旁的那位矮小敦实的女人抬起一只戴着婚戒的手。伯爵本人则朝温德尔苦笑了一下。他身上穿的好像是一套比他自己的身材大了好几号的戏服。
“然后是施莱佩尔兄弟——”
这张椅子是空的。但从它下面的黑暗中传来一个深邃的声音:“晚上好。”
“还有鲁潘兄弟。”那个肌肉发达、毛发茂盛,还有着像狼一样又长又尖的耳朵的年轻人热情地与温德尔握手。
“还有德璐尔姐妹、戈尔珀兄弟以及伊克索莱特兄弟。”
温德尔的手与各种意义上的手纷纷相握。
伊克索莱特兄弟递给他一张黄色的小纸片。上面写着:喔——咦——喔——咦——喔——咦——。
“我很抱歉今晚就这么多人了,”舒先生说,“我已经尽了全力,但恐怕有些人就是不打算努力去做。”
“呃……死人吗?”温德尔的眼睛仍然盯着那张纸片。
“冷漠,这就是我的看法,”舒先生愤恨地说,“如果人们打算就那么躺着,咱们的运动怎么才能有声势?”
鲁潘开始在舒先生的脑袋后面疯狂地打着“别让他开口”的手势,但是温德尔没能及时阻止自己。
“什么运动?”他说。
“死人权利运动,”舒先生迅速地说,“我给你一份传单。”
“但是,死人不就应该,呃,没有权利吗?”温德尔说。他眼角的余光看到鲁潘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你就是死人权利。”鲁潘脸上带着一本正经的表情说道。
舒先生瞪了他一眼。
“冷漠,”舒先生重复道,“总是如此。你为你的同胞尽了最大努力,而他们对你不屑一顾。你知道人们会怎样一边拿走你的财产,一边刻薄地评价你吗?就因为你死了?而且他们——”
“我觉得大多数人死了的时候,他们就是……你知道……死了。”温德尔说。
“那只是懒惰,”舒先生说,“他们只是不愿意努把力。”
温德尔从没见过一个如此失落的人。瑞格·舒似乎连身高都缩短了好几英寸。
“你成为不死者多久了,芬德尔?”[32]多琳说,语气中带着一种随时都能跌个粉碎的轻快。
“没多久,”温德尔对于话题的转变颇感轻松,“不得不说这事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你很快就会习惯了,”阿瑟·温金思,亦即诺法罗特伯爵,阴郁地说道,“成为不死者就是这样。跟跌下一座悬崖一样容易。我们这里全都是不死者。”
鲁潘咳嗽了一声。
“除了鲁潘。”阿瑟说。
“我更像是你们可以称为‘荣誉不死者’的生物。”鲁潘说。
“他是个狼人。”阿瑟解释道。
“我看到他就觉得他是个狼人。”温德尔点头赞同道。
“每个满月,”鲁潘说,“挺规律的。”
“你就会开始长出长毛、对着月亮嚎叫。”温德尔说。
所有人都开始摇头。
“呃,不对,”鲁潘说,“我更像是,有些毛发会暂时脱落并且停止嚎叫。真是太让人尴尬了。”
“但我以为在满月时普通的狼人总是会——”
“鲁潘的问题,”多琳说,“就是他是另一个方向的狼人,你懂的。”
“原则上说,我其实是一条狼,”鲁潘说,“这可真是荒谬。每到满月,我就会变成像狼的人。其他时候我就只是……一条狼。”
“老天,”温德尔说,“那一定是个严重的问题。”
“最糟糕的部分是裤子。”鲁潘说。
“呃……是这样的吗?”
“哦,没错。你瞧,对于原本是人类的狼人来说就没有任何问题。他们穿着自己的衣服就行了。我是说,那些衣服可能会被撑破什么的,但至少他们还有衣服在身上不是?而当我看到满月的时候,下一秒,我就能用两条腿走路、会说话,而且显然陷入了巨大的麻烦,那就是由于裤子的缺席而严重地妨碍了精神文明建设。所以我不得不找个地方藏起一条裤子。舒先生——”
“——叫我瑞格——”
“——允许我在他工作的地方存放一条裤子。”
“我在榆树街的停尸房工作,”舒先生说,“我对此一点都不羞耻。能拯救一个兄弟姊妹也是好的。”
“抱歉?”温德尔说,“拯救?”
“在棺材盖子上钉那张卡片的人就是我,”舒先生说,“谁知道呢。试试总不会有坏处。”
“这方法经常会有用吗?”温德尔说。他环视整个房间。他的语气一定暗示了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房间,但是里面总共只有八个人;如果算上那个从椅子下面传出来的、显然不属于这八个人的声音的话,那就是九个。
多琳和阿瑟对视了一眼。
“对阿社挺有用的。”多琳说。
“不好意思,”温德尔说,“我就是忍不住想知道……你们两位是否有可能是……呃……吸血鬼呢?”
“说得没错,”阿瑟说,“真是遗憾。”
“哈!你不应该那么说,”多琳傲慢地说,“你应该为你的贵竹血统感到骄傲。”
“贵竹?”阿瑟说。
“你是不是被一只蝙蝠咬了什么的?”温德尔快速地说,他可不想成为一场家庭争吵的诱因。
“不是,”阿瑟说,“是个律师。我收到了一封信,明白吗?有一块蜡封,整体上看着挺正规的。信里面废话连篇,总之就是说什么我有个曾曾曾曾曾祖父,我是他唯一在世的亲属,所以是他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上一分钟,我还是阿瑟·温金思,水果蔬菜批发业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下一分钟我发现自己成了阿瑟·诺法罗特伯爵,五十英亩连山羊都站不住的悬崖地带,以及一座连蟑螂也被迫搬家的城堡的拥有者,顺带着还收到了当地村长的请柬,邀我有空时到山下的村庄里去和他讨论一下三百年的欠税问题。”
“我讨厌律师。”椅子底下的那个声音说道。它带着一种悲伤而空洞的回声。温德尔试着挪动自己的腿让它们更靠近自己的椅子。
“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层堡。”多琳说。
“那他妈的就是一堆长着青苔的石头。”阿瑟说。
“风景特别好。”
“是啊,透过每一堵墙都能看见,”阿瑟在这番谈话的林荫大道上放下了一道闸门,“在我们去那里看之前我就知道了。所以我把马车掉了个头,对不对?我想,好啊,这根本是浪费了四天时间,尤其还是在我们这行的旺季。别的事我就没想过。接下来我就在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被装在一个盒子里。最后我找到了火柴,点燃一根,就在离我鼻子六英寸的地方找到了这张卡片。上面写着——”
“‘你没有必要屈从于命运[33]’,”舒先生自豪地说,“是我早期的宣传口号之一。”
“这事不能怪我,”多琳生硬地说,“你已经浑身梆硬地躺了山天了。”
“那个牧师让我给吓得休克了,我告诉你们。”阿瑟说。
“哈!牧师!”舒先生说,“他们都是一个模样。总是告诉你说你死了之后还可以再活,可要是你真那么干了,瞧他们那脸色!”
“也不喜欢牧师。”椅子底下的那个声音说。温德尔怀疑其他人究竟有没有听到。
“我永远也忘不了威利格雷牧师脸上的那个表情,”阿瑟阴郁地说,“我去那个寺庙有三十年了。我在我的社区受到尊重。而现在,哪怕只是想到要进入一处宗教场所,我的整条腿就开始疼起来。”
“是的,但当你推开棺材盖的时候他没必要说那么多,”多琳说,“他还是个牧师呢。他根本不应该知道那些脏话。”
“我以前挺喜欢那间寺庙的,”阿瑟怀念地说,“要不然周三太无聊了。”
温德尔·胡桐突然发现多琳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使用舌头的能力。
“你也是一位吸血鬼吗,温……请原谅……诺法罗特伯爵夫人?”他礼貌地询问道。
伯爵夫人露出微笑。“当然是的。”她说。
“通过婚姻。”阿瑟说。
“还能那么干吗?我以为你必须得被什么东西咬一口。”温德尔说。
椅子底下发出哧哧的笑声。
“我不觉得我有任何必要去咬我的妻子,毕竟我们已经结婚三十年了,就是这样。”伯爵说。
“每一个女人都应该与她的丈夫拥有同样的爱好,”多琳说,“那是保持婚姻生活乐趣的秘诀。”
“谁想要一个有乐趣的婚姻?我从没说过我想要一个有乐趣的婚姻。现在的人就是这种毛病,竟然指望婚姻这种东西会有乐趣。而且这也根本不是什么爱好,”阿瑟抱怨道,“当吸血鬼这回事可不像看起来这么容易。白天不能出门,不能吃大蒜,刮胡子都刮不干净——”
“为什么你不能——”温德尔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
“不能用镜子,”阿瑟说,“我本以为变成蝙蝠会挺有趣的,但是周围的那些猫头鹰简直就是杀人凶手。至于说到……你懂的……血……呃……”他的声音减弱、消失了。
“阿社一直都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多琳说。
“最糟糕的地方就是不得不一直穿着夜礼服。”阿瑟说,他瞥了多琳一眼,“我很确定这不是强制性的。”
“保持标准非常有必要。”多琳说。除了她时有时无的吸血鬼口音之外,多琳还决定在阿瑟的夜礼服上增加许多她认为与女性吸血鬼相配的配件:紧身黑色长裙,剪成美人尖的黑色直长发以及惨白的粉底。但是大自然却把她设计成身材矮小丰满、头发卷曲、面色红润的模样。冲突的痕迹一望可知。
“我应该待在棺材里不要出来的。”阿瑟说。
“啊,可别,”舒先生说,“放弃总是最容易的。我们的运动需要像你这样的人,阿瑟。我们必须成为后来者的榜样。记得我们的革命格言吗?”
“哪一句格言,瑞格?”鲁潘疲惫地说,“我们的格言太多了。”
“人死,没问题。心死,不可能!”瑞格说。
“你要知道,他本无恶意。”散会之后,鲁潘说。
他和温德尔正一起走在灰色的晨光中。诺法罗特伯爵一家提前离开了,以免日光给阿瑟带来更多的麻烦。舒先生也走了,据他所说是要出席另一个会议。
“他会去小神灵庙后面的墓地,在那里大喊大叫,”鲁潘解释道,“他管那叫意识觉醒,但我觉得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那有什么效果。”
“椅子底下那人是谁?”温德尔说。
“那是施莱佩尔,”鲁潘说,“我们认为他是一个吓人怪。”
“吓人怪是不死者吗?”
“他不肯说。”
“你们从来没见过他?我以为吓人怪一般会藏在什么东西下面或者,呃,后面,然后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跳出来吓人。”
“他在藏起来这方面干得不错。我觉得他可能不太喜欢跳出来吓人。”鲁潘说。
温德尔思索了一下。一个患有广场恐惧症的吓人怪看来很符合这个设定。
“很有意思。”他模糊地说。
“我们去俱乐部只是为了让瑞格开心,”鲁潘说,“多琳说要是我们不去了的话,他一定会心碎的。你知道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
“继续。”温德尔说。
“有些时候他会带来一把吉他,让我们唱一些像是《安卡-摩波的街道》以及《我们要战胜一切》[34]的歌曲。那实在太恐怖了。”
“你们不会唱歌,是吗?”温德尔说。
“唱?唱的问题不重要。你见过一个僵尸弹吉他吗?最令人尴尬的是唱完之后得到处帮他找手指头。”鲁潘叹了口气,“顺便说一句,德璐尔姐妹是个食尸鬼。如果她请你吃肉馅饼,不要吃。”
温德尔回忆起了一个穿着一条无形的灰色裙子的害羞老太太。
“哦,老天,”他说,“你是说那些肉馅饼是她用人肉做的?”
“什么?哦。不是。她只是厨艺不太好。”
“哦。”
“还有伊克索莱特兄弟,他恐怕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有语言障碍的报丧妖,所以在人们快死了的时候,他不是坐在屋顶上尖叫,而是写一张字条从门下面塞进去——”
温德尔回忆起一张忧伤的长脸:“他也给了我一张。”
“我们试着鼓励他,”鲁潘说,“他非常怕羞。”
他的胳膊猛地伸了出来,将温德尔推到另一边的墙上。
“安静!”
“什么?”
鲁潘的耳朵转动起来,鼻孔张大。
一边留意着温德尔让他不要移动,这只人狼缓缓地沿着小巷摸过去,直到他到达小巷与另一条更小也更肮脏的小巷交会处。他暂时停了下来,然后飞快地伸出一只长着毛的手绕过街角。
一声短促的呼叫响起。鲁潘的手收了回来,还提着一个挣扎着的暴民。鲁潘把那人提到他利齿的高度,他破旧衬衫的下面,长着毛发的巨大肌肉耸动着。
“你在等着伏击我们,是不是?”鲁潘说。
“谁,我——?”
“我能闻到你的气味。”鲁潘用平淡的语气说。
“我根本没有——”
鲁潘叹了口气。“狼就从来不做这种事。”他说。
那人在空中晃**着。
“嘿,那是真的吗?”他说。
“都是面对面地战斗,利爪对利爪,尖牙对尖牙,”鲁潘说,“你绝不会发现一条狼躲在石头后面等着打劫哪个可怜虫。”
“我走还不行吗?”
“你想让我撕开你的喉咙吗?”
那人盯着他黄色的眼睛。他计算了一番与一个七英尺高还长着可怕尖牙的人对抗的胜算。
“我有别的选择吗?”他说。
“这边有一位我的朋友,”鲁潘说,朝着温德尔打了个手势,“他是个僵尸——”
“呃,我不知道真的僵尸是怎样的,我以为你必须吃一种鱼和一种草根才能成为一个僵——”
“——你知道僵尸会怎么对待人类吧?”
那人试着点头,尽管鲁潘的拳头就在他的脖子下面。
“是的。”他努力地说。
“现在,他准备好好地记住你的模样,而且如果他再次看到你——”
“我说,等一会儿。”温德尔喃喃道。
“——他会来追杀你的。你会那么做吗,温德尔?”
“呃?哦,是的,没错。毫不迟疑,”温德尔闷闷不乐地说,“现在快跑吧,好小伙子。好吗?”
“好的。”未遂的劫匪说。他想着:他的眼睛,就像螺丝刀!
鲁潘放开手。那人摔在鹅卵石上,最后恐惧地看了温德尔一眼,逃命去了。
“呃,僵尸会对人类做什么?”温德尔说,“我猜我最好要知道。”
“他们会把人类撕开,就像撕一张干燥的纸。”鲁潘说。
“哦?好吧。”温德尔说。他们继续沉默地朝前走。温德尔想着:为什么是我?这座城市里每天都会有几百个人死去。我敢打赌他们没遇到这种麻烦。他们就这么闭上眼睛,等醒来的时候就托生成另一个人,或者上了某种天堂,又或者,我猜,进了某种地狱。或者他们会在大厅里和神仙一起享受盛筵,这看起来不算是一个特别好的主意——以神仙们自己的方式来看他们还不错,但一个正经人是不会想要跟这样的家伙一起吃饭的。那些和尚则认为你只是会变得非常富有。克拉奇的一些教派说,你会去往一个很漂亮的花园,里面全是年轻女人,我觉得这好像不怎么像是宗教的风格……
温德尔发现自己正在思考死了之后该怎么提出申请克拉奇国籍。
而就在此时,鹅卵石飞了起来撞在他的脸上。
通常来说这只是一种诗意的形容方法,描述一个人摔了个狗吃屎。但在这一情况下,鹅卵石是真的飞起来了。它们像喷泉一样飞得高高的,静静地在小巷上空盘旋了一会儿,然后又落到地上。
温德尔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们。鲁潘也是一样。
“这可不怎么常见,”一段时间之后,人狼说,“我觉得我以前没见过飞翔的石头。”
“或是像石头一样的雨滴。”温德尔说。他用靴子尖捅了捅一块鹅卵石。它似乎对重力选择赋予它的角色感到十分满意。
“你是一个巫师——”
“曾经是。”温德尔说。
“你曾经是个巫师。这一切都是什么造成的?”
“我想这很可能是一个无法解释的现象,”温德尔说,“这种现象有很多,原因不明。我希望自己知道是为什么。”
他又用脚尖捅了捅另一块石头。它没有任何准备要动的迹象。
“我得走了。”鲁潘说。
“做一个人狼是什么样的感觉?”温德尔说。
鲁潘耸了耸肩。“孤独。”他说。
“嗯?”
“你没办法合群,你知道。当我是一条狼的时候,我记得做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反过来也是一样。就好像……我是说……有些时候……有些时候,对,当我是狼形态的时候,我会跑到山顶上去……在冬天,你知道,天上有一轮新月,地上有一层冻硬了的雪,山丘的起伏永无止境……还有其他的狼,呃,它们当然知道那是怎样的,但是它们不像我这样知道得这么清楚。能够在同时有两种感受、两种认识。再没有一个人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整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那是最糟糕的地方。我知道再没有一个人能……”
温德尔意识到自己正在悲伤的深渊边缘蹒跚而行。在这样的时候他从来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鲁潘的情绪又高涨起来:“说到这个……做一个僵尸是什么感觉?”
“还不错。不算太糟。”
鲁潘点点头。
“回见。”他说着,大步离开。
街上的人开始多起来,似乎安卡-摩波的居民正在悄然开展夜间与白天的非正式换班。所有人都躲着温德尔。一个人要是有别的选择,肯定不会往一个僵尸身上撞。
他回到了大学的门前,这会儿,大门是开着的,于是他直接走向自己的卧室。
如果他要搬出去住的话,他就需要钱。这么多年以来,他攒下了不少的钱。他是否曾经立过遗嘱?对于过去十年左右的时间,他的记忆并不怎么清晰。他也许立过遗嘱。他有没有糊涂到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自己的程度?他希望如此。从实践角度来说,已知的试图推翻自己遗嘱的案例尚无一例成功——
他撬起床脚下的一块地板,从中取出了一袋硬币。他记得自己曾经为自己留下过一笔养老金。
这里还有他的日记本。他记得这个日记本已经用了五年,所以从技术上说,温德尔已经浪费了大约——他快速心算了一下——是的,大约五分之三的钱。
或者也许不止这么多,如果仔细想想的话。毕竟日记本上的记录不怎么详细。温德尔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值得记在日记本上的事了,或者至少没有哪件事情能让他到了晚上还记得住。日记本上只有月相、宗教节日的列表,以及偶尔会粘在某一页上的糖果。
地板底下还有另外一些东西。他在遍布灰尘的空间里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两个光滑的小球。他把它们掏了出来,着迷地盯着它们。他把它们摇晃了一下,注视着其中小小的降雪。他阅读了上面的文字,并且发现这些与其说是文字,还不如说是对于文字的涂鸦。他再次将手伸下去,拿出了第三样物品:一个弯曲的小金属轮。就是一个小小的金属轮。而在它旁边是一个破碎了的小球。
温德尔呆呆地盯着这些东西。
的确,在最近的三十年左右他确实有点精神不正常,或许他曾经内衣外穿出门,又或者流点口水之类的,但是……他曾经收集过旅游纪念品吗?还有小金属轮?
他身后传来咳嗽声。
温德尔将这些神秘的物件再次塞回洞里,转身望去。房间里空无一人,但开着的门后面似乎有一个阴影。
“哈喽?”他说。
一个低沉、深邃但同时缺乏自信的声音说:“是我呀,胡桐先生。”
温德尔皱起眉头,努力地回忆着。
“施莱佩尔?”他说。
“没错。”
“那个吓人怪?”
“没错。”
“在我的门后?”
“没错。”
“为什么?”
“这是一扇友好的门。”
温德尔走到门边,小心地把门关上。门后面除了一些旧的石膏粉之外一无所有,不过他确实觉得自己感到了一阵空气的流动。
“我现在到床底下了,胡桐先生,”施莱佩尔的声音从,没错,床底下传出来,“你不会介意的吧?”
“呃,不会。我想不会。但你不是应该藏在衣柜里的吗?我小的时候吓人怪总是会藏在衣柜里。”
“找到一个好的衣柜不容易啊,胡桐先生。”
温德尔叹了口气。“好吧。床的下面归你了。别客气,把这儿当你自己家,这类的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
“我倒更乐意藏在门后,胡桐先生,如果对你来说都一样的话。”
“哦,好的。”
“你介意暂时闭上眼睛吗?”
温德尔顺从地闭上眼睛。
又是一阵空气的流动。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胡桐先生。”
温德尔睁开眼睛。
“老天,”施莱佩尔的声音说道,“你这儿还有个大衣挂钩,真是一应俱全啊。”
温德尔注视着他床头末端的黄铜把手慢慢地把自己旋开。
地板发出一阵震动。
“发生了什么事,施莱佩尔?”他说。
“生命力量的蓄积,胡桐先生。”
“你是说你知道?”
“哦,是的。嘿,哇哦,这后面有一个锁、一个把手、一个指板,还有所有东西——”
“那是什么意思,生命力量的蓄积?”
“——还有合页,以及一套相当不错的铰链,从没见过这样的一扇门——”
“施莱佩尔!”
“就是生命力,胡桐先生。你知道的。那是一种你可以在活着的东西之中发现的能量。我以为你们巫师应该知道这种事情。”
温德尔·胡桐张开嘴,正打算说一些类似“我们当然知道”这样的话,但随后他的脑子就运转起来并且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个吓人怪在说什么,同时也记起来自己再也不需要装成什么都知道了。如果他活着的话他肯定会那么做,但不管瑞格·舒怎么说,死了之后很难保持活着时的骄傲感。或许有点生硬,但那并不是骄傲。
“从没听说过,”他说,“生命力量蓄积起来是要干什么呢?”
“不知道。现在季节不对。这时候它本来应该是要逐渐消失了。”施莱佩尔说。
地板又一次震动起来。随后,掩盖着温德尔的小宝藏的地板块开始裂缝并向外迸出碎片。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季节不对?”他说。
“这种事在春天比较多,”门后的声音说道,“把水仙从地底下挤出来,诸如此类的事。”
“从没听说过。”温德尔着迷地说。
“我以为你们巫师什么都知道。”
温德尔看着他的巫师帽。葬礼和挖洞对它并不仁慈,但在被戴了一个多世纪之后,它本来也不怎么时髦高贵。
“学无止境啊。”他说。
又一天到来了。公鸡西里尔在他的栖息处不安地抖动。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用粉笔写出的字迹微微闪光。
他集中精神。
他深吸一口气。
“嘟——咔——嘟!”
现在记忆问题解决了,只有阅读障碍还需要担心。
强风吹拂高处的原野,太阳很近,阳光很强烈。比尔·门在山坡地那饱受摧残的草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就像一个穿过绿色丝线的飞梭。
他想知道自己是否曾经感受过风和阳光。是的,他曾经感受过,定然如此。但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风是这样地推动着你,阳光使你变得温热。你能感觉到时间的洪流在向前推进。
而你也被裹挟其中。
有人胆怯地敲响了谷仓的门。
嗯。
“快下来,比尔·门。”
他在黑暗之中爬了下去,谨慎地打开门。
弗莉沃斯小姐用一只手护着一根蜡烛。
“呃。”她说。
抱歉。
“你可以进房子里去,如果你喜欢的话,在晚上。当然,不能过夜。我是说,我想到你在这儿孤单地待着,而我有火炉什么的,我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比尔·门不太擅长阅读表情。这是一种他从来都不需要的技能。他注视着弗莉沃斯小姐那带着忧虑和恳求的僵硬微笑,就像一只狒狒试图理解罗塞塔石碑上的文本。
谢谢你。他说。
她匆忙地离开了。
当他来到房子里时,她不在厨房里。他跟随着一阵沙沙的噪声进入了一条狭窄的走廊,穿过一道低矮的门框。弗莉沃斯小姐正在那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跪在地上忙乱地试图把火炉烧起来。
他礼貌地在开着的门上敲了两下,她抬起头来,顿时红了脸。
“要是只有一个人的话,实在不值得浪费一根火柴,”她难为情地解释着,“坐吧。我去泡点茶来。”
比尔·门在火炉边的一把椅子上把自己折了起来,然后环视整个房间。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房间。不论它的功用究竟是什么,很显然居住并不是其中的一种。与作为农场生活的核心、在墙外面搭了一个天花板的半敞开式厨房相比,这个房间反而更像是一座陵墓。
与大众的普遍认知不同的是,比尔·门对于丧葬方面的装饰并不熟悉。死亡通常不会发生在坟墓里,除了一些罕见的不幸情况。户外、河底、一群鲨鱼的中间、大量的卧室,这都是死亡常常发生的地方,但坟墓并不是。
他的工作是把灵魂的胚芽从凡人肉体的谷壳上剥离出来,而那通常早在葬礼之前就完成了,当你深究起来,你就会发现后续的各种仪式都只是虔诚的垃圾处理形式。
但是这个房间看起来就像那些想把一切东西都随着他一起带走的国王的陵墓。
比尔·门端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眼睛则环视四周。
首先是这些装饰品。这里的茶壶比任何一个人能想到的还要多。眼睛发光的陶瓷狗。古怪的蛋糕架。各种各样的小雕像和彩盘,上面写着活泼的祝福话语:来自奎尔姆的礼物,祝您快乐长寿。这些装饰品以完全民主的方式覆盖了每一寸平坦的表面,因此一件非常值钱的古董银质烛台可以摆放在一个颜色鲜艳、嘴里叼着骨头、脸上挂着足以犯罪的白痴表情的瓷器狗旁边。
墙壁则被图画遮盖。大多数的画都使用泥土一样的色调来描绘一只绝望地站立在沼泽茫茫晨雾中的牛。
实际上,装饰品几乎掩盖了所有的家具,但这算不上什么损失。两张椅子在累积得越来越沉重的椅罩底下呻吟,此外其他的家具似乎除了支撑装饰品之外也没什么别的用处。到处都摆放着纺锤形的桌子。地板则被碎布地毯覆盖。看来有人真的非常喜欢制作碎布地毯。而且,最重要的、渗透了所有东西的,是那种气味。
它闻起来就像漫长又沉闷的午后。
在一个用布覆盖着的餐具柜上,摆放着三个木盒,旁边两个较小,中间一个大些。这一定就是那知名的装满了宝物的箱子,他想道。
他开始注意到嘀嗒声。
墙上挂着一只钟。看来有人曾经觉得把钟做成猫头鹰的形状会很有趣。当钟摆摆动时,猫头鹰的眼睛就会左右转动,那些极度缺少娱乐的人或许会认为这是一种幽默。盯着它看上一会儿,你自己的眼睛就会开始同情地来回摆动。
弗莉沃斯小姐端着一个放得满满当当的托盘匆匆走了进来。接下来是一套类似炼金仪式的泡茶、在烤饼上涂黄油、摆放饼干、把糖夹挂在盆边上等等快速而模糊的动作。
她坐回椅子上。然后,就仿佛她已经静置了二十分钟一样,她轻轻地用颤音说道:“嗯……还不错吧。”
是的,弗莉沃斯小姐。
“这段时间会客室没什么机会打开了。”
对。
“自从我失去了父亲之后。”
有那么一会儿,比尔·门怀疑她是不是把已故的弗莉沃斯先生遗失在这个会客室里了。也许他在这些装饰品之间来了个错误的转身。随后他才记起人类那种有趣的说话方式。
啊。
“他以前经常坐在你现在坐的这把椅子上,读着年鉴。”
比尔·门在记忆中搜索了一番。
他挺高的,他试探道,留着小胡子?左手的小指头缺了一节?
弗莉沃斯小姐透过茶杯上方氤氲的蒸汽盯着他。
“你认识他吗?”她说。
我想我见过他一次。
“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你,”弗莉沃斯小姐狡黠地说,“至少没有提起名字。没有提起过比尔·门。”
我不认为他有机会提起我。比尔·门缓慢地说。
“没关系,”弗莉沃斯小姐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父亲以前也搞些走私生意。你瞧,这个农场没多大。你不能靠着它生活。他总是说一个人得尽其所能。我猜你也在他的业务范围内。我一直在观察你,你就是干这一行的,不会错。”
比尔·门仔细地思考着。
大宗运输业。他说。
“听起来是那么回事。你有家人吗,比尔?”
一个女儿。
“那很棒。”
恐怕我们已经失去联系了。
“那真是可惜,”弗莉沃斯小姐说,听起来挺真诚的,“我们过去在这儿度过了不少好时光。当然,那是在我的小伙子还活着的时候。”
你有一个儿子?比尔没跟上她的思路。
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我请你仔细想想‘小姐’这个词儿,”她说,“我们这边的人把这种称呼看得很重。”
抱歉。
“不是我儿子。他叫作鲁弗斯。他也是一个走私者,跟我父亲一样。但没有我父亲那么厉害。这点我得承认。他更有艺术气息。他经常给我带来各种各样的外国玩意儿,你懂的,一些珠宝之类的。而且我们经常一起跳舞。他的小腿线条特别好看,我记得。我喜欢看男人的美腿。”
她盯着炉火看了一会儿。
“后来……有一天他再也没能回来。就在我们准备结婚的时候。父亲说他不该在冬天快来了的时候试着进山,但我知道他只是想给我找一件合适的礼物。他还想多挣些钱让父亲满意,因为父亲不支持——”
她拾起拨火棍,捅了一下火炉,虽然实际上用不着那么用力。
“不过也有些人说他跑去了法夫雷,或是安卡-摩波,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但我知道他不会那么做的。”
她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把比尔·门紧紧地钉在椅子上。
“你怎么看,比尔·门?”她尖锐地质问道。
他对于自己发现了问题之中的问题而感到相当自豪。
弗莉沃斯小姐,冬天的山里头可能是非常危险的。
她看起来松了口气。“我一直都是这么说的,”她说,“而且,你知道吗,比尔·门?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不知道,弗莉沃斯小姐。
“那正是我们准备结婚之前的那一天,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然后他的一匹驮马自己跑了回来,人们赶过去,就发现了雪崩……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那太荒诞了。那太愚蠢了。很可怕,不是吗?后来我自然又想了些其他的事,但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这简直像是一本小说里的情节。会那样想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吗?”
我本人从来都不信任戏剧,弗莉沃斯小姐。
她其实并没有在听。
“而且我还在想,生活现在想让我做的就是,穿着礼服在这里疯疯癫癫地过上几年,最后彻底发疯。它就想让我这样。哈!是的!所以我就穿上了破破烂烂的礼服,而且我们仍然邀请了所有人来参加婚礼早餐,因为浪费食物是一种犯罪。”
她再次向炉火发起进攻,然后用灼热的眼神盯着他。
“我认为分得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直都是非常重要的,你呢?”
弗莉沃斯小姐?
“什么?”
如果我把钟停下,你会介意吗?
她瞥了一眼满眼惊恐的猫头鹰。
“什么?哦。为什么?”
恐怕它让我有点神经紧张。
“它并不太吵啊,不是吗?”
比尔·门想说的是,它的每一声嘀嗒就像是大铁锤砸在铜柱上那么响亮。
它就是让我有点烦,弗莉沃斯小姐。
“好吧,如果你想的话就把它停了吧,我想没什么。我只是让它一直转着,好让这里别那么安静。”
比尔·门感激地站了起来,小心地穿过装饰品的丛林,然后抓住了松果形状的钟摆。木制的猫头鹰恼火地盯着他,但是嘀嗒声停了,至少在普通的声音领域是如此。但他确实地知道,在别处,时间的重锤仍在持续不断地敲击着。人们怎么能承受这个?他们容许时间待在他们的房子里,就好像它是他们的朋友。
他再一次坐了下来。
弗莉沃斯小姐开始恶狠狠地做起了编织的活儿。
比尔·门靠在椅背上,抬头盯着天花板。
“你的马过得还开心吗?”
抱歉,啊?
“你的马。它看起来在牧场上过得挺开心的。”弗莉沃斯小姐提示道。
哦。是的。
“它跑的那个劲儿就像从没见过草地似的。”
他喜欢草。
“而你喜欢动物。我看得出来。”
比尔·门点点头。他用于闲聊的资源向来不怎么丰沛,这会儿已经完全干涸了。
他就这么沉默地又坐了两个钟头,双手抓着椅子的扶手,直到弗莉沃斯小姐宣布她要睡了。然后他返回谷仓,开始睡觉。
比尔·门没有察觉到它的到来。但它就在那里,一个灰色的身影飘浮在黑暗的谷仓之中。
不知怎么回事,那个金色的计时器到了它的手上。
它告诉他,比尔·门,这是个错误。
玻璃破碎了。细密的金色时之沙在空气中闪着光,瞬间之后就全部落在地上。
它告诉他,回去,你还有工作要做。这是个错误。
那个身影变得黯淡了。
比尔·门点点头。这当然是个错误。任何人都看得出这是个错误。他一直都知道这是个错误。
他把工作服扔在一个角落里,拿起用绝对的黑暗编织的长袍。
嗯,这算是一种体验。而且,他不得不承认,也是一个他不愿重新经历的体验。他感觉到自己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
活着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吗?像是被黑暗拖着一步步前行?
人们怎么能忍受这一切?但他们就是做到了,甚至还找寻到了其中的乐趣,尽管唯一符合理性的情绪都只能是绝望。真是神奇。他们知道自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生灵,被夹在两道黑暗的悬崖之间。为什么人们还能忍受活着?
显然是因为那是一种你与生俱来的状态。
死神坐在马背的鞍座上,向外奔了出去,来到农场的上空。在遥远的下方,玉米地泛出波纹,就像大海。弗莉沃斯小姐得另找一位工人来帮她收获玉米了。
那很奇怪。他胸中怀有一种情感。后悔?这是叫作后悔吗?但那是比尔·门的情感,而比尔·门已经……死了。其实他从没有真的活过。他又成了原来的他自己,没有任何情感,更没有后悔,因此安全得多。
再也不会有什么后悔了。
现在他在他的书房里,那也很奇怪,因为他并不能清晰地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上一分钟他还在马背上,下一分钟他就在书房里,架子、设备和计时器全都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
而且它比他记忆中的更大。墙壁已经远在视野的边缘。
那是比尔·门的感觉。在比尔·门看来这个地方当然很大,而且很可能他的一部分仍然逗留着。接下来他应该做的是让自己忙起来。把自己投入工作中。
书桌上已经有了几个计时器。他不记得自己有把它们放在这里,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继续工作……
他拿起最近的一个计时器,读出了上面的名字。
“啰——哒——嘟!”
弗莉沃斯小姐在**坐了起来。在梦境的边缘,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一定是这个声音把公鸡给吵醒的。
她手忙脚乱地点燃一根火柴,花了不少工夫才点起一根蜡烛,然后在床底下摸索了一下,她的手指触碰到了一把短刀的刀鞘,已故的弗莉沃斯先生经常带着这把短刀在山里进行商务旅行。
她匆忙跑下吱嘎作响的楼梯,走入黎明的寒风之中。
她在谷仓门前犹豫了一下,然后把门拉开一个刚好能通过的狭缝并且钻了进去。
“门先生?”
干草堆里发出一阵沙沙声,然后是警觉的沉默。
弗莉沃斯小姐?
“你刚才是不是在喊?我确定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又是一阵沙沙声,比尔·门的头从阁楼的边缘伸了出来。
弗莉沃斯小姐。
“是的。你以为会是谁?你还好吗?”
呃。是的。是的,我想是这样。
“你确定你没什么问题吗?你把西里尔都吵醒了。”
是的。是的。那只是一个——我以为——是的。
她吹灭了蜡烛。日出前的光线已经足以让她看清了。
“好吧,如果你确定的话……既然我现在已经醒了,我最好把麦片粥煮上。”
比尔·门又一次躺在干草堆上,直到他确信自己的腿已经足以承担他的重量,这才爬下阁楼,跌跌撞撞地穿过院子走向住宅。
当她用勺子给他面前的碗里盛满麦片粥并往里面打了大量奶油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说。最终,他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他不知道该怎么提出问题,但他真的需要一个答案。
弗莉沃斯小姐?
“嗯?”
那东西是什么……在夜里……你看到一些东西,但它们不是真的?
她站了起来,一手拿着麦片粥的锅,一手拿着勺子。
“你是说,做梦?”她说。
那就叫做梦吗?
“你没做过梦吗?我以为所有人都会做梦。”
梦里的事情是不是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那就不是梦,而是预言了。我自己从来都不相信那种事。你不是想告诉我,你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梦吧?”
不。不。我当然知道。
“你在担心什么,比尔?”
我突然发现我们都会死。
她沉思着注视着他。
“是的,所有人都会死,”她说,“那就是你梦到的东西,是吗?所有人都会在某个时候有这种感觉。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担心这种事。你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保持忙碌的工作和欢快的心情,我一直都这么说。”
但我们的一切都将终结!
“哦,这个我倒不清楚,”弗莉沃斯小姐说,“这要看你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我想是这样。”
抱歉,什么意思?
“你信仰宗教吗?”
你是说,你相信你死后会发生什么,你死后就真的会发生什么?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太棒了,不是吗?”她轻快地说。
但是,你瞧,我知道我相信什么。我……什么都不相信。
“我们今早的气氛有点阴沉,不是吗?”弗莉沃斯小姐说,“你现在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把那碗粥喝了。它对你有好处。听说麦片粥能让骨骼健壮。”
比尔·门低头看着他面前的碗。
我能再来点吗?
比尔·门上午的时间都用于砍柴。这个活计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单调。
让自己疲劳,这很重要。他前一天晚上也睡了觉,但他一定是太累了所以没有做梦。而且他已经决定以后绝不能再做梦了。斧头举起、落下,就像时钟一样有韵律。
不!不可以像时钟!
当他走进房子时,弗莉沃斯小姐正把几口锅放在炉子上煮着。
闻起来不错。比尔试探地说。他伸手去揭一个冒着泡的锅的盖子。
弗莉沃斯小姐猛地转了过来。
“别碰它!那东西不能吃!那是喂老鼠的。”
老鼠不是会自己找食吃吗?
“它们当然会,这就是我们要在收获之前给它们多加一点料的原因。把这东西一些放在老鼠洞的周围,然后——再也没有老鼠了。”
比尔·门花了一点时间才想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当他想通的时候,那感觉就像是看到两块巨石在**。
那是毒药?
“斯皮葛精华,混入燕麦粥之中。从不会失效。”
然后它们就死了?
“立刻就死。背脊挺直,四脚朝天。我们中午吃面包和奶酪,”她补充道,“我不会在一天之内做两次大餐,今天晚上我们吃鸡肉。既然说到了鸡……跟我来……”
她从架子上取下一把切肉刀,从房子里走出来到了院子里。公鸡西里尔站在肥料堆的顶端,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他的后宫中那些肥大而又相当老的母鸡,这会儿正在院子里刨着土,像一条破烂的弹性内衣那样松松垮垮地围着弗莉沃斯小姐。她迅速伸出手来,从地上捉起其中一只。
它用明亮而又愚蠢的眼睛盯着比尔·门。
“你知道怎么给鸡拔毛吗?”弗莉沃斯小姐说。
比尔看着她,接下来又看着那只母鸡。
但我们喂养它们。他无助地说。
“没错。然后它们就会喂养我们。这一只已经有好几个月没下过蛋了。鸡的世界就是这样。以前,弗莉沃斯先生会扭断它们的脖子,但我一直学不会那一招。用这把切肉刀的话,它们会把血喷得到处都是,而且它们还会跑上一阵子,但它们已经死了,而且它们自己也知道。”
比尔·门思考着自己的选择。那只母鸡的一只如同珠子的眼睛盯着他。鸡远不如人类聪明,因此它们并没有那种复杂精致的精神过滤器来阻止它们看到事物的真相。它知道它自己是什么,也知道正看着它的人是谁。
他注视着母鸡那渺小而又简单的生命,发现它生命中最后的几秒正在飞快地流逝。
他从没有杀害过任何东西。他会带走生命,但那些都是已经结束了的生命。偷窃和非法占有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不用拿刀了,他疲惫地说,把那只鸡给我。
他转过身背对着弗莉沃斯小姐,一小会儿之后,他把一具无力的躯体交还给她。
“干得不错。”她说,然后转身回到厨房。
比尔·门感觉到西里尔在用谴责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松开手。一点小小的亮光在他的掌心上方盘旋。他对它吹了口气,于是它的光芒消散了。
吃完午餐之后,他们把老鼠药放了下去。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凶手。
许多的老鼠死去了。
在谷仓地下深处的洞穴中——是最深的那一个洞穴,很久很久之前便由早已被遗忘的啮齿动物先祖们挖掘出来的那一个——那深邃的黑暗里,一个东西出现了。
它似乎难以决定自己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形状。
最初,它看起来像是一块相当可疑的奶酪。这似乎行不通。
随后它试着变了个形状,看起来很像一只又小又饥饿的犬。
这个方案也被拒绝了。
其后的一瞬间,它变成了一个钢齿捕鼠夹。这显然是不合适的。
它到处搜寻新的想法,而令它相当吃惊的是,一个新的想法真的飞快地到来了,就好像它原本就在这儿似的。与其说那是一种形状,倒不如说是一种关于形状的记忆。
它试了一下并且发现,尽管这一形状对于工作来说完全是错误的,但从某种深层次满足的角度来说,它是唯一具有可能性的形状。
它开始工作了。
那天晚上,村里的男人们在一块草地上练习箭术。比尔·门谨慎地确保了自己的名声:整个箭术史上最糟糕的射手。从没有人曾经把箭射到身后围观群众的帽子上,从技术上来说,这比把箭射到仅仅五十码之外一个相当大的靶子上可要难得多。
难以想象的是,你仅仅靠着笨手笨脚就能交到许多的朋友,前提是你得笨到足够好笑的程度。
因此他被容许坐在酒馆外面的一条板凳上,和所有的老头子在一起。
旁边一幢房子的烟囱喷出火花,旋转着消散在暮色的天空里。关着的门里面传出一阵剧烈的敲打声。比尔·门想知道为什么村里的铁匠总是关着门。大多数铁匠会把门开着,从而使得他们的熔炉成为村子里非正式的会客室。而这一位似乎非常专注于工作——
“你好,骨头架子。”
他迅速地转过身。
酒馆老板家的小孩正用他所见过的最具有穿透力的眼神注视着他。
“你是个骨头架子,不是吗,”她说,“我知道,因为那些骨头。”
你弄错了,小孩。
“你才弄错了。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骨头架子。在那之后他们就不应该再起来走路了。”
哈。哈。哈。瞧这孩子说什么呢。
“那为什么你还在走路呢?”
比尔·门看了看那些老头。他们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欣赏箭术表演。
你知道吗,他孤注一掷地说,如果你能走开的话,我会给你半个便士。
“我有个骨头面具,是灵魂蛋糕节玩不给糖就捣乱的时候戴的,”她说,“它是用纸做的。大家会给你糖吃。”
比尔·门犯了一个无数人在类似的情形下面对小孩时曾经犯过的错误。
他试图和她讲道理。
小姑娘,你瞧,他说,如果我真的是一个骨头架子,我确定这些老先生一定会说些什么的。
她看了看板凳另一头坐着的老头们。
“他们自己都快变成骨头架子了,”她说,“我觉得他们不会乐意见到另一个骨头架子。”
他放弃了。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你说得没错。
“为什么你没有散架呢?”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散过架。
“我见过鸟还有一些其他东西的骨头架子,它们都散架了。”
也许那是因为它们不是一直是骨头架子,而我是。
“坎波利的药剂师就有一个骨头架子,它挂在钩子上,所有的骨头用线连在一起。”小孩说,就好像正在宣扬一个经过认真细致的研究而得出的结论。
我没有什么线。
“活着的骨头架子和死了的有区别吗?”
是的。
“那他的骨头架子是死了的,是吗?”
是的。
“是从死人的身体里取出来的吗?”
是的。
“呃。真恶心。”
小孩注视着远方的地平线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有一双新袜子。”
是吗?
“你想看的话可以看看。”
一只脏兮兮的脚伸了出来以便于观察。
不错。不错。真的很棒。新袜子。
“我妈妈用羊毛给我织的。”
真好。
地平线再一次遭到凝视。
“你知道吗,”她说,“你知道吗……今天是星期五。”
是的。
“我找到了一只汤匙。”
比尔·门发现自己充满了期待。他并不经常与注意力集中不超过三秒的人打交道。
“你在弗莉沃斯小姐那儿干活?”
是的。
“我爸爸说你在那儿得把脚好好地放在桌子下面。”
比尔·门想不出这句话该怎么回答,因为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就是人类的说话方式,看似平铺直叙的评论其实只是在掩饰一些深层次的东西,这些微妙之处通过语气或是眼神来传达,但是小孩很显然并没有这种能力。
“我爸爸说她有一些宝物箱。”
是吗?
“我有两个便士。”
老天。
“莎儿!”
两人都抬起头来,利夫顿夫人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
“你该睡觉了。别打扰门先生了。”
哦,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并没有——
“说晚安,现在。”
“骨头架子怎么睡觉?他们没法闭上眼睛,因为——”
他听到她们模糊的声音从酒馆里传出来。
“你不能再那样说门先生了,就因为他……他……他很瘦……”
“没关系的。他不是死了的那种骨头架子。”
利夫顿夫人的语气听起来很熟悉,是那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的人所使用的语气:“也许他只是病得很厉害。”
“我觉得他病得和平常差不多。”
比尔·门思绪重重地步行回家。
农场房屋的厨房里亮着灯,但他直接返回了谷仓,爬上竖梯,躺在干草堆里。
他或许可以让自己不要做梦,但他无法阻止自己回忆。
他注视着黑暗。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他转过身。
一道由老鼠形状的幽灵组成的洪流正跳跃着穿过他头上的横梁,一边跑一边慢慢变得暗淡,很快便只剩下渐渐离去的脚步声。
它们身后跟着一个……形状。
它大约有六英寸高,穿着一袭黑袍。一只白骨嶙峋的爪子里抓着一把小镰刀。一只像骨头一样白的鼻子和稀疏的灰色胡须从阴暗的兜帽中伸出来。
比尔·门伸出手,把它拿了起来。它并没有抵抗,而是站在他的手掌上,以一位专业人士打量另一位专业人士的眼神注视着他。
比尔·门说:你是——?
鼠之死神点了点头。
吱吱。
我记得,比尔·门说,你曾经是我的一部分。
鼠之死神再次发出吱吱的叫声。
比尔·门在工作服口袋里摸索了一阵。他把自己午餐的一部分放在了这里。啊,没错。
我想,他说,你可以谋杀一块奶酪?
鼠之死神优雅地接过奶酪。
比尔·门记得他曾经拜访过一位老人——仅仅一次——这位老人的全部生命都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被囚禁于高塔之上的一间牢房,因此在他的无期徒刑期间,他驯养了一些鸟类来与他做伴。那些鸟在他的**拉屎、吃他的食物,但他容忍了它们,并在它们飞出牢房窗子的铁栏杆时对它们微笑。那时,死神曾经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做。
我不会耽搁你的时间,他说,我知道你有事情要做,有老鼠要见。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而他现在理解了。
他把那个身影放回到横梁上,并在干草堆上躺下。
路过的时候到我这里坐坐。
比尔·门再一次注视着黑暗。
睡眠。他能感受到它在周围悄然徘徊。睡眠,带着满口袋的梦。
他躺在黑暗中,极力抵抗。
弗莉沃斯小姐的叫喊声惊得他坐了起来,并且让他感到短暂的宽慰,因为那喊声还在持续。
谷仓的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
“比尔!快点下来!”
他把腿伸到梯子上。
发生了什么事,弗莉沃斯小姐?
“着火了!”
他们奔跑着穿过院子,来到小路上。村庄方向的天空变红了。
“快一点!”
但是我们这里并没有着火。
“很快所有地方就都会着火了!火在茅草房子上蔓延得就像发疯!”
他们到达了简陋的村中广场。酒馆燃烧得非常猛烈,茅草喷溅着无数的火星,咆哮着冲向天空。
“瞧瞧这些人,都呆站着,”弗莉沃斯小姐怒斥道,“这里到处都有水泵、水桶,这些人怎么就什么都不想呢?”
不远的地方正发生着一场混战,两名酒馆的常客试图阻止利夫顿跑进房子。他在对他们尖叫。
“小姑娘还在里头,”弗莉沃斯小姐说,“他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
火焰就像帘幕一样挡住了楼上的每一扇窗子。
“肯定会有办法的,”弗莉沃斯小姐说,“也许我们可以找一架梯子——”
我们不应该那么做。
“什么?总得试试吧。我们不能把人留在那种地方!”
你不明白,比尔·门说,改动一个人的命运可能会让整个世界毁灭的。
弗莉沃斯小姐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个疯子。
“那是什么蠢话?”
我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期。
她瞪着他。然后她扬起手,猛地打在他的脸上。
他比她想象的硬得多。她痛呼一声,吮吸着自己的指节。
“你今晚就离开我的农场,比尔·门先生,”她怒吼道,“明白吗?”然后她转过身跑向水泵。
一些人拿来了钩子,用来把屋顶上燃烧的茅草拉下来。弗莉沃斯小姐指挥着一群人把梯子架到二楼卧室的窗口上,但是当终于有一个人被说服,用一张冒着蒸汽的湿毛毯护住头脸爬上梯子时,梯子的顶端已经开始冒烟了。
比尔·门注视着火焰。
他把手伸到口袋里,拿出了他的金色计时器。火光把玻璃映成红色。他把它再次放回去。
一部分的屋顶塌陷了。
吱吱。
比尔·门低下头。一个穿着袍子的小小身影从他的**穿过,昂首阔步地走向燃烧着的房门。
有些人在高喊着关于白兰地酒桶之类的话。
比尔·门再一次把手伸进口袋,再一次拿出了金色计时器。那其中发出的沙沙声盖过了火焰的咆哮。未来飞快地变成过去,而且过去远比未来多得多,但一个事实仍然让他震惊:一直流过它的其实是现在。
他小心地把它放了回去。
死神知道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可能会让整个世界毁灭。他就是知道。这条知识是他的一部分。
但是对于比尔·门来说,他意识到,这只是一些无意义的阻碍。
哦,该死。他说。
然后走进了火焰之中。
“呃。是我呀,图书管理员,”温德尔试图从钥匙孔往里面喊,“温德尔·胡桐。”
他试着再去用力地敲打门。
“为什么他不回答呢?”
“不知道。”后面的一个声音回答。
“施莱佩尔?”
“是的,胡桐先生。”
“你为什么要躲在我后面?”
“我必须得躲在什么东西后面,胡桐先生。吓人怪就是这样。”
“图书管理员?”温德尔喊道,并再次用力敲门。
“对——头。”
“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对——头。”
“但我得查一些东西。”
“对——头,对——头!”
“呃,是的。没错。那有什么关系呢?”
“对——头!”
“这——这不公平!”
“他说了什么,胡桐先生?”
“他不让我进去,因为我死了!”
“这是典型的反应。瑞格·舒一直在唠叨的就是这么回事,你知道。”
“还有其他人懂得生命力的事情吗?”
“还有就是蛋糕夫人,我想。但她有点古怪。”
“蛋糕夫人是谁?”说完之后,温德尔才明白过来施莱佩尔在说什么,“不管怎么说,你可是一个吓人怪啊。”
“你从没听说过蛋糕夫人?”
“是的。”
“我想她对魔法不感兴趣……无论如何,舒先生说我们不该和她说话。他说她在利用死人。”
“怎么利用?”
“她是个灵媒。呃,更像是个矮小的人。[35]”
“真的吗?好吧,我们去见见她好了。还有……施莱佩尔?”
“嗯?”
“那有点让我毛骨悚然,感觉你一直在我身后。”
“如果我不躲在什么东西后面的话,我会非常紧张,胡桐先生。”
“你就不能躲在其他什么东西后面吗?”
“你能提个建议吗,胡桐先生?”
温德尔想了一下。“是的,这样或许有用,”他低声说,“不过我得先找到一个螺丝刀。”
园丁莫多正跪在地上修剪着牡丹花,这会儿,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有规律的刮擦声和砰砰的撞击声,就像有人正试图挪动一个非常沉重的物品时发出的声音。
他转过头。
“晚上好,胡桐先生。看得出来你还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