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收割者(1 / 1)

在多元宇宙每个存在生命的世界上,莫里斯舞人尽皆知。生灵们在蓝天下跳这种舞蹈,庆祝土壤的复苏;生灵们在星空下跳这种舞蹈,因为春天已经到来,只要运气稍好一点,二氧化碳就会开始融化。所有的生灵,即使是那些从来没有见过太阳的深海生物,又或是那些都市人——他们与大自然的轮回仅有的接触就是他们的沃尔沃汽车曾碾过一头绵羊——都切实地感受到这种需要。

不熟练的演奏者演奏着《威奇瑞夫人的房客》,一群胡子乱糟糟的年轻数学家在这曲调中天真地翩翩起舞;而来自新安卡的莫里斯忍者的舞姿冷酷无情,这些人可以用一条手绢和一个铃铛做出奇怪而又恐怖的事。

但是从来没有人正确地把莫里斯舞跳出来过。

只除了一个地方,那就是碟形世界,一个被扛在四头巨象背上的平坦圆盘,而它和巨象则都由巨龟阿图因的背壳载着遨游于宇宙空间。

可即使是在碟形世界,也只有一个地方把莫里斯舞跳对了。那是锤顶山高处的一个小村庄,在那里,一个巨大却又简单的秘密代代相传。

在那里,人们在春季的第一天跳舞,他们将铃铛绑在膝盖下面,舞步时而前进、时而后退,白色的裙摆飘飞起来。许多人慕名前来观看。随后会举行烧烤公牛的宴会,这通常被视为是适于合家外出的好日子。

但这不是那个秘密。

秘密是另一种舞蹈。

而那暂时还不会发生,得等一会儿。

有一种嘀嗒声,就像是一只钟发出的那种嘀嗒声。而且,天空中真的有一只钟,随着精神抖擞的嘀嗒声,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从钟里流淌出来。

至少它看起来像是一只钟。但事实上它完全就是钟的反义词,因为最粗的那根指针只会走一圈。

阴沉的天空之下,是一片平原,被一种柔和的曲线所覆盖。要是你从很远的地方看过来,这会让你想到另一种东西,而且如果你真的是从很远的地方看过来的话,你会对于你真处于一个离它很远的地方而感到非常庆幸。

三个灰色的身影在平原的上空飘浮着。它们的存在无法用普通的语言进行详尽的描述。有些人称它们为智天使,尽管它们并没有玫瑰色的脸颊[1]。它们可能更应该被归类到那些维持引力的运作并确保时间独立于空间的存在之中去。就称它们为审计员吧。现实的审计员。

它们正在交谈,但是它们没有说话。它们不需要说话。

它们只是交换着现实,这就是它们说话的方式。

一个存在说,这种事以前从没发生过。它有可能发生吗?

一个存在说,它就是发生了。它产生了人性,人性必然会走到它的终结。只有力量才是永恒。

它的语气中有着某种满足的意味。

一个存在说,不仅如此……人性会打破规律。你有了人性的话,规律就会被打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一个存在说,他工作的效率降低了吗?

一个存在说,没有。我们无法以此指责他。

一个存在说,那就是关键了。这个词儿是“他”。有了人性就会降低效率,这种事绝不能扩散。想想看要是引力有了人性会怎么样?要是引力开始喜欢人类怎么办?

一个存在说,把他们压扁吗?[2]

一个存在说,不。它的声音本来应该更冰冷一点,如果它不是已经是绝对零度的话。

一个存在说,对不起,这只是我的一个小笑话。

一个存在说,需要指出的是,有些时候他会思索自己的工作。这种怀疑是非常危险的。

一个存在说,确实是这样。

一个存在说,那我们就算商量好了?

一个似乎一直都在思索着什么的存在说,等一下。你刚才是不是用了第一人称单数的代词“我”?你不会是产生人性了吧?

一个存在有点紧张地说,谁?我们?

一个存在说,有了人性,就会掀起纷争。

一个存在说,是的,是的。非常正确。

一个存在说,好吧。但是以后要注意一点。

一个存在说,那我们就算商量好了?

它们看着天空中阿兹瑞尔的脸。实际上,它就是整个天空。

阿兹瑞尔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个存在说,很好。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存在说,是碟形世界,它在一只巨龟的背上穿越空间。

一个存在说,哦,又是那种。我讨厌它们。

一个存在说,你又来了。你说了“我”。

一个存在说,不!不!我没有!我从来没说过“我”!……哦,该死……

它炸裂成一团火焰。这团火焰燃烧的方式就像是一小股毒气在燃烧,速度很快并且没有残留物。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另一个存在出现了。它的外在形象与它消失的同类毫无区别。

一个存在说,记住这个教训吧。有了人性就一定会灭亡。现在……我们走吧。

阿兹瑞尔注视着它们滑行离开。

作为一个如此巨大的生物——在真实空间中,他的身长要以光的速度来测量。但他依然转过他庞大的身躯,用他那足以让星辰迷失于其中的眼眸,在无穷无尽的世界中搜索着平坦的那一个。

它载于巨龟的背上。碟形世界——它既是世界本身,又是诸世界的映像。

听起来很有趣。而且,在他亿万年的囚牢之中,阿兹瑞尔厌倦了。

还有这里,这个将未来通过现在的狭缝挤压成过去的房间。

墙上挂满了计时器。它们并不是沙漏,尽管外表的形状相同。更不是你在你选择的度假地的纪念品商店可能买到的那种煮蛋沙漏,上面被不知道什么人用果酱面包圈式的字体写着度假地的名字。

它们里面根本没有沙子。取而代之的是时间,不断地将可能变成曾经。

而且每个生命计时器上都有一个名字。

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人类生命的柔和嘶嘶声。

想象一下这个场景……

现在,再把不断接近的、骨头敲击石头的尖锐声音加进去。

一个黑影从视野中穿过,走向摆放着咝咝作响的玻璃制品并且无尽延展的架子。嘀嗒,嘀嗒。这里有一个沙漏上面的部分快空了。白骨的手指抬起、伸出,选中了它,还有另一个。选中。还有更多。非常、非常多。选中。选中。

这只是一天之内的工作。或者说应该是,如果这里有“天”这个概念的话。

嘀嗒,嘀嗒,黑影耐心地沿着架子移动。

然后,他停了下来。

然后,他开始犹豫不定。

因为这里有一个金色的小型计时器,比一只表大不了多少。

昨天它还不在这里,或者说应该不在这里,如果这里曾经有过“昨天”的话。

白骨的手指握住了它,并把它拿到光线下面。

这上面有一个名字,是用小号的大写字母写的。

这个名字是死神。

死神将计时器放下,然后又拿起来。时之沙早已在其中流动。他实验性地将它翻转了一下。时之沙继续流动,只不过现在是朝上流。他也没指望过会有什么别的结果。

这也就意味着,即使这里曾经可能存在“明天”,现在也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了。

他身后的空气开始流动。死神慢慢转过身,辨认出昏暗中飘忽不定的影子。

为什么?

它告诉了他。

但那……不对。

它告诉他,不,那是对的。

死神脸上没有一块肌肉在抖动,因为他本来就没有任何肌肉。

我要申诉。

它告诉他,他应该知道没有地方可以申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死神想了想,然后说:

我一直都恰如其分地履行着我的职责。

影子飘到离他更近一点的地方。它看起来有点像是一个穿着灰色袍子、戴着兜帽的僧侣。

它告诉他,我们知道。所以我们给你留下了你的马。

太阳接近了地平线。碟形世界上最短命的生物是蜉蝣,它们的生命几乎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在一条鳟鱼溪的水面上,两只最年长的蜉蝣正在漫无目的地沿着折线行走,同时为一批傍晚刚出生的年轻蜉蝣讲述着历史。

“现在你可看不着以前那样的太阳了。”其中一只说。

“说得没错。在那美好的旧时光里,太阳特别棒。它是黄色的,可不是像现在这么个红彤彤的东西。”

“而且还很高呢。”

“是的,你说得对。”

“那时候的蛹和幼虫至少对你有点尊重。”

“以前确实是这样的,是这样的。”另一只蜉蝣激动地说。

“我想,如果这几个小时的年轻蜉蝣表现得更好一点的话,也许我们还能看到那个更棒的太阳。”

年轻的蜉蝣们礼貌地聆听着。

“我记得,”一只年长的蜉蝣说,“以前这里都是田地,你能看到的地方全都是。”

年轻的蜉蝣们向四周张望。

“现在也仍然都是田地啊。”其中一只在礼貌地停顿之后开口说道。

“我记得以前这里是更好的田地。”年长的蜉蝣尖刻地说。

“是的,”它年长的同伴说,“以前这里有一头牛。”

“说得没错!太对啦!我记得那头牛!它就在那个地方站了,嗯,四十,不,五十分钟。我记得它是棕色的。”

“这几个小时你是见不到那样的牛了。”

“根本什么牛都见不到了。”

“什么叫牛?”一只刚孵化出来的幼虫问。

“瞧见没?”年长的蜉蝣得意扬扬地说,“你们啊,这就是现代的蜉蝣目。”它停顿了一下,“在谈论太阳之前我们在做什么来着?”

“在水面上漫无目的地沿着折线行走。”一只较为年轻的蜉蝣说。无论真相如何,这都是一个足够好的猜测。

“不,在那之前。”

“呃……你在给我们讲伟大鳟鱼的事。”

“啊。是的,没错,鳟鱼。好吧,听着,如果你是一只好蜉蝣,规规矩矩地走着折线——”

“——听从那些年长而有智慧的前辈的教导——”

“——是的,还要听从那些年长而有智慧的前辈的教导,那到了最后,伟大鳟鱼就会——”

啵……

啵……

“就会怎样?”一只年轻的蜉蝣说。

没有人回答。

“伟大鳟鱼怎么了?”另一只蜉蝣紧张地问。

它们低头看着水面上不断扩散的一圈圈波纹。

“这是神圣的记号!”一只蜉蝣说,“我记得有人给我讲过!水面上的巨环!那是伟大鳟鱼出现的标志!”

年轻蜉蝣中最年长的一只思绪重重地注视着水面。它开始意识到,作为目前最年长的一只蜉蝣,它现在获得了在最接近水面的地方盘旋的特权。

“他们说,”处在折线行走的蜉蝣群最上面的那只蜉蝣说,“当伟大鳟鱼为你而来的时候,你会去到一块土地,流淌着……流淌着……”蜉蝣并不吃任何东西,真是个巨大损失,“流淌着水。”最终,它笨拙地解释道。[3]

“真让人好奇。”最年长的蜉蝣说。

“那里一定是个非常好的地方。”最年幼的蜉蝣说。

“哦?此话怎讲?”

“因为从来就没有人想要回来。”

另一方面,碟形世界上最长寿的生物则是著名的计数松,它们生长在高耸的锤顶山的永久雪线上。

计数松是极少数已知的借入进化的物种之一。

大多数物种是自行进化的,这也是大自然原本计划的方式。这非常自然、有机,并与整个宇宙的神秘循环节奏相合——它们确信没有什么可以比持续数百万年、令人灰心丧气的试验与失败更能让一个物种拥有坚定的品格以及——在某些情况下,坚固的脊梁。

从整个物种的角度来看,这或许还不错,但从单个生物的角度来说,它完全有可能成为一头真正的猪,或者至少是一只有可能在某一天自行进化为真正的猪的、吃植物根的粉红色小型爬行动物。

因此,计数松通过让其他植物代替它们进行进化,而完全避免了这一切。一颗松树种子,无论在碟形世界的哪一处生根发芽,都会立即开始收集当地最高效的基因编码,并通过形态共鸣长成最适合当地土壤和气候的形态,通常长得比本地原有的树还好,以至于篡了它们的位。

但是,计数松特别值得提及的特点却是它们计数的方式。

由于它们模糊地意识到人类已经学会了通过数年轮来辨别树木的年龄,最早的计数松认为,这就是人类之所以会砍伐树木的原因。

一夜之间,每一棵计数松都改变了自己的基因编码,从而在树干上大约为人类眼睛高度的地方长出白色的数字,标明自己的精确年龄。此后不到一年,计数松便由于房屋数字装饰板工业的蓬勃发展而几乎灭绝,只有极少数生长在人迹罕至之处的个体得以幸存。

这一处树丛中的六棵计数松正在聆听着其中最老的一棵树的讲话。它粗糙的树干表明它已有三万一千七百三十四岁了。这次谈话总共用了十七年时间,但这已经是非常快的了。

“我记得这周围还都不是田地的那个时候。”

松树们朝着周围一千英里的地表张望。天空闪烁,就像一部时光旅行电影里的糟糕特效。白雪出现,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间,然后消融。

“那么,那时候周围是什么呢?”最接近的一棵松树问。

“冰。如果你可以把它称为冰的话。那时候的冰川才叫棒呢,可不像现在的这种雪,只能保持一个季节,到下个季节的时候就没了。冰川是多年以来一直都在这儿的。”

“那么,冰川现在怎么了?”

“走了。”

“走去哪儿了?”

“去所有东西去的地方。所有东西都来去匆匆。”

“哇哦。这个不错。”

“什么不错?”

“刚过去的那个冬天。”

“你管这叫冬天?当我还是一棵小树苗的时候,冬天——”然后这棵树消失了。

在所有的树都震惊地沉默了两年之后,树丛中的一棵树说:“他就这么消失了!就这样!一天前他还在那里,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如果其他的树是人类的话,他们的脚这会儿肯定在发抖。

“有时候就是会这样,孩子,”其中一棵树小心翼翼地说,“他被带到一个更美好的地方去了。[4]你可以确信这一点,他是一棵好树。”

那棵年轻的树——只有五千一百一十一岁——问:“更美好的地方是怎样的?”

“我们不确定。”树丛中的一棵树说。他在长达一周的疾风中不安地战栗。“但我们认为那一定与……锯末有关。”

由于这些树无法感受到一天之内发生的事,他们从来都没有听到过斧头的响声。

在魔法、巫术与大餐之家——幽冥大学,所有教职工中最为年长的一位——温德尔·胡桐——很快就要死了。

他知道这一点,以一种摇摇欲坠的方式。

当然,当他转动轮椅沿着石板路走向他位于一楼的书房时,他想到,从某种普遍的意义上来说,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死,就连普通人也是一样。在你出生之前没人知道你在哪儿,但只要你出生了,你很快就会知道你的回程票已经打好了并且塞在你的手里。

但巫师是真的知道。当然,那种因为暴力或者谋杀而导致的死亡不行,但如果死因只是生命力耗尽了的话,那么……好吧,你就是知道。一般来说你会感觉到一些预兆,提醒你及时归还图书馆的书、确保你最好的衣服是干净的,并且从你的朋友们那里借一大笔钱。

他已经一百三十岁了,他发现在自己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一个老头。这真有点不公平。

而且也没人表示表示。上周他在非公共休息室提起过,可是没人接茬。今天吃午餐的时候几乎没人和他打招呼。就连他所谓的老朋友也都躲着他,要知道他可还没试着问他们借钱呢。

这就像是没人记得你的生日,只不过比那更糟。

他会孤独地死去,无人关心。

他用轮椅的轮子把门撞开,在门口的桌上笨拙地摸索着火绒盒。

这又是另一件事。现在几乎没人用火绒盒了。他们会去买炼金术士制造的那种气味很大的黄色火柴。温德尔对此不赞成,火是非常重要的。你不应该就那么划一下就能取火,那对火很不尊重。现在的人就是这样,总是来回奔跑,还有……火。是的,过去的火也温暖得多。现在即使烧了火也没法让你暖和起来,除非你直接坐在火堆上面。肯定跟木柴有关系……肯定是用了错误的木柴来烧火。

现在所有的东西都有问题。更空虚。更模糊。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真正的生命力。就连日子都变短了。嗯。日子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变成更短的日子了。嗯。每一天都像是一年一样,可是很奇怪,因为复数的日子就像风暴一样飞速掠过。人们并不想安排一个一百三十岁的巫师做任何事,所以温德尔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用餐都提前两小时来到餐桌旁,只是为了消磨时间。

每一天都像是不会结束一样,却又过得很快。简直没有道理。嗯。反过来说,现在的道理跟以前那时候肯定是不一样了。

现在幽冥大学也由孩子们管理了。过去呀,学校由一些像样的巫师来掌管。那些人,身材魁梧得跟驳船似的,是那种你可以仰视的巫师。然后他们就都去了什么地方,结果温德尔就被一些还有自己的牙齿的小伙子呼来喝去的。就像那个叫瑞克雷的小伙子。人瘦瘦的,一对招风耳,鼻涕老是擦不干净,来这儿的第一个晚上还在宿舍里哭着喊妈妈,总是瞎捣蛋。有人一直在试着告诉他,瑞克雷现在当了校长。嗯。他们肯定觉得他已经变成白痴了。

那该死的火绒盒到底哪儿去了?手指头……以前你的手指头也比现在的好用……

有人拉下了提灯的灯罩。有人往他摸索的手里塞了一杯酒。

“惊喜!”

在死神房子的大厅里,有一部座钟,钟摆如同利刃,却没有一根指针,因为在死神的房子里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现在。(当然,会有一个在现在之前的现在,但那也是现在,只是一个比较老的现在。)

那个钟摆是一支可以让埃德加·艾伦·坡放弃一切,白手起家担任“棺材里的龙虾”巡回演出团里的独角喜剧演员的利剑。随着轻微的呜呜噪声,它柔和地从永恒的熏肉上切下一片片薄如蝉翼的间歇。

死神大步从座钟前面走过,进入他昏暗阴郁的书房中。

他的仆人阿尔伯特正拿着毛巾和鸡毛掸子等候着他。

“早上好,主人。”

死神无声地坐在他的宽大扶手椅上。阿尔伯特用毛巾擦拭着骨感的双肩。

“又是美好的一天。”他健谈地说。

死神没有回答。

阿尔伯特拍打着抛光布料,并把死神的兜帽拉下来。

阿尔伯特,死神拿出那个金色的小型计时器,你看到这个了吗?

“是的,主人。很精致。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这是谁的?”

我的。

阿尔伯特的眼睛开始朝另一边转动。在死神的办公桌上有一个黑色框架的大号计时器,里面没有沙子。“那个才是你的,不是吗,主人?”他说。

曾经是。现在这个才是,一个退休礼物,来自阿兹瑞尔本人。

阿尔伯特偷看了下死神手中的那个东西。

“但是……那里面有沙子,主人。而且正在流动。”

正是如此。

“但那也就是说……我认为……”

也就是说有一天,沙子会流光,阿尔伯特。

“我知道,主人,但是……你……我以为时间只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一件事,主人。不是吗?你不受它的影响,主人。”说到最后,阿尔伯特的声音听起来几乎像是在乞求什么。

死神拉下毛巾,站了起来。

跟我来。

“但你是死神啊,主人。”阿尔伯特说着,小跑着赶上身材高大的死神,后者则通过大厅,沿着走廊走向马厩。“这不是什么笑话吧,是不是?”他充满期待地补充道。

我从来不讲笑话。

“好吧,当然是这样,我无意冒犯。但你是死神,所以你是不会死的,你怎么能收走自己的生命呢,那不就像是蛇在吞噬自己的尾巴——”

无论如何,我就快要死了。无法申诉。

“但我会怎么样呢?”阿尔伯特说。恐惧散落在他的每一个音节之间,就像刀尖上的铁屑。

会有一位新的死神。

阿尔伯特挺直了身子。

“我觉得我没办法服侍一位新的主人。”他说。

那就回到世界中去。我会给你钱。你一直是一位很好的仆人,阿尔伯特。

“但如果我回去了——”

是的,死神说,你会死。

在马厩那像马一样忧郁的温暖气息中,死神的白马停止咀嚼燕麦,并轻轻叫了一声以示欢迎。这匹马的名字叫作冰冰。它是一匹真正的马。死神曾试用过烈焰战马和骸骨战马,但发现它们的实用性不强,尤其是烈焰战马,经常会把自己睡觉的干草给烧成灰烬,然后尴尬地站在一堆黑灰之中。

死神从钩子上取下马鞍,回头瞥了一眼阿尔伯特,后者正处于良心的挣扎之中。

数千年前,阿尔伯特选择成为死神的仆人以避免死亡。实际上他并不是真的不会死,只不过真实时间在死神的领域是被禁止的。这里只有永远都在变化的现在,但它持续了非常长的时间。他剩下的真实时间还不足两个月;他把他的日子看得比金条还要贵重。

“我,呃……”他开口说道,“那是——”

你怕死?

“我倒不是怕……我是说,我一直都……就好像活着已经成为一个难以戒除的习惯……”

死神好奇地看着他,正如一个人可能会好奇地看着一个后背着地并且无法翻过身来的甲虫。

最终,阿尔伯特陷入了沉默。

我明白了。死神说着,解开了冰冰的缰绳。

“但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你真的要死了吗?”

是的。那将会是一场伟大的冒险。[5]

“是这样?你不害怕吗?”

我不知道怎么害怕。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演示一下。”阿尔伯特冒险说道。

不,我还是想自己体验一番。我应该有一些个人的体验,在最后的日子。

“主人……如果你离开了,会不会有……”

一位新的死神将从生者的心灵中崛起,阿尔伯特。

“哦。”阿尔伯特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你不会刚巧知道他是怎么样的吧?”

不知道。

“也许我应该,你懂的,稍微清扫一下这个地方,整理一下物品……做点这一类的事?”

好主意,死神尽可能和善地说,当我见到新任的死神时,我会诚恳地向他推荐你。

“哦。那么你会见到他,是吗?”

哦,是的。我现在必须离开了。

“什么,这么快吗?”

当然。时间可不能浪费!死神调整了一下马鞍,然后转过身,自豪地将那个小型计时器伸到阿尔伯特的鹰钩鼻子下面。

看到了吗!我有时间。在最后的日子,我终于有了时间!

阿尔伯特紧张地向后退却。

“既然你有了时间,你准备用这些时间来做什么呢?”他说。

死神骑上他的马。

我准备用掉这些时间。

派对现场热火朝天。写着“在见温德尔,光灰的130年[6]”的横幅在热浪中变得低垂。事态已经发展到这样一个情况:已经没什么可喝的了,除了潘趣酒;也没什么可吃的了,除了奇怪的黄色酱汁和高度可疑的玉米粉圆饼。可是并没有人在意这些。巫师们强颜欢笑地聊着天,本来他们只不过是整天都待在一起,但今天却不得不整晚也都待在一起。

在这一切的中央,温德尔·胡桐坐在椅子上,手拿一大杯朗姆酒,头上戴着顶可笑的帽子。他几乎是热泪盈眶了。

“真是一个很棒的欢送会!”他不停地唠叨着,“自从老‘刮刮乐’霍克肖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了,”他轻易地把一个个重音加在合适的位置,“那还是在,嗯,可怖的,呃,海豚年的事。还以为大家都把这个给忘了呢。”

“图书管理员为我们查询了相关的细节。”庶务长说,并朝一个正试图吹响一只聚会喇叭的大型人猿打了个手势,“另外,香蕉酱也是他做的。希望尽快能有人把那玩意儿吃了。”

他倾身向前。

“我能帮你再拿点土豆沙拉吗?”他有意用很大的声音说道,人们通常对老人或者蠢蛋说话时都会这样。

温德尔将颤抖的手在耳边握成杯状。

“什么?什么?”

“拿点!沙拉!温德尔?”

“不用了,谢谢。”

“那再来根香肠怎么样?”

“什么?”

“香肠!”

“它们让我整晚都在放可怕的臭屁。”温德尔说。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打起盹来。

“呃,”庶务长喊道,“你会不会刚巧知道什么时候——?”

“咦?”

“什么!时候?”

“九点半。”温德尔飞快地说,简直称得上漫不经心。

“啊,那很棒,”庶务长说,“这样一来你今晚剩余的时间就,呃,自由了。”

温德尔开始在他的轮椅上翻找着什么。这轮椅简直就是一座墓地,埋葬着旧垫子、翻烂了的书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舔剩了一半的糖果。他找出一本绿色封面的小书,塞到庶务长手里。

庶务长把它翻了过来。封面上有几个字:温德尔·胡桐的日纪本。一片熏肉皮标志着今天的日期。

在“要做的事”下面,一只颤抖的手已经写下了:去死。

庶务长忍不住翻到下一页。

没错。明天那一页,“要做的事”下面写着:出生。

他的目光移向房间一边的一张小桌子。尽管房间中已经相当拥挤,但那张桌子周围的场地依然空旷,就仿佛那是某人的私人空间并且没有人想要进入。

欢送仪式中有许多特殊要求,其中之一就是需要一张桌子。桌子上必须铺着一块绣着一些魔法符号的黑布;还有一个盘子,里面摆着一些精心挑选的内脏;还有一杯酒;巫师们经过一番争论之后,又在桌子上放了一顶可笑的帽子。

所有人都露出期待的表情。

庶务长拿出他的怀表,翻开盖子。这是一款最新式的怀表,是有指针的[7]。它们指向九点十五分。他摇了摇怀表。十二点下面的一个小门打开了,一个非常小的恶魔伸出头来说:“别摇了,老板,我已经蹬到最快了。”

他合上怀表,绝望地向四周张望。看起来没人想要到温德尔·胡桐身边来。庶务长发现自己有必要进行礼貌的谈话。他思索了一下所有可能的话题。它们看起来都不怎么合适。

温德尔·胡桐帮助了他。

“我有在考虑,来世我或许应该做一个女人。”他用随意的语气说。

庶务长张开嘴,又合上。重复了几次。

“我挺期待的,”温德尔·胡桐继续道,“我想那可能,嗯,非常有趣。”

庶务长急切地迅速浏览他脑子里为数不多的关于女人的闲谈材料。他倾身靠近温德尔长满皱纹的耳朵。

“那是不是会有很多,”他漫无目的地开始说道,“洗东西的活儿?还有铺床、做饭,诸如此类的事?”

“在我想象的那种,嗯,生活中,是没有的。”温德尔坚定地说。

庶务长闭上了嘴。校长则开始用一只汤匙敲桌子。

“兄弟们——”当某种近似于安静的状态出现时,他抓住机会开始发言。这引起了一阵响亮且参差不齐的欢呼。

“正如你们大家都知道的那样,我们今晚聚在这里,纪念我们的老朋友、老同事温德尔·胡桐的,啊,退休。”一阵神经质的笑声,“你们知道,看到老温德尔今天坐在这里,让我幸运地想起了一个关于一头有三条木腿的奶牛的故事。话说这头牛——”

庶务长容许自己的思想开始游**。他就知道会是这样,校长总是会把关键的最后发言搞得一团糟,而且无论如何,他也根本就不想听什么故事。

他不停地将目光投向那张小桌。

庶务长是个和善的人,虽然有点神经质。他非常享受他的工作。除了其他一些方面以外,值得提及的是没有其他巫师想要这个职位。举例来说,许多巫师想要当校长,或者是魔法八大派别之一的领导人,但是从实践角度来说,没有哪个巫师想要花费大量时间待在办公室里与纸笔和数字打交道。学校的所有文书工作都倾向于累积在庶务长的办公室,这也就意味着他每天晚上都可以疲倦不堪地上床睡觉并且睡得很熟,不用花费太多心思去检查自己的睡衣里有没有不请自来的毒蝎。

杀死一个高级巫师是一种得到认同的在组织里攀升的方式。尽管如此,如果有人想要杀掉庶务长,那肯定是另外一个乐于享受被安排得整整齐齐的一栏栏数字带来的沉静乐趣的人,而像这样的人通常不会对谋杀他人有特别的兴趣。[8]

这会儿他开始回忆很久之前在锤顶山脉中度过的童年。他和他姐姐会在每个圣猪夜给圣猪老爹留下一杯酒和一块蛋糕。那时候生活很艰难。他比现在年轻得多,无知得多,也很有可能快乐得多。

举例来说,他那时候可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一名巫师,并且和其他的巫师一起将一杯酒、一块蛋糕、一个相当可疑的鸡肉馅大酥饼和一顶纸制的派对帽子留给……另一位神。

在他还是一个小男孩儿的时候,他们也会在圣猪节举行派对,每次都是一成不变的。就在所有的小孩都兴奋得快要发狂的时候,一个成年人就会用顽皮的语气说:“我想我们这里会有一位特殊的客人!”接着,在暗示带来的奇特气氛中,一阵不怎么对劲儿的猪铃声会在窗外响起,有一个人走了进来……走了进来……

庶务长摇了摇头。当然,那是戴上了假胡子的某个人的爷爷。一个手拿装满玩具的袋子、用力跺掉靴子上的雪的老家伙。一个会给你礼物的人。

而在今晚……

当然,老温德尔的感受会有所不同。在活了一百三十年之后,死亡或许也具备了某种吸引力。你很可能十分好奇,想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校长那曲折蜿蜒的故事终于在一个**的转折中迎来了尾声。巫师们尽责地发出笑声,并开始试图理解故事的笑点究竟在哪儿。

庶务长偷偷摸摸地看了看自己的怀表,现在是九点二十分。

温德尔·胡桐也发表了讲话。这番话既冗长又杂乱无章,还严重脱节,始终在离题万里地讲述着过去的好时光,看起来他认为他身边的这些人都是一些已经死了至少五十年的家伙,但那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你早就养成了不去听老温德尔说话的习惯。

庶务长没法把自己的眼睛从怀表上挪开。怀表里面传出踏板的吱嘎声,那个恶魔正耐心地踏着踏板,直至永恒。

九点二十五分。

庶务长很好奇那事究竟会怎样发生。你是否会听到——“我想我们这里会有一位特殊的客人!”——马蹄声从外面传来?

门是否会被打开,又或者他能否直接穿过门进来?真是个蠢问题。大家都知道他能进入密闭的空间——而且要是依照逻辑思考,你会发现他甚至更乐于进入密闭的空间。假如你把自己封在某个密闭的空间里,他来找你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庶务长希望他能正确地使用门。他的神经这会儿已经开始颤动了。

人们慢慢地不再聊天。庶务长注意到其他好几名巫师都在偷眼看着门。

温德尔目前位于一个正在非常熟练地慢慢扩大的环形之中。事实上并没有人在有意地避开他,只不过一种显然是随机的布朗运动[9]正逐渐把所有人从他身边推开。

巫师们能看到死神。而且当一个巫师死去时,死神会亲自前来,送他进入死后的生活。庶务长不懂为什么这会被当作一项福利——

“不知道你们都在看些啥。”温德尔欢快地说。

庶务长翻开他的怀表。

十二点下方的那个门砰地打开了。

“你能别老是把我摇来摇去的吗?”恶魔尖叫道,“我都数不准了。”

“抱歉。”庶务长轻声说。现在是九点二十九分。

校长朝前走了几步。

“那么,再见了,温德尔,”他热情地握着老温德尔那双有如羊皮纸的手,“这个地方没了你,就再也不一样了。”

“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挺过去。”庶务长如释重负地说。

“祝你来世好运,”院长说,“记得要回来拜访,如果你刚好路过而且还刚好,你知道,记得你曾经是谁的话。”

“别拿自己当外人,听到没?”校长说。

温德尔·胡桐和蔼可亲地点着头。他其实并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点头只不过是出于与人相处的基本原则。

所有的巫师整齐划一地面对着门。

十二点下面的那个门又一次砰地打开了。

“乒乒乓乒,”恶魔说,“乒乒乓乒乒。”

“啥?”被吓了一跳的庶务长震惊地问道。

“九点半。”恶魔说。

巫师们转向温德尔·胡桐。他们的表情似乎带着某种谴责的意味。

“你们都在看什么呢?”温德尔说。

怀表上的秒针吱吱嘎嘎地继续往前走。

“你感觉怎么样?”院长大声问道。

“从没感觉这么好过,”温德尔说,“还有没有那个,嗯,朗姆酒了?”

巫师们看着他朝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大杯酒。

“这玩意儿可不能多喝啊。”院长紧张地说。

“致健康!”温德尔·胡桐说。

校长用手指敲击着桌子。

“胡桐先生,”他说,“你确定吗?”

此时温德尔已经奔向了下一个话题。“还有那种玉米粉圆饼吗?我倒不是说这玩意儿算得上什么正经吃的,”他说,“不就是硬饼干蘸点稀泥,有啥特别?这会儿我要是有一个著名的迪布勒先生的肉馅饼——”

然后,他死了。

校长瞥了一眼其他巫师,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向轮椅,抬起一只青筋暴露的手去摸温德尔的脉搏。他摇了摇头。

“我就想这么走。”院长说。

“什么,想一边念叨着肉馅饼一边走吗?”庶务长说。

“不。我想像他这么晚才走。”

“等会儿,等会儿,”校长说,“这不对啊。根据传统,当一个巫师死去时,死神会亲身出——”

“也许他很忙。”庶务长匆匆说道。

“没错,”院长说,“听说奎尔姆那边的流感闹得很厉害。”

“昨晚有大风暴。肯定有很多船难,我敢说。”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还有,现在是春天,山里肯定有很多大雪崩。”

“还有瘟疫。”

校长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的胡子。

“嗯。”他说。

在世界上所有的生物之中,唯有巨怪认为所有生灵都是倒着经历时间的。他们说,如果过去清晰可见,未来却掩藏在迷雾中,那一定是你面对着错误的方向。所有生灵的生命都是在从最后走向最初。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想法,特别是考虑到这个想法是由一种生命中大部分时间都在用石头击打其他同类的脑壳的生物想出来的。

不过,每一个有生命的生物依然都拥有着时间,无论其方向究竟为何。

死神催促着马儿,朝下方积聚如高塔的乌云奔去。

现在,他也同样有了时间。

属于他生命的时间。

温德尔·胡桐朝黑暗中窥视着。

“哈喽!”他说,“哈喽,有人吗?喂!”

有一种遥远而又孤独的沙沙声,就像管道尽头的风。

“出来啊,出来啊,不管你在哪儿,”温德尔的声音因狂喜而颤抖,“不用担心。我其实挺期待这个的。”

他拍了拍他灵体的手,然后以强力的热情将双手互相揉搓。

“快点吧,这儿还有人等着投胎呢。”他说。

黑暗依然一成不变。它没有形状,也没有声音。它是没有形态的虚空。温德尔·胡桐的灵魂在黑暗的表面上移动。

它摇了摇头。“这真是个让人难堪的玩笑,”它嘟囔道,“这么做可不对。”

它又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鉴于看起来并没有其他的去处,它朝着它所知的唯一一个“家”走去。

这是一个他曾占据了一百三十年的家。它没指望他会回来,因此相当抗拒。你需要有非常坚定的意志,或者有非常强大的力量才能克服这种障碍,但是温德尔·胡桐做过一百多年的巫师。另一方面,这就像是闯入你自己住了许多年、已经非常熟悉的房子。你知道那个比喻意义上的总是关不牢的窗子在哪里。

长话短说,温德尔·胡桐又变回了温德尔·胡桐。

巫师们并不信仰诸神,其理由就与大多数人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去信仰——打个比方——桌子是一样的。他们知道它们在那里,他们知道它们在那里是有原因的,他们甚至可能赞同在一个具有良好组织的宇宙中应该有它们的容身之地,可是他们大概不会觉得信仰它们,又或者转着圈念叨“哦,伟大的桌子,没有你我们什么都不是”有什么实际意义。无论如何,不管你到底信不信神,并不会对诸神是不是真的存在有什么影响,也可能诸神只不过是一个让你用来信仰的工具,所以不论事实究竟如何,你都完全可以无视这回事,并且,正如你经常做的那样,把盘子放在膝盖上吃饭。

尽管如此,在幽冥大学的大厅里仍然保留着一个小礼拜堂,因为尽管巫师们遵循着以上所述的这种哲学,但要是碰到了哪个神的鼻子,虽然这个鼻子有可能只是无形的或者比喻意义上的,你肯定没法成为一个成功的巫师。因为,尽管巫师们不信仰诸神,但他们清楚地知道一个事实:诸神信仰诸神。

而温德尔·胡桐的遗体这会儿正躺在这个礼拜堂里。鉴于已故的“快乐调皮鬼”蒲瑞萨·提塔尔三十年前搞出的那次令人尴尬的事件,幽冥大学规定死去的巫师必须停尸二十四小时。

温德尔·胡桐的遗体睁开了眼睛。两个硬币掉在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交叠放在胸前的双手松开了。

温德尔稍稍抬起头。有个白痴往他的肚子上插了一株百合花。

他的眼睛向两旁转动。他的头两边各有一根蜡烛。

他把头又抬高了一点。他的双脚两边也各有一根蜡烛。

谢天谢地,谢老提塔尔,他想道。要不然这会儿我看到的就是一个便宜棺材的松木板了。

真是可笑,他想道。我在思考,而且思维还这么清楚。

哇,哦。

温德尔又躺了下去,感受着他的灵魂再次充满他的身体,就像发着光的熔融金属“充满”模具。白热的思绪飞掠过他大脑中的黑暗,将迟钝不堪的神经元发动起来。

我活着的时候可从没这种感觉。

但我也没死。

我不是活的,但也没有死。

就像是某种半活的状态。

又或者,我变成了不死者。

哦,老天……

他飞快地坐了起来。那些已经有七八十年没正经干过活儿的肌肉一下就进入了超载状态。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完全矫正了自己的姿态,甚至比他“存在的时期”做得还要好,温德尔·胡桐的身体完全受到温德尔·胡桐的控制。而且温德尔·胡桐的灵魂再也不用听从那帮肌肉的自说自话。

现在,这具身体站了起来。膝关节还抵抗了一小会儿,不过在摧枯拉朽的意志力冲击之下,它们的抵抗恰如一只生病的蚊子抵抗一个喷灯。

小礼拜堂的门是锁着的。不过,温德尔发现仅凭自己肉体的力气就足以将木质的锁环拉断,并在金属的门把手上留下指印。

“哦,这可真不得了。”他说。

他指挥自己的身体进入走廊。远处传来刀叉的叮当声和谈话的嗡鸣声,这表示学校里一天四顿饭之中的不知道哪一顿正在进行之中。

他想知道如果已经死了还能不能进去用餐。大概不能,他想道。

再说,他究竟能不能吃东西?也不是说他现在没感觉到饿。这只是……呃,他知道怎样思考、怎样走路,这只不过是一些相当明显的神经在扭动罢了,但胃究竟是如何工作的呢?

温德尔开始意识到人的身体并非由大脑控制,尽管大脑很可能会对此有不同的意见。人的身体实际由数十个复杂的自动系统所控制,每个系统都呼呼、滴滴、嗒嗒地运转着,极其精确,但你不会注意到它们,除非它们坏了。

他从自己头颅里的控制室观察着自己的全身。他注视着他肝脏中那个静默的化工厂,并且,正如一个独木舟的建造者看着一艘电子计算机化超级油轮的控制台那样,他的心沉了下去。肾脏中的秘密也正等候着温德尔去掌控。当你看到脾脏的时候,你会问自己,这是什么玩意儿?你该如何让它工作?

他的心不停地沉下去,沉下去。

或者说,实际上并没有。

“哦,诸神啊。”温德尔低声说着,靠在一堵墙上。现在他该怎么工作呢?他戳了戳几根看起来像是神经的东西。这是不是心脏在收缩……舒张……收缩……舒张……?这儿还有他的两个肺……

这就像变戏法者让十八个盘子同时持续转动——这就像一个人拿着一本由一个韩国脱米糠人从日语翻译成荷兰语的操作手册试图给一台录像机编程——这就像,在现实中,一个发现了“自我控制”的真正意义的人那样。温德尔·胡桐快步冲向前方。

幽冥大学的巫师储藏了大量丰盛的食品。他们坚持认为,如果没有浓汤、鱼、野味、好几大盘子的肉、一个或两个馅饼、又大又倾斜并且涂满奶油的东西、烤肉上的小盘开胃菜、水果、坚果以及打出厚如砖块的薄荷泡沫的咖啡,一个人就别想正经研究什么法术。没有这些东西,人的胃就会皱缩起来。另外,每顿饭都得在恰当的时间点送上来。他们说这样才算是像样的一天。

当然,庶务长不这么认为。他吃得不多,但是神经却相当紧张。他很确定自己得了厌食症,因为每当他照镜子时,就会看到一个胖子。实际上那是站在他身后并向他大吼的校长。

这也正是庶务长的不幸:他坐在餐厅门的对面,刚好看到温德尔·胡桐冲进来时把门撞成碎片,因为对于温德尔来说这比摆弄门把手轻松多了。

他把他的木头勺子都咬穿了。

巫师们在长凳上转过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温德尔·胡桐摇晃了一会儿,设法取得了声带、嘴唇和舌头的控制权,然后开口说道:“我想我可能可以代谢酒精。”

校长是第一个恢复过来的人。

“温德尔!”他说,“我们还以为你死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不是一句特别好的开场白。假如你认为一个人只是有点头疼并且想躺半小时,你就不会把他放在一块平坦的石板上,再在他周围摆上蜡烛和百合花。

温德尔朝前走了几步。离得最近的巫师纷纷试图躲避。

“我是死了,你们这帮愚蠢的年轻人,”他咕哝道,“你们以为我活着的时候会这样走路吗?真不敢相信。”他锐利的目光从巫师们身上一扫而过,“有人知道脾脏是干什么用的吗?”

他走向餐桌,摇摇晃晃地坐了下来。

“可能跟消化有点关系,”他说,“这可真是搞笑,你可以就这么过一辈子,这该死的玩意儿就在你的身体里晃来晃去,发出咯咯的声音,或者随便它做什么吧,而你却根本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用。这就好比某天晚上你躺在**,听见你的胃或者什么东西开始咕咕叫。在你看来这只是普通的咕咕声,可谁知道那其中有多少神奇而又复杂的化学反应正在进行——”

“你变成不死者了吗?”庶务长终于把这几个字说了出来。

“又不是我自己想这样,”已故的温德尔·胡桐恼火地注视着眼前的食物,并且思索着这些玩意儿是怎么绕了一大圈最后变成了温德尔·胡桐,“我回来只是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你以为我想回来吗?”

“但是,你确定,”校长说,“你没看到……你知道的,那个家伙,手里拿着骷髅和镰刀——”

“没见过他,”温德尔简略地说,眼睛注视着离他最近的一些菜肴,“费了半天的劲儿,结果没死成。”

巫师们在他脑袋上疯狂地比画着魔法符号。他抬起头来怒视着他们。

“你们别以为我看不见你们在搞些啥。”他说。而且他惊奇地发现这居然是真的。在过去的六十年之中,他的眼睛无论看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白色的模糊面纱,可现在它们却像是最尖端的光学仪器。

实际上,幽冥大学的所有巫师现在只有两种不同的想法。

大多数巫师脑子里想的是:这太可怕了,老温德尔真的回来了,他以前是个挺有意思的老糊涂蛋,可现在我们该怎么解决它?我们该怎么解决它?

不过,在温德尔·胡桐脑子里的那个哼着小曲儿、焕然一新的驾驶舱,他想的是:好吧,这就是再见,这就是死后的世界,跟活着一个样儿。瞧我这运气。

“好吧,”他说,“对此你们打算怎么办?”

时间来到五分钟之后。六名资格最老的高级巫师紧跟着校长,快速地奔跑着。校长跑步时带起的风把他的袍子末端都吹了起来。

谈话以类似这样的形式进行:

“那真的是温德尔!它说话的声音都和他一样!”

“那才不是老温德尔。老温德尔比它要老得多!”

“比它还老?比一具死尸还老?”

“他说他想要回他原先的卧室,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我必须搬出去——”

“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像螺丝刀一样!”

“咦?什么?你是什么意思?你说的是那个在缆绳街上开熟食店的矮人吗?”

“我是说它们像是要扎进你的肉里!”

“——那间卧室能看到花园,景色很好,而且我已经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搬进去了,这不公平——”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

“呃,以前有个老提塔尔——”

“没错,但是他并没有真的死,他只是把绿色颜料涂在脸上,推开棺材盖子然后喊着‘吓到你们了吧!’——”

“我们这儿从来就没出过僵尸。”

“他现在是个僵尸?”

“我想是这样——”

“那是不是说,他会整晚敲着铜鼓并且跳肚皮舞呢?”

“僵尸会这么干吗?”

“老温德尔?听着不像是他的风格。他活着的时候一直不怎么喜欢跳舞——”

“不管怎么说,这些伏都教的神[10]可不能相信。永远不要相信一个总是咧嘴笑还戴着大礼帽的神,这是我的座右铭。”

“——我决不会在等待了这么多年之后把刚到手的卧室让出去——”

“是吗?真是有趣的座右铭。”

温德尔·胡桐又一次开始在他自己的脑袋里绕着圈子。

这可真是件怪事。现在他已经死了,或者至少不再活着了,或者说不论他现在的状态究竟算是什么,但他的思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

而且掌控身体也比往常容易得多。现在他几乎不用再去过多关注呼吸系统,脾脏似乎也以某种方式开始了工作,感觉器官更是全速运转。不过,消化系统仍然像是一个谜题。

他注视着一个银盘中自己的倒影。

他看起来仍然像是个死人。苍白的脸颊,眼底渗出红色的鲜血——一具死尸。尽管可以行动,但从本质上说仍然是死了。还有公平吗?还有正义吗?在将近一百三十年的时间中你一直坚信自己将转世重生,结果这就是你的奖赏?你变成一具尸体回来了?

怪不得人们一直认为不死者都非常愤怒。

一件非常奇妙的事——如果从长期角度来看的话——正要发生。不过如果从短期或者中期角度来看的话,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正要发生。

这正是在冬日的夜空中看到一颗新星与真的和一颗爆发的超新星靠得很近之间的区别。这正是看到一滴美丽的晨露凝结在蛛网上与你自己是一只苍蝇之间的区别。

这是一件正常情况下几千年都不会遇到一次的事。

它现在马上就要发生了。

它发生的地点位于暗影区,安卡-摩波最古老也最声名狼藉的一部分。在一处摇摇欲坠的酒窖里,一个不再使用的橱柜的后部发出声响。

扑通。

这声音柔和得犹如落在累积了一个世纪的尘埃上的第一滴雨声。

“也许我们该去找一只黑猫来,让它在他的棺材上走走。”

“他根本没有棺材!”庶务长哀鸣道。他对于自己神志的掌控力总是有点薄弱。

“好吧,那我们给他买一个漂亮的新棺材,然后找只黑猫在上面走走?”

“不,那太愚蠢了。我们应该让他去放水[11]。”

“什么?”

“放水。不死者做不了这事。”

聚集在校长书房中的巫师对于这一评论给予了全身心的关注。

“你确定?”院长说。

“可以说是尽人皆知。”近代如尼文讲师以平静的语气指出。

“他活着的时候随时随地都在放水。”院长怀疑地说。

“但他死了就不行了。”

“是吗?有点道理。”

“是流水,”近代如尼文讲师突然说,“不好意思,说错了,是流水。它们无法穿过流水。”

“那个,我也没法穿过流水。”院长说。

“你也是不死者!”庶务长有点经不住这个打击。

“哦,别吓唬他了。”近代如尼文讲师拍打着庶务长颤抖的后背。

“呃,我真不行,”院长说,“我会沉下去。”

“不死者没法穿过流水,连桥都过不了。”

“他是唯一一个吗?还是说我们会遭遇一场‘不死’瘟疫?”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校长用手指敲击着书桌。

“死人到处乱走,这不卫生。”他说。

这让所有人都无言以对。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但马斯特朗·瑞克雷正是那种会这样看问题的人。

马斯特朗·瑞克雷可能是一百年以来,幽冥大学拥有过的最坏的又或者最好的一位校长,这取决于你如何来看待他。

首先需要指出,他是一个特别巨大的人。也不是说他的身材有多么魁梧,他只是把他的个性发散出去,占据每一寸可用的空间。他会在晚餐时喝醉了酒大声嚷嚷,这对于巫师来说是一种良好的、可以接受的品性。可是随后他就回到自己的房间玩一夜的飞镖,第二天早上五点又出发去猎鸭子。他对人们吼叫,可他又试着逗笑他们。而且他几乎都没穿过正经的巫师袍。有一次,他说服了学校那位令人畏惧的女管家惠特罗夫人,让她用蓝色和红色的花布给他做了一条宽松的长裤套装。所有的巫师每天两次,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环绕学校的建筑自信满满地慢跑,他用一根带子牢牢地将尖顶巫师帽固定在自己的头上。他还会快活地朝他们叫喊,因为构成像马斯特朗·瑞克雷这种人的基础材料是一种坚定的信念,他相信其他人只要尝试这么做,就一定会爱上这种感觉。

“也许他会死,”他们注视着他试图打破安卡河水面上的硬壳并下去泡个晨澡,满怀期待地彼此交谈着,“这些健康锻炼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

故事慢慢在学校里流传起来。校长和巨石屑——一位在破鼓酒馆打零工的巨怪——打了两场拳击赛。校长和图书管理员打了个掰手腕决胜负的赌,尽管他理所当然地没能赢,但至少没像其他这么干的人那样丢掉手臂。校长想让学校组成一支足球队参加圣猪节的全城足球大赛。

从智力方面来说,瑞克雷能保住自己的职位有两个原因。其中一个就是他绝对、绝对不会改变自己对于任何事情的看法;另一个则是——当任何一个新的概念摆在他面前时,他都要花上好几分钟才能搞明白,而这一特点对于一个领导者来说弥足珍贵。因为,如果在时间已经过了两分钟之后,仍然有人在孜孜不倦地试图向你解释什么,那就说明这件事很可能相当重要;而要是对方在刚过了一分钟左右的时候就放弃努力,基本可以确定他们一开始就不应该拿这种不重要的事儿来打扰你。

按理来说,相比于一个人应有的容量,马斯特朗·瑞克雷实在有些过于丰富了。

扑通。扑通。

在酒窖中黑暗的橱柜里,一排架子已经被填满了。

而温德尔·胡桐的身子里刚巧装满了一个身体所能承担的全部容量,这会儿他正小心地操控自己的身体穿过走廊。

我从来都没期待过这回事,他想道。我不该遭遇这样的命运,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他感受到拂面而来的清风,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室外。在他面前正是幽冥大学的校门,眼下正紧紧地锁着。

突然间,温德尔·胡桐感觉到切切实实的幽闭恐惧。他等死已经等了许多年,而现在他确实死了,结果却被困在这个——这个装满了一群疯老头的活死人墓里,而且他还得在这儿度过未来所有的作为一个死人的生命。好吧,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离开这里,体面地终结这种不伦不类的状态——

“晚上好,胡桐先生。”

他非常缓慢地转过身,看到了学校的矮人园丁莫多的矮小身影,这家伙正坐在暮光里抽着烟斗。

“哦,哈喽,莫多。”

“我听说你死了,胡桐先生。”

“呃。是的,我死了。”

“看来你克服了这个困难。”

温德尔·胡桐点点头,并且厌恶地打量着周围的高墙。校门每天晚上日落时分便会关闭,从而迫使学生和职工不得不翻墙出去。他十分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做到。

他的手握紧,然后又松开。哦,好吧……

“这附近还有别的门吗,莫多?”

“没有,胡桐先生。”

“那么,我们应该在哪儿弄一个呢?”

“不好意思,胡桐先生?”

饱受折磨的石头发出难听的噪声,随后墙上出现了一个形状有点像温德尔·胡桐的洞。温德尔的手又从洞里伸出来,捡起了他的帽子。

莫多重新点燃他的烟斗。做这份工作还真能长不少见识,他想道。

在一条小巷里,刚巧能躲过路人视线的地方,一个名叫瑞格·舒的死人朝两边张望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刷子和一个颜料桶,在墙上写下了如下字样:

死是真的死了!走是不会走的!

然后,他跑开了,或者至少是高速拖动着自己的双腿。

校长打开了一扇窗。窗外是一片夜色。

“听。”他说。

巫师们侧耳倾听。

一只狗在吠叫。某处有一个窃贼吹起口哨,他的同伙则在附近的一处屋顶上以口哨声回应。远处有一对夫妻在吵架,那犀利的言辞足以让他们周围几条街的邻居打开窗子仔细地听并且记下笔记。但这些从大的主题来说是与城市中持续不断的嗡鸣声相冲突的。安卡-摩波在每次夜晚到黎明的途中都会发出温和的呼呼声,就像一个巨大的活的动物那样,不过,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

“怎么了?”资深数学家说,“我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那就是问题所在。安卡-摩波每天都有几十到上百个人死掉。如果他们都像可怜的老温德尔那样复活了,你们难道不觉得我们应该会听说过这事吗?整个城市都会大乱起来的。我的意思是,比平时还要乱得多。”

“附近总会有几个不死者,”院长的疑虑似乎并未完全打消,“吸血鬼、僵尸、女妖什么的。”

“是的,但他们是比较自然的不死者,”校长说,“他们知道该怎么办。他们生来就这样。”

“你不可能生来就是不死者。”资深数学家指出[12]。

“我的意思是他们是传统的不死者,”校长怒斥道,“在我长大的那个地方,有一些非常值得尊敬的吸血鬼。他们几百年来都待在自己家里。”

“是的,但是他们会吸血,”资深数学家说,“在我看来,那可不怎么值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