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是我他妈怎么会知道。”

“是巫师的行话,对吧?”

“你少跟我说什么巫师的行话,我不知道那是啥玩意儿。把你的脑袋用到这上头。”

小亡再次低头看着弯弯曲曲的线条。看上去就好像蜘蛛在纸上结了张网,而且还在每个节点停下来做笔记。小亡一直瞪到眼睛酸痛,期待着一点点灵感的火花。然而没有自愿报名的。

“怎么样?”

“简直就是克拉奇语。”小亡说,“我甚至不知道是该从上往下还是从左到右。”

“从中心开始往外螺旋运动。”坐在角落里的尹莎贝尔哽咽着说。

他们一齐往书的中间看,两颗脑袋撞到了一块儿。他们瞪着她,她耸耸肩。

“父亲教过我怎么读节点图。”她说,“我在这儿做针线活儿的时候,他曾经读过几次。”

“你能帮得上忙?”小亡问。

“不。”尹莎贝尔擤擤鼻子。

“你什么意思,不?”阿尔伯特咆哮道,“这么重要的事儿,你这反复无常的——”

“我是说,”尹莎贝尔的声音像剃刀一样锋利,“我能做好它,你们可以帮忙。”

安卡-摩波的商人行会喜欢雇用大群大群的帮手,这些人的耳朵好像拳头,而拳头则像一大袋胡桃。他们的工作很简单,假如发现谁在公开场合不肯承认他们美好城市的诸多优点,那他们就要对这个误入歧途的人进行再教育。比方说,著名的哲学家烤坎特就被人发现正脸朝下顺着河漂流,而几个钟头前他刚刚讲出一句名言——“当一个人厌倦了安卡-摩波,他是厌倦了淹到脚踝的烂泥巴。”

因此,比较谨慎的做法是把话题限制在一个——当然并不是唯一一个——让安卡-摩波在多元宇宙中声誉鹊起的东西。

它的饮食。

半个碟形世界的商路都要经过这座城市,或者漂过它那条相当迟钝的小河,碟形世界一多半的部落和种族都在这块毫无规划可言的地盘上设置了办事处。在安卡-摩波,世界各地的美食欢聚一堂:菜单上能找到一千种蔬菜,五百种奶酪,两千种香料,三百种肉,两百种家禽,五百个花色品种的鱼,一百种各色面食,七十种这样那样的蛋,五十种昆虫,三十种软体动物,二十种蛇和其他爬行动物,此外还有一种淡棕色的疣子,人称克拉奇迁徙沼泽菌。

它还拥有各种档次的饭馆:有的地方富丽堂皇,分量很少,但刀叉碗碟都是纯银的;有的地方环境隐蔽,有谣传说,碟形世界那些比较古怪的居民经常光顾那些地方,任何可以塞进喉咙里的东西都是他们的盘中餐。

码头边有家餐馆,名叫海加的排骨店。它大概算不上城里顶级的去处。这儿的顾客都是肌肉型的,重视的是分量,而且如果得不到分量就要敲碎几张桌子板凳才肯罢休。他们对情趣和异国情调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从来都只吃传统食材,比如不会飞的小鸟胚胎,灌进肠子里的碎器官,切成片的肥猪和浸过动物油脂的草种子;或者,用他们自己的行话来说,也就是蛋、香肠、熏肉和炸薯条。

这是那种不必写菜单的地方,你只消看看海加的背心就成。

海加站在店里,活像是碳水化合物的巨幅广告,他满脸堆笑地望着满屋子心满意足的顾客。他必须承认,这个新厨子看来真是把好手。而且手脚也麻利!事实上,过于麻利了些。

他敲敲窗板。

“双份的鸡蛋、薯条、豌豆和一个巨怪汉堡,不要洋葱。”他粗声粗气地说。

好。

几秒钟之后,窗板滑开,两个盘子给推了出来。海加摇摇脑袋,又惊讶又高兴。

整晚都是这样。鸡蛋油光闪亮,豌豆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薯条则松脆可口,呈现出昂贵的沙滩上晒出的黄棕色。海加的上一个厨子,做出的薯条活像装满浓液的小纸袋。

“鳄鱼三明治。”他说,“外卖——”

窗板砰地弹了起来。几秒钟之后,海加鼓足勇气,凑到长长的三明治跟前,瞅了瞅盖在面包底下的东西。他不会说这是鳄鱼,也不会说它不是。他又敲了敲窗板。

“好吧。”他说,“倒不是抱怨,我只想知道你怎么能干得那么快。”

时间并不重要。

“你说的?”

没错。

海加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

“嗯,这活儿你干得真他妈漂亮,小子。”他说。

当你觉得暖烘烘的,很满足,而且希望事情保持这个样子,你管这叫什么?

“我猜该叫它快乐。”海加说。

狭窄的小厨房里盖着几十年积累的油污,死神忙得团团转,剁碎、切片、油炸。手里的锅子在恶臭的蒸汽里飞舞。

他打开门,屋外是夜晚寒冷的空气。附近的一打猫咪都被食物吸引,慢慢踱了进来。海加最好的肉和牛奶——如果他知道好坏的话——被放在地板周围的战略要地。时不时地,死神会停下手里的活儿,挠挠猫咪的耳朵。

“快乐。”他的语气让自己大惑不解。

巫师切维尔,新近任命的王家提醒官,把自己拽上了塔楼的最后几级阶梯,然后靠在墙上,静候自己的心脏平静下来。

这塔其实并不是很高,只是在斯托·拉特显得比较突出而已。在大体的设计和外形上,它很像是囚禁公主的标准配置,但它主要的功能其实是堆放旧家具。

不过,它在视野的开阔上是无可匹敌的,你能把整座城和斯托平原尽收眼底。也就是说,能看到许许多多的甘蓝菜。

切维尔一直走到墙顶破破烂烂的垛口旁,举目远眺远处的晨雾。这天似乎,呃,比平常更雾些。要是多努把力,他能想象出天上有一丝闪光。如果他拼尽全力的话,还能在想象中听到甘蓝菜地上空的嗡嗡声,就好像是有人在炸蝗虫。他哆嗦了一下。

在这种时候,他的双手会下意识地拍拍口袋。这回只找到半袋豆子软糖,已经黏糊糊地融成了一团,此外就只有块苹果核。哪一样都没法提供多少安慰。

切维尔想要的和任何正常的巫师都没有什么不同,在这种情况下,他需要的是抽上一口。他可以为了一支香烟大开杀戒,即便只是个压扁的烟头,他也宁愿为它忍受肉体创伤。他振作起来。决心对道德纤维很有益处,唯一的问题是纤维并不感激他为它所作的牺牲。人们说真正伟大的巫师应该随时随地都绷得紧紧的。而切维尔,你简直可以把他做成根弓弦。

他把眼睛从盖满芸苔的大地上移开,转身走下旋转的阶梯,回到宫殿的主建筑里。

不过,他告诉自己:我的计划似乎还是起了些作用。大家好像并没有对加冕礼产生什么过激的反应,尽管他们其实不大清楚要加冕的究竟是谁。街上会挂满彩旗,切维尔还给广场上的主喷泉做了特别安排,到时候喷出的即使不是葡萄酒,至少也是可以下咽的花椰菜啤酒。还要有舞会,必要的话用刀尖抵在后背上跳。再加上儿童赛跑和烤全牛。王家的马车重新镀上了金子,等它经过街道的时候,应该是可以劝说大家留意到它的存在的——切维尔对此相当乐观。

空眼爱奥神殿的高级祭司可能会制造些麻烦。据切维尔观察,高级祭司是个可爱的老好人,但使刀的手法太过业余,由他祭司的牲畜里头,有一半都等得不耐烦,直接溜达到别处去了。上一次他试着祭献一头山羊,结果在他瞄准之前人家竟然瞅准工夫生了对双胞胎,然后母性的勇气让它把所有祭司全都撵到了神殿外头。

切维尔计算过,即使在通常的情况下,高级祭司把王冠放在正确的脑袋上的概率也不过五五开。他得站在这个老小子身边,巧妙地引导他颤抖的双手。

但这还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大问题比这还要大得多。真正的大问题是总理大臣在早饭以后提出来的。

“焰火?”切维尔问。

“这种事儿你们巫师肯定拿手,嗯?”总理大臣像放了一个星期的面包一样顽固,“亮闪闪哗啦啦什么的。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有个巫师——”

“恐怕我对焰火一无所知。”切维尔用他的嗓音传情达意,表示他对自己的无知很是自得。

“好多火箭。”总理大臣高高兴兴地回忆着,“安卡的蜡烛,轰隆隆的。还有那些可以拿在手里的小东西。没有焰火根本算不上是加冕礼。”

“没错,可是,你瞧——”

“好伙计。”总理大臣轻快地说,“早就知道你靠得住。火箭多多益善,你明白,而且结束的时候还要有个特别的,我是说,真正能让人目瞪口呆的东西,比如说那个,那个谁的肖像——”他的眼神呆滞了,切维尔对这种表情已经熟悉到了郁闷的程度。

他疲惫地说:“凯莉公主。”

“啊,没错,她。”总理大臣说,“那个——你说谁来着——的肖像。当然,对你们巫师来说大概都是小意思,不过人们就喜欢这个。要让耿耿忠心保持状态嘛,什么都比不上爆一爆,喷一喷,再在阳台上挥挥小手什么的。我一直都这么说来着。去办吧,火箭,印着花纹的。”

一个钟头之前,切维尔查阅了魔法书《妖怪娱乐》的目录,又慎重地收集了一堆常见的材料,然后划了根火柴。

眉毛这东西可真有意思,他沉吟着。不等它们消失你根本不会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切维尔带着通红的眼圈和一点点烟味儿缓缓朝王家套间走去。路上有一群群的女仆,干着女仆的活计。奇怪的是,无论她们干的是什么活儿,似乎永远都需要至少三个女仆一起上阵。每次看到切维尔路过,她们通常都闭上嘴巴,匆匆忙忙地低头跑过去,然后是一阵闷笑。这让切维尔很是郁闷。但是——他立刻告诉自己——并非出于任何个人的考虑,而是由于人们对巫师应该表现出更多的尊重。再说了,有些女佣看他的眼神常惹得他产生些很不巫师的念头。

真的,他想,通往智慧的道路就像是半英里长的碎玻璃。

他敲了敲凯莉的房门。一个女仆把门打开。

他竭力摆出高傲的姿态:“你的主人在吗?”

女仆伸手捂住嘴巴。她的肩膀在颤抖,目光在闪烁。一种类似蒸汽泄漏的声音从她的手指缝里不胫而走。

我又有什么办法,切维尔心想,我对女人似乎就有这么大的威力。

“来的是男人吗?”屋里传来凯莉的声音。女仆的眼神迷离起来,她扬起脑袋,似乎不大确定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

“是我,切维尔。”

“哦,那就没关系了。进来吧。”

切维尔推开那姑娘,努力忽略对方冲出房间时拼命压抑的大笑。当然,每个人都知道巫师很安全,可以跟女孩子单独相处。只不过当公主说“哦,那就没关系了”的时候,她用的语气真让他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

凯莉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世上只有寥寥几个男人知道一位公主的外套下边穿的是什么,切维尔也不情不愿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巫师展现出相当强的自我克制力。只有上下狂跳的喉结出卖了他的心情。毫无疑问,他好几天都别想使什么魔法了。

她转过身来,切维尔瞄见一点点爽身粉。好几个星期,该死的,好几个星期。

“你好像有点热,切维尔。出了什么事吗?”

“呃呃咯。”

“什么?”

他使劲晃晃自己的脑袋,把注意力集中在梳子上。梳子,伙计。“只不过是一点魔法试验,小姐,皮外伤而已。”

“它还在移动吗?”

“恐怕是的。”

凯莉回转身去面对镜子,表情坚定。

“我们还有时间吗?”

他怕的就是这个,能做的他都做了。醉醺醺的王家占星士被弄醒了,虽然只是一小会儿,但足够他坚持仪式只能在明天举行,所以切维尔把加冕礼安排在午夜之后一秒钟开始。他无情地砍掉了王家喇叭的吹奏次数。他让高级祭司演习一遍献给众神的颂词,自己在一旁计时,然后给颂词大大地缩了一回水——等众神发现了,免不了会有一场争吵。就连傅油礼也被缩短成在耳朵后头稍微一涂。幸好碟形世界还没有发明滑板,否则凯莉经过通道的速度一定会快得违背宪法精神。但这一切仍然不够。他鼓起勇气。

“我想可能没有。”他说,“可能会很接近。”

他看见她在镜子里瞪着自己。

“有多接近?”

“呃,非常接近。”

“你是想告诉我,它可能在举行仪式的时候赶到吗?”

“呃,更像是——那个,之前。”切维尔可怜巴巴地说。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凯莉的手指敲打桌沿的声音。切维尔以为她或许会崩溃,或者砸烂镜子。

结果她却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琢磨着用一句“我是巫师,这档子事儿我们清楚”之类的话能不能蒙混过去,但最后还是否定了这个想法。上次他这么说的时候,她曾经威胁要对他用斧头来着。

“我问了一个卫兵,要他告诉我小亡提起的那个旅店在什么地方。”他说,“然后我计算出它需要经过的大概距离。小亡说它移动的速度跟人溜达的速度差不多,我估算出它走路的速度差不多是——”

“就这么简单?你没用魔法吗?”

“只用了常识。从长远看它要可靠得多。”

她伸出手来拍拍他的手。

“可怜的老切维尔。”她说。

“我才二十岁,小姐。”

她站起身来,走进她的更衣室。当个公主要学习很多事情,其中之一就是你永远要比任何地位低于你的人年纪更大。

“是的,我猜这世上肯定该有青年巫师这种分类。”她扭头说,“只不过大家总觉得他们都是些老头子。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

“事业的艰苦性,小姐。”切维尔翻了翻白眼。他能听见丝绸的沙沙声。

“是什么让你决定当巫师的?”她的声音闷闷的,就好像脑袋上罩着什么东西。

“室内工作,没什么体力活儿。”切维尔回答道,“而且我猜我也想知道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成功了吗?”

“没有。”切维尔不怎么会跟人闲聊,否则他也不会任自己神游天外,脱口问出一句,“是什么让你决定当公主的?”

一阵若有所思的沉默,然后她说:“这是别人帮我决定的,你知道。”

“抱歉,我——”

“身为王族是一种家族传统,我猜魔法也一样。你父亲肯定也是巫师吧?”

切维尔咬咬牙。“呃,不。”他说,“不大是。事实上,完全不是。”

他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这不来了,像日落一样可靠,一个又吃惊又入迷的声音问:“哦?那个传说是真的吗?据说巫师不可以——”

“呃,如果没别的事儿我真的该走了。”切维尔大声说,“如果有人找我,跟着爆炸声走就行。我——嘎啊!”

凯莉刚刚走出了更衣室。

说起来,切维尔并不怎么关心女人的衣着——事实上,当他想起女人的时候,脑子里的图像极少把衣服也包括在内——但眼前的景象真的让他忘记了呼吸。无论是谁设计了这衣服,这些人都不晓得什么叫适可而止。他们在丝绸上缀满蕾丝花边,再镶上一圈黑色围鼠毛,又在任何还有空的地方缝上珍珠,把袖子弄蓬松、定型,然后再加上银线,最后再用丝绸从头来过。

事实上,只不过是几盎司重金属、一些讨厌的软体动物、几只死掉的锯齿动物和许许多多从虫肚子里拉出来的线,然而制造出的效果的确惊人。与其说是凯莉把它穿在了身上,还不如说是她占据了这个位置——假如乱七八糟的花边底下没装轮子,那凯莉实在比他想象中更加孔武有力。

“你觉得如何?”她缓缓地转了一圈,“这是我母亲穿过的,还有我祖母,还有她的母亲。”

“什么,大家一起?”切维尔时刻准备着相信这一点。她怎么进去的?后背上肯定有扇门……

“这是我们的传家宝,胸衣上还镶着真正的钻石。”

“哪块儿是胸衣?”

“这个。”

切维尔一阵战栗。等他相信自己的声音已经可以蒙混过关时,他说:“令人叹为观止。不过,你不觉得它或许太成熟了些?”

“它有女王的架势。”

“没错,但它或许会稍微影响你的速度。”

“我可没想跑步前进,必须有尊严。”她的下巴再一次将她的血统追溯到了那位征服者祖先,只不过那一位随时随地都情愿跑得飞快,而且他对尊严的理解刚好能全摆到长矛尖上。

切维尔摊开双手。

“好吧。”他说,“行,咱们都尽力而为。我只希望小亡能想出什么点子来。”

“你很难信任一个鬼魂。”凯莉说,“他穿墙呢!”

“我一直在想这事儿。”切维尔说,“挺奇怪的,不是吗?他只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才能穿过东西。我想这是种职业病。”

“什么?”

“昨晚我几乎已经确定了。他正在变得真实。”

“可我们都是真实的!至少你是,而我觉得我也是。”

“但他在变得更真实,非常真实。几乎像死神一样真实,而你没法比那更真实了,半点也不行。”

“你确定?”阿尔伯特有些疑心。

“当然。”尹莎贝尔道,“愿意的话你可以自己重新算一次。”

阿尔伯特的目光回到大书上,一脸的将信将疑。

“好吧,它们也许没什么大错。”他很没风度地承认,又把两个名字抄在一张纸片上,“反正有个法子可以检验检验。”

他拉开死神书桌的第一个抽屉,拿出个很大的铁质钥匙环,上头只挂着一把钥匙。

现在怎么办?小亡问。

“我们得拿上沙漏。”阿尔伯特说,“你们跟我来。”

尹莎贝尔沙哑着嗓子喊道:“小亡!”

“干吗?”

“你刚才说的——”她陷入沉默,然后又改口道,“噢,没什么。只是听上去有些……古怪。”

“我不过是问现在怎么办而已。”小亡说。

“没错,可是——哦,算了。”

阿尔伯特侧身从他们跟前挤过,活像只两条腿的蜘蛛,他走到那扇一直紧闭着的门前,钥匙跟锁眼配合得天衣无缝。门一下子打开了。铰链连吱也没吱一声,只有更深处的寂静发出嗖嗖的声响。

还有沙子的咆哮。

小亡和尹莎贝尔站在门口,两人都呆住了。阿尔伯特从两行沙漏中间走过。那声音并没有从耳朵进入身体,它从双腿往上爬,一直溜进头盖骨,充满整个脑子,直到除了这急促、沙哑的灰色噪声你再也想不到别的东西。那是几百万个生活着的生命,而且正无可避免地冲向自己最终的目的地。

他们望着一排排生命沙漏无限地延伸,每一个都是独特的,每一个都刻着名字。排在墙上的火把熠熠生辉,让每个沙漏上都闪烁着一颗星星。房门对面的墙壁消失在一片光线的银河之中。

小亡感到尹莎贝尔的手指掐住了他的胳膊。

她张开嘴,声音紧张:“小亡,有些还那么小。”

我知道。

她松开手,动作很轻,就像有人在扑克搭成的积木上放下了最顶上的一张A,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拿开,免得把整个牌堆弄垮。

“再说一遍?”她静静地说。

“我说我知道,还有我也无能为力。你以前没来过?”

“没有。”她稍稍退开些,盯住了他的眼睛。

“这儿不比图书室里更糟。”小亡说。他几乎相信了自己。然而在图书室你只是读到它,在这儿你却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

他加上一句:“你干吗那么看我?”

“我只是在回忆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她说,“因为——”

“如果你们俩把对方看够了!”阿尔伯特的大嗓门盖过了沙子的咆哮,“这边走!”

“棕色。”小亡告诉尹莎贝尔,“是棕色的。为什么?”

“快点儿!”

“你最好过去帮帮他,”尹莎贝尔说,“他好像气坏了。”

小亡离开她,心里突然一阵不安。他穿过铺着瓷砖的地面,来到阿尔伯特身边,对方正伸出一只脚,好不耐烦地在地板上噼噼啪啪地敲个不停。

“我该怎么做?”小亡问。

“只管跟我走。”

屋子这边有好几条走廊,每一个的两侧都满满当当地排着沙漏。在有些地方,一根石柱会把架子分开,石头上刻着棱角分明的符号。阿尔伯特时不时瞄它们一眼,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大步朝前走,好像对每个拐角都了然于心似的。

“每个人都有一个沙漏吗,阿尔伯特?”

“是的。”

“这地方似乎不够大啊。”

“你了解多维地形学吗?”

“呃,不。”

“那么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不会妄想发表什么意见。”

他在一架沙漏前停下,瞟了眼手里的纸片,手顺着这排沙漏滑动,然后突然抓住其中一个。它上半格的流沙池几乎已经空了。

“拿着。”他说,“如果这个没错的话,另外一个应该就在附近。啊,在这儿。”

小亡摆弄着手里的两个沙漏,一个浑身上下一股子大人物的派头,另一个矮矮胖胖,半点不打眼。

小亡读了读他们的名字,第一个好像是阿加丁帝国那边的什么贵族,另一个上头刻着一串象形文字,应该是出自克拉奇顺时向的某个地方。

“交给你了。”阿尔伯特讥笑道,“你越早出发就越早了结。我去把冰冰带到大门口。”

“你觉得我的眼睛有什么不对吗?”小亡焦急地问。

“依我看没什么毛病。”阿尔伯特说,“边上有点红,比平常更蓝些,没什么特别的。”

小亡跟在他身后穿过一排排的沙漏,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尹莎贝尔望着他从门边的架子上取下剑来,试着挥了挥,跟死神平时一模一样。剑刃划破空气,发出令人满意的霹雳声,他阴森森地咧嘴笑了。

尹莎贝尔认出了他走路的样子,他在“大步流星”。

“小亡?”她轻声喊道。

怎么?

“你在变。”

我知道。小亡说,“不过我觉得我能控制它。”

屋外传来马蹄声,阿尔伯特推开房门,一边搓着手一边走了进来。

“好了,小子,没时间让你们——”

小亡伸长胳膊一剑刺了出去。剑尖带着撕裂丝绸的声响割破了空气,插进阿尔伯特耳朵边的门柱里。

跪下,阿尔伯通·马里奇。

阿尔伯特的下巴掉了下来,两只眼珠往旁边一转,瞄了瞄离脑袋只有几英寸的剑刃,然后他把眼睛眯成了两条窄窄的小缝。

“你肯定不敢,小子。”他说。

小亡。这两个字啪地甩出来,速度仿佛皮鞭,而且比任何鞭子都凶险两倍以上。

“我们有协议。”阿尔伯特说,但他的声音里有一点点轻微的疑虑,就好像昆虫在嗡嗡叫唤,“一个约定。”

“跟我没关系。”

“我们有约定!要是连约定也不尊重,我们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小亡柔声道,不过我知道你会怎么样。

“这不公平!”现在阿尔伯特的声音变成了哀号。

没有正义,只有我。

“停下。”尹莎贝尔道,“小亡,别傻了。在这儿你谁也杀不了。再说,你也不是真想杀掉阿尔伯特。”

“在这儿不行,但我可以把他送回世界去。”

阿尔伯特“唰”的一下白了脸。

“不,你不会的!”

“不会?我可以带你回去,然后把你留下。我猜你剩下的时间没有太多了,不是吗?”不是吗?

“别那么讲话。”阿尔伯特完全无法直视对方的眼睛,“你那么说话的时候活像是主人。”

“我可以比主人更糟,糟得多。”小亡平静地说,“尹莎贝尔,去把阿尔伯特的书拿过来好吗?”

“真的,小亡,我觉得你——”

要我再说一次吗?

她飞快地跑了出去,脸色发白。

阿尔伯特顺着剑刃斜眼瞄瞄小亡,然后扬起一侧嘴角,冷冷地笑了。

“你不可能永远控制住它的。”他说。

“我也不想。只要一阵子就够了。”

“你正在接收,明白?主人离开的时间越长,你就会变得越像他。只不过情况会更糟,因为你会记得身为人类时的一切,而且——”

“那你又怎么样?”小亡厉声道,“身为人类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如果你回去,你还剩多久可以活?”

“九十一天三个小时零五分钟,”阿尔伯特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我当时知道他要来了,明白?但在这儿我很安全,他也不是个糟糕的主人。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没了我,他会怎么办。”

“没错,在死神的王国没人会死。你觉得挺满意是吧?”

“我已经两千多岁了,一点不假。我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长寿。”

小亡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你知道。”他说,“你只是把事情拖得更长了些。在这儿没有真正的生活。这地方所谓的时间根本不是真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我宁愿死掉去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总比永远待在这儿强。”

阿尔伯特若有所思地揉揉鼻子。“是的,好吧,在你这儿有可能。”他承认,“但我是巫师,你知道,而且干得挺不错。他们还给我塑了个像呢,你知道。但当了一辈子的巫师,肯定会给自己制造几个敌人,明白吗?一些会在……下一站等你的敌人。”

他吸吸鼻子:“它们也不全是两条腿的,有些压根儿就没腿,或者脸。死我倒不怕,问题是接下来的事儿。”

“那就帮帮我。”

“对我有什么好处?”

“有一天,你在下一站或许会用得上几个朋友。”小亡说,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如果我是你,抓紧最后一点时间给自己的灵魂抛抛光多半不会有什么害处。等你的那些东西里头,肯定有些不会喜欢抛过光的味道。”

阿尔伯特打个哆嗦,闭上了眼睛。

“你不知道在说自己什么些。”比起这句话的语法来,他的语气更能说明问题,“否则你也不会那么说了。你想要我干什么?”

小亡告诉了他。

阿尔伯特咯咯大笑起来。

“就这个?只是改变现实而已?你办不到。现在已经没有这么强大的魔法了。八大魔咒要还在也许能行,其他都没用。没别的法子,所以你干脆爱干吗干吗,而且我祝你走大运。”

尹莎贝尔回来了,微微喘气,手里紧紧抓着阿尔伯特传记的最后一册。阿尔伯特又吸了吸鼻子。小亡对他鼻尖上那一小滴汗水简直入了迷。它永远都像是命悬一线,但从来都没勇气当真往下跳。跟阿尔伯特一模一样,他想。

“你别想用那本书对付我。”阿尔伯特警惕地说。

“我没这个打算。只不过我刚刚突然想到,你这么一个伟大的巫师恐怕不会随时随地都讲真话吧。尹莎贝尔,念念上头都写了些什么。”

“‘阿尔伯特迟疑不决地望着他。’”尹莎贝尔读道。

“那上头写的东西不能全信——”

“‘他脱口而出,但在他冰冷坚硬的心窝里,他知道小亡肯定会信的。’”尹莎贝尔接着往下读。

“停下!”

“‘他喊道,同时拼命想把一个念头藏起来,他知道即使现实无法改变,但让它慢下来一点点却是有可能的。’”

怎么做?

“‘小亡以死神那阴沉的嗓音问。’”尹莎贝尔尽职尽责地念了下去。

“是的,是的,好了,你没必要为我那部分劳神。”小亡烦躁地呵斥道。

“原谅我愚昧无知,请你。”

愚昧无知是不可原谅的。

“还有,别那么跟我讲话,多谢。吓不倒我。”她低头瞟了一眼,书上移动的字迹正管她叫骗子。

“告诉我该怎么办,巫师。”小亡说。

阿尔伯特哀号道:“除了魔法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你拿它没用处,你这老守财奴。”

“你吓不倒我,小子——”

看着我的脸再说一遍。

小亡大模大样地打了个响指。尹莎贝尔再次把头埋进书里。

“‘阿尔伯特望着那双眼睛里的蓝光,最后一点点反抗也枯萎了。’”她念道,“‘因为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死神,而且是一个有着人类全部的复仇、残忍和嫌恶作为调剂的死神,他心中升起一种可怕的确信,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否则小亡会把他送回时间里,对他穷追不舍,最后抓住他,把他连身体一起扔进黑暗的地堡空间,在那儿,恐怖的东西将会省略号、省略号、省略号。’”她抬起头来,“半张纸上全是省略号。”

“这是因为那些事情这本书连提也不敢提。”阿尔伯特低声说。他试着闭上眼睛,但眼皮后头呈现出好多黑暗的景象,鲜活得怕人,他只好把眼睛睁开。即使小亡也比那个要来得好。

“好吧。”他说,“是有一个咒语。它能在一定范围内延缓时间。我会把它写下来,但你必须找个巫师来念它。”

“没问题。”

阿尔伯特伸出老丝瓜一样的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不过有个代价。”他补充道,“你必须先去出任务。”

“尹莎贝尔?”小亡道。

她看了眼跟前的书。“他没撒谎。”她说,“否则一切都会乱套,他也会掉回时间里。”

三个人同时转向统治着门厅的大钟。尖利的钟摆缓缓锯开空气,把时间切成一条一条的。

小亡呻吟起来。

“没时间了!”小亡再次呻吟道,“我不可能把这两个都及时干完!”

“主人一定会找到时间的。”阿尔伯特评论道。

小亡从门柱上拔出剑来,朝阿尔伯特晃了晃,动作狂暴但缺乏效率。对方瑟缩了一下。

“那就把咒语写下来。”他大吼一声,“而且要快!”

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回死神的书房。书房的一角摆着个巨大的世界模型,足有一米长,连纯银打造的巨象和青铜铸成的巨龟阿图因都一应俱全。地表的河流用的是翡翠,沙漠是粉状的钻石,而最主要的城市则用宝石代替,举个例子来说,安卡-摩波就是一颗红宝石。

他把两个沙漏扔在其主人的大概位置上,自己一屁股坐进死神的椅子里,睁大眼睛瞪着它们,心里默默地命令它们靠近些。他瞪住微型的碟形世界,身体不断转动,椅子发出轻柔的吱吱声。

过了一会儿,尹莎贝尔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阿尔伯特写好了。”她静静地说,“我查了书,咒语没问题。他跑到自己房间把自己反锁在里头,现在——”

“看看它们俩!我是说,请你看看它们!”

“我觉得你该镇定一下,小亡。”

“我怎么能镇定得下来?瞧,这一个几乎是在大奈夫,而这一个刚刚好在贝斯·佩拉吉,而我还得赶回斯托·拉特。无论你怎么看,这一个来回都有一万英里。根本不可能。”

“我敢说你会想出法子来的,而且我也会帮忙。”

他这才抬头瞥了她一眼,发现她换上了出门穿的外套。就是带着一大圈皮毛领口、很不合时宜的那一件。

“你?你能干什么?”

“冰冰可以带两个人,轻而易举。”尹莎贝尔有些怯生生的,她挥了挥手里的纸袋,“我打包了些吃的东西。我可以——帮你开门什么的。”

小亡阴森森地大笑起来:没有必要。

“我希望你别再那么讲话了。”

“我不能带人一起走。你会拖慢我的速度。”

尹莎贝尔叹了口气:“好吧,这么着如何?让我们装成大吵了一架,而我赢了。嗯?这能省掉许多工夫。事实上,如果我不去的话,你可能会发现冰冰对出门比较犹豫。这么些年,我可喂它吃了不少糖块儿。现在——我们到底走不走?”

阿尔伯特坐在窄窄的**瞪着对面的墙壁。他听到了马蹄声,冰冰很快就上了天,马蹄声也戛然而止。他低声嘟囔起来。

二十分钟过去了,各种表情走马灯似的掠过老巫师的脸。时不时他会轻声自言自语,比如“我早说过”,或者“根本不该听那小子的”,又或者“必须告诉主人”。

阿尔伯特似乎终于跟自己达成了一致。他小心翼翼地跪到地上,从床底下拖出个旧箱子。他挺费力地打开它,拿出件占满灰尘的灰色袍子,樟脑丸和失去光泽的小金属片散了一地。他套上袍子,拍拍灰最多的几个地方,接着又钻到了床底下。在许许多多闷声闷气的赌咒发誓和瓷器偶尔的叮当声之后,他带着根比自己还高的法杖钻了出来。

它比任何普通的法杖都要厚实些,主要是因为从头到脚布满了雕刻的缘故。事实上,这些图案很不清晰,却给人一种感觉,如果你能看清楚些,那是一定要后悔的。

阿尔伯特又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然后在脸盆架上的镜子里挑剔地审视了一番。

然后他说:“帽子,没有帽子。要当巫师就得有帽子,见鬼。”

他一头冲了出去,在度过了繁忙的十五分钟之后才重新回到卧室里。这十五分钟的活动包括:在小亡卧室的地毯上剪出一个圆形的大洞,从尹莎贝尔的镜子背后拿走一张银色的纸片,从厨房水池下边的盒子里取出针、线,最后去衣柜里搜刮几片脱落的金属片。最后的成果不像他期待中那么好,而且常有滑下来盖住一只眼睛的倾向,但它终究是黑色的,上头还有星星和月亮,而且很能够说明自己主人的身份。戴上它,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巫师,尽管这位巫师多半相当绝望。

两千年来,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穿着得体。这感觉令人有些惊慌,而且惹得他思考了整整一秒钟,但很快他就踢开床边的碎布地毯,用法杖在地板上画了个圈。

法杖尖划过之后,地上出现了一条闪闪发光的第八色线条,这是光谱的第八种颜色,是魔法的颜色、想象的颜料。

阿尔伯通·马里奇踏进圆心,把法杖高举过头顶。他感到法杖在自己的手里苏醒过来,感到沉睡的力量缓慢地、刻意地展开,就像一只从梦中醒来的老虎。它激活了关于力量和魔法的回忆,这记忆在他心底结满蛛网的阁楼里嗡嗡作响。许多个世纪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活了。

他舔舔嘴唇。颤动的感觉渐渐消失,留下一种古怪的、期待的沉寂。

马里奇抬起头,喊出了一个音节。

蓝、绿色的火花从法杖两头喷涌而出。在八元灵符的八个角上,第八色火焰源源不绝地涌出来包裹住了巫师。要完成咒语,这些其实都并非必不可少,但巫师们都认为形象的展现极其重要……

即使是在使用消失的魔法时也不例外。他不见了。

同温层的风鞭打着小亡的袍子。

尹莎贝尔在他耳朵边上吼道:“我们先去哪儿?”

“贝斯·佩拉吉!”大风把他的喊声卷到了不知名的什么地方。

“那是哪儿?”

“阿加丁帝国!衡重大陆!”

他往下一指。

他知道还有多少路要赶,所以眼下并没有催冰冰加快速度,而大白马正迈着轻松的步子小跑过海洋上空。尹莎贝尔低头看了看咆哮的绿色巨浪和一层又一层的白色泡沫,收紧了抓着小亡的手。

小亡凝视前方,远处的大陆还只是一大片又低又密的白云。他很想用剑身拍拍冰冰催它快跑,但还是忍住了。他从没打过这匹马,真要打了谁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只能等着。

他的胳膊底下出现了一只手,手里拿着块三明治。

“里头是火腿或者奶酪还有酸辣酱。”她说,“你最好吃点儿,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干。”

小亡低头瞅瞅那个润乎乎的三角形,试着回忆自己的上一顿饭是在什么时候。可以肯定是在时钟指不出来的某个时间——要想算出结果得有本日历才成。他接过三明治。

“谢谢。”他尽量彬彬有礼地说。

小个子太阳开始往地平线走,阳光懒洋洋地拖在它身后。前方的云越来越大,还镶上了粉红和橘黄的边。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能看到云层底下有团模模糊糊的东西,颜色比云更深些,那就是大陆,上头还有城市的零星灯光。

半个钟头之后,他敢打赌自己看见了一幢幢的房子。阿加丁人似乎很喜欢把建筑修成矮墩墩的金字塔形。

冰冰一路下降,直到四蹄离海面不过几英尺远。小亡又看了看沙漏,然后轻轻拉动缰绳,稍稍调整了路线,他们的目的地更偏向世界边缘些,那是一个海港。

港口里泊着几艘船,大多数都是单帆的海岸贸易船。帝国不鼓励自己的臣民出远门,免得看见什么东西惹得他们心烦意乱。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帝国还在整个国家周围筑了一堵围墙,有天国警卫日夜巡逻,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假如发现有谁妄想出去呼吸五分钟的新鲜空气,那么这些人就要狠狠地踩到对方的手指头上。

这种事并不常见,因为太阳皇的大多数子民都很乐意在围墙里头过活。其实每个人都活在这堵或者那堵墙里,生活就是如此,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忘掉它,或者进化出更坚忍的手指头。

当他们经过海港上空时,尹莎贝尔问:“这地方谁管事?”

“有个什么男孩当皇帝。”小亡回答道,“不过真正做主的是大维齐尔,我想。”

“永远不要相信什么大维齐尔。”尹莎贝尔精明地说。

事实上,太阳皇也并不相信这个人。维齐尔的名字叫九转镜,此人对谁应该掌管国家很有些独到的见解,其中之一就是,这个人应该是他。现在男孩国王越长越大,开始问些诸如“你不觉得墙上添几扇门会更好看些吗?”“是的,但另外一边到底什么样?”之类的问题,于是九转镜决定,为了皇帝陛下着想,他应该被痛苦地毒死,然后埋进生石灰里。

皇宫低矮结实,有许许多多的房间,冰冰降落在宫殿外平整的砂砾地面上,剧烈地重组了宇宙的和谐[22]。小亡从马背上滑下来,又帮尹莎贝尔下了马。

“别碍事,好吗?”他焦急地说,“也别提什么问题。”

他跑上几级光洁的阶梯,穿过许多静悄悄的房间,时不时停下来瞥一眼沙漏确定方向。最后他轻手轻脚地走下一条过道,从一个装饰华丽的格子窗往里瞅,窗户的另一侧是个狭长低矮的房间,王公大臣们正在用晚餐。

年轻的太阳皇盘腿坐在席子的上首,他穿着围鼠毛大氅,羽毛铺开在身后,看起来袍子很快就要装不下他了。宫廷的其他人按照严格、复杂的先后次序坐在席子周围,不过你一眼就能认出维齐尔来,他正往碗里塞海鲜糊糊和煮海藻,神色极其可疑。谁也不像快死的样子。

小亡继续往前走,转过一个弯,差点径直走到几个大块头天国警卫身上。对方正挤在纸墙上的一个偷窥孔周围,来回传递一支香烟。和所有执勤时偷偷吸烟的士兵一样,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拢着烟头。

小亡蹑手蹑脚地回到格子窗前,偷听到下面这番谈话:

“噢,无处不在的神明啊,我是凡人中最不幸的一个,竟在我这大体令人满意的海鲜糊糊里发现了这个。”维齐尔边说边伸出筷子。

整个宫廷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小亡也一样。他没法不同意大维齐尔的话——筷子上夹着个蓝绿色的肿块,上头还悬着些橡胶似的管子。

“高贵的学者大人,准备御膳的人将会受到惩处。”皇帝说,“谁把多出来的排骨夹走了?”

“哦,不,洞察一切的万民之父啊,我指的其实是,这个东西,我相信,正是深水鳗鲡的气泡和脾脏,据称是人间最最美味的精华,以至于只有那被众神宠爱的幸运儿才能食用,至少书上如此断言,而小人岂敢自负地位列其中。”

筷子灵巧地一甩,那东西被转移到了皇帝碗里,刚落脚时晃了几下,然后便稳稳地定住了。男孩看了一会儿,然后拿根筷子把它叉了起来。

“啊,”他说,“可是,难道伟大的哲学家李·廷·韦德本人不曾写下这样的句子,‘学者当比王子更加尊贵’?噢,忠实而勤勉的求索者啊,我仿佛记得你曾经特别让我读过。”

那东西再次划出一条短短的弧线,满心歉意地落进了维齐尔的碗里。他飞快地把它铲起来,稍一抽搐,开始准备第二波攻势。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通常说来或许的确如此,噢,智慧的碧玉之河啊,但在这里,我岂能排在陛下之前?我爱陛下正如爱自己的儿子,自从先皇不幸辞世,也一直待陛下如吾儿,因此我将这微不足道的奉献呈于陛下脚下。”

整个宫廷的眼睛跟着那可怜的器官进行了第三次飞越,但皇帝抓起自己的扇子打出一个漂亮的截击,让它重重地落回到维齐尔的碗里,还溅起好些海藻来。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不管你们哪一个,赶紧吃啊!”小亡的高喊完全无人理会,“我赶时间!”

“噢,忠心耿耿且在先父和先祖父驾崩时唯一的伴侣啊,汝确乎是最最体贴的仆人,所以我裁决你的奖赏就是这最最稀罕高雅的美味。”

维齐尔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戳戳那东西,然后他瞥见了皇帝的笑容,高高兴兴的,令人不寒而栗。他搜肠刮肚地找着借口。

“唉,只可惜我似乎已经吃得太多太多——”他刚一开口,皇帝就挥手让他闭嘴。

“无疑它的确需要合适的调料。”他拍了拍手,身后的墙被从上到下劈开,四个天国警卫大步踏了进来,其中三个挥舞着利剑,第四个正急急忙忙地试图吞下一个点燃的烟屁股。

维齐尔手里的碗“砰”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我最忠心的仆人相信他的肚子已经容不下最后一口了。”皇帝说,“你们无疑可以查查他的肠胃,看看这话是不是真的。那个人的耳朵里为什么在冒烟?”

“渴望行动,噢,至尊天王。”警长答得飞快,“拦不住他,我恐怕。”

“那就让他拿匕首来——哦,看起来维齐尔究竟还是饿了。干得好。”

此刻四下是绝对的寂静,维齐尔的脸颊有节奏地起伏着,接着他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

“味道好极了。”他说,“无与伦比。真是诸神的饮食,现在,请容我先行告——”他展开两条腿,似乎准备起身,额头上出现了细密的汗珠子。

“你想要告退?”皇帝扬起眉毛。

“国家大事,耽搁不得,哦,敏锐聪慧的——”

“坐下,刚吃完就起身对消化可不好。”皇帝说。警卫们争相点头表示赞同。“再说了,眼下也没什么耽搁不得的国家大事,除非你指的是你房间里竹毯上的黑漆柜中那个标着‘解药’的红色瓶子,噢,润滑午夜的明灯啊。”

维齐尔的耳朵里叮当作响,他的脸开始变蓝。

“看见了?”皇帝说,“吃撑了胃再做不合时宜的运动很可能会导致坏心情。让这个消息快速传播到帝国的每个角落吧,让每个人都知道你不幸的状况,并且从中吸取教训。”

“我……必须……恭喜陛……下如此……深谋远虑。”维齐尔一头栽进了一碗水煮软壳蟹里。

皇帝说:“我有最好的老师。”

也该是时候了。小亡提剑一挥。

片刻之后,维齐尔的灵魂从席子上起来,上下打量着小亡。

“你是谁,野蛮人?”他喝道。

死神。

“不是我的死神。”维齐尔坚定地说,“烈火的黑色天龙在哪儿?”

他来不了。小亡说。在维齐尔的灵魂后头显现出好些阴影,其中几个穿着皇帝的长袍,不过还有许多别的人跟他们挤在一块儿,而且似乎个个都急于欢迎新人来到死人的国度。

“我想有些人要见你。”小亡说完就匆匆跑开了。等他跑到出口的时候,维齐尔的灵魂开始尖叫……

尹莎贝尔耐心地站在冰冰身边,而冰冰正在享受一顿迟来的午餐,对方是一棵五百岁的盆景树。

“解决了一个。”小亡爬上马鞍,“来吧。我对下一个有不祥的预感,而且时间也不多了。”

阿尔伯特在幽冥大学的中央显形,事实上,刚好是两千多年前他离开世界的那个位置。

他满意地咕噜几声,又拍拍袍子,弄掉些灰尘。

他意识到有人正注视着自己。阿尔伯特抬起头,这地方刚好处在他自己那严厉的大理石目光之下。

他扶了扶眼镜,不以为意地看了眼固定在底座上的铜牌。上边写着:

阿尔伯通·马里奇,本大学创始人。生卒年1222—1289。“我们再也不会见到他这样的人。”

哈,他想,好个预言。他们要真这么看重他,至少可以雇个差不多的雕塑家。太丑了,鼻子全不对,那也叫腿?还有好多人在上头刻名字。再说了,他才不会戴着那么顶帽子去死。当然,只要有可能,他压根儿就不会去死。

阿尔伯特朝那可恶的东西发射了一个八色霹雳,眼看着它给炸成粉末,他恶毒地咧嘴一笑。

“好。”他对整个碟形世界说,“我回来了。”魔法的麻刺一路延伸到胳膊上,在他心里点燃温暖的火光。这么多年了,天晓得他有多怀念这种感觉。

听到爆炸声,巫师们匆匆忙忙地从大门外涌进来,而且立刻得出了完全错误的结论。

一个空空如也的底座。大理石的灰尘纷纷扬扬到处都是。然后是一个自言自语着从烟尘中大步走出来的阿尔伯特。

位置靠后的巫师开始尽可能敏捷、安静地撤退。在快活的少年时代,他们没有一个人不曾将某种卧室里常见的用具放在老阿尔伯特的脑袋上,或者在冷冰冰的雕像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又或者往底座上洒些啤酒。而最糟糕的则是在胡闹周,酒水下肚很快,厕所又仿佛过于遥远。在当时这些主意似乎都妙不可言,但现在,它们突然变得非常缺乏吸引力。

只有两个身影留下来面对雕像的怒火,其中一个因为他的袍子给门夹住了,而另一个则因为他其实是只猩猩,因此对于人类的问题可以采取一种比较超然的态度。

阿尔伯特一把抓住那个巫师,对方正拼命想走进墙里。他尖叫起来。

“好吧,好吧,我承认!那次我喝醉了,相信我,不是故意的,天啊,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你在胡扯些什么东西,小子?”阿尔伯特完全摸不着头脑。

“真的很抱歉,要是我试着告诉你我有多抱歉,我们会——”

“够了!闭嘴!”阿尔伯特低头瞟了眼那只猿人,对方冲他微微一笑,热情而友好。“你叫什么名字,你?”

“遵命,先生。我闭嘴,先生。马上就闭,不胡扯,先生……灵思风,先生。图书管理员助理,如果您不反对的话。”

阿尔伯特上下打量他一番。这人一副绝望透顶、磨损过度的模样,活像是留给洗衣房的什么东西。他下定决心,假如巫师已经堕落到这步田地,那就必须有人做点什么。

“哪个图书管理员会要你做助理?”他烦躁地问。

“对——头。”

一个温暖软和、好像皮手套似的东西想要握他的手。

“一只猴子!在我的大学里!”

灵思风急切地说:“猩猩,先生。他本来是巫师,但中了什么魔法,先生,结果他不让我们把他变回去,只有他知道每本书在哪儿。”他感到还需要一些额外的解释,于是又补充道:“我负责他的香蕉。”

阿尔伯特瞪他一眼:“闭嘴。”

“马上就闭,先生。”

“然后告诉我死神在哪儿。”

“死神,先生?”灵思风退后几步,一直退到了墙上。

“高个子,骷髅,蓝眼睛,大步流星,说话像这样……死神。最近见过他吗?”

灵思风咽口唾沫:“最近没有,先生。”

“好吧,我要找到他。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必须停止。我现在就要阻止它,明白?我要八个资历最老的高级祭司到这儿来集合,没错,半个钟头之后,让他们带上举行阿示克恩仪式的所有装备,听明白了?倒不是说你们这些家伙的德行能给我什么信心。一群胆小如鼠的娘娘腔,你们这些家伙,别再来握我的手,你!”

“对——头。”

“现在我要去酒吧,”阿尔伯特厉声呵道,“附近哪儿还有稍微能喝的猫尿卖吗?”

“有个叫破鼓酒馆的地方,先生。”灵思风说。

“破鼓酒馆?金丝街那个?还在那儿?”

“呃,有时候他们改个名字,还从头到尾修一遍,不过地方一直都还在,呃,老地方。我猜您肯定口渴得紧了,呃,先生?”灵思风可怜巴巴地套着近乎。

“这种事你懂什么!”阿尔伯特严厉地说。

“一点也不懂,先生。”灵思风脱口答道。

“那我现在就去破鼓酒馆。半个钟头,别忘了。要是我回来的时候他们没在这儿等着,后果嘛,哼,他们最好不要。”

他怒气冲冲地走掉了,卷起一路的大理石灰尘。

灵思风望着他的背影。图书管理员握着他的手。

“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灵思风问。

“对——头?”

“我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从镜子底下走过,怎么会触了这么大的霉头。”

阿尔伯特正在破鼓酒馆里,一张泛黄的账单引发了他跟老板之间的争论。账单在店主家族内部妥善保管、代代相传,总共经历了一次弑君事件、三次内战、六十一次大火、四百九十次失窃和超过一万五千次店内斗殴,这一切磨难都是为了记录一个事实,即阿尔伯通·马里奇还欠着酒店管理层三个铜币,外加两千年来的利息。把碟形世界上所有大点的保险库加在一起,里头的内容跟阿尔伯特欠的酒账基本相当。这件事再一次证明,说到没结清的账单,安卡商人的记忆力能让大象直眨眼……而与此同时,冰冰正在神秘的克拉奇大陆上空留下一道蒸汽的痕迹。

遥远的地面上,芬芳、阴森的丛林中传来阵阵鼓点,盘旋的薄雾从隐藏在林中的河面上冉冉升起,无名的野兽在河面下窥探,等着晚餐经过。

“奶酪吃完了,你只能吃点火腿。”尹莎贝尔说,“那边的光是什么东西?”

“光坝。”小亡回答道,“我们正在靠近目标。”他从口袋里掏出沙漏检查剩下的沙子。

“但还不够近,见鬼!”小亡又说道。

光坝在他们正前偏向中轴地的方向上,看起来活像是一池池的光线,事实也正是如此。有些部落在荒山上造了镜子墙,好收集碟形世界动作迟缓、略微发沉的阳光。这是他们的硬通货。

冰冰掠过游牧民族的营火和特索托河岸边静静的沼泽。在他们眼前,阴暗、熟悉的形状开始显现在月光下。

“月光下的特索托金字塔!”尹莎贝尔低声道,“太浪漫了!”

成千上万奴隶的鲜血。

“拜托。”

“抱歉,但这个问题最现实的真相就是,这些——”

“行行行,你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尹莎贝尔有些不耐烦。

他们飞到一座较小的金字塔上。“埋一个死国王竟然要费这么多工夫。”小亡说,“他们往他们身体里头填满防腐剂,你知道,好让他们能活下来,进入下一个世界。”

“有用吗?”

“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小亡身子前倾,几乎挨到冰冰的脖子。“下头有火把。”他说,“别动。”

一行人正走过金字塔间弯弯曲曲的大道,打头的是一百个汗流浃背的奴隶,他们驮着一座鳄鱼神奥夫勒的巨大雕像。冰冰就在它头顶,完全没人发觉。很快它四蹄落地,在金字塔的入口外边来了个漂亮的降落。

“他们又腌了一个国王。”小亡又借着月光看看沙漏。它的模样挺平常,一点不像跟王家有关系的那种。

“不可能是国王。”尹莎贝尔说,“他们总不会在他没死的时候就腌了他,对吧?”

“希望如此,因为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在他们搞保鲜之前,他们,呃,要把他们切开,然后把那些……”

“我不想听——”

“软塌塌的东西都拿掉。”小亡草草结束了自己的故事,“幸好腌了也没用,真的,想想看,你到处走来走去,肚子里头却没有……”

“所以说你要带走的不是国王。”尹莎贝尔大声说,“那会是谁?”

小亡转身瞅了眼黑漆漆的入口。黎明前它都不会封闭,好让国王的灵魂有时间离开。它看起来很深很深,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似乎暗示着自己有比——呃,举个例子来说——打磨刮胡刀[23]更加可怕的目的。

“咱们就去看看。”他说。

“当心!他回来了!”

大学里八个资历最老的高级祭司乱哄哄站成一排,拼命想要捋顺自己的胡子,而且总的来说,尽管大家都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体面些,效果却很不理想。这些人原本正在实验室里搞研究,或者刚吃过晚饭,在暖烘烘的炉火前享受一杯白兰地,又或者坐在张挺舒服的椅子里,把手绢盖在脸上,正静静地沉思。现在他们突然被拽到了这地方,个个都极端担惊受怕,而且相当迷惑不解,眼睛老忍不住往空****的底座那儿瞟。

只有一种生物能复制他们的表情,那就是鸽子,而且是当它听说纳尔逊将军[24]不仅从他的底座上走了下来,还有人看见他买了把十二发的转轮枪和一盒子弹的时候。

“他经过走廊了!”灵思风大喊一声跳到了一根柱子背后。

集合的巫师眼巴巴地望着大门,仿佛它马上就会炸开似的。这显示出他们多么有预见性,因为大门真的炸开了。火柴棍大小的橡木碎片哗啦啦地落在巫师们中间,门口的光线映出一个瘦小的身影。它一手拿着冒烟的法杖,另一只手里是只黄色的小蛤蟆。

“灵思风!”阿尔伯特咆哮道。

“先生!”

“把这东西拿去处理掉。”

蛤蟆爬进灵思风手里,挺抱歉地瞅了他一眼。

“这是那该死的店主人最后一次跟巫师扯淡。”阿尔伯特一脸扬扬自得的满意劲,“我不过转了个身,才几百年,突然就有人怂恿城里的家伙胡思乱想,以为自己可以跟巫师顶嘴了,呃?”

一个高级祭司嘀咕了句什么。

“什么?大声说,你!”

“作为大学的庶务长,我必须指出我们一直都鼓励与社区建立良好的邻里关系。”巫师一面嘟囔一面努力躲避对方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有一点不得不考虑:此人的良心上扣着个夜壶,总共有三项涉及**书画的指控。

阿尔伯特任自己的下巴往下掉。“为什么?”他问。

“因为——呃,一种公民的责任感,我们觉得由巫师来做出好的榜样是极为重——嘎!”

巫师拼命拍打着胡子上的火苗。阿尔伯特放低法杖,缓缓地依次打量着这排巫师。他们在他的目光下闪躲腾挪,就像大风里的小草似的。

“还有其他人想表现公民的责任感吗?”他问,“良好的邻里关系,有人没有?”他挺直了身子,“你们这群没骨气的烂蛆!我建大学可不是为了给你们机会把该死的割草机借给邻居!有力量不用那力量还有什么用?有人敢不对你们毕恭毕敬,你们就别留下他那该死的酒馆,让他连烤栗子的地方都没有,明白?”

巫师中间升起一声轻柔的叹息,他们悲伤地望着灵思风手里的蛤蟆。遥想青春年少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破鼓酒馆学会了烂醉如泥的技艺。当然,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但就在明天晚上,商人行会的年度刀叉晚宴就会在破鼓楼上举行,每个八级巫师都收到了优惠券。届时会有烤天鹅肉,两种蛋糕,还会为了“我们可敬的,不,尊贵的客人”干上许多许多杯,直到大学的仆人带着手推车出现为止。

阿尔伯特趾高气扬地从他们跟前走过,偶尔拿他的法杖戳戳某人的大肚皮。他的心在手舞足蹈、引颈高歌。回去?绝不!这是权力,是生活;他要挑战那个骨头脸,往他空****的眼睛里吐唾沫。

“以葛礼森的冒烟镜的名义,这地方一定要有些变化!”

研究过历史的几个巫师很不自在地点了点头。事情会回到过去的模样,石头地板,黑灯瞎火的时候就起床,任何情况下都不准喝酒,还要记住所有东西真正的名字,直到你的脑袋咯吱咯吱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