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床单从某个高处的窗子钻了出来,拍打着“翅膀”从屋顶上方飞走了。

“你们瞧,”近代如尼文讲师试着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又放松,“我觉得这不是魔法。感觉不太像。”

资深数学家在长袍的其中一个很深的口袋里翻找起来。口袋里传出模糊的叮当声、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呱呱声。最终,他掏出了一个深蓝色的玻璃方块。它的表面上有一个刻度盘。

“你把这东西放在口袋里?”院长说,“这可是一个非常昂贵的设备!”

“这他娘的是什么?”瑞克雷说。

“极其敏感的魔力测量仪,”院长说,“可以测量当地的魔法场。一个魔力计。”

资深数学家自矜地将方块举到空中,并按下侧面的一个按钮。刻度盘上的指针略微跳动了两下,然后就停了下来。

“看到没?”资深数学家说,“这里的魔力只有自然界的本底含量。对公众没有任何危害。”

“大点声儿,”校长说,“这里太吵了,我根本听不见你说什么。”

街道两边的每一间房子里都在传出碰撞声和尖叫声。

埃瓦德涅·蛋糕夫人是个灵媒,体形却接近于小型。[23]

这个工作不算太忙。大多数死在安卡-摩波的人并没有多少意愿去跟自己活着的亲属们聊会儿天。在你和他们之间放上尽可能多的神秘空间,那才是他们的座右铭。因此她经常用缝制女装还有在教堂做工来填充空余的时间——任何一间教堂。蛋糕夫人对于宗教非常热心,至少以蛋糕夫人的标准来说是这样。

蛋糕夫人并不是那种得依靠珠帘和熏香才能工作的灵媒,部分的原因是她受不了熏香的味道,但主要原因却是,她对业务真的非常精通。一位优秀的魔术师可以用简单的一盒火柴和一副绝对普通的扑克牌就让你大吃一惊,而且如果你乐意检查那副扑克牌的话,先生,你会发现它的的确确就是一副绝对普通的扑克牌——他不需要会夹到手指的折叠桌,又或者结构复杂且容易掉落的大礼帽,只有不那么优秀的戏法表演者才会用到这些东西。出于同样的原因,蛋糕夫人也并不需要太多的道具。就连那个工业品等级的水晶球也不过是讨好顾客们的一个小举措。事实上,蛋糕夫人可以从一碗麦片粥中读到未来[24]。一锅正在被用油煎的熏肉也可能会让她得到启示。她一生的时间都在灵魂世界中跋涉,只不过对于埃瓦德涅来说,“跋涉”这个词并不怎么贴切。她不是会跋涉的那种灵媒。对她来说,情况更像是闯进灵魂世界并强硬地要求见到当地的管理人。

这会儿,她正在烹饪早餐,并给柳德米拉切狗粮。她开始听到一些说话声。

这些声音非常微弱。这并不是说它们是几乎听不见的那种微弱,只是它们并不能被普通人的耳朵所听到。它们直接在她的脑子里响起。

……给我看着点儿……我在哪里……别推了……

然后这些声音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旁边的房间里传出的类似吱吱声的噪声。她把她煮熟的鸡蛋往旁边一推,摇摇摆摆地穿过珠帘。

这个声音是从她庄严地盖在水晶球上的麻布底下传出来的。

埃瓦德涅返回厨房,选中了一个沉重的平底锅。她在空中挥了一两下,掌握了使用的诀窍,便半蹲着走向藏在盖布下面的水晶球。

她举起平底锅,做好打击让人恶心的小动物的准备,另一只手将盖布扔到一边。

水晶球正慢慢地、一圈一圈地在支架上旋转。

埃瓦德涅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她拉开珠帘,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深吸一口气并且说道:“这里有人吗?”

大部分的天花板掉了下来。

几分钟之后,经历了一番努力挣扎的蛋糕夫人终于伸出了头。

“柳德米拉!”

走廊里传来柔和的脚步声,随后,一个生物从后院里走了进来。它显然是雌性,并且还相当有吸引力,穿着一套绝对普通的女装。另外,它的体毛似乎有点过剩,这世界上所有的粉红剃刀恐怕都没法把它们剃光。与此同时,牙齿和指甲在这个季节也有点太长了。你可能会觉得这个生物马上就会吼叫起来,但它的声音相当悦耳,而且绝对是人类的声音。

“母亲?”

“窝在字儿呢。”[25]

恐怖的柳德米拉轻松地举起一根巨大的横梁,随意地把它扔到一边。“发生了什么事?你忘了把你的预言开关打开了?”

“我把它关了好跟面包师说话。嘿,可让他坑苦了。”

“我给你泡一杯茶好吗?”

“可别,你知道这种时候你总是会捏碎茶杯。”

“我已经干得好多了。”柳德米拉说。

“好姑娘。但还是我自己来吧,谢谢。”

蛋糕夫人站了起来,拍掉围裙上的石膏粉末,说道:“他们在叫!他们在叫!全都一起在叫!”

大学的园丁莫多正在给一座玫瑰花坛除草,在他旁边如同天鹅绒的古老草坪上突然鼓了起来,长出了一株耐寒的多年生温德尔·胡桐,后者在光线下眨起了眼睛。

“是你吗,莫多?”

“正是,胡桐先生,”矮人说,“我帮你站起来好吗?”

“我想我自己能行,谢谢你。”

“我的棚子里有一把铲子,如果你乐意的话。”

“不用,现在这样就行。”温德尔把自己从草地里拔了出来,并拂去长袍上遗存的泥土。“很抱歉弄坏了你的草坪。”他低头看着地上的洞说。

“别在意,胡桐先生。”

“这一定是花了很长时间才长成这样的吧?”

“我想大约五百年。”

“老天,我真是抱歉。我本来想挖到地窖那里去,看来我一定是搞错了方向。”

“别担心这个,胡桐先生,”矮人欢快地说,“反正现在所有的东西都在疯长。我今天下午就把洞填上,再放点种子下去,五百年之后就会长得比现在还要好了,你等着瞧吧。”

“从现在的形势来看,我没准儿还真能看到。”温德尔郁郁寡欢地说。他环视周围。“校长现在在吗?”他说。

“我看到他们都去王公的宫殿了。”园丁说。

“那我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就走了。我不想打扰任何人。”

“我听说你不但死了而且还被埋了。”当温德尔蹒跚着离开的时候,园丁说。

“是那样的。”

“他们就不能让一个好人安静地歇着,嗯?”

温德尔转过身来。

“顺便问一下……榆树街在哪里?”

莫多挠了挠一只耳朵:“不就是在蜜糖矿山路上吗?”

“哦,是的。我记起来了。”

莫多继续除杂草。

温德尔·胡桐的死而复生并没有让他感到困扰。树木在冬天也像是死了一样,但是一到春天就又活过来了。又老又干燥的种子种到地里,就会长出鲜嫩的幼苗。从实践意义上说,没有什么东西是一直死着的。就拿堆肥来举例吧。

莫多相信堆肥的**就和有些人相信神差不多。他的肥料堆总是在膨胀、发酵,在夜里它们会发出淡淡的光,也许是因为莫多往里面放的那些很可能不合法的神秘配料,不过并没有真的发现什么证据,无论如何,也没有人打算挖开一座肥料堆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肥料堆里的东西都是死的,但从某种角度来说它们又是活着的。而且它们确实能让玫瑰生长。资深数学家曾经向莫多解说过:他的玫瑰是因为自然的奇迹才长得这么高大的,但是莫多个人则认为这些玫瑰只不过是想要离堆肥尽可能远一些。

看来今天晚上肥料堆能吃上一顿大餐。杂草的长势非常喜人。他从不知道植物竟然会长得如此迅速而又丰美。肯定是堆肥的功劳,莫多想道。

巫师们到达王公宫殿的时候,当地正处于一片喧嚣之中。家具的碎片滑翔着飞过天花板。一些餐具就像是银色鲦鱼群那样遨游在空气之中,它们唰一下从校长身边飞过,沿着他身后的走廊离开了。整个地方似乎被一个挑剔而又讲究整洁的飓风掌控。

另外一些人已经先到了。其中包括一些从衣着上看起来和巫师有许多相似之处的人,不过在一双经过训练的眼睛看来,那些不同之处都是非常重要的。

“牧师?”院长说,“在这儿?比我们先到?”

两群人开始悄悄地占据能让他们把手空出来的合适位置。

“他们能干什么?”资深数学家说。

气温似乎在迅速地下降。

一张地毯蠕动着爬开了。

校长盯上了一位体形巨大的牧师的目光,他是空眼爱奥的大祭司,也就是碟形世界那飘忽不定的万神殿中主神的大祭司,因此他是整个安卡-摩波最接近于宗教事务发言人的存在。

“轻信的傻瓜。”资深数学家低声说道。

“不信神的废物。”一个小个子侍僧躲在大祭司霸道的身躯后向外窥视。

“受骗的白痴!”

“无神论人渣!”

“奴性的蠢货!”

“幼稚的变戏法的!”

“嗜血的牧师!”

“捣乱的巫师!”

瑞克雷抬起一边的眉毛。大祭司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他们任由两群人之间互相谩骂,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满不在乎地朝着房间中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走去,在王公的一位先祖的雕像旁边,他们转过身,再次面对着彼此。

“这么说……那些烦神仙的事情开展得怎么样了?”瑞克雷说。

“我们尽了自己的所能。最近有在试探那些人类不应该了解的危险事物吗?”

“还不错,还不错。”瑞克雷摘下帽子,把手伸进尖顶里摸索了一番,“想来点儿酒吗?”

“酒精是灵魂的陷阱。你是否想吸一支烟?我相信你的同类都沉溺于此。”

“可别算上我。如果我能告诉你这东西对你的肺会有怎样的影响——”

瑞克雷把尖顶帽的尖顶给拧了下来,并往里面倒了相当多的白兰地。

“那么,”他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的一张祭坛飘浮起来并落在我们头上。”

“一个烛台自己把螺丝旋出了。所有的螺丝都在自己旋出来。你知道吗,我来的路上看到一套衣服在跑。一套衣服加一条裤子只要七块钱!”

“嗯。你看到标签了吗?”

“而且所有的东西都在**。你注意到它们**的方式了吗?”

“我们认为是你们搞的。”

“那不是魔法。我猜诸神是不是比平时更不高兴了?”

“看起来并没有。”

在他们身后,牧师和巫师们正在下巴顶着下巴地高叫。

大祭司稍微靠近了些。

“我想我的灵魂足够强壮,可以抵抗一个小小的陷阱,”他说,“自从蛋糕夫人成为我的信众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蛋糕夫人?蛋糕夫人是什么?”

“你们有……从地牢、地堡空间或是类似地方出来的鬼魂一样的东西吧?那种对于你们渎神事业的可怕威胁?”大祭司说。

“有的。”

“我们的这种东西叫作蛋糕夫人。”

瑞克雷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别问,”大祭司打了个哆嗦,“你不知道的话,谢天谢地就好。”

瑞克雷静静地把酒瓶递给他。

“这话就你知我知,”大祭司说,“你对于这一切有没有什么想法?卫兵们正试着把王公大人挖出来。到时候他会想要答案。而我连问题都还没确定呢。”

“不是魔法,也不是神灵,”瑞克雷说,“能把那个陷阱还给我吗?谢谢。不是魔法也不是神灵。那就没剩下什么选项了,不是吗?”

“我在想会不会有一些你们也不知道的魔法?”

“如果有的话,我们也不知道。”

“有道理。”大祭司承认道。

“我猜也不是某些神干了不那么神的事吧?”瑞克雷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几个神吵了一架之类的?到处乱丢金苹果或者类似的东西?”

“诸神这一边目前相当平静。”大祭司说。当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变得呆滞了,仿佛正在阅读他脑袋里面的文字。“鞋子之神远视眼,认为走廊之神杉德风是非应季水果之神冈失散已久的双胞胎兄弟。是谁把山羊放在鳄鱼神奥夫勒的**?奥夫勒是不是与七手塞克结成了同盟?与此同时,玩笑之神霍奇又在玩他的老把戏——”

“好了,好了,够了,”瑞克雷说,“我本人对这些东西从来提不起兴趣。”

在他们身后,院长正在试图阻止近代如尼文讲师把奥夫勒的牧师变成几个相配的手提箱的尝试[26],而庶务长则遭到了一尊香炉的幸运一击因而鼻血长流。

“我们现在必须组成统一战线,”瑞克雷说,“不是吗?”

“同意。”大祭司说。

“好吧。但只是暂时的。”

一张小的地毯以正弦波方式在人眼的高度飘过。大祭司将白兰地酒瓶递还回去。

“顺便说一下,老妈说你最近没有写信回去。”他说。

“是啊……”其他的巫师看到校长现在这副后悔又尴尬的表情肯定会大吃一惊,“我很忙。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她说让我一定要提醒你,圣猪节那天她等着我们一起吃午餐。”

“我没忘,”瑞克雷闷闷不乐地说,“我很期待呢。”他转过身面对着一团混战的局面。

“都给我停下,伙计们。”他说。

“弟兄们!住手!”大祭司咆哮着。

资深数学家放开了抓着辛奇教高级牧师头发的手。一群助理牧师也不再用脚踢庶务长。所有的人纷纷整理衣服、寻找帽子并发出掩饰尴尬的咳嗽声。

“这样就好多了,”瑞克雷说,“那么现在,大祭司阁下和我本人已经决定——”

院长对一个非常矮小的主教怒目而视。

“他踢我!他踢我!”

“哦!我从未这样做过,我的孩子。”

“你他妈的当然做了,”院长嘶声说,“是侧踢,免得他们看到!”

“——已经决定——”瑞克雷重复道,并且瞪了院长一眼,“秉承兄弟情谊和善意的精神,对于近期的骚乱共同追寻一个解决的方案,而这也包括你,资深数学家。”

“这不能怪我!是他推我。”

“好吧!愿诸神原谅你!”瑟鲁姆神的执事长坚定地说。

上方传来一阵巨响。一架躺椅漫步走下楼梯,把大厅门撞了一个洞然后出去了。

“我想卫兵们大概还在试着把王公挖出来,”大祭司说,“看来就连他的秘密通道也都自己锁上了。”

“全都锁上了?我以为那个狡猾的恶魔到处都有秘密通道呢。”瑞克雷说。

“是的,”大祭司说,“全都锁上了。”

“几乎全都锁上了。”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当瑞克雷转过身时,他的语气几乎没有变化,只不过多加了一些额外的糖浆。

一个身影从墙里走了出来。原则上说,这是一个人类。但在瑞克雷看来,这个苍白瘦削、浑身都穿着落满灰尘的黑色服装的人总是会让他联想到一只掠食性的火烈鸟,如果你能找到一只黑色的、有着像岩石一样的耐性的火烈鸟的话。

“啊,维第纳利大人,”他说,“看到你毫发无伤,真让我高兴。”

“我会在长方形办公室里会见各位先生。”王公说。在他身后,墙上的一块木板悄然滑回原位。

“我,嗯,我认为一群卫兵正在楼上试着——”大祭司开口说道。

王公向他挥了挥一只瘦削的手。“我做梦都不会去阻止他们的,”他说,“让他们有点事情做,觉得自己挺重要的,这是件好事。要是不这样的话,他们就会板着脸整天站在同一个地方,把自己的**憋炸。跟我来。”

安卡-摩波各行会的领导者或是单独或是两两结伴而来,逐渐把房间塞得满满当当。

当行会领袖们互相争论的时候,王公坐在椅子上,阴郁地盯着办公桌上的文件。

“好吧,不是我们干的。”炼金术士行会的头目说。

“每当你们的人在附近的时候,东西总是会飞起来。”瑞克雷说。

“是的,但那只是由于未预见的放热反应。”炼金术士说。

“东西不停地在爆炸。”炼金术士行会的副头目头也不抬地翻译道。

“它们或许是会爆炸,但它们还会落下来。它们不会拍打着翅膀到处乱飞以及,举个例子,开始把自己的螺丝拧开,”他的上级对他皱起眉头以示警告,“再说我们干吗要对自己也那么干?告诉你,我的工作室里现在简直是一团糟!到处都有东西在飞快地跑!就在我出门之前,一个很大又很贵的玻璃器皿刚刚变成了一大堆碎片!”

“那真是一个尖锐的反驳。”一个讨厌的声音说。

躯体构成的压力移向旁边,露出了傻瓜和小丑行会的首席秘书长。他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显得畏畏缩缩,不过他平时也都是这样。他的脸看起来像是被奶油馅饼当作靶心轰击了无数次,他的裤子看起来像是经常在石灰水里泡着,他的神经好像随时会被一个简单的放屁坐垫震得粉碎。其他的行会领袖尝试着对他亲切一点,就像人们总是会尝试着对站在高楼楼顶边缘的人亲切一点一样。

“你是什么意思,杰弗里?”瑞克雷尽可能亲切地说。

呆瓜咽了下口水。“嗯,是这么回事,”他口齿不清地说,“我们有尖锐的玻璃碎片,以及一个很大的玻璃器皿,例如曲颈甑。因此我们就有了一个双关语,尖锐的曲颈甑,同时它也有‘严厉的反驳’的意思[27]。尖锐的反驳。你明白了吗?这是个文字游戏。呃。可能不是很好,是不是。”

校长注视着像是两只溏心蛋的一双眼睛。

“哦,双关语,”他说,“当然,嗬嗬嗬。”他鼓励般地朝其他人挥了挥手。

“嗬嗬嗬。”大祭司说。

“嗬嗬嗬。”刺客行会的会长说。

“嗬嗬嗬,”炼金术士行会的头目说,“而且,你知道吗,让这个笑话更好笑的是,那个破了的玻璃器皿是个蒸馏器[28]。”

“所以你们是要告诉我,”王公说,与此同时,一些考虑周到的人将呆瓜带到别的地方去了,“你们全都不应对此事负责?”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瑞克雷。

校长正准备回答,他的眼睛却看到王公的书桌上有东西在动。

桌上有个玻璃球,里面是王公宫殿的模型。它旁边有一把裁纸刀。

裁纸刀正在缓慢地弯曲。

“说话啊?”王公说。

“不是我们干的。”瑞克雷的声音十分空洞。王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把裁纸刀已经弯得像一张弓一样了。

王公在懦弱地挤成一团的人群中搜索了一番,最终找到了城市日巡队的多克西队长。

“你就不能做点什么吗?”他说。

“呃。您想让我做什么,先生?那把刀吗?呃。我想我可以因为它弯了而逮捕它。”

维第纳利王公愤怒地抬起双手。

“那么!这不是因为魔法!也不是因为神仙!也不是因为人!那到底是因为什么?谁能阻止这一切?我该找谁来帮忙?”

半小时之后,那个玻璃球不见了。没人注意到。他们从来不会注意到。

蛋糕夫人知道她该找谁帮忙。

“你在那儿吗,一人桶?”她说。

然后她蹲了下去,以防万一。

一个尖锐难听的暴躁声音从空气中渗出来。

你去哪儿了?我在这里头动不了!

蛋糕夫人咬住嘴唇。如此直率的回答表明她的灵体向导现在十分忧虑。当他脑子里没有什么紧迫的想法时,他会花费五分钟时间谈论水牛以及伟大的白色烈酒,但假如一人桶真的接近了任何白色烈酒的话,他就会把它喝光,至于他会对水牛做些什么没人猜得出来。而且他会在语句中加入许多的“呃”和“哇”。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发生什么大灾难了?一场持续十秒的瘟疫之类的?

“不,我认为没有。”

你知道,这里挤得很。是什么让所有东西都聚在这里?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闭嘴闭嘴闭嘴!我正在和女士说话呢!那边的那些,都给我安静一点!哦,是吗?你们——

蛋糕夫人当然知道那些其他的声音正试着盖过他的声音。

“一人桶!”

异教徒蛮子,是说我吗?那你们知道这个异教徒蛮子会对你们说什么吗?知道吗?听着,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百年了,我!我可不会容忍身子还热乎着的人对我这么说话!对——你惹火我了,你……

他的声音减弱、消失了。

蛋糕夫人咬紧牙关。

他的声音又出现了。

哦,是吗?哦,是吗?好吧,也许你活着的时候个头儿很大,朋友,但此时此地你就是一张有洞的床单!哦,看来你不喜欢这个,呃——

“他又要和人打架了,母亲,”蜷缩在厨房火炉旁边的柳德米拉说,“他要揍人的时候总是先叫他们‘朋友’。”

蛋糕夫人叹了口气。

“而且听起来他好像要和许多人打架。”柳德米拉说。

“哦,好吧。去找个花瓶来。要一个便宜的,别弄错了。”

有一件人们普遍怀疑,但并非大多数人都知道的事实:一切物品都有一个与其相配的灵体形式,而当这个物品消灭的时候,它的灵体形式将会短暂地存在于生者世界与死者世界之间的空隙中。这很重要。

“不,那个不行。那是你奶奶的遗物。”

如果没有意识去维持这个幽灵般的存在的话,它并不会持续太久,但根据你的想法不同,它会维持刚巧足够长的时间。

“那个可以。我一直都不喜欢它的花纹。”

蛋糕夫人从她女儿的狼爪中接过一个绘有粉色牡丹的橘色花瓶。

“你还在那儿吗,一人桶?”她说。

——我会让你为了你死的那天而后悔,你这哀鸣的——

“接住。”

她让花瓶落在火炉上。它摔得粉碎。

一小会儿之后,“另一边”传来一个声音。如果一个不和谐的灵魂用一个花瓶的幽灵击打了另一个不和谐的灵魂,那声音就会和这个声音一模一样。

这就对了,一人桶的声音说道,这东西在它来的地方还有很多,明白了吗?

蛋糕家族的母亲和女儿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当一人桶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声音里的满足感多得快要滴出来了。

这边只是对于资历问题有点争吵,他说,只是整理出了一点儿个人空间。这边有很多麻烦,蛋糕夫人。这里就像是一个等候室——

其他无实体的声音形成了一种尖锐的喧嚣。

——能不能请你带个话,给——

——告诉她烟囱的壁架上有一袋硬币——

——在艾格妮那样说我们的莫莉之后,她别想拿到那些银器——

——我没时间喂猫,能不能找个人去——

闭嘴闭嘴!一人桶的声音又出现了,你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是吗?这是鬼魂在说话,明白吗?喂猫?你怎么不说“我在这儿很开心,等着你们来和我一起”呢?

——听着,假如还有人来这儿的话,我们就会站在其他人的脑袋上了——

那不是重点,那不是重点,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当你是一个鬼魂的时候,你有你该说的话。蛋糕夫人?

“在?”

你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蛋糕夫人点点头。

“现在你们都走吧,”她说,“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水晶球变得黯淡了。

“好!”柳德米拉说。

“我不会去告诉牧师的。”蛋糕夫人坚定地说。

这不代表蛋糕夫人不是一位虔信宗教的女人。正如我们之前提过的那样,她其实是一位非常虔诚的女人。这座城市里的每一座神庙、教堂、清真寺或是小群立石,她都曾经在某个时间参与过它们的宗教活动,而结果就是,她比启蒙时代更让神职人员惧怕:仅仅是看到蛋糕夫人那矮小肥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就足以让正在布道的牧师死死地停住。

死。那就是关键所在。所有的宗教对于与死者交谈都有很强烈的看法。他们坚持认为那是一种原罪。而蛋糕夫人却认为那只是基本的礼节。

这通常会引发激烈的宗教辩论,最终,蛋糕夫人会将她称为“她思想的一个碎片”的东西给到当地的主祭司。如今,这座城市中已经有了许多蛋糕夫人的思想碎片,但蛋糕夫人令人惊讶地仍然具备思想的能力,更奇怪的是,她给出的思想碎片越多,她剩下的思想仿佛就越多。

还有柳德米拉的问题。柳德米拉确实是个问题。已故的蛋糕先生,愿诸神抚慰他的灵魂,他一生中甚至从没有对着满月吹过口哨,因此蛋糕夫人有过一些隐含的怀疑,柳德米拉或许回退到了这个家族从前在山中居住的遥远过去,又或者在年幼时曾经沾染过不良的基因。她相当确定她母亲曾经谨慎地暗示过,叔祖父伊拉斯姆斯有时候不得不在桌子下面吃饭。无论如何,在每四周的其中三周,柳德米拉是个正派、正直的年轻女人,另外一周则是一条表现良好的毛茸茸的狼。

然而牧师们通常无法这样看待这个问题。鉴于当蛋糕夫人开始与无论什么教派的牧师[29]发生争论时,她通常已经靠着纯粹的人格力量接管了布置鲜花、为祭坛除尘、清洁神庙、洗刷祭祀石、修补跪垫以及所有至关重要的支持性工作,她的离去会造成彻底的混乱。

蛋糕夫人扣上风衣的扣子。

“那不会有用的。”柳德米拉说。

“我到巫师那边试试。应该要有人告诉他们这件事情。”蛋糕夫人说。她因感受到自身的重要而兴奋得发抖,就像一个被激怒了的小足球。

“是的,但你说过他们从来不会听。”柳德米拉说。

“还是要试一下的。话说,你怎么从你的房间里出来了?”

“哦,母亲。你知道我讨厌那个房间。没有必要——”

“谨慎一点总不会有错。想想看,你要是突然想跑出去追别人家的鸡怎么办?邻居们该怎么看呢?”

“我从来没有想要去追一只鸡的冲动,母亲。”柳德米拉厌倦地说。

“又或者狂吠着去追一辆马车。”

“你说的那是狗,母亲。”

“我看你还是回房间把自己锁在里面,像一个好女孩那样干点缝纫的活儿。”

“你知道我没法拿住针的,母亲。”

“为了你的母亲试一下吧。”

“好的,母亲。”柳德米拉说。

“还有,别靠近窗户。我们不想把人给吓着了。”

“是,母亲。还有,记得打开你的预言开关,母亲。你知道你的眼神已经不是太好了。”

蛋糕夫人注视着她的女儿上了楼。随后她走出前门并且将门锁上,大步走向幽冥大学,她听说那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废话。

要是有人注视蛋糕夫人在街上的行动轨迹,肯定会发现一两个诡异的细节。尽管她的步态不甚稳定,却从不会有人撞到她。这不是说人们在有意地避开她,只是她不会出现在他们应该在的地方。在某个地方,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进一条小巷。一小会儿之后,一只酒桶从一座酒馆门前正在卸货的小车上滚落下来,刚巧在她原本应当落脚的那块鹅卵石上砸了个粉碎。她从小巷里走出来,越过酒桶的残骸,嘴里不停地抱怨着。

蛋糕夫人花费很长时间用来抱怨。她的嘴总是不停地动,就像在试着用嘴部的动作来抠出塞在牙齿背面某处的残渣。

她走到幽冥大学高耸的黑色大门前,再一次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然后她走到一旁等待着。

在黑暗中,比尔·门躺在干草堆里,等待着。偶尔,他会听到下方传来冰冰的声音——一种柔和的运动,下颚的咀嚼声。

比尔·门。所以说,他现在有了一个名字。当然,他一直都有名字,但那只是由于他呈现的状态而得到的名字,而不能代表他这个人。比尔·门。听起来相当不错。比尔·门先生。威廉·门阁下。比利·门——不。比利不行。

比尔·门再次让自己更加放松。他将手伸进袍子里,掏出那个金色的计时器。正如他所料,上半边的沙子又少了些。他把它放回原处。

接下来就是这个了——“睡觉”。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人类花费大量的时间来做这件事。他们就这么躺下,然后就睡着了。显然这一行为具有一定的目的。他满怀兴趣地观察着它。他一定要好好地制服它,仔细地分析它。

夜晚从碟形世界上缓缓飘走,新的一天冷静地跟在后面。

院子另一边的鸡窝里出现了一阵**。

“喔喔喔——呃。”

比尔·门盯着谷仓的屋顶。

“喔喔喔——呃。”

灰色的光线从屋顶的裂缝中照了进来。

然而就在一小会儿之前照进来的却是日暮时的红光!

六小时的时间就这么不见了。

比尔掏出他的计时器。没错。沙子显然又少了。就在他等待着体验“睡觉”的时候,有些什么东西偷走了他的……生命。而且他非常怀念它——

“喔——喔喔——呃——”

他从干草堆上爬下来,走进清晨的薄雾中。

当他朝鸡窝里窥视时,那些比较老的鸡都谨慎地看着他。一只很老的公鸡一脸尴尬地瞧着他并且耸了耸肩。

从房子所在的方向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一个旧铁桶被挂在门上,而弗莉沃斯小姐正充满活力地用一只长柄汤勺敲打着它。

他走过去想要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弄出这种噪声,弗莉沃斯小姐?

她飞快地转过身,勺子举在半空中。

“老天,你一定走得像一只猫一样!”她说。

我一定?

“我是说我没听到你的脚步声。”她后退了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你身上还有些东西我搞不清楚,比尔·门,”她说,“希望我能搞清楚到底是什么。”

七英尺高的骷髅坦然地注视着她。他感觉自己没什么可说的。

“你早餐想吃什么?”老太太说,“你怎么回答其实都无所谓,因为只有麦片粥。”

稍后,她想道:他一定是把麦片粥吃了,因为碗是空的。为什么我不记得了呢?

接下来是镰刀的问题。他注视着镰刀,就好像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东西似的。她将割草的刀刃和手柄指给他看。他礼貌地注视着它们。

你怎么让它变得锋利,弗莉沃斯小姐?

“老天,它已经够锋利的了。”

你怎么让它更锋利?

“那做不到。锋利就是锋利。你不能比锋利更锋利。”

他毫无目的地挥舞了一下,然后发出不满的嘘声。

下面是草的问题。

牧草生长的场地位于农场后面的小山上,俯视着整片玉米田。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这是她见过的最有趣的割草技术。她甚至从没有想过这样做也行得通。

最终,她说道:“很不错。你很会挥舞镰刀什么的。”

谢谢,弗莉沃斯小姐。

“但为什么一次出刀只割一根草呢?”

比尔·门盯着整齐的一排排草根看了一段时间。

还有别的方法?

“你可以一次割断许多根草,你懂的。”

不。不。一次出刀只能割一次。一次,一刀。

“你这样割不了多少的。”弗莉沃斯小姐说。

一个都不会漏下,弗莉沃斯小姐。

“什么?”

这方面你要相信我。

弗莉沃斯小姐把他留在山上,自己返回了农场的房子。她站在厨房窗前,盯着远处那个沿着山坡移动的黑色身影看了一会儿。

我真想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她想道。他是个有故事的人。我觉得他就是人们所说的神秘人之中的一员。也许他犯下了一桩抢劫罪,眼下正在避风头。

他已经割了整整一排。一次只割一根,但不知怎么竟比别人一茬一茬地割还要快……

弗莉沃斯小姐仅有的读物就是农民年鉴与种子目录,如果没有人生病的话,这东西可以在厕所里用上一整年。除了一些类似月相和播种技术之类的严肃信息之外,它还以一种恐怖而又欢快的口吻回顾了历史上各种各样的大规模屠杀、凶恶的抢劫案以及降临在人类身上的自然瘟疫,它的文本差不多是这样的:“即兴白鼬年6月15日:在150年前的这一天,奎尔姆的一个人因被恐怖的牛肉汤浇淋而死”,又或者“14个人死于臭名昭著的鲱鱼投掷者楚姆之手”。

关于这一切,重要的是,这些事情都发生在遥远的地方,也许是由于某种神的意志。在这个地方通常会发生的事不过是偶尔有鸡被偷,或者有个巨怪四处游**。当然,在山里也有些强盗和土匪,但他们和居民相处融洽,是当地经济活动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尽管如此,她仍然觉得这里如果有其他人的话她会感觉更安全些。

山上的那个黑色身影已经把第二排都割了一大半了。在他身后,割下来的草在阳光下迅速地枯萎。

我完成了,弗莉沃斯小姐。

“那就去把猪喂了。她叫作南茜。”

南茜。比尔说。他把这个词儿放在嘴里来回翻转,就好像他正试着从各种各样的角度去看它。

“是用我母亲的名字命名的。”

我会去喂那头叫南茜的猪,弗莉沃斯小姐。

在弗莉沃斯小姐看来,时间似乎只过了几秒。

我喂好了,弗莉沃斯小姐。

她眯起眼看着他。然后,她缓慢而又谨慎地用一块布擦了擦手,然后走出房子,走向院子另一边的猪舍。

南茜的头正深深地扎在饲料槽里。

弗莉沃斯小姐不知自己该做何回应。最终她说:“很好。很好。你,你,你的工作干得……真的很快。”

弗莉沃斯小姐,为什么那只公鸡的叫声那么古怪?

“哦,那是西里尔。他的记忆力不太好。很荒谬不是吗?我希望他能恢复正常。”

比尔·门在农场的旧铁匠铺里找到了一支粉笔,又从散乱的垃圾中找出一块烧黑的木板,非常认真地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他把木板竖在鸡窝前面,对着西里尔指了指上面的字。

你就照着这个念。他说。

西里尔用他的近视眼注视着木板上粗体的哥特式文字:“喔喔喔。”在他那小而疯狂的鸡脑里,一个清晰而又令他战栗的思想正在形成:他最好马上学会阅读。

比尔·门坐在干草堆中,仔细思考着这一天。看起来这一天似乎过得相当充实。他割了草,给动物喂了食,还修好了一扇窗户。他在谷仓里发现了一些挂着的旧工作服。它们看起来远比一条用绝对的黑暗编制而成的长袍更适合比尔·门的身份,所以他换上了其中一件。弗莉沃斯小姐还给了他一顶宽檐草帽。

而且他冒险走了半英里的路前往小镇。这个小镇甚至连一匹马都没有。如果有人有一匹马,他们就会吃掉它。这里的居民似乎是靠着互相偷窃其他人洗涤的衣物来谋生的。

镇中有一个广场,这其实很荒诞。它实则不过是一个扩大了的十字路口,上面有一个钟楼。另外还有一个酒馆。他走了进去。

最初里面的所有人都停顿下来,人们的思维重新聚焦,容许他进入这个空间,在此之后他们显示出一种谨慎的好客。消息在一条几乎没有葡萄的葡萄藤上传得更快。

“你一定就是弗莉沃斯小姐那里来的新人,”酒保说,“我听说你的名字叫作门先生。”

叫我比尔。

“啊?那里以前是一座整洁的旧农场。我们没想到那个老姑娘能在那儿待那么久。”

“啊。”火炉边的两个老头表示赞同。

啊。

“新来这一片儿的吗?”酒保问。

其他人突然沉默下来,酒馆里就像是出现了一个黑洞。

严格来说不是。

“那你以前来过这边?”

只是路过。

“听说弗莉沃斯小姐是个疯子。”坐在被烟熏黑的墙壁旁边的长凳上的人影之中的一个说道。

“但还是敏锐得像一把刀子。”另一个弯腰驼背的酒客说。

“哦,是的。她是很敏锐。但仍然是个疯子。”

“听说她的客厅里放着许多装满宝物的箱子。”

“她把钱看得很紧,我知道。”

“这就对了。有钱人总是把钱看得很紧。”

“好吧。又敏锐,又有钱。但仍然是个疯子。”

“你不能既有钱又是疯子。如果你有钱的话,那就叫作怪癖。”

沉默又回来了,并且盘桓不去。比尔·门搜肠刮肚想要找出此时该说些什么。他向来不擅长闲聊。他从来也没有太多的机会去练习它。

这种时候人们会说什么呢?啊。对了。

我要请所有人喝一杯酒。他大声说。

后来他们教了他一种游戏,游戏里有一张边缘有洞和网的桌子,以及用木头雕刻得非常完美的球,似乎所有的球必须互相撞击然后进入洞里。这个游戏叫作“池塘”[30]。他玩得很不错。事实上可以称为完美。一开始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不把球送入洞内。但在听到了几次惊叹之后,他便纠正了自己,开始以精确的计算犯下各种各样的失误;等到他们开始教他玩飞镖的时候他已经非常精通于失误了。他越是失误,人们就越喜欢他。因此他以冷酷的技巧控制着那些带有羽毛的小飞镖,从不会让它们落在距离靶子一英尺以内的地方。他甚至让一支飞镖击断了一根钉子,从而使得一盏油灯掉在某人的啤酒杯里,这让一位比较老的酒客狂笑得喘不过气来,不得不被抬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

他们开始称呼他为老好人比尔。

以前从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

一个多么奇怪的夜晚啊。

但是,也有一个糟糕的时刻。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那人是个骷髅。”于是转过身去,便看到一个穿着睡衣的小孩站在吧台的楼上注视着他,那表情并不惧怕,倒像是被恐惧给迷住了。

酒保——比尔·门现在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作利夫顿——尴尬地笑了起来并向他道歉。

“那只是她的幻想,”他说,“你懂的,都是些小孩儿话。快去**躺着,莎儿。还有,给门先生道个歉。”

“他是一个穿着衣服的骷髅,”那孩子说,“为什么他喝下去的酒不会洒出来?”

他几乎开始恐慌了。如此说来,他与生俱来的力量正在消退。通常来讲,人们并不能看到他——他会占据人们感官之中的一个盲点,人们的大脑一般用他们想要见到的东西来填充这个位置。但是,成年人不能看到他这个证据显然不足以对抗如此坚定的声明,而且他可以感受到周围充斥着迷惑的气息。随后,孩子的母亲及时从后屋中出现,把孩子带走了。一些模糊的抱怨声传来,像是“——一个骷髅,浑身全是骨头——”随后就消失在楼梯的转弯处。

而火炉上方的那只大钟一直都在嘀嗒作响,每嘀嗒一声,就斩去他生命中的一秒。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曾经有那么多的时间——

干草堆下面,谷仓的门被轻轻敲响。他听到门被推开了。

“你还醒着吗,比尔·门?”弗莉沃斯小姐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比尔·门分析着话语以及情境,试图领会其中的意义。

是。他大着胆子说。

“我给你带来了一杯热牛奶。”

是。

“快过来。不然等会儿就凉了。”

比尔·门谨慎地沿着木梯子爬下去。弗莉沃斯小姐正举着一只提灯,肩上裹着一块披巾。

“里面加了肉桂。我的鲁弗斯一直都喜欢肉桂。”她叹了口气。

比尔·门能够理解话语中所有的隐藏含义以及暗示,正如同一位航天员能看到他下方的天气形势;它们全都清清楚楚地摆在那儿,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甚至完全用不着有什么实际经验。

谢谢。他说。

弗莉沃斯小姐看了看周围。

“你真的把这儿当成家了。”她欢快地说。

是的。

她拉了拉肩膀上的披巾。

“那我就回房子那儿去了,”她说,“你可以明早把杯子还回来。”

她迅速走进黑夜里。

比尔·门把饮料拿到了阁楼上。他把它放在一根低矮的梁上,长久地注视着它,直到它变凉,蜡烛也燃尽熄灭。

一会儿之后,他听到了一种持续不断的咝咝声。他拿出那个金色的计时器,把它放在阁楼另一头的一堆干草下面。

有没有它其实都一样。

温德尔·胡桐皱着眉,费力地看着房子上的号码——仅仅在这条街上就葬送了一百棵计数松——然后他意识到根本没这个必要。他只是形成了近视眼的习惯。但现在他的视力已经提升了。

找到668号花了不少的时间,因为它其实是在一家裁缝店的二楼。入口在一条小巷里。小巷尽头有一扇木门。在它剥落的油漆之上,某人用图钉钉住了一张告示,上面用乐观主义的字体写道:

快进来!快进来!!新开始俱乐部。

死亡只是全新的开始!!!

门打开后,出现的是一道气味闻起来像是旧油画和死苍蝇的楼梯。它吱吱嘎嘎地响着,那响声简直比温德尔的膝盖发出的还要大。

有人在墙上画满了涂鸦。措辞充满了异域风情,但总体的语气却相当熟悉:崛起的幽灵们,你们失去的只有锁链;沉默的大多数想要的亡者的权利,立即停止活人主义的压迫!!!

在楼梯的顶端有个平台,尽头有个往里开的门。曾经有人从天花板上吊下一盏油灯,但看它的样子好像有几千年没点亮过了。一只苍老的蜘蛛,可能是依靠着油灯里剩余的油过活的,在它高处的巢穴里警惕地看着他。

温德尔再一次看了看那张卡片,习惯性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敲响了门。

校长在愤怒中迈开大步赶回学校,其他的巫师绝望地跟在他身后。

“他应该找谁帮忙!我们这些巫师就在这儿!”

“是的,但我们并不真正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吗?”院长说。

“所以我们要去找出来!”瑞克雷咆哮道,“我不知道他打算找谁帮忙,但我他妈的确定知道我该找谁帮忙。”

他突然停下脚步。后面的巫师纷纷撞在他身上。

“哦,不,”资深数学家说,“拜托,不要做那件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瑞克雷说,“不需要担心。其实我昨晚已经查过书了。举行那个仪式只需要三块木头以及——”

“四毫升老鼠的血,”资深数学家哀伤地说,“你甚至连那也不需要。你可以用两块木头和一颗蛋。不过得是一颗新鲜的蛋。”

“为什么?”

“我猜这样的话老鼠可能会开心一些。”

“不,我问的是那颗蛋。”

“哦,谁知道一颗蛋会有什么感觉?”

“不管怎么说,”院长说,“那个仪式很危险。我一直觉得他待在八边形里只是为了装装样子。我讨厌他斜眼瞧着你、好像在计算什么的模样。”

“是的,”资深数学家说,“我们不需要举行那个仪式。我们克服了绝大多数的困难。龙、怪物、老鼠。记得去年的鼠灾吗?好像到处都是老鼠。可是维第纳利王公不听我们的。为了赶走它们,他付了那个穿红黄色紧身衣、花言巧语的浑球整整一千金币。”

“不过那家伙确实解决了问题。”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当然是解决了问题,”院长说,“他在奎尔姆和斯托·拉特也解决了问题。他本来也可以在伪都解决问题,如果不是有人认出了他的话。这个所谓的‘奇迹的莫里斯先生和他的智慧啮齿动物’诈骗团伙!”[31]

“别跟我玩转移话题这一套,”瑞克雷说,“我们要举行阿示克恩仪式。懂了吗?”

“召唤死神,”院长说,“哦,老天。”

“死神没什么不好的,”瑞克雷说,“他有一种专业人士的派头。活儿干得很棒。可以说是公平、公正,从不耍花招。他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哦,老天。”院长重复道。

他们到达了学校门前。蛋糕夫人走了出来,挡住校长的去路。

瑞克雷抬起眼眉。

校长可不是那种会对女士粗暴无礼并享受其中的特殊乐趣的男人。或者,用另一种方式来说,他是对所有人都一律地粗暴无礼,无关性别,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平等。而且,如果以下的对话不是发生于一个在别人开口说话之前几秒就听到他要说什么的人,以及一个根本不听别人在说什么的人之间,它就会有很大的不同。或者也许不会。

蛋糕夫人开口就是一句答话。

“我才不是你的好女士!”她怒斥道。

“那你是谁,我的好女士?”校长说。

“是吗,你不该对一位值得尊重的人这么说话。”蛋糕夫人说。

“没必要感觉受到了冒犯。”瑞克雷说。

“哦,什么,我现在正在这么做吗?”蛋糕夫人说。

“女士,你为什么会在我还没提出问题的时候就回答呢?”

“什么?”

“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什么?”

两人互相瞪着对方,陷入了无法解脱的对话死锁。然后,蛋糕夫人突然明白过来了。

“哦,我又把预言开关打开了。”她说,然后把一只指头伸进耳朵里,嘎吱作响地转了几圈,“现在好了。听着,原因是——”

但是瑞克雷已经受够了。

“庶务长,”他说,“给这个女人一便士让她干自己的事去,好吗?”

“什么?”蛋糕夫人突然感到超出理智的愤怒。

“这年头这种事真是太多了。”瑞克雷对院长说道。他们大步走开了。

“这是由于生活在大城市中带来的精神压力,”资深数学家说,“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人们会出现一些可笑的表现。”

他们从大门旁的便门进了学校,院长当着蛋糕夫人的面把门关得紧紧的。

“他可能不会来,”当他们穿过中庭时,资深数学家说,“老温德尔的欢送会时他就没来。”

“仪式一定能把他召唤来的,”瑞克雷说,“那不仅是给他寄了邀请函,而且上面还写了‘盼复’!”

“哦,要开派对了吗?我喜欢雪莉酒。”庶务长说。

“闭嘴,庶务长。”

在暗影区,这座充满了小巷的城市里最为充满了小巷的一部分,有一条小巷。

一个闪着光的小东西滚进了这条小巷,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过了一小会儿,传出了轻微的金属噪声。

校长书房里的气氛冰冷。

最终,庶务长颤抖着说:“也许他很忙?”

“闭嘴。”其他的巫师一起说道。

有些事情正在发生。在地板上用粉笔画出的八边形里面,地面开始结霜、变白。

“以前从没有这样过。”资深数学家说。

“这全都错了,”院长说,“我们应该准备一些蜡烛、一些大锅、一些在坩埚里冒着泡的东西、一些闪光尘和一些有色烟雾——”

“仪式并不需要那些东西。”瑞克雷尖锐地指出。

“仪式或许不需要,但是我需要,”院长喃喃道,“没有那些正确的配料就做事情,就仿佛脱掉所有的衣服洗澡。”

“我正是这样做的。”瑞克雷说。

“哼。好吧,各有道理,当然,但我们之中还是有一些人认为我们必须保证高标准。”

“也许他正在度假?”庶务长说。

“哦,没错,”院长嗤笑道,“在某个沙滩上?几杯冷饮,再加上一顶写着‘快吻我’的帽子?”

“等一下。等一下。有什么东西来了。”资深数学家悄声道。

八边形上方的空中出现了一个戴着兜帽的身影的模糊轮廓。它似乎在不停地抖动,就像是透过特别热的空气看到的东西那样。

“那就是他。”院长说。

“不,不是,”近代如尼文讲师说,“那只是一条灰袍——里面没有——”

他停了下来。

那个身影缓缓地转了过来。整个袍子是挺立着的,似乎表示有人在穿着它,但与此同时它给人一种空洞的感觉,就好像它为一个没有形状的东西定义了一种形状。兜帽里是空的。

空洞盯着巫师们看了几秒,然后聚焦在校长身上。

它说,你是谁?

瑞克雷咽了下口水:“呃。马斯特朗·瑞克雷。幽冥大学校长。”

兜帽点了点头。院长把手指伸进耳朵里掏了掏。这条袍子并没有说话。没有任何的声音被听到。就好像你突然有了一段关于未被说出的话语的记忆,并且对于这段记忆是怎么来的毫不知情。

兜帽说,你是这个世界的一个高等存在吗?

瑞克雷看了看其他的巫师。院长对他怒目而视。

“呃……你知道……对……同类之中最好的以及所有其他类似的东西……是的……”瑞克雷应付道。

他被告知,我们带来了好消息。

“好消息?好消息?”瑞克雷在没有凝视者的凝视之下不安地扭动,“哦,好。那真是好消息。”

他被告知,死神退休了。

“抱歉?”

他被告知,死神退休了。

“哦?那是一个……消息……”瑞克雷不确定地说,“啊。怎么退休的?到底……怎么回事?”

他被告知,我们对于近期标准的失效感到抱歉。

“失效?”校长这会儿完全昏了头,“呃,啊。我不确定有什么……我是说,确实那个伙计经常在闲逛,但大多数时候我们不怎么……”

他被告知,一切都变得非常不规律。

“有吗?有这回事吗?哦,好吧,我们不能继续这么不规律。”校长说。

他被告知,那一定非常糟糕。

“呃,我……那就是……我想我们……我不太确定……真的很糟糕吗?”

他被告知,但现在负担已经被去除了。庆祝吧。没别的事情了。将会有一个短暂的过渡期,随后会有一位适任的候选者自荐产生,使得通常的服务得以恢复。同时,我们为过剩的生命力造成的各种不可避免的不便而感到抱歉。

那个身影抖动着,似乎正在消失。

校长拼命地挥着手。

“等等!”他说,“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我命令你停下来!什么服务?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是谁?”

兜帽再度转向他,并且说道,我们什么都不是。

“那帮不上忙!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是湮灭。

那身影消失了。

巫师们陷入了沉默。八边形里的霜冻开始升华进入空气。

“啊哦。”庶务长说。

“短暂的过渡期?就是这么回事?”院长说。

地板晃动了一下。

“啊哦。”庶务长又说了一次。

“那无法解释为什么所有东西都有了自己的生命。”资深数学家说。

“等一下……等一下,”瑞克雷说,“如果人们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留下他们的遗体以及一切,但是死神没有来把他们带走——”

“那就表示他们正在这里排着队。”院长说。

“而且也没有地方可去。”

“不仅仅是人,”资深数学家说,“肯定是所有的一切。一切会死的东西。”

“让整个世界充满了生命力。”瑞克雷说。

巫师们用单一的音调说话,每个人的思想都远远跑在谈话的前头,冲向那遥远又恐怖的结论。

“逗留在附近,没有事情可做。”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鬼魂。”

“闹鬼。”

“见鬼。”

“等一下,”庶务长终于努力地跟上了形势,“我们为什么要担心这事呢?我们不需要害怕死人,不是吗?说到底,他们只不过是死了的人。只是普通人,和我们一样。”

巫师们思索着这番话。他们互相对视着。他们开始叫喊,所有人,同一时间。

没人记得一丁点儿关于适任候选人的事情。

信仰是整个多元宇宙最强大的自然力量。严格意义上说,它可能无法移山,但它能够创造出一种可以移山的事物。

人们对于信仰的观念整体上存在着错误。他们认为的信仰其实是倒过来的。他们认为在这个过程中,首先有事物,然后才有信仰。事实上刚巧相反。

信仰在苍穹中来回搅动,正如同一团团在陶工的轮盘中旋转的黏土。举个例子来说,神就是这么产生的。他们很显然是被自己的信仰者创造出来的,因为大多数神的简历非常短,暗示着他们的出身不可能有多神圣。他们做的事情恰巧是人会去做的,特别是涉及少女、黄金雨以及击败你的敌人这些方面,只不过人做不到罢了。

信仰同时还创造了一些其他东西。

它创造了死神。不是死亡,死亡只是用于描述一个长期的失去生命状态的术语。而是那个人格化了的死神。他可以说是与生命共同进化的。早在第一个生命甚至没有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突然间成为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的这个概念的时候,死神就诞生了。在人们根本没有考虑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了死神;人类只不过是给一个已经存在了数百万年的人格补充了外在形象,增添了镰刀、袍子这一类的装饰。

现在,他离开了。但是信仰没有停止。信仰是基于相信而存在的。因此当信仰的焦点消失的时候,新的焦点便会涌现出来。目前它们还都很渺小,力量不甚强大。各个物种的死神分头出现,不再是统一的一个死神,而是各有区分。

在溪流中,披着黑色鳞片的蜉蝣的死神来回穿梭。

在森林里,一个仅有声音的造物——树木的死神一边咯咯咯地响着一边游**。

在沙漠里,一个黑色的空甲壳在离地大约半英寸的地方有目的地移动着……乌龟的死神。

但是人类的死神暂时还没有诞生。人类相信的东西特别复杂。

就像现成的货和订做的货之间的区别。

那条小巷中传出的金属声音停了下来。

接下来是一片沉静。那是那种特别警惕的、有东西故意不发出任何噪声的沉静。

最终,有一种非常微弱却刺耳的声音消失在远方。

“别站在门口,朋友。别挡住走廊了,快进来。”

温德尔·胡桐在昏暗中眨着眼睛。

当他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之后,他意识到在这个几乎没什么家具还布满灰尘的房间里,有一些椅子摆成半圆形。所有的椅子都被占据了。

在椅子中间——或者说在这个半圆形的焦点处——有一张小桌子,一个人曾经坐在上面。此人现在正朝他走来,向他伸出手,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

“别告诉我,让我猜一下,”这人说,“你是个僵尸,对不对?”

“呃。”在此之前,温德尔·胡桐从没见过有着如此苍白的皮肤的人,甚至也从没想到过人的皮肤可以这么苍白。此人身上的衣服也是他从未见过的,像是被锋利的剃刀洗过一样,散发出的气味让他觉得某人不仅是穿着这套衣服死的,死后也一直穿着它。也没见过此人挂着的“乐意当个灰人”勋章。

“我不知道,”他说,“我想是这样。只不过他们把我埋了,你瞧,然后里面有这张卡片——”他把它举起来,好像它是一面盾牌。

“当然。当然。”那个人说。

他看来是想和我握手,温德尔想道。如果我真的和他握手了,握完之后我的手肯定会多几根手指。哦,老天,我最后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还有,我死了。”他磕磕绊绊地说。

“而且受够了被其他人推来推去,对不对?”面色苍白的人说。

温德尔极其小心地跟他握了下手。

“呃,也不是完全——”

“我叫舒。瑞格·舒。”

“胡桐。温德尔·胡桐,”温德尔说,“呃——”

“是啊,总是这样,”瑞格·舒充满愤恨地说,“你死了之后,人们总是不想了解你,不是吗?他们的样子就好像你是一种可怕的疾病。死亡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不是吗?”

“所有人,我应该想到了。”温德尔说。

“是的,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告诉别人你死了,然后他们看你的样子就像是见到了一个幽灵。”舒先生继续道。

温德尔发现,与舒先生谈话就跟与校长谈话差不多。你说了什么实际上无关紧要,因为他并没有在听。只不过,马斯特朗·瑞克雷不听你说话是因为他懒得听,而瑞格·舒则是在脑子里扮演着你的角色并且把对话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