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过一本书,上面说他们真正需要的其实不是血液,”院长急切地想要帮腔,“他们只是需要血液里的某种成分,好像是叫——血地精[13]。”

其他的巫师盯着他。

院长耸耸肩。“我可不知道,”他说,“血地精——书上就这么写的——它和人血液里含有的铁有关。”

“我很确定我的血液里没有什么血地精这种鬼东西。”资深数学家说。

“不管怎么说,总比僵尸好吧,”院长说,“吸血鬼要高贵得多,起码不会整天到处乱跑。”

“要知道,僵尸是可以由人转化而来的,”近代如尼文讲师循循善诱地说,“连魔法都不用。只要用一种稀有鱼类的肝脏和一种特别的草根的提取物混合起来就行。喝下一勺,等你醒过来的时候,你就变成僵尸了。”

“哪一种鱼?”资深数学家说。

“我怎么知道?”

“那么,为什么有人会知道呢?”资深数学家用令人不爽的语气说,“难不成是某人某天早上醒来,然后说,嘿,我有个主意,我来把某人变成僵尸吧,我只需要准备一种稀有鱼类的肝脏和一块草根就行,问题就在于,哪种鱼和哪种草才是正确的呢?你们可以在茅屋边上看到实验序列,不是吗?第九十四次实验,红带鱼的肝脏和疯狂草的根……无效;第九十五次实验,枪刺鱼的肝脏和达姆达姆的根……无效;第九十六次实验——”

“你在说什么呢?”校长质问道。

“我只是在从本质上说明这是不可能的——”

“闭嘴,”校长说,这也立即成了现实,“我觉得……我觉得……听着,死亡一定在继续发生,不是吗?死神必须得来,这就是活着的意义。你活着,然后你死了。它不能就这么停下来。”

“但是他并没有为温德尔而来。”院长指出这一点。

“死亡随时都在发生,”瑞克雷无视了他,“大多数东西一直都在死掉。连蔬菜也是一样。”

“但是我不觉得死神会为了一个土豆而来。”院长怀疑地说。

“死神会为了任何东西而来。”校长坚定地说。

巫师们睿智地点着头。

过了一会儿,资深数学家说:“你们知道吗?有一天我读了一本书,上面说每过七年,你身体里的每一个原子都会被替换掉。新的原子不断地附上原有的,而旧的原子则会掉下去。这种事一直都在发生,真是神奇啊。”

资深数学家在讨论中做的事,就相当于把一层厚厚的糖浆倒在一只精确的怀表里面的踏板上。

“什么?那么旧的原子哪里去了?”瑞克雷不由自主地问。

“不知道。我猜它们可能只是飘浮在空气中,直到附在另一个人身上。”

校长看起来像是受到了冒犯。

“什么,巫师也是一样吗?”

“哦,是的,所有人都一样。这是自然存在的奇迹之中的一部分。”

“是吗?我觉得这很不卫生,”校长说,“我猜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

“我不该这么想,”资深数学家怀疑地说,“我觉得你不应该阻止自然存在的奇迹。”

“但那也就意味着所有东西都是由其他东西组成的。”瑞克雷说。

“是的。难道不是很神奇吗?”

“我觉得应该是很恶心。”瑞克雷简略地说。

“无论如何,我要指出的是……要指出的是……”瑞克雷停顿了一下,试图回忆起来,“你不能就这么消灭死亡,这就是我的观点。死神是不会死的。那就像是让一只毒蝎叮咬它自己。”

“事实上,”资深数学家说,他时刻都准备好可以在讨论中引用的事实,“你可以让一只毒蝎——”

“闭嘴。”校长说。

“但我们不能让一个不死的巫师到处乱走,”院长说,“再说我们也不知道他那个脑袋瓜里会想出什么鬼主意。我们必须……让他停下来。这是为了他好。”

“没错,”瑞克雷说,“是为了他好。应该不会太难。肯定有几十种可以对付不死者的方法。”

“大蒜,”资深数学家断然说道,“不死者讨厌大蒜。”

“这不能怪他们。我也受不了那玩意儿。”院长说。

“你也是不死者!”庶务长指控道。没有人理他。

“对,还有一些圣物,”资深数学家说,“低级的不死者只要看到那些圣物就会化作尘埃。而且不死者也不喜欢阳光。还有,如果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你就把它们埋在十字路口下面,这招绝对有效。最后你要在它们身上打一个桩,确保它们不会再一次站起来。”

“桩上放个大蒜。”庶务长说。

“好吧,好吧。我想你可以往桩上放个大蒜,没问题。”资深数学家不情愿地退让了。

“我觉得一块好牛排上不应该放大蒜,”院长说,“只要放点油和香料就成。”[14]

“红辣椒就不错。”近代如尼文讲师快活地说。

“闭嘴。”校长说。

扑通。

那个橱柜门上的合页终于顶不住了,橱柜里的东西撒得满屋都是。

安卡-摩波城市警卫队的科隆·弗雷德中士今晚值班。他看守着安卡和摩波之间最重要的通道——铜桥,免得它被人给偷了。

谈到犯罪预防问题,科隆中士发现,最安全的方式是要从大处着眼。

有一个学派认为,一个人若要被承认为是安卡-摩波法律的热心守护者,他就必须走街串巷、收买线人、跟踪嫌犯什么的。

科隆中士从没信过这个学派。尽管他会匆忙解释说,那是因为想要减少安卡-摩波的犯罪行为就如同想要把大海里的盐分给降下来,而如果要想当一个正直而又敏锐的法律守护者,唯一的下场就只能是“嘿,瞧瞧下水沟里那具尸体,那不是科隆中士吗?”,但实际上,他认为现代的、超前的、智慧的警官理应比同时代的罪犯抢先一步。总有一天,会有一个窃贼来试图偷走铜桥,那时他便会发现科隆中士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与此同时,在此处站岗也可以避风,他可以在这里放松地吸一支烟,并且不会看到任何会打扰到他的东西。

这会儿,他两只胳膊肘架在桥栏杆上,茫然地思索着人生。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薄雾里走出来。科隆中士认出了那熟悉的尖顶巫师帽。

“晚上好,警官。”戴着这顶帽子的家伙说。

“早安,阁下。”

“你能帮我爬到桥栏杆上去吗,好心的警官?”

科隆中士犹豫了一下。不过,这家伙是个巫师。要是不帮巫师的忙可就会有大麻烦了。

“是要尝试一些新法术吗,阁下?”他欢快地说,同时帮助这个瘦骨嶙峋却又重得出奇的巫师爬到摇摇晃晃的桥栏杆上。

“不是。”

温德尔·胡桐向着桥的外侧跨出一步。响起了一阵嘎吱声。[15]

科隆中士低头注视着安卡河的水面慢慢地合拢。

这些巫师。总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他又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几分钟之后,一座桥墩附近水面上的杂物和垃圾开始搅动起来,那里恰巧有一个满是泥泞的楼梯通向水面。

尖顶帽的尖顶露了出来。

科隆中士听到那个巫师慢慢地爬上楼梯,嘴里一直在低声咒骂。

温德尔·胡桐又回到了桥上。他浑身都湿透了。

“你肯定想回去换身衣服,”科隆中士提议道,“你这样会得伤风死掉的。”

“哈!”

“把脚放到烧得旺旺的火堆前面,是我的话就这么做。”

“哈!”

科隆中士注视着站在只属于他自己的小水坑里的温德尔·胡桐。

“你是在尝试某种特殊的水下魔法吗,阁下?”他壮着胆子问道。

“并非如此,警官。”

“我总是想要知道水下究竟是什么样的,”科隆中士鼓励地说,“深海之下危险而又奇特的生物们……有一次我母亲给我讲了个故事,说有一个小男孩变成了美人鱼,呃,可能不是美人鱼吧,然后他经历了许多冒险——”

他的声音在温德尔·胡桐可怖的凝视之下停止了。

“真无聊,”温德尔说完就转过身,一跳一跳地走向迷雾之中,“非常、非常无聊。简直无聊透顶。”

科隆现在又是独自一人了。他用颤抖的手又点燃了一根香烟,然后开始匆忙返回夜巡警卫营。

“那张脸,”他对自己说,“还有那双眼睛……像那个,叫什么来着……在缆绳街上开熟食店的那个该死的矮人……”

“中士!”

科隆僵住了。然后他低下头去看。一张脸正在地面的高度仰头看着他。在他重新回过神来之后,他认出这张脸属于他的老朋友自割喉咙迪布勒,后者正是碟形世界的活化石,生动地说明了人类是由啮齿动物进化而来的。自割喉咙迪布勒喜欢自称为商业冒险家。其余所有人都认为他只是一个流动街头小贩,而且赚钱的方式饱受批判,因为他卖的东西总是有些微小却重要的瑕疵,比如试图卖掉他没有或者没用的东西,有时,他卖的东西根本不存在。大家都知道仙子金币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就会消失,但与“自割喉咙”售卖的物品相比,仙子金币简直可以算是一块钢筋混凝土了。眼下他正站在一个通往安卡-摩波无数酒窖中的梯子的最低处。

“你好,喉咙。”

“你能下来一下吗,弗雷德?就一分钟。我可能需要点法律援助。”

“有什么问题吗,喉咙?”

迪布勒挠了挠他的鼻子。

“好吧,弗雷德……假如有人给你东西的话,你会不会有罪?我是说,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

“有人一直在给你东西吗,喉咙?”

迪布勒点了点头。“不知道。你知道我把我的商品都放在这下面吧?”他说。

“是啊。”

“你瞧,我只是下来想要点点库,结果……”他无助地挥了挥手,“那个……下来看看吧……”

他打开酒窖的门。

在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发出扑通一声。

温德尔·胡桐漫无目的地沿着暗影区中的一条黑暗小巷蹒跚前行,他的双臂向前伸出,双手则无力地垂在手腕之下。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总之这似乎就是走路的正确方式。

试试看跳楼怎么样?不行,那肯定也没有用。再说现在走路已经够困难了,要是两条腿都断了肯定不会对这个情况有所改善。服毒?他推测那一定会是非常严重的腹痛。上吊?悬在空中很可能比坐在河底还要无聊。

他来到一处由数条小巷交会而形成的天井里。环境脏乱得令人恶心,老鼠从他身边四散而逃,一只猫发出尖叫并从房顶上离开了。

正当他站在原地,思索自己身在何处、自己为什么身在此处以及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等等哲学问题的时候,他感觉到一只小刀的刀尖正顶在他的脊梁骨上。

“好啦,老爷爷,”他身后的一个声音说,“要钱还是要命?”

黑暗中,温德尔·胡桐的嘴角露出一个可怖的笑容。

“我可不是开玩笑,老头子。”那个声音说。

“你们是盗贼行会的人吗?”温德尔说,并没有转过身。

“不,我们是……自由职业者。快点,让我们看看你的钱是什么颜色的。”

“没钱。”温德尔说。他转过身来。原来他身后的抢劫犯还有另外两个跟班。

“老天爷,看看他的眼睛。”其中一名跟班说。

温德尔将双臂举过头顶。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他呻吟道。

跟班们向后退却。然而不幸的是他们身后有一堵墙。

他们尽力将自己平摊在墙上。

“哦哦哦哦噢噢噢噢哦哦哦哦快滚开哦哦哦噢噢噢哦哦哦。”温德尔说,并没有意识到唯一一条能够逃走的路刚巧被他挡住了。为了增强效果,他还开始转动眼睛。

吓疯了的抢劫未遂者们从他高举的手臂之下逃走,但在那之前,其中一个把刀子深深地捅进了温德尔·胡桐的鸡胸。

他低头看着那把刀子。

“嘿!那是我最好的一条袍子!”他说,“我本想穿着它进棺材——你们看看这个行不行?你们知道要修补丝绸有多么困难吗?你们都给我回来——看看这个,就这个地方——”

他聆听着。除了逐渐变得越来越远的匆忙脚步声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温德尔·胡桐把刀子拔了出来。

“差点把我杀死了。”他喃喃说着,把刀子扔了。

在那个酒窖里,科隆中士捡起大片地板堆积物中的一块。

“这里肯定有好几千个这玩意儿,”迪布勒在他身后说,“我想要知道的是,是谁把它们放在这里的?”[16]

科隆中士用手一圈又一圈地转动那个物体。

“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他说。他把那个东西摇了摇,他的脸被照亮了:“很漂亮,不是吗?”

“门锁得好好的,”迪布勒说,“而且我还给盗贼行会交了保护费。”

科隆又一次摇动那个物件。

“真好看。”他说。

“弗雷德?”

科隆着了魔似的注视着这个玻璃小球里正向下飘落的遥远又渺小的雪花:“嗯?”

“我该怎么做呢?”

“不知道。我想这些应该是你的了,喉咙。不过还真想不出为什么会有人把这东西丢掉。”

他转过身走向门口。迪布勒挡住了他的去路。

“承惠十二便士。”他圆滑地说。

“为什么?”

“为你刚才放进你口袋里的那个小东西,弗雷德。”

科隆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球。

“得了吧!”他抗议道,“你刚刚才找到它的不是吗?它根本没有花你一个子儿!”

“是啊,但还得算上储存费……打包费……处置费……”

“两便士。”科隆绝望地说。

“十便士。”

“三便士。”

“七便士——这已经是在割我自己的喉咙了,我告诉你。”

“成交。”中士不情不愿地说。他又一次摇了摇那个小球。

“很漂亮,不是吗?”他说。

“绝对超值。”迪布勒说,他充满期待地搓着手。“这东西肯定能大卖。”他说着,捡起几个小球塞到盒子里。

当他们离开时,他将门锁好了。

在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发出扑通的声响。

一直以来,安卡-摩波都有着欢迎各个不同种族、肤色和形状人士的传统,只要他们有足够的钱在这里花销并且买上一张返程票就行。

根据商人行会的著名出版物《欢迎来到安卡-摩波——一千个惊喜之城》所言——访客将会在这座古城数不尽的酒馆和旅店中得到热情的欢迎,它们还专门为来自远方的客人订制了特别服务。所以无论你是人类、巨怪、矮人、地精还是侏儒,安卡-摩波都会让你高兴地举起酒杯并且说:“干杯!往这儿看,小老弟!喝,干,你的,杯子!”

温德尔·胡桐不知道不死者都去哪里找乐子。但他确定无疑的是,假如他们能找到什么乐子的话,那一定就是在安卡-摩波。

他疲惫的脚步带领他走向暗影区的深处。只不过它们现在并没有很疲惫。

温德尔·胡桐在幽冥大学的高墙之内生活了超过一个世纪。从累计的年份来说,他是活了很久。但从社会经验的角度来说,他大约只有十三岁。

他现在看到的景象、听到的声音、闻到的气味都是他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暗影区是这座城市最古老的一部分。如果你能够画下一幅显示出一切邪恶、罪恶以及不道德之事的地图,正如那些表现黑洞附近的引力场的示意图那样,那么即使是在安卡-摩波,暗影区的示数也会高得引人注目。实际上,暗影区恰恰具备方才所提及的天文学现象——黑洞的一个显著特征:它有着强大的吸引力,没有光线能从其中逃出来,因此它确实可以说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或者说下一个世界。

暗影区就像是一座城中之城。

街上熙熙攘攘。模糊的身影穿行其间,忙于他们各自的杂务。奇异的音乐从凹陷的楼梯井中飘上来,同样飘上来的还有刺激且令人兴奋的气味。

胡桐穿过地精的小吃摊,还有矮人酒吧,那其中传出歌唱和打斗的声音,正是矮人依照传统会同时做的两件事。而且这里还有巨怪,他们在人群中走动的样子就像……就像高个子走在一群矮个子之中。而且他们一点都不慌张。

在此之前,温德尔只在这座城市中更为高尚的地方[17]见过巨怪,在那些地方,他们的任何行动都异常小心翼翼,以免出现不慎用棍子把其他人打死并且吃掉的情况。但在暗影区,他们毫不畏惧地大步前进,头昂得高高的,几乎比他们的肩胛骨还要高。

温德尔·胡桐漫步于人群之中,就像弹珠台上一颗被随意射出的弹子。在这里,从一个酒吧里迸出烟雾和爆炸声,将他驱赶回街道上;在那里,一道不显眼的门扉暗示着非同寻常的、被禁止的愉悦,就像一块磁石一样大力地吸引着他。温德尔·胡桐的生命中甚至未曾包括许多种寻常的、得到允许的愉悦。他甚至不清楚那些愉悦究竟是什么。在一道用粉色灯光照亮、似乎正在发出邀约的门扉上画着一些潦草的图画,让他更进一步地沉迷其中,充满了学习的欲望。

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沉浸在全然的惊讶中。

这个地方!从大学步行过来只需十分钟,就算是蹒跚而行,也只要十五分钟!而他从来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这么多人!这么多噪声!这么强烈的生机!

几个体态和种族各不相同的人推挤着他。其中一两个刚想要开口说话,立刻就闭上了嘴并且匆匆离开。

他们想道……瞧他的眼睛!就像螺丝刀!

随后,阴影里传来一道声音:“哈喽,大男孩,想找点乐子吗?”

“哦,当然!”温德尔·胡桐早已迷失在新奇的震撼之中,“哦,当然!当然!”

他转过身。

“真他妈该死!”响起了某人沿着小巷向远方逃窜的脚步声。

温德尔的脸垮了下来。

生活,正如它的字面意思,只能由活着的生物去享受。也许回到自己身体里这回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曾经以为不是如此,真是太蠢了。

他转过身,几乎都没再费力保持自己的心脏跳动,并且返回了大学。

温德尔艰难地穿过大厅前面的四方院子。

校长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他在那儿呢!”

“就是他!”

“抓住他!”

温德尔久经训练的思绪冲下了悬崖。他环视着五张写满了忧虑、红彤彤的大脸,更重要的是,这些面容他都非常熟悉。

“哦,你好,院长,”他闷闷不乐地说,“这位是资深数学家吗?哦,还有校长也在,这是——”

“抓住他的胳膊!”

“别看他的眼睛!”

“抓住他的另一条胳膊!”

“这是为了你好,温德尔!”

“这不是温德尔!它是一个黑夜生物!”

“我向你们保证——”

“你们抓住他的腿了吗?”

“抓住他的腿!”

“抓住他的另一条腿!”

“你们把他的全部东西都抓住了吗?”校长咆哮道。

巫师们点点头。

马斯特朗·瑞克雷将手伸进自己的长袍那巨大的内袋中。

“好啦,你这人形的恶魔,”他高叫道,“你对这个东西有什么看法?啊——哈!”

温德尔眯眼看着被以胜利的姿态伸到他的鼻子下面的这个小东西。

“嗯,呃……”他不太有信心地说,“我想……对……嗯……是的,这个气味非常特别,难道是……是的,相当确定。这是大蒜,普通的栽培大蒜。对吗?”

巫师们瞪眼看着他。他们瞪眼看着小小的白色蒜瓣。他们再次瞪眼看着温德尔。

“我说对了,不是吗?”他说,并且试图露出微笑。

“呃,”校长说,“是的。是的,说对了。”瑞克雷思索着是不是应该再说点什么。

“干得好。”他说。

“谢谢你们的尝试,”温德尔说,“我真的很感激。”他向前走去。巫师们发觉他就像一座冰川一样不可阻挡。

“现在我打算躺一会儿,”他说,“这一天真的很漫长。”

他蹒跚着走进大厅,吱嘎作响地走过走廊,最后终于到达了自己的房间。似乎有其他人将他们的一些物品搬了进来,但温德尔只是简单地用一条胳膊扫了一圈并且把它们全部推到走廊上。

然后他在**躺了下来。

睡觉。好吧,他感到疲倦了。这是个好的开始。但是睡眠意味着放弃控制,而他并不是很确定他的各种系统有没有完全恢复功能。

话说回来,忽略其他问题直击本质,他真的有必要睡觉吗?毕竟他已经死了。死亡应该和睡眠差不多,只不过是睡得更死罢了。人们说死亡就和入睡没什么区别,当然,如果你不小心的话,你的某些部分会腐烂、脱落。再说,你睡着的时候应该做什么呢?做梦……做梦不就是在整理你的记忆什么的吗?那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

他注视着天花板。

“我从没有想到过死掉竟然会这么麻烦。”他大声说道。

一小会儿之后,一种微弱却持续的声音使得他转过头去。在火炉上方有一个装饰烛台,用一个铁框架固定在墙上。这是一个温德尔非常熟悉的家具,熟悉到他已经有五十年没有真正看见过它了。

固定它的螺丝被旋了出来。那颗螺丝慢慢地旋转着,每转一下都发出吱嘎的响声。

转了五六圈之后,螺丝掉在地上,发出叮当的声音。

在碟形世界上,无法解释的现象本身并不罕见。[18]只不过,通常无法解释的现象会更有意义,或者至少会比螺丝自己旋出来更有趣一些。

似乎没有其他东西准备动一动了。温德尔放松身体,再一次开始整理自己的记忆。这其中有那么多他早就已经完全忘了的事情。

外面传来短暂的低语声,随后门就砰地被推开了——“抓住他的腿!抓住他的腿!”

“抓住他的胳膊!”

温德尔试着坐起来。“哦,大家好啊,”他说,“有什么事吗?”

站在床脚方向的校长拿出一个麻布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又大又沉重的物件。

他把它举得高高的。

“啊——哈!”他说。

温德尔偷眼看着那个物件。

“怎么了?”他十分配合地说。

“啊——哈。”校长又说了一遍,只不过这次的语气没那么确定了。

“这是空眼爱奥的符文双手斧。”温德尔说。

校长对他翻了个白眼。

“呃,是的,”他说,“说得没错。”他把斧子往肩膀后面一扔——差点把院长的左耳给削掉,又在麻布袋子里掏摸起来。

“啊——哈!”

“这是鳄鱼神奥夫勒的神秘牙齿的一个样本,制作得相当精良。”温德尔说。

“啊——哈!”

“这个是……我想想……是的,这是没品位奥德加的一整套神圣飞鸭。我说,这还挺有意思的!”

“啊——哈。”

“这是……别告诉我,别告诉我,让我想想……这是臭名昭著的苏提教派的圣玲珑,不是吗?”

“啊——哈?”

“我想这个是霍万达兰的三头鱼教所信奉的三头鱼。”温德尔说。

“这太荒谬了。”校长说着,把鱼扔在了地上。

巫师们垂头丧气。看来宗教圣物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靠谱。

“给你们带来如此不便,真是十分抱歉啊。”温德尔说。

院长突然激动起来。

“阳光!”他兴奋地喊道,“一定能有效!”

“抓住窗帘!”

“抓住另一边的窗帘!”

“一,二,三……拉!”

温德尔在极具侵略性的阳光之下眨着眼睛。

巫师们屏住呼吸。

“抱歉,”他说,“看起来没用。”

他们再一次垂头丧气。

“你就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吗?”瑞克雷说。

“没有变成灰尘然后被风吹走之类的冲动吗?”资深数学家充满期待地说。

“如果我晒太阳太久,我的鼻子可能会脱皮,”温德尔说,“不知道这会不会有帮助。”他试着微笑。

巫师们彼此对视并且耸肩。

“都出去。”校长说。巫师们成群结队地退出房间。

瑞克雷跟在他们身后。他在门口处停了下来,朝温德尔摆动手指。

“这种不合作的态度不会对你有任何好处的,温德尔。”他说着,“砰”的一声把门在他身后关上。

几秒之后,固定着门把手的四个螺丝钉非常缓慢地自己旋转了出来。它们向上飘起,在天花板附近绕了几个圈子,然后落了下来。

温德尔对此略加思索。

记忆。他有这么多的记忆。足足一百三十年的记忆。当他还活着的时候,他连这其中的百分之一都记不起来,但现在他死了,他的脑海反而变得井井有条,只有一条思绪的银线在颤动——他可以感觉到一切的记忆。他曾经读过的文字、看过的景象、听过的声音,全都清清楚楚、分门别类地摆放好。没有任何东西被忘记。所有东西都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一天之内发生的第三个无法解释的现象。其实应该是四个,如果算上他死而复生这一事实的话。而那才是真正无法解释的。

它需要一个解释。

好吧,那是其他人的问题了。所有事情现在都是其他人的问题了。

巫师们蹲在温德尔房间的门外。

“东西都备齐了吗?”瑞克雷说。

“我们为什么不能叫些仆人来干这事?”资深数学家低声说道,“这太没面子了。”

“那正是因为我想让这件事办得有面子,”校长怒斥道,“如果一定要有人把一个巫师埋在十字路口下面再钉上木桩,那就得由巫师来干。我们可是他的朋友啊。”

“话说回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院长盯着他手上的器械。

“这东西叫作铲子,”资深数学家说,“我看到过园丁是怎么使唤它的。首先把尖的一头插在地里,接下来的部分就比较有技术含量了。”

瑞克雷眯着眼睛透过钥匙孔往房间里窥视。

“他又躺下了。”他说。他站了起来,拍掉膝盖上的灰尘,然后握住了门把手。“好了,”他说,“听我口令:一……二……”

园丁莫多正推着整整一车修剪下来的树篱,走向新建的高能魔法研究所大楼后面的一处篝火,正当此时,五六个巫师以对于巫师来说非常快的速度走了过去。温德尔·胡桐被他们所有人一起抬着。

莫多听到他在说:“说真的,校长,你真确定这一次能成功吗?”

“我们是真心地为了你着想。”瑞克雷说。

“这个我很确定,但是——”

“我们很快就会让你再次恢复以前的感觉了。”庶务长说。

“不,我们不会,”院长嘶声说,“这才是重点!”

“我们很快就会让你感觉和从前一点也不一样,这就是重点。”当他们转过街角时,庶务长哆哆嗦嗦地说。

莫多再次捡起手推车的把手,思绪重重地推着它,走向那个封闭的区域——那里有他的篝火,他的肥料堆,他的霉烂树叶的小山,以及当下雨的时候他便坐在其下的小草棚。

他以前是宫廷里的园丁助理,但现在这个工作有趣多了。你真的能见识到生活中很多奇妙的东西。

安卡-摩波的社会是一个街头社会。街头上总是会有些有趣的事情发生。此时此刻,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装水果的马车停在街上,而它的驾车人则抓着院长法师袍的领口,把院长举到离地面六英寸高的位置,并发出将院长的脸推到院长脑袋后面的险恶威胁。

“这些是桃子,对不对?”他持续地吼叫着,“你知道桃子放得太久会怎样吧?它们会烂掉。这里的许多东西都会烂掉。”

“你要知道,我是一位巫师,”院长说道,他的尖头鞋子在空中晃**,“要不是会违反除非在纯防御状态下不得使用魔法的规矩,你现在可就有大麻烦了。”

“话说,你们到底在干啥啊?”驾车人把院长举得低了些,以便可以从他的肩膀上方怀疑地看着前面发生的一切。

“是啊,”一个正试图控制一群拉着木材车的劳工的人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可都是按钟点付钱的!”

“前面的动一动!”

木材车的驾车人转过身子,面对着他后面排成长队的车辆。“我正试着动呢,”他说,“这不是我的错,对吗?前面有一群巫师正在这该死的路上挖坑!”

校长沾满泥泞的脸在坑洞的边缘露了出来。

“哦,老天,院长,”他说,“我不是让你解决这件事吗!”

“是的,我正在请求这位绅士后退并且走另一条路。”院长说道,并担心自己是不是开始窒息了。

水果商把院长转过九十度,从而让他可以看到水泄不通的街道。“你试过让六十辆车同时后退吗,嗯?”他质问道,“这可没那么容易。特别是现在你们这群家伙已经把路堵到下一个路口,没有人可以动一下,因为所有人都挡住了其他人的路,明白吗?”

院长试着点头。他曾经对自己的智慧感到惊奇,因为正是他提议在小神灵路和百老汇路——安卡-摩波两条最繁忙的街道——的十字路口挖坑。当时好像挺符合逻辑的。就算是最有毅力的不死者也会被巨大的交通量给压得死死的。唯一的问题在于,所有人都低估了交通高峰时期在两条主路的交会处挖坑的难度。

“好啦,好啦,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拥挤的人群让出一个空隙,使得城市警卫队科隆中士的庞大身形得以出现。他以不可阻挡的气势穿过人群,大肚子挺在前面。当他看到巫师们站在路中央一个齐腰深的洞里时,他巨大通红的脸开始发出光来。

“这是在干什么,嗯?”他说,“一伙偷窃十字路口的国际大盗吗?”

他实在太开心了。他的长期从警策略马上就要见效了!

校长将一铲子安卡-摩波的肥沃土壤倒在自己的靴子上。

“别傻了,伙计,”他怒斥道,“这可是非常重要的。”

“哦,是的。他们都这么说。”一旦科隆中士的思考速率上了轨道,他就没那么容易被说服了,“我敢打赌,在像克拉奇那样的穷乡僻壤,肯定有上百个村庄会愿意为这么个质量优异并享有盛名的十字路口付大价钱,嗯?”

瑞克雷抬头看着他,嘴巴惊讶地张大了。

“你在胡说什么呢,警官?”他恼火地指着自己的尖顶帽,“你没听到我说的吗?我们是巫师。这是巫师的内部事务。所以,如果你能将我们周边的交通秩序恢复,我们就仍然有机会——”

“——这些桃子正在你们的眼皮底下烂掉——”科隆中士身后有一个声音说。

“这伙老白痴已经把我们堵在这里有半小时了。”一个赶牛人说,他的四十头小牛早已失去了控制,漫无目的地在周围的街道上游**。“我希望您逮捕他们。”

中士突然发现自己无意中登上了舞台,成了一场有数百个人参演的戏剧的焦点,这数百个人中还有一些是巫师,而且所有人都很愤怒。

“那么你们到底在干吗?”他虚弱地问。

“我们正在埋葬我们的同事。你觉得我们看起来像是在干什么?”瑞克雷说。

科隆的眼睛转动着,看向路边一个没有盖上盖子的棺材。温德尔·胡桐朝他轻轻招了招手。

“但是……他还没有死……不是吗?”为了理解眼下的形势,科隆前额上的皮肤都皱了起来。

“表象可能是有欺骗性的。”校长说。

“但他刚才对我招手了。”中士绝望地说。

“那又如何?”

“呃,一个死人——”

“没关系的,中士。”温德尔说。

科隆中士靠近那个棺材。

“我昨晚是不是看到你自己跳进河里?”他从嘴角挤出一句话。

“是的。你当时帮了大忙。”温德尔说。

“后来你又自己爬出来了。”中士说。

“恐怕的确如此。”

“但你在河底下待了很长时间。”

“呃,当时天很黑,你懂的。我找不到台阶。”

科隆中士不得不承认这非常符合逻辑。

“好吧,我想你确实是死了,”他说,“没有一个活人会在那下面待着。”

“正是这样。”温德尔表示赞同。

“那你为什么还在招手、说话呢?”科隆说。

资深数学家的头从坑里伸了出来。

“一具尸体在死后抖动、发出噪声并没有什么无法解释的,中士,”他自告奋勇地回答道,“这都是一些非自主的肌肉抽搐。”

“事实上,资深数学家说得没错,”温德尔·胡桐说,“我曾经在书上读到过。”

“哦。”科隆中士环视四周。“对,”他不太确定地说,“嗯……我想,就这样吧……”

“好了,我们挖好了,”校长从坑里爬了出来,“这已经够深了。来吧,温德尔,下去吧。”

“我真的非常感动。”温德尔再一次躺倒在棺材里。这个棺材的质量非常不错,来自榆树街的停尸间。校长让他自己挑的。

瑞克雷拿起一个木槌。

温德尔又坐了起来。

“大家都辛苦了——”

“是的,没错,”瑞克雷四处张望着,“现在——木桩在谁那儿呢?”

所有人都盯着庶务长。

庶务长看起来不太开心。

他在一个袋子里摸索了一阵。

“我没找到什么木桩。”他说。

校长用手捂住了眼睛。

“好吧,”他低声说道,“知道吗?我一点也不吃惊。一点也不。那你有什么?羊排?一块上好的猪肉?[19]”

“芹菜。”庶务长说。

“这就是他的胆子。”院长快速地说。

“芹菜,”校长的自控力强大到足以把马蹄铁掰弯,“好吧。”

庶务长递给他一把湿漉漉的绿色玩意儿。

瑞克雷接了过来。“现在,温德尔,”他说,“我希望你想象一下我手里拿的东西——”

“挺好的。”温德尔说。

“我不太确定我能不能把它锤进去——”

“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向你保证。”温德尔说。

“你不在乎?”

“原则非常合理,”温德尔说,“如果你把芹菜递给我,而只是在思想中把木桩敲进我的胸口,那可能也就够了。”

“你真是太慷慨了,”瑞克雷说,“你真的展现出了一个宽厚的灵魂。”

“尸体的灵魂。”资深数学家说。

瑞克雷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戏剧性地将那把芹菜刺向温德尔。

“受死吧!”他说。

“谢谢。”温德尔说。

“现在我们来把棺材盖子盖上,然后去吃点午饭,”瑞克雷说,“别担心,温德尔。这肯定有用。今天就是你余生的最后一天。”

温德尔躺在黑暗中,听着锤子敲打钉子的声音。棺材震了一下,一阵模糊的抱怨院长没有抓牢另一头的咕哝声传了进来。随后是把土壤拍打在棺材盖上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遥远。

过了一会儿,听起来很遥远的车轮滚动声音传进棺材,说明这座城市的商贸得以恢复。他甚至能听见模糊的说话声。

他用力敲打着棺材盖子。

“你们能小点儿声吗?”他质问道,“这儿还有人正试着去死呢!”

他听到那些说话声停止了。随后是匆忙逃离的声音。

温德尔又在那里躺了一段时间。他不知道有多久。他试着停止自己的所有功能,但那只是让自己更不舒服。为什么死会如此困难?其他人好像也没怎么练习过就自然而然地死掉了。

同时,他的腿也非常痒。

他试着伸手过去抓痒,而他的手碰到了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小东西。他设法用手指抓住了它。

它摸起来像是一束火柴。

棺材里为什么会有火柴?难道有人认为他会在这里抽雪茄打发时间?

费了一番力气之后,他设法用一只靴子把另一只靴子脱了下来,然后把靴子向上蹭,直到他可以用手抓住它。这给了他一个粗糙的表面让他可以划燃火柴。

硫黄的黄色光焰立刻充满了这个长方形的狭小世界。

有一小张卡片纸,用图钉钉在棺材盖的内面上。

他读了一遍。

他又读了一遍。

火柴熄灭了。

他点燃另一根火柴,只是为了检验一下他刚才读到的内容是不是真的存在。

即使是第三遍阅读,纸片上的信息仍然同样怪异:

死了吗?忧郁吗?

想要从头开始吗?

那么为什么不来

新开始俱乐部

每周四中午12点,榆树街668号

欢迎所有人

第二根火柴也熄灭了,带走了棺材里的最后一点氧气。

温德尔又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思索下一步的行动,顺便吃掉了那把芹菜。

谁会想要做这种事?

突然间,已故的温德尔·胡桐想通了: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是其他人的问题,而当你觉得这个世界把你推到一边的时候,世界自然而然地就充满了陌生感。从他的经验他可以得知,世界上有一多半的事情是活着的人从来都不知道的,因为活着的人正在忙着活。只有旁观者才能更好地观赏比赛,他告诉自己。

活着的人无视了一切古怪和奇妙的事情,因为生活充满了令人厌烦的日常琐事。但这个世界真的很奇异。它有着像是会把自己旋出来的螺丝以及在棺材里写有给死人的留言之类的奇闻趣事。

他决心去找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在那之后……如果死神不来找他,那他就去找死神。毕竟这是他的权利。没错。他要成为史上最大的失踪人员追踪案的领导者。

温德尔在黑暗中笑了起来。

失踪人员——确信为死神。

今天是他余生中的第一天。

而安卡-摩波就在他的脚下。呃,比喻意义上是如此。唯一的出路就是上方。

他伸出手来,在黑暗中摸到那张纸片,把它从棺材盖子上撕了下来。他用牙齿把它咬住。

温德尔·胡桐用双脚顶住棺材盒子的尽头,将手抬到头的上方,用力向上抬。

安卡-摩波潮湿的泥土慢慢地流了进来。

温德尔习惯性地屏住呼吸,随后就意识到这根本没有必要。他再次向上推。棺材的尾部碎裂了。

温德尔把这块坚硬的松木板拉过来,像是撕裂一张纸那样把它撕开。他留下了木板的一个碎片,对于任何一个没有像僵尸一样庞大力量的人来说,这东西根本就不可能作为铲子来使用。

接下来温德尔·胡桐转向他的肚子,用他临时制作的木铲插进周围的泥土,并用脚踩着木铲,向着他崭新的开始挖掘出一条道路。

想象一处大平原,其上略有平滑的起伏。

远处是锤顶山脉高耸的群山,第八色草原国度已进入晚夏,红棕与金黄成为草原上主导的颜色。热浪烧灼着这片土地。蟋蟀吱吱地叫着,就像进了油锅一样。就连空气也热得不想动弹。这是本地生物记忆中最热的一个夏天,而且——在这片区域,那真的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

想象一个骑着马的身影,正慢慢地沿着已显露出异常丰收迹象的玉米地之间的一条小路移动着,路上的灰尘厚达一英寸。

想象一段用烧焦的木头组成的栅栏。栅栏上钉着一道告示。阳光已经使得告示上的文字开始褪色,但仍能辨认出来。

想象一个影子,投射到告示之上。你甚至几乎能听到那个身影在读出告示上的字。

旁边有一条小路从大路上延伸出来,通向一小群颜色泛白的建筑。

想象一种拖着脚走路的脚步声。

想象一道门,敞开的。

想象你从开着的门那里,瞥到一个凉爽而又黑暗的房间。这不是那种人们经常在其中生活的房间。住在这儿的人通常在户外待着,但在天黑的时候不得不返回这里。这个房间是为马具和狗准备的,油布也可以挂在其中晾干。门旁边有一个啤酒桶。地上铺着石板,天花板的横梁上有用来挂熏肉的钩子。房间中摆着一个擦得干干净净的桌子,足以容纳三十个又饿又渴的男人围坐在桌旁。

只不过这里没有男人。没有狗。没有啤酒。

也没有熏肉。

敲门声响起之后,有一段时间,什么声音也没有。然后就传来了拖鞋走在石板上的啪啪声。最后,一位瘦削的老女人从门缝中向外张望,那张脸的颜色和纹理就和一颗胡桃差不多。

“什么事?”她说。

外面的告示牌上写着“招工”。

“是吗?是吗?那牌子自从去年冬天就在那儿立着了!”

抱歉,你不需要帮助?

皱缩的脸注视着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我最多只能付给你每周六便士的工资,提醒一下。”那张脸说道。

把阳光挡在身后的高大身影似乎在考虑这个提议。

好的。最终,它说道。

“另外,我连你应该从哪儿着手干起都不知道。我们这里已经有三年没来过像样的帮手了。我只能在需要的时候雇用村里的那些懒汉,总比没有强。”

嗯?

“那么,你不介意这个?”

我有一匹马。

老女人的目光越过陌生人。院子里有一匹马,比她见过的任何一匹马都更雄壮。她的眼睛眯了起来。

“那是你的马,是吗?”

是的。

“它身上的银质挽具什么的也都是你的?”

是的。

“而你想做一份每周六便士的工作?”

是的。

老女人抿紧嘴唇。她的目光在陌生人、马以及农场周围的荒废土地上来回扫视。

她最终似乎得出了一个结论,也许是因为一个没有马的人用不着害怕一个偷马贼。

“你得睡在谷仓里,懂吗?”她说。

睡觉?是的,当然。是的,我得睡觉才行。

“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待在房子里。那样就不对劲了。”

住在谷仓里就足够了。我可以向你保证。

“但你可以到房子里来吃饭。”

谢谢。

“我的名字是弗莉沃斯小姐。”

好的。

她等待着。

“我想你也应该有一个名字。”她提示道。

是的。没错。

她又等待着。

抱歉?

“你叫什么名字?”

陌生人呆呆地看着她,随后又开始慌乱地四处张望。

“说啊,”弗莉沃斯小姐说,“我可不会雇用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先生?”

那个身影仰头看了看。

天空先生?

“没有人会叫作天空先生。”

呃……门……先生?

她点点头。

“可能吧,可能有人叫门先生。我曾经见过一个叫门的小伙子。是的,门先生,那是你的姓。那你的名字呢?别告诉我你也没有名字。你总得叫个比尔啊、汤姆啊、布鲁斯,这种名字其中的一个。”

是的。

“什么?”

其中的一个。

“到底是哪一个?”

呃。第一个?

“你叫比尔?”

是的?

弗莉沃斯小姐翻了翻眼睛。

“好吧,比尔·天空……”她说。

门。

“是。抱歉。好吧,比尔·门……”

叫我比尔。

“你可以叫我弗莉沃斯小姐。我想你可能想吃点饭吧?”

我可能?啊。是的,晚饭。是的。

“说实话,你看起来已经饿得半死了。可能是大半。”她朝那个身影眨了眨眼睛。不知为何,你很难确定比尔·门看起来是个什么样子,或者他的声音听起来是怎样的。很显然他就在那里,而且很显然他说话了——否则你为什么会记得这些呢?

“这个地方有很多人都不用他们出生时的名字,”她说,“我总是说,到处打听别人的私事是不会有好处的。我想你应该能够工作吧,比尔·门先生?我现在还在从高处的牧场上搬进干草,而且收获季节快到了,活儿多得是。你会用镰刀吗?”

比尔·门似乎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他说,我想对于这个问题,答案是确定无疑的“会”,弗莉沃斯小姐。

自割喉咙迪布勒也同样从来都没有发现询问别人的隐私有什么好处,至少在被询问的人是他自己,而且问题总是“这些东西是你的吗?”的时候是这样。但至少没有人跳出来指控他出售的是别人的财产,这对他来说也就足够了。这个上午,他已经卖出了超过一千个玻璃小球,而且还不得不雇了一个巨怪看守着地窖里不停地冒出新货的神秘源头。

人们非常喜爱这个小小的装饰品。

仅仅在数次的失败尝试之后,一位普通的安卡-摩波市民就能掌握操作它的精髓,那简直简单得令人发笑。

如果你摇晃一下这个小球,在它内部的**中就会形成白色的云彩,接下来云中的雪片会降落下来,落到一个安卡-摩波著名地标建筑的小模型上。这个建筑模型或是幽冥大学,或是艺术之塔,或是铜桥,或是王公的宫殿。细节精巧到令人震惊。

然后,所有的货就都被卖完了。好吧,喉咙想道,这真是可惜。鉴于它们实际上并不属于他——不过从道义上说它们又理所当然地属于他——他甚至都不能抱怨。好吧,他当然可以抱怨,但只能压低声音,还不能对着某个特定的人说。不过仔细想想的话,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大量囤货,压低价格,迅速脱手——这就使得你在说“谁?我?”时更容易摆出像是受了伤的无辜姿态了。

不过,它们是真的很漂亮。只不过上面的字迹非常古怪。每个小球的底部都有这么几个字,字体扭曲,像是出自初学者的手笔。似乎写下它们的人此前从来都没有看见过文字,而只是照着样子抄上去的。在每个小球的底部,在被雪花覆盖的精巧的小型建筑模型的下方,都有这么几个字:

来自安卡-摩波的

一个礼物

马斯特朗·瑞克雷,幽冥大学的校长,是一位厚颜无耻的香料狂。[20]他每次吃饭都要把自己的专用调料瓶放在面前。调料瓶中含有盐、三种胡椒、四种芥末、四种醋、十五种酸辣酱以及他的特殊最爱:哇哦—哇哦酱,使用成熟的颜料、酸黄瓜、刺山柑、芥末、芒果、无花果、瓦胡尼粉末、凤尾鱼香精、阿魏胶混合而成,还特别添加了硫黄和硝石以增强威力。瑞克雷从他叔叔那里继承了这个配方,某天晚上,他叔叔吃了一顿大餐,用了半品脱的哇哦—哇哦酱,再来一块木炭饼干填满肚子,然后点上烟斗,便神秘地消失了,不过第二年夏天在屋顶上找到了他的靴子。

午餐是冷羊肉。羊肉与哇哦—哇哦酱配合的效果奇佳;比如说,在老瑞克雷死的那天,羊肉就跑到了至少三英里之外。

马斯特朗将餐巾系好,满怀期待地搓了搓手,然后伸手去拿调料瓶。

调料瓶动了一下。

他再次伸出手。调料瓶滑开了。

瑞克雷叹了口气。

“好啦,你们这些家伙,”他说,“餐桌上禁止魔法,你们知道规矩的。谁在瞎捣乱?”

其他的高级巫师不知所措地盯着他。

“我,我,我不认为我们能再捣乱了,”庶务长此时的神志已经开始在悬崖边缘蹦跶,“我,我,我想我们失去了一部分……”

他环视四周,咯咯地笑了两声,然后回到盘子上试着用汤匙切开他的那份羊肉。其他的巫师这会儿早就把餐刀拿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整个调料瓶飞到了空中,开始慢慢地旋转。然后它炸开了。

往下滴着醋和各种名贵香料的巫师们警觉地注视着它。

“很可能是酱料的问题,”院长冒险说道,“昨天晚上它肯定到了临界点。”

有一样东西掉在他的脑袋上,然后弹进他的午餐里。那是一个黑色的铁螺丝钉,长达好几英寸。

另一颗螺丝钉轻柔地撞伤了庶务长。

一两秒之后,第三颗螺丝钉掉在校长手边并且深深地扎在餐桌上。

巫师们将目光转向上方。

大厅上方有一个巨大的烛台,用于在每天晚上提供照明。虽然烛台这个词儿往往同闪闪发光的多棱形玻璃制品联系在一起,但这个烛台显然不吃那一套。它巨大、沉重,黑黝黝的,上面沾满了油污,挂在天花板上,威胁值简直要爆表。它可以承担一千支蜡烛。而且,它就在资深巫师餐桌的正上方。

另一颗螺丝钉掉在火炉边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校长清了清嗓子。

“跑?”他提议道。

烛台掉了下来。

餐桌和陶器的碎片撞进墙里。一块块有人头那么大的致命油脂从窗户里飞溅出去。一整支蜡烛以可怕的速度弹了出来,深深地扎进了一扇门。

校长从他椅子的残骸中挣脱出来。

“庶务长!”他喊道。

庶务长从火炉里被挖了出来。

“呃,什么事,校长?”他声音发颤。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瑞克雷的帽子从他的头上升了起来。

这是一顶普通的、有着松软宽帽檐的巫师尖顶帽,但它已经适应了校长那率直的生活方式并做出了一定的改良。上面钉着一些钓鱼用的蝇饵;一个很小的手弩被塞进了帽子的饰带,以便他出去慢跑的时候看到什么东西都可以随时射击;并且,马斯特朗·瑞克雷发现帽子的尖顶部分刚好可以放得下一小瓶本廷克特质陈酿白兰地。他很依赖这顶帽子。

但是帽子现在却不再依赖他了。

它慢慢地飘浮着穿过房间,同时发出微弱却很清晰的咕咕声。

校长一跃而起。“真该死,”他咆哮道,“那东西值九块二呢!”他跳起来想要抓住帽子,但失败了,于是又尝试了好几次,直到最后他也飘浮在几英尺高的空中才停下来。

庶务长紧张地举起一只手。

“也许是木蛀虫?”他说。

“如果这里还有那种东西,”瑞克雷吼道,“哪怕只有一只,我都会非常生气!听到没有!”

他扑通一声掉到了地上,与此同时,大厅的大门被打开了。一位学校的看门人慌张地冲了进来,后面跟着一队王公的宫廷卫士。

卫士队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校长,脸上露出那种用说“蟑螂”的语气说“平民”这个词儿的人会露出的表情。

“你是这儿的头儿?”他说。

校长抚平长袍,并试图拉直自己的胡须。

“是的,我是这所大学的校长。”他说。

卫士队长怀疑地环视整个大厅。学生们都畏畏缩缩地聚集在远端。大多数的墙壁都被泼洒的食物所覆盖。破碎的家具倒在烛台周围,就像陨石落点周围的树木。

随后他说话了,那种语气正是那种九岁之后就没再受过教育却听了不少故事的人会用的:

“你们在这儿聊发少年狂呢,是不是?”他说,“拿面包圈互相投掷假装打仗?挺会玩的啊!”

“你们来这里究竟有什么事?”瑞克雷冷酷地说。

卫士队长靠在自己的长矛上。

“嗯,”他说,“是这么回事。王公大人现在躲在卧室里,把门给堵住了,因为整座宫殿里的家具就像活了似的到处游**,你们肯定不会相信的。这事儿搞得厨子都不敢进厨房了……”

巫师们试着不去看那支长矛。矛头正在旋出。

“不管怎么说,”队长继续道,对于微弱的金属摩擦声一无所知,“王公大人从钥匙孔里朝外叫喊,他对我说:‘道格拉斯,我想你应该不介意到幽冥大学去跑一趟,如果那里的头儿不是太忙,就请他到我这儿来一下。’但我肯定可以回去告诉他说你们正在忙于一些学生气的小打小闹,如果你乐意的话。”

矛头马上就要从矛杆上掉下来了。

“你在听我说话吗?”队长怀疑地问。

“嗯?什么?”校长用力将目光从吱吱转动着的矛头上拉开,“哦。是的。当然,我可以向你保证,伙计,我们绝不是引起——”

“啊啊啊!”

“请问你说什么?”

“矛头掉在我的脚上了!”

“真的吗?”瑞克雷无辜地说。

卫士队长一次又一次地起跳、落下。

“听着,你们这帮疯狂的商人到底是去还是不去?”他趁着跳跃的间隙说,“老板不太高兴。事实上,是很不高兴。”

一团没有形状的生命之云飘过碟形世界上空,就像被水坝拦蓄在水库里的水一样,越聚越多。由于没有死神来把生命结束之后的生命力带走,它没有其他的地方可去。

于是它随随便便地把自己塞进不管什么东西里面,就像夏日大雷暴前的小型火花,从而造成了大量的闹鬼现象。

一切有形的物体都渴望着生命。就连那些从来没有过生命的东西也是如此。那些拥有亚生命、类生命以及仅存在于比喻意义上的生命的物体现在就像是遇到了一句突如其来的强大咒语那样,形成了超自然的奇异生命大爆发……

那些小圆球也有古怪。你一见到它们,就不由自主地拿起它们,摇上几下,注视着漂亮的雪花在小球里旋转,闪出耀眼的光。接下来你会把它们带回家里并且放在壁炉上。

然后你就彻底把它们忘了。

幽冥大学与本地的王公——安卡-摩波的绝对统治者以及近乎善意的独裁者——之间,有一种复杂而又微妙的关系。

巫师们坚持认为,作为更高真理的仆从,他们无须服从这座城市的世俗法律。

王公表示,情况正是如此,但是巫师们需要和其他人一样把该死的税金给付了。

巫师们说,作为智慧之光的追随者,他们不会向任何一位凡人效忠。

王公表示,效不效忠不要紧,但他们同样得上缴每人每年两百元的城市税,可以按季支付。

巫师们说,幽冥大学建立于魔法的土地之上,因此应该豁免税收,再说你不能给知识收税。

王公表示,你当然可以给知识收税。价格是每头两百元,如果嫌头数太多,也可以把头砍掉。

巫师们说,幽冥大学从来没有向民间的权威交过税。

王公表示,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派军队来。

巫师们说,给点优惠条件怎么样?

王公表示,现在给出的就是优惠条件。你们不会想知道不优惠的条件是怎样的。

巫师们说,从前有一位统治者,哦,大概是在蜻蜓世纪吧,试着给大学下命令。王公大人有兴趣的话可以到学校来看一看他。

王公表示,他会去的。他当然会去的。

最后,双方达成了协议:巫师们理所当然地不需要缴税,但他们完全自愿地捐献——这里就说是每人两百元吧,这个价位绝非是参照平民而得来的,也没有其他的附带条件,这笔善款将严格限制只能使用于非军事以及环境友好型的支出。

正是权势者之间的这种互动,才使得在安卡-摩波生活成为一种如此富有乐趣和刺激性,更重要的是极其危险的事情。[21]

高级巫师们通常并不会离开学校,并在《欢银来到暗卡·魔啵》[22]或许会称为这座城市繁忙的大街和僻静的小巷这样的地方穿行,但不需要有太多这样的经验也可以看得出来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劲。在空中飞舞的鹅卵石没什么不正常的,平时也总是有人把它们到处乱扔。但平常它们并不会自己飘浮起来。

一扇门猛然打开,一套衣服从里面跑了出来,一双鞋子在后面手舞足蹈地跟随着,一顶帽子则飘浮在空空如也的领口上方几英寸的地方。在它们身后不远处,一个瘦削的男人正在追逐它们,他身上裹着一条法兰绒围巾,并且尽力想让这条围巾起到一条长裤的遮挡作用。

“你们快给我回来!”当高级巫师们转过街角的时候,那个男人尖叫道,“你们还欠着我七块钱呢!”

另一条裤子飞快地冲到街上,匆忙地跟上其他的衣物。

巫师们聚拢在一起,像是一个有五个头、十条腿的吓坏了的生物,正不知道该由哪个头先发表评论。

“那真是太让人惊奇了!”校长说。

“嗯?”院长试着暗示他经常见到比这神奇得多的事情,作为校长竟然见到一套会自己跑路的衣服就表示惊奇,简直让整个巫师界颜面无存。

“哦,得了吧。我还真不知道这附近有哪个裁缝会卖一套七块钱的衣服还多送一条裤子呢。”瑞克雷说。

“哦。”院长说。

“如果那套衣服跑回来了,试着抓住它,让我看看它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