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在干吗?”

一个巫师心不在焉地摸出了烟袋,阿尔伯特的声音让一支卷上一半的香烟从颤抖的手指间落到地上。香烟弹了几下,所有的巫师都用渴望的目光追随它的滚动,直到阿尔伯特潇洒地上前一步,把它踩了个稀烂。

阿尔伯特猛一转身,自命为半官方副手的灵思风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这时差点一头撞上去。

“你!灵思什么!你抽烟吗?”

“不,先生!坏习惯!”灵思风躲开了上级们的视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给自己制造了几个一辈子的敌人。时间或许不会很长,但这对他也算不上什么安慰。

“很好!拿着我的法杖。现在,你们这些倒退的可怜虫,这些必须停止,听见了?明天的第一件事,黎明起床,绕着院子跑三圈,再回这儿来做体操!膳食平衡!学习!健康的锻炼!还有那只该死的猴子要进马戏团,头一件事!”

“对——头?”

几个年纪大些的巫师闭上了眼睛。

“不过首先,”阿尔伯特压低了嗓门,“你们要为我举行阿示克恩。”

“我还有些事情要了断。”他补充道。

小亡大步走过金字塔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尹莎贝尔快步跟了上去。剑上微弱的光芒照出好多恶心的玩意儿;比起特索托人崇拜的有些东西来,鳄鱼神奥夫勒简直无异于化妆品广告。一路上的壁龛里,各式各样的雕塑活像是拿上帝用剩的所有下脚料弄出来的。

“为什么把它们放在这儿?”尹莎贝尔耳语道。

“特索托的祭司说,等金字塔封闭以后,它们就会活过来,在走道里巡逻,保护国王的身体不受盗墓人的伤害。”

“多可怕的迷信。”

“谁说什么迷信了?”小亡心不在焉地说。

“它们真会活过来?”

“我只是说当特索托人对一个地方下咒的时候,他们可不是随便说说。”

小亡转过一个弯,有那么一秒钟消失在了尹莎贝尔的视线之内,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赶紧冲过黑暗,一头撞到他背上。小亡正在检查一只狗头鸟。

“嘎。”她说,“这东西真让你脊背发凉,是吧?”

“不。”小亡的声音很平板。

“为什么不?”

因为我是小亡。他转过身来,双眼像两个蓝色的光点一样闪耀着。

“别这样!”

我——我没办法。

她试着大笑几声,可惜没什么帮助。“你不是死神。”她说,“你不过是在干他的活儿。”

干死神的活儿就是死神。

尹莎贝尔惊得哑口无言,但这阵寂静很快就被走道更深处传来的呻吟打断了。小亡转身赶了过去。

他说得没错,尹莎贝尔暗想,就连他走动的样子也……

远去的光线让黑暗显得更加怕人,这恐惧很快就战胜了所有的疑虑。她蹑手蹑脚地跟上去,又转过一个弯,在宝剑忽明忽暗的蓝光中,他们发现此处似乎介于宝库和特别杂乱的阁楼之间。

“这是哪儿?”她低声问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东西!”

国王会带它们去下一个世界。

“他肯定不相信什么轻装上阵之类的话。瞧,一整只船,还有个金浴缸!”

无疑他希望到了那边也能干干净净的。

“还有那么多雕像!”

那些雕像,我很遗憾地说,都是人。国王的仆人,你明白。

尹莎贝尔脸上一片严霜。

祭司给他们服了毒药。

又一声呻吟,来自房间的另一头。小亡顺着声音往源头走,笨拙地爬过无数地毯、枣椰、柳条筐里的瓷器和成堆成堆的宝石。国王显然不知道自己上路时该留下什么,于是为了安全起见,决定全都带上。

只不过它并不总是能很快见效。小亡阴沉沉地加上一句。

尹莎贝尔勇敢地跟了上去,很快就从一条独木舟后头瞅到个年轻姑娘。她趴在一堆垫子上,薄纱的裤子,用料过于节省的背心,镯子足够拴住艘不大不小的船,嘴唇周围有些绿色的污渍。

“痛吗?”尹莎贝尔轻声问。

不,他们认为这能带他们上天堂。

“真的?”

也许。谁知道呢?小亡从衣服里头的一个口袋掏出沙漏,借着剑光看了看。他似乎在暗暗计数,然后猛地把沙漏扔到背后,另一只手里的剑往下一挥。

那姑娘的影子坐直身子,伸个懒腰,引得幽灵首饰叮咚作响。她发现了小亡,朝他低下头。

“主人!”

不是任何人的主人。小亡说,现在走吧,去你相信自己要去的地方。

“我将在天国的宫廷中做择忒斯普特国王的妃子,同国王一起在群星中生活到永远。”她坚定地说。

“你没必要那么干。”尹莎贝尔厉声道。

那姑娘转过头,瞪大了眼睛。

“噢,但我必须这样。为这个我一直训练了好久。”她变得越来越淡,“之前只不过才当上女仆。”

她消失了。尹莎贝尔沉着张脸,不以为意地盯着她刚才所在的位置。

“哼!”她说,“看见她穿的是什么吗?”

我们出去吧。

“但那不可能是真的,那个什么国王怎么会永远待在星星中间?”当他们艰难跋涉离开那乱七八糟的房间时,尹莎贝尔一路都在嘟囔,“星星中间什么也没有,只有空****的太空。”

这很难解释。小亡说,他会在自己的心里生活在群星之间。

“和奴隶们一起?”

如果他们这么想的话。

“这可不太公平。”

没有正义,小亡说,只有我们。

他们从两旁的魑魅魍魉中间快步离开,一路越走越快,等冲进夜晚沙漠的空气时几乎已经撒腿跑起来。尹莎贝尔靠在根粗糙的柱子上直喘气。

小亡并没有上气不接下气。

他根本没吸气。

我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他说,然后我就必须离开了。

“但我以为你想去救公主的命!”

小亡摇摇头。

我没的选择,根本不存在选择。

他转身走向等在门口的冰冰,尹莎贝尔跑过去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轻轻扳开她的手。

我的学徒期已经结束了。

“这些全在你脑子里!”尹莎贝尔吼道,“你就是自己心里想的那个人!”

她停下来低头一看,小亡脚边的沙子开始抽打、喷涌,旋转成可怖的形状。

空气中传来噼啪声,还有种油腻腻的感觉。小亡看上去有些不安。

有人在举行阿示克恩——

就像是把锤子使劲一敲,空中的一股力量在沙地上刮出了一个大坑。他们听见低沉的嗡嗡声,还闻到热锡的气味。

疾风卷起漫天砂粒,小亡独自站在大风核心的平静中,睁大眼睛四下转动身体,仿佛置身梦中似的。奔走的白云中雷电交加。在内心深处,小亡正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但有什么东西紧紧把他捏在手心里,他完全无法抵抗,就像罗盘的指针不能忽视指向中轴的冲动。

最后他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那是第八色光中的一扇门,门后有一条短短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有几个身影正在召唤他。

我来了。他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噪声,他转过身去。整整十一英石[25]重的年轻女性结结实实地击中他的胸口,撞得他跌了一跤。

小亡仰天落地,尹莎贝尔跪在他身上,不屈不挠地抓紧了他的胳膊。

放手。他命令道,有人在召唤我。

“不是你,笨蛋!”

她盯住那双没有瞳孔的蓝色眼睛。那感觉就像俯视一条熙熙攘攘的隧道。

小亡拱起背,大骂一声。在强烈的魔法场中,这古老又恶毒的诅咒竟获得了形象,拍着有力的翅膀鬼鬼祟祟地溜走了。一个小雷暴坠落到沙丘之间。

他的眼睛又一次吸住她。她赶紧转开视线,免得自己像石头一样落进蓝光的深井里。

我命令你。小亡的声音能在石头上凿出洞来。

“父亲也拿那口气唬过我,试了好多年。”她平静地说,“通常是在他想让我整理卧室的时候。一直都没起作用。”

小亡又嚷出一句咒骂,对方跳出风暴的中心,想把自己埋进沙子里。

痛——

“这些都在你脑子里。”她做好准备再一次对抗那股力量,免得他们给扯进那扇忽闪忽闪的门里,“你不是死神,你只不过是小亡。我觉得你是谁你就是谁。”

在他眼睛里,在模模糊糊的蓝色深处,两个棕色的小点以视线的速度浮了上来。

他们周围的风暴在上升、在哀号。小亡尖叫起来。

阿示克恩仪式,其实很简单,就是召唤和约束死神的仪式。研究玄妙力量的学生会意识到,这个仪式其实只需要一句简单的咒语、三小块木头和四毫升老鼠血就够了。但对于任何配得上自己尖角帽的巫师而言,这么没看头的事是梦里也不肯想的。在内心深处,他们大家都知道,假如一个咒语不涉及大根的黄色蜡烛、许许多多罕见的熏香、用八种不同颜色粉笔画在地板上的圆圈和摆在周围的几口大锅,那这个咒语就根本不值得考虑。

现在,地板上画好了为仪式准备的巨大八元灵符,八位巫师各就各位,身体晃动,嘴里吟唱,胳膊伸向两侧,跟站在自己身边的巫师指尖相触。

然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没错,活跃的八元灵符中心出现了一片烟雾,但它在翻腾、旋转,就是不肯聚集起来。

“再来些力量!”阿尔伯特高喊,“再多来些力量!”

一个人影短暂地出现在烟雾中间,黑色袍子,手里一把亮闪闪的宝剑。阿尔伯特瞟到对方苍白的面孔,不禁破口大骂起来。那张脸不够白。

“不!”阿尔伯特一声怒吼冲进了八元灵符里,赤手空拳对那个闪烁的人影又推又打,“不是你,不是你……”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特索托,尹莎贝尔忘记了自己的淑女身份。她收紧拳头,眯起眼睛,端端正正地击中了小亡的下巴。周围的世界炸开了……

在海加排骨店的厨房里,煎锅“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把猫咪吓得到处乱窜……

而在幽冥大学的大厅中间,所有事情都同时发生了。[26]

巫师们在不断往阴影的国度灌注力量,现在这股无比巨大的力量突然找到了一个焦点。仿佛瓶子上那个不情不愿的软木塞终于蹦出瓶口,仿佛倒转过盛着无限的瓶子时那团突然落下的番茄酱,死神骂骂咧咧地降落到了八元灵符中间。

阿尔伯特意识到自己还在灵符里,赶紧往边上冲。可惜太晚了,几根骷髅手指逮住了他的袍子。

巫师们,当然是指还站在地上没昏过去的那些,看见死神竟然穿着围裙,手里提着只小猫咪,不禁有些吃惊。

“为什么你非要”来破坏?

“破坏?你知道那小子都干了些什么吗?”阿尔伯特厉声呼喝,同时仍在努力往灵符边缘移动。

死神抬起骷髅头,嗅了嗅空气的味道。

那声音斩断了大厅里所有的噪声,逼迫它们陷入沉寂。

它是那种在迷迷糊糊的梦里听到的声音,让你吓得半死,浑身冷汗地惊醒过来。它是从恐惧之门的门缝传出来的吸鼻子的声音。它像是刺猬在吸鼻子,但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只刺猬肯定是撞破公路的栏杆跑出来压碎卡车的刺猬。这声音你不会想听第二次;你连第一次都不想听。

死神缓缓站直了身子。

他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仁慈?偷走我的女儿,侮辱我的仆人,还为了自己的一时兴起让现实的结构遭遇危险?噢,愚蠢,愚蠢,我愚蠢得太久了!

“主人,假如您能好心放开我的袍子——”阿尔伯特张开嘴巴,结果发现自己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些祈求的味道。

死神没理他。他捻个响指,听上去活像是有人在敲响板,腰上的围裙立刻炸成了转瞬即逝的火焰。不过,猫咪是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然后轻轻地用脚赶走了。

难道我不是给了他最不可思议的机会吗?

“正是如此,主人,现在如果您能——”

技术?职业规划?前途?一生的事业?

“的的确确,现在假如您能松开我的——”

阿尔伯特的嗓音完全变了,支配的喇叭已经化作哀求的短笛。事实上,他似乎怕得要命,但老巫师还是成功地对上了灵思风的眼睛,然后声嘶力竭地叫道:

“我的法杖!把我的法杖扔进来!他在圈子里的时候是可以战胜的!把法杖给我我就能挣脱出来!”

灵思风说:“什么?”

哦,我的错误就是屈从于这些弱点,在找到更好的字眼之前姑且把它称作肉体!

“我的法杖,你这蠢货,我的法杖!”阿尔伯特还在叽里咕噜。

“抱歉!”

干得好,我的仆人,你让我恢复了理智,死神说,让我们不要浪费任何时间。

“我的法——!”

一个爆聚,空气涌入八元灵符的中心。

蜡焰像几行火一样伸长了片刻,然后便熄灭了。

时间稍微流逝。

然后庶务长的声音从地板附近传来:“真是太无情了,灵思风,让他就这么丢了法杖。哪天记得提醒我好好管教管教你。谁有火吗?”

“我不知道它怎么了!我把它靠在柱子上来着,结果它就——”

“对——头。”

“哦。”灵思风说。

“额外的香蕉配额,那只猩猩。”庶务长镇定地说。火柴一闪,有人终于点燃了根蜡烛。巫师们开始把自己从地板上捡起来。

“嗯,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个教训。”庶务长拍拍袍子上的灰尘和蜡油。他抬起眼睛,以为自己会看到阿尔伯通·马里奇回到了自己的底座上。

“显然就连雕像也有感觉。”他说,“我记得很清楚,当我自己还在念一年级的时候,我曾经把名字写在了他的……呃,不说了。关键在于,我现在就建议我们重新把它塑起来。”

这提议遭遇到死一般的寂静。

“用,比方说,纯金打造,和过去那个一模一样。再嵌上合适的珠宝,好配得上咱们伟大学院的缔造者。”他高高兴兴地继续说道。

“而且,为了避免任何学生以任何方式损坏它,我建议我们把它竖立在最深的地窖里。”他接着往下说。

“然后再锁上门。”他加上一句。几个巫师开始高兴起来。

“然后再扔掉钥匙?”灵思风试探道。

“然后再把门缝焊起来。”庶务长刚刚想起了破鼓酒馆。他琢磨半晌,记起了身体素质的问题,于是补充道:“然后再拿砖把门口填上。”周围一片掌声。

“然后再扔掉泥瓦匠!”灵思风咯咯直笑,他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

庶务长瞪了他一眼:“没必要得意忘形。”

寂静中,一个超大号的沙丘笨拙地拱起来又塌下去,露出了死神的坐骑。冰冰喷出鼻子里的沙子,甩了甩鬃毛。

小亡睁开眼睛。

真应该发明一个词来形容刚刚醒来的瞬间,你心里装满了粉红、温暖的虚无,躺在那儿脑子里完全没有任何念头,只有一个逐渐增强的疑虑,像一袜子的湿沙在黑黢黢的巷子里朝你飞来,除此之外净是些你宁愿不要想起的回忆,这些回忆最后都指向一个结论:在你可怕的未来里,能让痛苦减轻的因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的未来肯定不会很长。

小亡坐起身,双手按在头顶上,免得它旋下来。

他身旁的沙子往上一鼓,尹莎贝尔奋力坐起来。她头发里全是沙子,脸被金字塔的灰弄得脏兮兮的,有些头发尖已经变卷了。她无精打采地看着他。

“你打我了?”小亡小心翼翼地试了试自己的下巴。

“嗯。”

“哦。”

他抬头看看天,好像它能给他些提示。他必须去什么地方,而且要快。他回忆起来,然后他又想起了些别的事。

“谢谢你。”他说。

“随时愿为你效劳,我保证。”尹莎贝尔费力地站起身,努力拍打衣服上的污垢和蜘蛛网。

她似乎有些犹豫:“我们还去不去救你的那个公主?”

小亡自己内在的现实终于迎头赶上。他像被人扼住脖子似的“啊”了一声,然后一跃而起,眼看着蓝色的焰火在眼前炸开,接着重新虚脱在地上。尹莎贝尔动手把他架了起来。

“我们去河边。”她说,“喝上两口对咱们都有好处。”

“我怎么了?”

虽然身上靠着个大活人,她还是尽最大努力耸了耸肩膀。

“有人搞了阿示克恩仪式。父亲恨那东西,他说他们总在他不方便的时候召唤他。你死神的那部分去了,而你留了下来。我想是。至少你的声音又恢复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你先前说祭司是在什么时候封闭金字塔来着?”

小亡回过头,眯起水汪汪的眼睛看了看国王的陵寝。没错,火把的照射下,好些人影正在门口忙碌。根据传说,守护者很快就会醒来,开始它们永不停息的巡视。

他知道它们会的,他记得这个事实。他记得自己的心像冰一样冷,像夜空一样没有边际。他记得在第一个造物生活的瞬间,自己被召唤,不情不愿地开始存在,从那时起他就很清楚,他会活得比生命更长,直到宇宙中的最后一个生物走向另一个世界,到那时候,打个比方来说,还得他去把椅子翻过来倒放在桌上,然后熄灭所有的灯光。

他记得那种孤独。

“别离开我。”他焦急地说。

“我就在这儿,”尹莎贝尔道,“只要你需要。”

“现在已经午夜了。”他迟钝地蹲下来,把疼痛难忍的脑袋埋进特索托河里。冰冰也来喝水,发出像浴缸放水一样的噪声。

“也就是说太迟了?”

“是的。”

“太可惜了。真希望我能做点什么。”

“没什么可做的。”

“至少你遵守了对阿尔伯特的承诺。”

“是的。”小亡苦涩地说,“至少那个我还做到了。”

是做到了,几乎从碟形世界的一头跑到了另一头……

应该有个词来形容最微弱的那一点点希望之光,你甚至不敢去想它,生怕单单承认它的存在也会让它消失不见,就好像试着去看一个光子时那样。你只能偷偷靠近,眼睛盯着它身后,走过它,等它自己长大准备好面对世界。

他抬起滴水的脑袋瞅了瞅太阳落下的地平线,试着回忆死神书房里那个碟形世界的大模型,同时还要避免让宇宙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

在这种时候,你会觉得偶然性的平衡如此微妙,就算只是想得大声了些也能把事情全都搞砸。

一道道稀薄的中轴光在星空下闪烁,他靠中轴光确定了方向,并且福至心灵,猜测出斯托·拉特……在那边……

“午夜。”他吐出两个字。

“已经过了。”尹莎贝尔说。

小亡站起身来,努力避免像灯塔似的放射出满心欢喜。他抓住冰冰的缰绳。

“走吧。”他说,“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什么没时间了?”

小亡伸手要把她拉上马鞍来。想法很好,不过仅仅意味着他差点把自己给拖下马。尹莎贝尔轻轻把他推回去,自己爬上马背。冰冰侧着走了几步,它感受到小亡狂热的兴奋,于是喷着鼻息刨了刨沙子。

“我刚才问你,‘没时间了’是什么意思?”

小亡掉转马头,对准远方日落的微光。

“夜晚的速度。”他回答道。

切维尔从王宫的城垛上探出脑袋,忍不住呻吟起来。界面与他们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在八色光中清晰可见,而他也不必再想象它的咝咝声——声音已经传到了他耳朵里。随机的可能性粒子击中界面,能量化作恶心的、锯齿般的嗡嗡声释放出来。当它沿街前进时,珍珠样的墙壁吞噬了彩旗、火把和等候的人群,只留下漆黑的街道。在那边的什么地方,切维尔暗想,我正在自己**呼呼大睡,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真够走运的。

他缩回脑袋,滑下梯子,踩着鹅卵石走回了大厅,长袍的下摆在脚踝周围扫来扫去。他从嵌在大门里的小门溜了进去,吩咐卫兵把它锁上,然后又拉拉下摆,选了条侧面的小走廊,免得给客人发现。

大厅里点着上千支蜡烛,还装满了斯托·拉特的达官显贵,几乎所有人都不太确定自己为什么在这儿。而且,当然了,厅里还有一头大象。

就是这只大象让切维尔相信自己已经濒临神经错乱,但仅仅几个钟头之前,这看上去还是个很不错的点子。当时他正为高级祭司夸张的近视眼情绪激动,突然想起城边的木柴厂养了这么个东西当搬运工。它年纪大了,得了关节炎,脾气也阴晴不定,但作为祭祀品它有一个重大优点:高级祭司应该能看见它。

半打卫兵正小心翼翼地试图控制这个家伙。它运转迟缓的脑袋正渐渐意识到,自己本该待在熟悉的窝里,有草吃有水喝,还有时间梦想克拉奇宽广的黄褐色平原上那些炎热的日子。大象越来越烦躁了。

很快大家就发现,它之所以越来越激动还有另一个原因:在加冕礼之前的混乱中,这个庞然大物找到了仪式用的圣餐杯,把里头整整一加仑[27]的烈酒全咽进了肚子里。大象结了痂的眼睛前开始冒出好些热辣古怪的念头,什么把猴面包树连根拔起,什么跟其他大个子为**而战,什么趾高气扬地踏平土著的村子,还有其他好多模模糊糊的美妙记忆。很快它就会看见粉红色的人了。

幸运的是切维尔对此毫不知情。他跟高级祭司的助手对上了视线——那是个抱负远大的年轻人,而且很有远见,早就给自己准备了条长长的橡胶围裙外加一双防水靴。切维尔示意对方仪式应该开始了。

他冲回祭司的更衣室,奋力钻进了宫廷裁缝特制的礼服。为了这身衣服,女裁缝翻遍了自己的针线袋,挖出好多蕾丝、金属片和金丝线,成品光芒四射、毫无品位,就算幽冥大学的校长先生穿了也不会觉得丢人。切维尔给了自己五秒钟欣赏自己镜中的英姿,然后把尖角帽往脑袋上一扣,撒腿就往门口跑,并且在最后一瞬间收住脚,刚好可以迈着稳重的步伐出现在众人面前,一点儿没有失了大人物的身份。

他走到高级祭司跟前,这时候凯莉也正好开始沿着中央通道前进,两翼的女仆跑前跑后瞎忙一气,活像是大渡轮周围的拖船。

尽管世袭的裙子有很多缺陷,切维尔还是觉得她挺美。她身上有些东西让他——

他咬咬牙,试着把精力集中在安保问题上。他在大厅的各个战略位置安排了士兵,以防斯托-赫里特公爵对王位继承有意见,企图在最后一分钟重新排列组合。公爵眼下正坐在前排,脸上挂着安详怪异的笑容。切维尔暗暗提醒自己要特别留意他的动静。公爵对上切维尔的眼睛,巫师急急忙忙地转开了视线。

高级祭司抬起双手要求大家安静。切维尔又朝他靠近了些。老头转到中轴方向,操着破嗓子开始对众神祈祷。

切维尔让自己的眼睛溜回公爵那边。

“听我说,呃,噢,众神啊——”

斯托·赫里特是不是瞅了眼房椽上蝙蝠出没的阴暗角落?

“听我说,噢,一百只眼睛的空眼爱奥;听我说,噢,口中小鸟出没的伟大奥夫勒;听我说,噢,仁慈的宿命之神;听我说,噢,冷酷的,呃,命运;听我说,噢,七手的瑟克;听我说,噢,林中的霍吉;听我说,噢——”

迟钝的恐慌感漫进切维尔心底,巫师意识到,尽管自己把话讲得明明白白,这个老蠢货还是准备把那一堆全部念叨完。碟形世界上已知的神超过九百个,而且搞研究的神学家每年还有新发现,这一出可能要持续好几个钟头。底下的人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了。

凯莉站在圣坛前,满脸恼怒。切维尔捅了捅高级祭司的肋骨,没得到什么明显的反应,于是改为朝年轻的助手拼命耸眉毛。

“让他停下来!”他咝咝地说,“我们没时间了!”

“神会生气的——”

“不会有我那么生气,而我就在这儿。”

助手看了看切维尔的表情,很快决定自己最好待会儿再跟神解释。他碰了碰高级祭司的肩膀,在他耳朵边嘀咕起来。

“噢,斯忒克赫吉尔,孤立的——呃,母牛栏之神;听我说,噢——呃?什么?”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这真是,呃,很不寻常。好吧,我们直接进入,呃,背诵血统的环节好了。”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高级祭司瞪了切维尔一眼,或者至少是瞪了眼他认为切维尔所在的位置。

“哦,好吧好吧。呃,准备熏香和香料,开始四道忏悔。”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高级祭司黑了脸。

“我猜,呃,一个简短的祈祷,呃,也完全没有可能了?”他很不高兴。

“要是有些人不赶紧快些,”凯莉认认真真地说,“那就要有麻烦了。”

窃窃私语。

“我不知道,我敢说。”高级祭司道,“要这样干脆别搞什么宗教,呃,仪式岂不更好。好吧,把那只该死的大象带上来。”

助理给了切维尔一个惊骇的眼神,然后朝卫兵挥了挥手。他们用大喊大叫和尖尖的棍子驱赶这个摇摇晃晃的家伙,年轻的祭司趁机溜到切维尔身边,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手里。

他低头一看,是顶防水的帽子。

“有必要吗?”

“他非常虔敬。”助手说,“我们或许会需要根通气管。”

大象来到圣坛前,没费人多大力气就听话地跪了下来。它打了个饱嗝。

“好吧,它在哪儿,啊?”高级祭司厉声喝道,“让我们赶紧把这个,呃,笑话,结束掉!”

助手再次窃窃私语。高级祭司一面听一面严肃地点点头,他拿起一把祭祀用的匕首,双手将它举过头顶。整个大厅都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然后他又把匕首放了下来。

“我前面是什么地方?”

窃窃私语。

“我当然不需要你帮忙,小子!我祭献过男人和男孩——还有,呃,女人和牲口——已经七十年了,等我用不了,呃,匕首的时候,你可以拿把铲子把我埋了!”

接着他又一次举起匕首,疯狂地一扫,纯粹是靠运气,竟然在象鼻上划出道浅浅的伤口。

那东西从愉快的、昏沉沉的白日梦中惊醒,高声尖叫起来。助理转过身,只见两只充血的小眼睛正顺着怒气冲冲的长鼻子往下看。年轻人凭空跃起,一下子就蹦下了祭坛。

大象怒了。模模糊糊、乱七八糟的回忆淹没了它疼痛难忍的脑袋,它记起了拿网的人类还有笼子长矛和拖了好多年的树干。它的鼻子“砰”的一声落在祭坛的石头上,把石头拦腰敲成两半,让它自己也不禁有些吃惊。接着它用獠牙把两块石头抛向空中,又徒劳地试图把一根石柱连根拔起。然后它突然感到需要点新鲜空气,于是带着满身的关节炎往大厅外冲去。

它在疯跑中撞上了大门,象群的呼唤和酒精还在血液里咝咝作响,它把气都撒到了铰链上,最后把整扇门都扛上了肩膀。它摇摇晃晃地冲过院子,撞碎了王宫的大门,打着饱嗝儿轰隆隆地跑过沉睡中的城市,一路上都在慢慢加速。它抽抽鼻子,在夜晚的微风里嗅到了遥远的克拉奇大陆的味道,于是它竖起尾巴,响应老家的呼唤去了。

在它身后的大厅里,尘土纷纷扬扬,人类大喊大叫,到处一片混乱。切维尔把帽子掀了上去,露出眼睛,然后爬了起来。

“谢谢你。”躺在他身下的凯莉说,“还有,你为什么要跳到我身上?”

“我的第一个本能就是保护您,陛下。”

“是的,倒真有可能是本能,不过——”她原本想说,不过其实大象的重量或许还要轻些,但看着他那张红彤彤的大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这话就没能说出口。

“这个咱们以后再说。”她坐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与此同时,我想祭祀可以免了。我还不是陛下,只是殿下,现在如果谁能把王冠拿过来——”

在切维尔身后,保险“咔嗒”一声。

“巫师,请把手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公爵说。

切维尔缓缓站起来转过身。公爵背后站着半打神色肃穆的彪形大汉,一看就知道,这些人生命中唯一的功能就是在公爵这种人身后充当背景。他们拿着一打十字弩,其主要用途无疑是显出随时准备发射的样子。

公主一跃而起,想朝她叔叔冲过去,但切维尔拉住了她。

“不,”他静静地说,“这不是会把你捆在地牢里,再留够时间让老鼠在涨潮前帮你咬断绳子的那种人。这是立马就要杀掉你的那种人。”

公爵鞠了一躬。

“我想真的可以说是众神发话了。”他说,“显然公主是被凶猛的大象蹍成了碎片,可怕的悲剧,人民会很不安的。我将亲自颁布命令,举国哀悼一个星期。”

“你不能那么干,所有的客人都看见——!”公主几乎要哭了出来。

切维尔摇摇头。他能看到卫兵混进了稀里糊涂的客人中间。

“他们没看见。”他说,“他们没看见的东西可多了,准能让你大吃一惊,特别是当他们知道被凶猛的大象蹍碎这种悲剧也能传染的时候。就算睡在自己**也一样能害上这个病。”

公爵愉快地大笑几声。

“就巫师而言,你算是相当机灵的。”他说,“现在,我准备建议用流放代替——”

“你别想得逞。”切维尔说。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好吧,你很可能会得逞,但临死的时候你会非常后悔,而且会希望自己——”

话没说完,他的下巴落了下来。

公爵半转过身,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

“怎么,巫师?你看见了什么?”

“不,你别想得逞。”切维尔开始歇斯底里,“你甚至不会在这儿。这一切都会从来没有发生过,你还没意识到吗?”

“注意他的手。”公爵说,“哪怕他动动手指头,马上干掉他们。”

他又四下看了看,一脸迷惑,巫师不像是在耍什么把戏。当然了,据说巫师能看见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甚至就算你杀了我也没关系,”切维尔继续喋喋不休,“因为明天我会在自己的**醒过来,到时候这一切反正都没有发生过。它已经穿过墙了!”

黑夜滚过碟形世界。当然了,黑夜总在碟形世界上,潜伏在阴影、洞穴和地窖里,不过当慢吞吞的阳光跟着太阳离开时,一摊摊一池池的黑夜便会延展开,交汇、合并。因了巨大的魔法场,光线在碟形世界总是走得很慢。

碟形世界上的光线和其他地方的光线都不一样。它成长了一点点,见过些世面,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慌慌张张地到处跑。它知道无论自己速度多快,黑暗总会抢先一步,所以它不怎么急。

午夜像天鹅绒的蝙蝠般滑过大地。而在黑乎乎的碟形世界的映衬之下,一个细小的光点正大步追赶黑夜。火焰在冰冰的四蹄下咆哮,它的肌肉在闪亮的皮肤下游走,活像油里的蛇。它的速度比夜晚还要快。

他们静静地赶着路。尹莎贝尔松开一只环在小亡腰上的手,注视着火花在指间创造出的美丽彩虹,八种颜色一样不缺。光线像发出咝咝声的小毒蛇般流下她的胳膊,在她的头发尖上闪啊闪的。

小亡让冰冰降低了些。他们身后拖着一条沸腾的尾巴,一直延伸出好几英里远。

“现在我确定我就要疯了。”他喃喃地说。

“为什么?”

“我刚刚在底下看到头大象。哇,哦,老天。瞧,斯托·拉特就在前头。”

尹莎贝尔从他肩膀后面眺望远方的微光。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她紧张地问。

“不知道。几分钟吧,或许。”

“小亡,先前我从没问过你——”

“什么事?”

“等我们到了以后你准备怎么做?”

“我不知道。”他说,“我有点指望到时候什么东西会给我点提示。”

“有吗?”

“没有。但时候还没到呢,阿尔伯特的咒语或许能帮上忙,而且我——”

现实的穹顶像虚脱的水母一样罩住了王宫。小亡的声音化作了惊慌失措的沉默。然后尹莎贝尔道:“嗯,我猜时间就快到了。我们怎么办?”

“抓紧!”

冰冰从庭院外惨遭不幸的大门滑了进去,在鹅卵石上留下一串火花,接着跃进了被**的大厅入口。珍珠般的界面慢慢逼近,仿佛一堆冰冷的雾气。

凯莉、切维尔和一群拼命闪躲的大个子乱作了一团。小亡认出了公爵,他拔出剑来,热气腾腾的冰冰刚刹住脚,他立刻就从马鞍上蹦了下来。

“你敢动她一根指头看看!”他高声喊道,“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的确令人印象深刻,”公爵也拔出自己的剑来,“而且还非常愚蠢。我——”

话没有讲完,他翻了白眼,跌倒在地。切维尔放下刚刚用来行凶的银烛台,抱歉地冲小亡笑笑。

小亡转身面对士兵,死神剑上的蓝色火焰在空气中嗡嗡作响。

他咆哮道:“还有人想试试吗?”他们纷纷后退,然后转过身去撒腿就跑,刚一穿过界面他们就消失了。界面之外也看不到客人的影子,在真实的现实里,大厅空****的,一片漆黑。

他们四个被留在了迅速收拢的半球里头。

小亡轻轻走到切维尔身边。

“有什么主意吗?”他问,“我有个魔法咒语,就在身上什么地方——”

“没用。要是我现在在这儿使魔法,它会把我们的脑袋全轰掉。这个现实太小了,根本装不下。”

小亡往祭坛的残垣上一靠。他觉得心里空****的,筋疲力尽。有一会儿工夫,他就那么望着界面咝咝地逼近。他会挺过去的,他希望,尹莎贝尔也一样。切维尔不会,但这一个切维尔会。可是凯莉——

“我到底还加不加冕?”她冷冰冰地说,“我得作为女王死去!死就已经够糟了,更别说作为一个普通人死去!”

小亡迷迷糊糊地瞅了她一眼,努力回忆她到底在说些什么鬼东西。尹莎贝尔到祭坛后头的废墟里捣鼓了一阵,最后翻出个镶着小钻石的金冠,尽管它已经被压得有些扁。

“这个是王冠吗?”她问。

“是。”凯莉快哭了,“可这儿没祭司,什么也没有。”

小亡深深地叹了口气。

“切维尔,如果这是我们自己的现实,那我们就能随心所欲地改造它,不是吗?”

“你有什么主意?”

“现在你是祭司了,给自己想个神吧。”

切维尔行了个屈膝礼,然后拿过尹莎贝尔手里的王冠。

“你们都在取笑我!”凯莉喝道。

“抱歉。”小亡疲倦地说,“今天有点儿够呛。”

“希望我能干好。”切维尔庄严地说,“我还从没帮人加冕过。”

“我也没被人加冕过!”

“很好。”切维尔安抚道,“我们可以一起学习。”他开始以一种奇怪的腔调念叨些似乎很了不起的字眼。事实上那只是个为衣服去除跳蚤的简单咒语,不过他想,那又怎么样。然后他又想,老天,在这个现实里我是从古至今最伟大的巫师,这故事今后可以讲给子孙后代……他咬咬牙。在这个现实里有些规矩绝对得改一改,这是肯定的。

尹莎贝尔在小亡身边坐下,把自己的手滑进了他的手掌里。

“怎么样?”她静静地问,“时候到了。有什么东西给你暗示吗?”

“没有。”

界面距离地面已经不远了。它无情地挤压着入侵的现实,速度比先前稍稍慢了些。

一股潮湿温暖的气息吹进小亡的耳朵里,他抬手拍了拍冰冰的鼻子。

“亲爱的老伙计,”他说,“糖都吃光了。你还得自己找回家的路——”

他的手在拍到一半时停了下来。

“我们可以一起回家。”他说。

“恐怕父亲不会太高兴的。”尹莎贝尔说。

然而小亡只当没听见。“切维尔!”

“怎么?”

“我们要走了。你来吗?界面降下来以后你还是一样会存在的。”

“一部分会。”巫师说。

“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小亡翻身骑到了冰冰背上。

“不过,以不会存在的那一部分的名义,我很愿意加入你们。”切维尔敏捷地说。

“我决定留下来死在我自己的王国里。”凯莉道。

“你的决定无关紧要。”小亡说,“我穿过了整个碟形世界来救你,你明白吗,所以你必须得救。”

“但我是女王!”疑虑涌上了她的眼睛。女王陛下猛一转身,站在她背后的切维尔心虚地放下了他的蜡烛台。“你说的那些话,我听到了!我是女王了,对吧?”

“哦,是的。”切维尔毫不迟疑地回答道。之后,由于巫师的语言应该比铸铁更加牢靠,于是他又加上一句,“而且完全不受害虫困扰。”

这时,小亡大吼一声:“切维尔!”巫师点点头,拦腰抱起凯莉,把她整个人扔到了冰冰背上。接着他把袍子下摆拉到腰部,自己也爬到了小亡背后,再伸手一拉,让尹莎贝尔坐到自己身后。冰冰在地板上跳了几步,抱怨超载,但小亡催促着它,要它赶紧对准破破烂烂的大门前进。

他们一路哗啦啦地出了大厅,跑进院子里,界面跟了上来,稍稍抬高了一点点。珍珠般的雾气离他们只有几码远,还收紧了好几英寸。

“很抱歉。”切维尔对尹莎贝尔摘下帽子,“烈焰·切维尔,一级巫师(幽冥大学),前王家提醒官,并且很快就可能被砍头。请问你是否恰好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我父亲的地盘。”尹莎贝尔抬高嗓门,好盖住呼呼的风声。

“我见过他吗?”

“恐怕没有,否则你会记得的。”

宫墙的顶端擦过冰冰的蹄子。它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奋力上升。切维尔抓住帽子,身子又往后倾过去。

“我们谈到的这位绅士是谁?”他喊道。

“死神。”

“不会是——”

“是的。”

“哦。”切维尔低头瞅了瞅遥远的房顶,抬起一边的嘴角冲她笑笑,“要是我现在就跳下去会不会更省事些?”

“等你跟他混熟了,你会发现他这人其实很不错。”尹莎贝尔为父亲辩解。

“当真?你觉得我们会有这个机会吗?”

“抓紧!”小亡吼道,“我们马上就要经过——”

一个装满黑暗的大坑从空中冲出来逮住了他们。

界面犹豫不决地晃了晃,里头像叫花子的口袋一样空空如也,然后继续缩小下去。

前门开了,尹莎贝尔探出脑袋。

“家里没人。”她说,“你们最好进来。”

其他三人挨个走进门厅,切维尔还细心地擦了擦脚。

“小了点。”凯莉挑剔地说。

“里头要大得多。”小亡说着转向尹莎贝尔,“到处都看过了?”

“就连阿尔伯特都找不到。”她说,“这还是头一回。”

她记起了自己作为女主人的责任,赶紧咳嗽几声。

“有人想喝一杯吗?”她问。

凯莉没理她。“我还以为至少是座城堡。”她说,“又黑又大,有宏伟的黑塔,而不是个放雨伞的架子。”

“里头放着把镰刀。”切维尔指出。

“让我们去书房坐坐,我敢说大家都会觉得舒服些。”尹莎贝尔匆匆忙忙地推开了黑色台面呢的房门。

切维尔和凯莉走进门去,一路争个不休。尹莎贝尔挽起小亡的胳膊。

“我们现在怎么办?”她问,“要是他们让父亲发现了,他一定会很生气的。”

“我会想出法子来。”小亡说,“改写一下传记什么的。”他勉强挤出个笑容:“别担心,我会想出法子来的。”

在他身后,书房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小亡转过身,眼前是阿尔伯特笑呵呵的脸。

书桌后的皮革扶手椅缓缓转了过来,死神从交叉的指尖上方看着小亡。等他确定他们的注意力和恐惧已经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以后,他说:

你最好现在就开始想。

死神站了起来,他的身形似乎更高大了,房间也显得更加阴暗。

别费神道歉。他补充道。

凯莉把脑袋埋进了切维尔肉乎乎的胸部。

我回来了。而且很愤怒。

“师父,我——”

闭嘴。死神弯弯石灰质的食指,示意凯莉上前来。她转头看着他,她的身体不敢违抗。

死神伸手碰了碰她的下巴。小亡的手摸到了剑柄。

就是这张脸引得千军万马交战、焚毁了伪都的高塔吗?[28]死神叹道。他漆黑的眼窝里是两个红色的小点,仿佛有好几英里深。凯莉像被催眠了似的望着对方的眼睛。

“呃,打扰一下。”切维尔毕恭毕敬地拿着帽子,墨西哥风格。

怎么?死神有些分神。

“它不是的,先生。你说的肯定是另一张脸。”

你叫什么名字?

“切维尔,先生。我是巫师,先生。”

我是巫师,先生。死神讥笑道,安静,巫师。

“遵命,先生。”切维尔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死神转向尹莎贝尔。

女儿,解释你的行为。你为什么要帮助这个傻瓜?

尹莎贝尔惴惴不安地行了个屈膝礼。

“我——爱他,父亲,我想是。”

“什么?”小亡大吃一惊,“你从没说过!”

“好像从来都没有机会。”尹莎贝尔说,“父亲,他不是故意——”

安静。

尹莎贝尔垂下眼睛:“是的,父亲。”

死神大步绕过书桌,跟小亡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他盯着小亡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一巴掌掴到小亡脸上,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小亡跌了出去。

我邀请你来到我的家里,他说,我训练你,供给你食物和衣服,我给了你做梦也想不到的机会,而你就这样报答我。你**了我的女儿,你忽视自己的责任,你在现实上激起一个世纪才能治愈的波纹。由于你不合时宜的举动,你的同伴将注定被遗忘。诸神绝不肯轻饶他们。

总的来说,孩子,这才是你的第一份工作,头开得实在不怎么样。

小亡挣扎着坐起来,抬手捧着自己的脸颊。它冷冷地灼烧着,就像是彗星的冰核。

“小亡。”他说。

这东西它竟然说话了!它都说了些什么?

“你可以放他们走,”小亡说,“是我把他们牵扯进来的。不是他们的错。你可以想办法让——”

为什么我要那么做?他们现在属于我了。

“为了他们,我会反抗你。”

非常高尚。凡人永远都在反抗我。这儿没你的事了,下去。

小亡站起来。他还记得当死神是什么样的。他抓住那感觉,让它浮上来……

不。他说。

啊,那么说你是以平等的身份向我挑战了?

小亡咽了口唾沫。至少该走哪条路已经很清楚了。当你一步跨下悬崖的时候,你的生活自然就会走上一个非常确定的方向。

“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说,“而如果我赢了——”

如果你赢了,你将可以随心所欲。死神说,跟我来。

他大步流星地从小亡身边走过,去了大厅里。

剩下的四个人盯着小亡。

“你确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切维尔问。

“不。”

“你不可能打败主人的。”阿尔伯特叹了口气,“我的经验之谈。”

“要是你输了会怎么样?”凯莉问。

“我不会输的。”小亡回答道,“问题就在这儿。”

“父亲希望他赢。”尹莎贝尔苦涩地说。

“你是说他会让着他?”切维尔问。

“哦,不,他不会让着他,只是希望他赢。”

小亡点点头。他们跟了上去,小亡暗自思量着,一个永无止境的未来,为造物主的什么神秘计划服务,生活在时间之外。也难怪死神想要辞职。死神曾经说,满身的骨头并非必要条件,但那或许不会有什么关系。永恒会不会感觉像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呢?又或者所有的生命——从个体自己的角度看——长度都完全一样?

嘿,他脑袋里的一个声音说,还记得我吗?我是你。是我把你拖下水的。

“多谢。”他苦哈哈地说。其他人瞥了他一眼。

你能行的,那个声音说,你有个很大的优势。你当过他,他却从来没当过你。

死神大步通过大厅,走进了放置沙漏的房间。他刚一进门,蜡烛就听话地点亮了。

阿尔伯特。

“主人?”

把沙漏拿来。

“遵命。”

切维尔扯住老头的胳膊。

“你是巫师。”他沙哑着嗓子说,“没必要听他的命令!”

“你多大了,小伙子?”阿尔伯特和气地问。

“二十岁。”

“等你活到我这把岁数,你对自己的选择就会有些不一样的看法。”他转向小亡,“抱歉。”

小亡拔出剑来,烛光之下,它的利刃几乎消失了一般。死神转身面对他,在一排排高耸的沙漏前,死神的身影显得十分瘦小。

他伸出两只胳膊,镰刀带着轻微的霹雳声出现在他手里。

阿尔伯特从一条两侧排满沙漏的通道上走回来,一言不发地来到一根石柱旁,把手里的两个沙漏放在了石柱的架子上。

其中一个比平常的沙漏大好几倍——纯黑、纤细,装饰着复杂的骷髅和骨头图案。

这还不是最让人不舒服的部分。

小亡暗自呻吟起来,里头根本看不见沙子。

小一些的那个外形普通,没有什么装饰。小亡伸出手去。

“可以吗?”他问。

请便。

沙漏的上半部分刻着“小亡”两个字。他对着光线看了看,发现上半部分的沙子已经所剩无几,对这个他倒并不怎么吃惊。尽管周围有上百万沙漏在不住地咆哮,但把它拿在手里时,他还是觉得能听见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下来。

死神转向切维尔。

巫师先生,你,你可以帮帮忙,为我们数到三。

切维尔点点头,面色阴郁。

“你确定非得这么干吗?难道大家就不能坐下来——”

不。

“不。”

小亡和死神警惕地绕着对方打转,两个倒影在无数的沙漏表面摇曳。

“一。”切维尔道。

死神威胁似的转了转镰刀。

“二。”

刀刃在半空中相会,发出猫咪滑下窗玻璃似的噪声。

“他们都作弊!”凯莉喊道。

尹莎贝尔点点头:“当然。”

小亡往后一跃,剑刃划出一道缓慢的弧线,死神轻而易举地挡开这一击,镰刀顺势低低地一扫,小亡笨拙地蹦起来,勉强躲开。

尽管镰刀在作战武器中并不显眼,但任何在——呃,比方说农民起义的时候,站错边的人都会发现,在熟练的手里它绝对非常值得畏惧。一旦拿镰刀的人开始挥挥舞舞,任何人——包括镰刀的主人自己——都很难弄清楚刀刃此刻在什么地方,下一秒钟它又会飞到哪里。

死神咧着嘴上前一步。小亡躲过齐头高的一击,往边上一闪,只听身后“叮当”一声响,在距离最近的架子上,镰刀尖割破了一个沙漏——

在摩波漆黑的巷子里,一个拉粪的工人突然捂住胸口,一头栽进了自己的手推车……

小亡就地一滚,起身之后双手把剑举过头顶,拼命往下砍,死神在黑白的瓷砖上飞快地后退,这情景让小亡猛然感到一阵阴暗的愉悦。刚才那疯狂的一击切开了一个架子,架子上的沙漏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滑向地面。小亡隐约意识到尹莎贝尔飞也般地从自己身边跑过,一个个地接住了它们——

在碟形世界各地,四个人从高处摔下来,却奇迹般地保住了性命……

然后他冲上前去,准备继续扩大自己的优势。死神手上的动作让人眼花缭乱,他挡住了每一次劈砍突刺,然后握镰刀的手法一换,让刀刃向上划出一道弧线。小亡笨手笨脚地横跨一步,剑柄刚好碰上一个沙漏的框架,撞得它飞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在锤顶山区,一个塔戛牧人正提灯在高山牧场寻找一头走失的母牛,这人脚下一滑,底下是足足一千英尺的深渊……

切维尔一个鱼跃,在绝望中拼命伸长胳膊,竟然接住了翻着筋斗的沙漏,他落到地上,靠肚皮继续向前滑行——

一株长满疙瘩的小无花果树神秘地出现在尖叫的塔戛牧人身下,阻断了他下落的进程。这一拦让他不必再考虑许多主要的问题——比如死亡、众神的审判、进天堂的不确定因素等——并且用一个相对简单的问题取代了它们,也就是,要怎么在一片漆黑里爬上一百英尺光秃秃、结了冰的悬崖?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两个战士各自退开一步,相互试探着想要找到突破口。

“咱们肯定能做点什么,不是吗?”凯莉道。

“反正小亡也一样要输的。”尹莎贝尔摇了摇头。切维尔也摇了摇蓬松的袖子,银烛台滑了出来,他把烛台掂来掂去,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

死神威胁似的晃晃镰刀,刚巧敲碎了肩膀旁边的一个沙漏——

在贝斯·佩拉吉,皇帝的首席拷打官栽进了自己的盐酸池里……

然后又一刀,完全是运气,小亡竟然躲开了。不过只是刚刚好。他能感到肌肉热辣辣地疼,还有脑袋里如毒药般的疲惫带来一片灰色的麻木,这两个劣势是死神不必考虑的。

死神也注意到了。

投降。他说,或许我会开恩。

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镰刀再次划出一圈弧线,小亡笨拙地一挡,镰刀撞到剑边上弹了起来,一个沙漏给敲成了上千块碎片——

斯托-赫里特公爵感到一阵冰冷的刺痛,他捂住心脏,无声地尖叫着跌下马来……

小亡后退了好几步,直到一根粗糙的石柱抵住了他的脖子。死神那令人畏惧的空沙漏离他的脑袋只有几英寸远。

死神并没有怎么注意他。他正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地板,公爵的生命只剩下了些参差不齐的碎片。

小亡大吼一声,把剑一挥。这一手观众已经等了一些时候,此刻不由发出微弱的欢呼声。就连阿尔伯特也拍了拍皱巴巴的手。

然而期待中的破碎声并没有出现,有的只是——什么也没有。

他转身又试了一次。剑刃从沙漏中间穿过,沙漏却完好无损。

空气的质地有些改变,这使得他回剑一挡,刚好化解了一次凶猛的劈杀。死神及时跳开,躲过了小亡软弱、缓慢的反击。

这就是结局了,孩子。

“小亡。”小亡说着抬起眼睛。

“小亡。”他重复道,接着手里的剑向上一挥,把镰刀的把手砍成了两段。愤怒在他体内翻腾,就算他要死,也要顶着自己的名字死。

“我叫小亡,你这个浑蛋!”他尖叫着奋力挺直上身,面对那个笑嘻嘻的骷髅头,手里的剑在蓝光中跳出复杂的舞步。死神摇摇晃晃地后退,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在密集的剑雨下伏低身子,镰刀的把手一次又一次被斩断。

小亡围着他又砍又刺,但即使在愤怒的红色迷雾中,他仍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的每个动作死神都看在眼里。虽然镰刀已经成了孤儿,但镰刀刃变成了一把剑。死神没有任何破绽,而愤怒的力量不可能一直支撑下去。你永远没法战胜他,他告诉自己。最多也只能稍稍拖住他一会儿。再说失败很可能比获胜更好些。说到底,永恒这种东西谁稀罕呢?

透过厚厚的疲惫他看见死神挺直了浑身的骨头,刀刃像在糖浆里似的缓缓划出从容不迫的弧线。

“父亲!”尹莎贝尔尖叫一声。

死神转过头去。

小亡的心或许很欢迎进入下一站的美好前景,但他的身体却认为这笔买卖自己比较亏,因此坚决反对。它抬起他拿剑的胳膊,以无法抵挡的一击打掉了死神手里光秃秃的镰刀,接着把死神按到了最近的柱子上。

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小亡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在过去的十分钟里,一个烦人的小噪声总在他耳边若隐若现,现在却消失了。他的眼睛往边上飞快地一瞥。

他最后的砂粒就快掉光了。

动手。

小亡举起剑,注视着那两点一模一样的蓝色火焰。

他把剑放下来。

“不。”

死神以腹股沟的高度蹬出一只脚,速度之快,甚至让切维尔忍不住缩了一下。

小亡静静地蜷成一个球,滚到了地板的另一头。透过泪水,他看见死神正在往前走,一手拿着镰刀刃,另一只手里则是小亡的沙漏。他看见凯莉和尹莎贝尔伸手去抓他的袍子,结果被轻蔑地推到了一边。他看见切维尔被一只胳膊肘击中了肋骨,他的烛台咔嗒咔嗒地滚了出去。

死神俯视着他。镰刀的尖端在小亡眼前晃晃,接着抬了起来。

“你说得没错。没有正义,只有你。”

死神有些迟疑,镰刀慢慢地放下来。他转过身,低头看着尹莎贝尔的脸。她气得浑身发抖。

什么意思?

她仰头怒视着死神的脸,然后收回胳膊,划个弧线,挥出去,最后伴随着好像骰子盒的声音,接触发生了。

比起接下来的死寂,那点动静简直不算什么。

凯莉闭上了眼睛。切维尔把脸转开,两只胳膊抱住了头。

死神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骷髅头,动作异常缓慢。

尹莎贝尔的胸部剧烈地起伏,恐怕切维尔这辈子也别想再碰魔法了。

最后,死神用一种比平常还要空洞的声音问——为什么?

“你说过玩弄个人的命运可能会毁掉整个世界。”尹莎贝尔说。

然后呢?

“你就玩弄了他的命运,还有我的。”她朝满地的碎玻璃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还有那些人。”

所以?

“对这事儿众神会怎么说呢?”

对我吗?

“是的!”

死神似乎有些吃惊:神对我无能为力。到了最后,即使他们也无法从我身边逃开。

“看起来可不怎么公平,嗯?神对正义、慈悲什么的就没兴趣吗?”尹莎贝尔气冲冲地质问道。她捡起了小亡的剑,完全没引起他人的注意。

死神咧嘴一笑。我为你的努力喝彩。他说,但它们于你并无益处。让开。

“不。”

你必须知道,即使爱情也无法对抗死亡。我很抱歉。

尹莎贝尔举起了剑:“你很抱歉?”

让开,我说。

“不。你只不过是在报复,这不公平!”

死神的骷髅头垂下片刻,当他抬起头来时,双眼都在灼烧。

你要按我说的做。

“我不。”

你让这事变得很麻烦。

“好极了。”

死神的手指不耐烦地弹着镰刀刃,活像在锡皮上跳踢踏舞的老鼠。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瞅瞅挡在小亡身前的尹莎贝尔,又转身瞟了眼蜷在书架前的其他人。

不。他最后说,不。没人能命令我,没人能强迫我,我只做我知道是正确的事。

他一挥手,尹莎贝尔的剑飞了出去。再一个复杂的手势,那姑娘给抬了起来,定在了最近的一根柱子上,动作很轻柔,却不留丝毫反抗的余地。

小亡眼看着黑色的收割者再次向自己逼近,举起利刃准备最后一击。死神俯视着他。

你不知道这让我多难过。他说。

小亡用胳膊撑地,挣扎着抬起身子。

“或许我知道。”他说。

死神吃惊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传遍屋子的每个角落,在无数个架子间回**,制造出诡异的音响效果,活像是墓地里的地震一般。他一面笑一面拿过小亡的沙漏,放在它的主人眼前。

小亡试着集中注意力。他看见最后一粒沙子滑下了光洁的表面,在边缘晃了晃,然后开始下落,仿佛慢动作般翻着跟头朝底部落下去,缓慢而轻柔,细小的硅石表面反射出烛光。它无声地落进沙堆里,撞出一个微型弹坑。

死神眼睛里的光扩散开,直到充满了小亡的整个视野,直到他的笑声让宇宙为之颤抖。

然后死神把沙漏翻转了过来。

斯托·拉特王宫的大厅又一次烛光闪烁、鼓乐齐鸣。

客人沿着阶梯鱼贯而下,又一齐朝冷餐桌进发,而司仪还在一刻不停地报着名字。按照惯例,最后出现的客人要么是无比尊贵,要么根本就是心不在焉。比方说:

“王家提醒官,女王卧室的主人,无比尊贵的烈焰·切维尔,一级巫师(幽冥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