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会吧。”切维尔道,“那是大理石做的。真不知道你干吗激动成这样。很多人都知道他的长相,他是个名人。”
“他是很久以前的人了,对吧?”
“两千年,我想是。你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
“不过,我敢说他没死。”小亡说,“我敢说有一天他就那么消失了,是不是?”
切维尔好一会儿没开口。
“真有意思。”最后他慢吞吞地说,“我听到过一个传说。他搞了些古怪的把戏,他们说,他想倒着进行阿示克恩仪式,结果把自己炸进了地堡空间里。他们只找着顶帽子。挺可悲,真的。全城默哀一天,就为了顶帽子。还不是什么特别漂亮的帽子,好多地方都烧焦了。”
“阿尔伯通·马里奇。”小亡半是自言自语地念道,“嗯,有意思。”
他在桌上弹着手指,发出的声音低得奇怪。
“抱歉。”切维尔说,“蜜糖三明治,我老是应付不来。”
“依我看界面移动的速度跟人溜达的速度差不多。”小亡心不在焉地舔舔手指,“你就不能用魔法让它停下来吗?”
切维尔摇摇头。“我可不行。它会把我压扁的。”他高高兴兴地说。
“那,等它过来的时候你又会变成什么样?”
“哦,我会回去华尔街。我是说,我会从来都没离开过。所有这些都会没有发生。真可惜,这儿的伙食挺不错,而且还免费洗衣服。对了,你刚才说它离这儿多远来着?”
“大约二十英里,我猜。”
切维尔的两个眼珠往天上一翻,嘴唇嚅动起来。最后他说:“这就意味着它会在明天午夜左右过来,刚好赶上加冕礼。”
“谁要加冕?”
“她。”
“但她已经是女王了,不是吗?”
“也可以这么说。但从官方的角度讲,必须等到她加冕之后。”切维尔咧嘴一笑,他那张脸上到处都有凸出部位,在烛光下看满是阴影。“你可以把它想成不再是活人和已经是死人之间的差别,这样有助于理解。”
二十分钟之前,小亡疲惫之极,简直可以就地生根发芽。现在他感到血液里有种咝咝响的兴奋。它是深夜那种狂躁的能量,你知道你会为它付出代价,时间大概就在第二天的中午。但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要不然肌肉准得被纯粹的生命力折断。
“我要见她。”他说,“如果你无能为力,我或许还能想出些办法来。”
“她的房间外头有卫兵。”切维尔说,“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连一秒钟也没想过他们能给你惹出一丁点儿麻烦。”
安卡-摩波此时正是午夜,但在伟大的双城里,黑夜和白昼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黑夜要——呃,更黑些。市集上人山人海,妓院周围依旧挤满了观众,城里永恒的拜占庭式的帮派之争仍在继续,亚军、季军静静地沿冰冷的河水顺流而下,脚上还绑着铅块;买卖人继续勤勤恳恳地做生意,向大家提供各种违背法律甚至违背逻辑的享乐项目,夜贼偷东西,匕首在巷子里反射着星光,占星术士开始了一天的工作。而在暗影区,一个迷路的夜巡警卫敲着钟喊道:“十二点,一切平安啊啊啊啊啊……”
不过,要是有人胆敢暗示说,这座城跟一片沼泽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里头的鳄鱼长了几条腿,那么安卡-摩波的总商会一定会不高兴的。再说,在安卡城的高级住宅区,夜晚也的确很柔和,而且还带着一缕缕鲜花的芬芳。这些住宅区通常都建在山坡上,因为只有在那儿才比较有机会接上几缕外来的风。
在我们提到的这个夜晚,空气里还多了硝石的味道,因为这是王公[21]继位十周年的庆典,他放了些焰火,还请了几个朋友过来喝一杯,具体地说是五百个。大笑声充满了宫殿的花园,偶尔还夹杂着喷发的**。在夜晚刚刚降落的那个特别有趣的阶段,每个人都灌下了不少酒,对健康已经极其有害,却又不够让他们倒地不起。在这种状态下,人会干出些出格的事儿,今后一想起来准会把脸羞成猪肝色,比如卷个纸筒吹喇叭,或者笑得太多以至岔了气。
事实上,有两百个左右的客人正跌跌撞撞地一路踢腿,跳起了摩波传统的蛇舞,其主要元素就是一堆醉汉,每个人都搂住前边一个的腰,然后扭啊、笑啊,组成一条长长的鳄鱼,穿过尽可能多的房间——最好是有东西可以打碎的房间,然后大致随着舞蹈的节拍踢起一条腿,或者至少是跟着其他什么节拍把腿踢起来。眼下舞已经跳了半个钟头,宫殿里的每个房间都被走了个遍,还沿途拉进来两个巨怪、一个厨子、王公的首席拷打官、三个侍应生、一个刚巧路过的夜贼和一只小号的宠物沼泽龙。
在队伍中间的某个地方我们能看到胖墩墩的罗德里爵爷,奎尔姆地方那一大片地产的继承人。眼下他关注的是自己腰上那几根瘦巴巴的手指头。尽管经历了酒精的侵蚀,他的脑袋还是不断地努力吸引他自己的注意。
“我说,”他扭头对后边的人喊道,“别那么紧,拜托。”此刻他们正第十次欢天喜地地经过巨大的厨房。
我实在是非常抱歉。
“没什么,老伙计。我认识你吗?”罗德里跟着错开的拍子使劲一踢腿。
我想不大可能。请你告诉我,这项活动有什么意义?
“什么?”罗德里努力盖过周围的喧嚣。有人把腿踢进了陈列玻璃器皿的柜子,大伙好一阵兴奋地尖叫。
我们做的这个是什么?那声音里带着冰凉的耐心。
“你从来没参加过聚会吗?嘿,小心玻璃。”
恐怕不像我希望的那么多。请解释一下,是不是跟性有关?
“除非咱俩突然停下不跳了,老伙计,明白我意思?”爵爷拿胳膊肘捅了捅自己背后的客人。
“嗷!”他说。前头又是“砰”的一声,冷餐柜也阵亡了。
不。
“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心底下的奶油,滑得很——你瞧,这就是支舞,嗯?跳跳舞,找乐子。”
乐子。
“对了。嗒嗒,嗒嗒,嗒——踢!”身后是一阵清晰可闻的沉默。
乐子是谁?
“不,乐子不是个人,乐子是你的感觉。”
我们正在找乐子?
“我觉得我是。”爵爷仿佛没什么把握似的。耳朵边上的声音让他模模糊糊地有些担心——它好像是直接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这个乐子是什么?
“就这个!”
使劲踢腿就是乐子?
“呃,是它的一部分——踢!”
在热烘烘的房间里听闹哄哄的音乐是乐子吗?
“有可能。”
这个乐子是怎么体现的?
“呃,它——听着,你要么找着了乐子,要么没找着,根本不用问我,你自己会知道的,明白?对了,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他加上一句,“你是王公的朋友吗?”
这么说吧,他给我带来不少生意。我觉得自己应该了解一下人类的娱乐活动。
“看来你的路还长着呢。”
我知道,请原谅我可悲的无知。我只是希望能够学习。这些人,请告诉我——他们都觉得挺乐的?
“没错!”
那么这就是乐子了。
“很高兴我们终于把这搞清楚了。小心椅子!”罗德里喝道。他现在正感到非常无趣,而且清醒得可怕。
他身后有个声音静静地说:这是乐子。胡吃海喝是乐子。我们在找乐子,他在找乐子,这挺乐的,真乐啊。
在死神身后,王公小巧的宠物沼泽龙坚强地抓住了对方白骨嶙峋的屁股,心里暗想:管他卫兵不卫兵的,下一次路过一扇打开的窗户,我一定要给他来个逃之夭夭。
凯莉猛地从**坐起来。
“马上停下,”她说,“卫兵!”
“我们拦不住他。”一个卫兵羞羞答答地从门柱旁探出脑袋。
“他就那么往里闯……”另一个卫兵从门的另一边说。
“而且巫师说没关系,而且我们得到命令说每个人都要听巫师的,因为……”
“行了,行了。不当心点没准儿会死个把人呢。”凯莉暴躁地说。她把十字弓放回床头的桌上,不幸的是,忘了松开保险。
只听“咔嗒”一声,然后是肌肉遇上金属的“啪”,接着是空气的呼啸和一声呻吟。呻吟来自切维尔。小亡赶紧扭过头去。
“你没事吧?”他问,“射中你了?”
“没有。”巫师虚弱地说,“不,没射中。你感觉怎么样?”
“有点累。怎么了?”
“哦,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地方漏气吗?有没有一点什么东西在流的感觉?”
“没,怎么了?”
“哦,没什么,没什么。”切维尔转过身去,仔细看了看小亡身后的墙壁。
“难道就不能让死人安静会儿吗?”凯莉苦涩地说,“我还以为当死人至少能保证睡个好觉呢。”看起来她刚才一直在哭。小亡意识到,凯莉也知道人家看出来了,而且因此觉得更加恼火。他竟然明白了年轻姑娘的心思,这样的洞察力让小亡自己也大吃一惊。
“这不大公平。”他说,“我是来帮忙的,不是吗,切维尔?”
“啊?”切维尔已经找到了陷进石膏里的箭,正满心猜忌地打量着它,“噢,没错。他是来帮忙的,只不过不会有什么用处。抱歉,谁有根绳子什么的吗?”
“帮忙?”凯莉厉声道,“帮忙?要不是你——”
“你现在还是死的。”小亡说。
她张开嘴巴瞪着他。“但我不会知道自己死了。”她说,“最糟的就是这个。”
“我想你们俩最好出去吧。”切维尔对卫兵说,对方正竭力避免引起这几位的注意,“不过请把那支长矛给我,谢谢。”
“你瞧,”小亡说,“外头有匹马,能让你大吃一惊。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你没必要在这儿死等。”
“你对君主没什么了解,嗯?”凯莉道。
“呃,好像是的。”
“她的意思是说,在自己的宫殿里当个死掉的女王胜过在别处过普通人的日子。”切维尔把长矛插在箭旁边,努力顺着它往前看,“反正也没用,穹顶的目标又不是王宫,目标是她。”
“是谁来着?”凯莉的声音足够让牛奶保鲜一个月。
“是尊贵的殿下。”切维尔的嘴巴自动纠正,同时继续眯着眼睛瞄啊瞄的。
“给我记牢了。”
“当然,但问题不在这儿。”巫师把箭从墙上扯出来,拿手指试了试箭头。
“可留下来你会死的!”小亡喊道。
“那我就让碟形世界看看,一个女王可以怎样死去。”凯莉努力摆出高傲的样子,尽管她穿着粉红色针织睡衣,高傲起来其实比较困难。
小亡在床尾坐下,双手抱住脑袋。
“我知道女王可以怎么死,”他喃喃道,“和其他人一模一样。而我们中的有些人宁愿这事儿不要发生。”
“打扰一下,不过我只是想看看那把十字弓。”切维尔一副拉家常的口吻,一面说话一面从他们跟前伸出手去,“别介意我。”
“我会自豪地迎接我的命运。”可惜她的声音里闪过了那么一点点的不自信。
“不,你不会的。我是说,我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相信我,没什么可自豪的。死了就死了。”
“是的,但关键是你怎么死。我会死得很高贵,就像伊兹瑞尔女王一样。”
小亡的额头皱成一团。历史这本书他还从来没翻过。
“她是谁?”
“她生活在克拉奇,有许多情人,还坐在了一条蛇上。”切维尔正给十字弓上弦。
“她有意这么干的!她失恋了!”
“我只记得她常常在驴奶里洗澡。真好笑,历史这东西。”切维尔若有所思地说,“你当上了女王,统治了三十年,制定法律,对人家宣战,结果你死了以后人家只记得你有股子酸奶味儿,还有你被蛇给咬了——”
“她是我的一个远房长辈,”凯莉厉声呵道,“不准你这么说她!”
“拜托你们俩都闭嘴听我说!”小亡大喊一声。
寂静像裹尸布一样盖下来。
然后切维尔小心翼翼地瞄准,朝小亡的后背放了一箭。
夜色掩盖住最早的一批伤亡,继续前进。就连最疯狂的宴会都已经结束,客人们东倒西歪地回家爬到**,或者至少是到了某人的**。这些都只是日间活动的人,偶尔在晚上出来逛逛,等他们回到自己的地盘之后,夜晚真正的主人出现在黑暗里,开始了严肃的买卖。
安卡-摩波夜里的营生跟白天并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刀子能看得更清楚些,而且大家也笑得少些了。
暗影区悄无声息,只有小偷在吹口哨打信号,还有很多人小心翼翼地在静谧中干着自己的事儿,并由此制造出天鹅绒般的沉寂。
与此同时,在火腿巷里,瘸子瓦有名的骰子戏刚刚开始。好几打戴头巾的人或蹲或跪,围成一个小圈,盯着瓦的三个八面骰子在夯实的地面上蹦蹦跳跳,一次又一次地让人对统计概率产生错误的印象。
“三!”
“涂法尔的眼睛,看在爱奥的分儿上!”
“你惨了,哈摩克!这家伙知道怎么摇他的骨头!”
这是个诀窍。
哈摩克·马·古克是来自某个中轴地部落的扁平脸小个子,出现在任何有人搭伙行骗的地方,哈摩克玩骰子的技巧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他拿起骰子瞪着它们,暗地里诅咒瓦不得好死。在赌博艺术家中间,瓦偷换骰子的技术同样臭名昭著,但这一次却似乎没能帮上忙。哈摩克祝愿着对面那个形象模糊的对手痛苦又不合时宜地惨死,然后把骰子往地上一扔。
“三个七!二十一点!”
瓦铲起骰子,把它们递给那个陌生人,又转回身来。这时候,哈摩克发现他的一只眼睛稍稍闪了那么一下子。哈摩克不禁五体投地——瓦诡计多端、坑坑洼洼的手指里只出现了一丁点儿小动静,连他哈摩克都差点错过了,而他还一直注意着呢。
骰子在陌生人的手中咔嗒作响,这声音让人有些不安。它们缓缓地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最后一共有二十四个小点直指天空。
街头生活经验比较丰富的几个家伙开始闪人,因为在瘸子瓦的赌局里,这样的运气很可能会让你变得非常不走运。
瓦一把抓住骰子,发出类似扣动扳机的噪声。
“全是八点。”他的声音低得吓人,“这样的运气可有些离奇,先生。”
余下的人也像露水一样蒸发得干干净净,最后只剩几个身材魁梧、面目狰狞的家伙。假如瓦要去缴税的话,这些人肯定会被算作基础设施和生意装备。
“也可能不是运气。”他补充道,“也许是巫术?”
我表示最强烈的抗议。
“我们曾经遇上个想发财的巫师。”瓦说,“我好像记不得他落了个什么下场。小伙子们?”
“我们好好骂了他一顿——”
“然后把他留在了猪肉路——”
“还有蜂蜜路——”
“还有其他几个地方我不记得了。”
陌生人站起身,小伙子们围拢过去。
这完全没有必要,我只是想要学习。人在偶然律的反复中能找着什么快乐呢?
“这跟偶然没关系。让咱们来瞧瞧他,小伙子们。”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活的目击证人,除了一只刚巧路过的野猫。城里有好几千只这样的野猫,这一位当时正在去幽会的路上,它停下来饶有兴味地看了半天。
小伙子们的匕首定格在半空,紫色的光线在他们周围闪烁,看着都疼。陌生人掀开兜帽,拾起骰子,把它们塞进瘸子瓦手里,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瓦的嘴巴开开合合,眼睛徒劳地想躲开自己面前的东西。一个咧嘴微笑的东西。
该你了。
瓦好不容易低头瞅了眼自己的手。
“赌什么?”他低声道。
假如你赢了,今后你要克制自己,不去碰这些可笑的把戏,让别人以为偶然主宰着人类的生活。
“好的,好的。那……如果我输了呢?”
你会后悔自己没能赢。
瓦试着咽口唾沫,但他的喉咙已经干了:“我知道我要对很多人的死负责——”
二十三个,准确地说。
“现在说我很抱歉会不会太迟了?”
这些事情我不关心。现在扔骰子。
瓦闭上眼睛任骰子掉到地上,他过于紧张,连自己的独门绝招也忘了用。骰子落了地,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全是八点。并不太难嘛,不是吗?
瓦晕了过去。
死神耸耸肩走开了,途中只停下了一次,挠了挠一只路过的猫咪的耳朵。他在吹口哨。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他很喜欢这感觉。
“你不可能保证这是行得通的。”
切维尔摊开双手,摆个安抚的姿势。
“呃,的确。”他承认,“但我想,这对我有什么损失呢?”他开始往后退却。
“对你有什么损失?”小亡喊道。
他大步向前,把陷进床柱里的箭拔了出来。
“难道你想告诉我这东西从我身上穿过去了?”他厉声质问。
“我特别注意了来着。”切维尔说。
“我也看见了。”凯莉道,“真可怕。它就从你心脏那儿钻出来的。”
“而且我还看见你穿过了一根石头柱子。”切维尔说。
“而且我还看见你骑马冲过一扇窗户。”
“没错,但那次是在干活儿的时候。”小亡猛挥双手,“那不是每天都有的事,那不一样。而且——”
他停下来。“你们看我的表情,”他说,“今晚旅店里那些人也是这么看着我。怎么回事?”
“主要是你的胳膊刚刚挥过了床柱。”凯莉的声音有些虚弱。
小亡瞪着自己的手,然后把它往木头上一拍。
“看见了?”他说,“结结实实。结实的胳膊,结实的木头。”
“你说旅店里的人看着你?”切维尔问,“那你都干了些什么?穿墙吗?”
“不!我是说,没有,我只是喝了一杯,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苹果派——”
“苹果白?”
“没错,味道就像烂苹果。看他们瞪我的样子,你还以为那是什么毒药呢。”
“那,你喝了多少?”切维尔问。
“一品脱,大概,我没怎么注意——”
“你不知道吗?那是从这儿到锤顶山之间最烈的酒。”
“不,没人跟我说过。”小亡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不,”切维尔慢吞吞地说,“你不知道。呃,这算是条线索,不是吗?”
“跟救公主的事儿有什么联系吗?”
“大概没有,不过我想先查查我的书。”
“那它就不重要。”小亡坚定地说。
他转向凯莉,对方正望着他,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崇拜的迹象。
“我想我能帮得上忙。”他说,“我想我可以找到些强大的魔法。魔法会阻止那个穹顶的,不是吗,切维尔?”
“反正我的魔法不行。得是些特别强的玩意儿,而且就算那样我也拿不准。现实要比——”
“我要走了。”小亡说,“明天再会吧,别了!”
“已经是明天了。”凯莉指出。
小亡缩下去一截。
“好吧,那就今晚。”他有些泄气,又加上一句,“我将离开!”
“离开哪儿?”
“这是英雄的谈吐。”切维尔好心地解释道,“他控制不住自己。”
小亡瞪了他一眼,又勇敢地朝凯莉笑笑,转身走出了房间。
等他离开之后,凯莉说:“连门也不开。”
“我想他有点害羞。”切维尔道,“我们都经历过这阶段。”
“什么阶段?撞穿东西的阶段?”
“这只是种说法。撞上它们的阶段,至少是。”
“现在我要睡一会儿。”凯莉说,“就算死人也需要休息。切维尔,请你别再摆弄那张十字弓了。我敢说,独自一个人待在女士的闺房里是很不符合巫师身份的。”
“呃?可我不是独自一个人啊,你不是也在吗?”
“这个,”她说,“正是问题所在,不是吗?”
“噢,是的。抱歉。呃,那么早上再见。”
“晚安,切维尔。请随手把门拉上。”
太阳爬上了地平线,决定抓紧时间,于是开始上升。
还要再等一会儿,慢吞吞的阳光才能赶着夜晚往前走,洒遍沉睡的碟形世界,黑夜的阴影仍然统治着城市。
眼下这些阴影正聚在破鼓酒馆周围。金丝街的这间酒馆是城里最有名的去处,出名倒不是因为啤酒——那酒看上去活像兑了啤酒的水,喝起来好比电瓶水。真正让破鼓声名鹊起的是它的顾客群。据说只要在那儿待得够久,你的马迟早会被碟形世界的每个大英雄偷走一回。
眼下破鼓酒馆里依旧人声鼎沸、烟雾缭绕,尽管店主人已经把所有准备打烊时的把戏搞了个遍,比如熄掉几盏灯,给钟上发条,在水泵上盖块布,还有,为了以防万一,看看自己那根钉满钉子的大棒是不是还在老地方。当然,倒不是说这一套能在顾客们身上产生什么影响。对于破鼓酒馆的常客来说,钉满铁钉的棒子只能算是一点点轻微的暗示罢了。
不过他们还是展现出了足够的洞察力,模模糊糊地因为站在吧台边的高个子而开始感到不安。那家伙一身黑色,正一路过关斩将地往下喝。
独自喝闷酒的人总会形成一个精神场,确保完全没人想来打扰。但这一位放射出一种宿命论的阴沉,以至于竟渐渐完成了清场。
店主倒并不为这个烦心,因为此人正在进行的试验相当昂贵。
多元宇宙的每个酒吧里都有这些东西——整架整架造型奇特、黏黏糊糊的瓶子,里头那些蓝蓝绿绿的饮料不仅名字富有异国情调,而且还常常包括好些莫名其妙的零零碎碎,真正的酒瓶绝不肯自贬身价装这些东西,什么整个的水果,什么一点点枝条,还有,在极端的情况下,淹死的小蜥蜴。没人知道店主干吗存这么多品种,反正它们喝起来全像是溶解在松脂里的糖浆。有推测认为,他们都梦想着哪一天会有人不期而至,要上一杯带着一点薄荷的滨海桃子酒,而第二天他的酒馆就会变成大家伙儿趋之若鹜的所在。
那个陌生人正按部就班地清空架子。
那个绿色的是什么?
店主人瞅了眼标签。
“这儿写着甜瓜白兰地。”他疑虑重重地说,“还说是些修道士根据一个古老配方酿的。”他补充道。
我要试试看。
店主瞟了眼柜台上一字排开的空杯子,其中一些里头还剩了些水果沙拉、棍子上的樱桃和小纸伞。
“你确定你还没喝够吗?”陌生人的面孔似乎老也看不清,这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杯子和杯沿上亮晶晶的酒水一同消失在兜帽里,出来的时候已经空了。
还没呢。那瓶黄色的,里头有黄蜂的那个,是什么?
“新春甘露,上头写着。要吗?”
要,然后再来杯带金点的蓝色酒。
“呃,旧外套?”
是的,然后是第二排。
“想要哪一种?”
全部。
陌生人仍然坐得笔直,杯里负荷的果汁和各种蔬菜以流水线的状态不断消失在兜帽里。
就是它,店主人暗想,这才叫格调,我该买件红夹克,或许还要在吧台上放些落花生和几根腌黄瓜,到处挂些镜子,再把锯木屑也换了。他拿起张浸满啤酒的抹布,热情高涨地擦了擦木头吧台,把从杯里落下的几滴酒抹成一道脏兮兮的彩虹,结果腐蚀掉了一整片清漆。
我不明白。陌生人说。
“抱歉?”
应该发生些什么?
“你喝了多少杯?”
四十七。
“哦,几乎任何事情。”店主人经验十分老到,一看到凌晨孤零零喝闷酒的人立刻就知道人家指望他说些什么,他开始用湿漉漉的抹布擦酒杯。“被夫人赶出来了,嗯?”
抱歉!
“借酒浇愁,嗯?”
我没有愁。
“不,当然没有。我不该提的,忘了吧。”他又擦了几下杯子,“只是觉得有人谈谈能好些。”
陌生人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问:你想跟我说话?
“没错,当然。我是个好听众。”
过去从来没人想跟我说话。
“真是太遗憾了。”
他们从来不邀请我参加聚会,你知道。
“啊。”
他们都恨我。每个人都恨我。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谁都该有个朋友。”店主睿智地说。
我想——
“什么?”
我想……我想我可以跟这个绿瓶子做朋友。
店主把一个八角形的瓶子沿吧台滑过去。死神拿起来就往杯子里倒,一直满到了杯沿上。
你醉了我以为,对吧?
“任何能站直了的客人我都提供服务。”
你说说说得得完完完全正确,但是我——
他顿了顿,一根雄辩的手指停在空中。
什么我在说来着?
“你说我以为你醉了。”
啊。是的,不过,只要我高兴,任何时候都可以清醒过来。这是个试验,现在我希望再试一次那个橘子色的白兰地。
店主叹着气,瞟了眼挂钟。毫无疑问,钱确实挣了不少,特别是这人似乎不大在意自己的漫天要价和少找零头。但时间越来越晚了。事实上,现在已经晚过了头,确切地讲是越来越早了。再说,这个孤零零的顾客身上也有些东西让他心烦意乱。在破鼓酒馆,好多人喝起酒来就跟没有明天似的,但他还是头一次觉得他们或许想得有理。
我是说,我有什么可指望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可说不上来,朋友。我猜好好睡一觉你会觉得好些。”
睡一觉?睡一觉?我从不睡觉。这是,怎么说来着,众所周知的。
“每个人都需要睡觉,连我也不例外。”店主暗示道。
他们都恨我,你知道。
“是的,你说过了。但现在已经两点四十五了。”
陌生人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看了看安安静静的酒馆。
这儿没别人了,只有你和我。他说。
店主掀起帘子,绕过吧台,帮陌生人从凳子上下来。
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就连猫也觉得我好笑。
在店主人把他推走之前,一只手猛地抓上了瓶毒菌酒。店主心里暗自奇怪,这么瘦巴巴的人怎么会那么沉。
我不是非得醉不可,我说了。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喝醉?有意思吗?
“能帮他们忘掉生活,老伙计。现在你在这儿靠一下,我来开门——”
忘掉生活。哈,哈。
“只要你愿意,随时欢迎你再来,听见了?”
你真的愿意再见到我吗?
店主回头看了眼吧台上那一小堆硬币。只不过有点古怪而已,值了。至少这一个还算安静,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样子。
“哦,当然,”他把陌生人推到街上,用一个灵巧顺溜的动作夺回了酒瓶,“随时欢迎。”
这是我所听过的最和气的——
门“砰”的一声,截断了剩下的半句话。
尹莎贝尔在**坐起来。
又是一阵敲门声,轻柔而急切。她把床单拉到下巴上。
“是谁?”她低声问。
“我,小亡。”门下传来咝咝的回答,“让我进去,拜托!”
“等等!”
尹莎贝尔惊慌失措地在床头柜上摸索着火柴,打翻了一瓶香水,又碰掉了一盒吃得七零八落的巧克力。一点燃蜡烛,她立即调整烛台的位置,以营造最大的效果,并且把睡衣整理成更加暴露的样式,然后说:“门没锁。”
小亡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浑身是马、雾和苹果白的味儿。
“我希望,”尹莎贝尔狡谲地说,“你不是硬闯进来想滥用这个家庭对你的好意吧。”
小亡四下一看。尹莎贝尔似乎对花边情有独钟,就连梳妆台都好像穿着裙子。整个房间与其说是装饰过还不如说是套了身内衣。
“听着,时间紧迫。”他说,“拿上那根蜡烛到图书室来。还有,看在老天的分儿上穿件像样些的衣服,你人都从衣服里溢出来了。”
尹莎贝尔低头看了看,然后脑袋一昂。
“哼!”
小亡再次把头探进门里,补充道:“生死攸关。”然后就消失了。
尹莎贝尔望着房门吱吱地在他身后关上,门背后挂着件带穗子的蓝色晨衣,那是去年元旦的时候死神绞尽脑汁想出的礼物,她一直不忍心扔掉,尽管这衣服不但小了一号,衣兜上还绣着只兔子。
最后她跳下床来,钻进那件丢脸的晨衣里,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小亡正在过道上等着她。
“不会被父亲听见吗?”
“他没回来,走吧。”
“你怎么知道?”
“他在的时候这地方感觉不一样,就好像——就好像外套穿在身上和挂在架子上的区别。你都没发觉吗?”
“我们要干的是什么大事?”
小亡推开图书室的门,一股温暖、干燥的空气迎面扑来,铰链抗议似的吱吱叫了几声。
“我们要救一个人的命。”他说,“一位公主,事实上。”
尹莎贝尔立刻大感兴趣。
“一个真正的公主吗?我是说,她能发现一打床垫下头的豌豆吗?”
“豌豆……?”小亡感到一小股担忧消失了,“哦,是的。我就觉得是阿尔伯特弄错了。”
“你爱上她了?”
小亡定立在了两排书架之间,书封面里传来忙碌的沙沙声。
“这很难搞清楚。”他说,“看起来像吗?”
“你看起来有些狼狈。她对你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
“啊,”尹莎贝尔拿出了专家的口气,显得相当内行,“没有回报的爱,最糟的一种。不过,服毒或者自杀大概不是个好主意,”她若有所思地补充道,“我们在这儿干吗?你想找着她的书看看她会不会嫁给你吗?”
“我已经读过了,而她已经死了。”小亡说,“但只是在技术上。我是说,不是真死。”
“很好,不然就变成通灵了。我们要找什么?”
“阿尔伯特的传记。”
“做什么用?我不觉得他有传记。”
“每个人都有。”
“呃,他不喜欢人家提那些关于他自己的问题。我曾经来找过一次,可是找不到。单靠阿尔伯特这个名字找起来太难了。为什么要找他?”尹莎贝尔用自己手里的火点亮了图书室里的几支蜡烛,整间屋子里立刻充满了跳动的阴影。
“我需要个强大的巫师,我觉得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什么,阿尔伯特?”
“没错。只不过我们要找的是阿尔伯通·马里奇。他已经两千多岁了,我想。”
“什么,阿尔伯特?”
“没错,阿尔伯特。”
“他从没戴过巫师帽啊。”尹莎贝尔有些怀疑。
“帽子弄丢了。再说,那也不是必不可少的。我们该从哪儿开始?”
“好吧,如果你能肯定的话……堆栈,我猜。父亲把五百年以上的传记都放在那儿。这边走。”
尹莎贝尔领着他穿过窃窃私语的书架,来到屋子尽头的一扇门前。它有些费力地打开了,铰链的呻吟在图书室里**来**去。有一瞬间,小亡感到似乎所有的书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竖起耳朵倾听着。
“这儿一般没人来。”尹莎贝尔说,“我来带路。”
小亡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
“我得说,”他开口道,“你可真靠得住。”
“你是指推都推不动,跟堵墙似的?你可真会讨姑娘欢心,好小子。”
“小亡。”小亡本能地纠正道。
堆栈里阴沉沉的,非常安静,活像地下深处的岩洞。书架挨得很紧,勉强能容一个人通过,而且高度远远超出了烛光的射程。它们全都静悄悄的,因此显得特别诡异。已经没有生活可以书写,书都睡了。但小亡觉得它们睡觉时就像猫咪一样,睁着一只眼睛,非常警醒。
“我下来过一次。”尹莎贝尔压低嗓门,“要是你走得够远,书就变成了黏土板、一块块的石头、动物的皮,所有人的名字都叫作乌革和左革。”
寂静几乎触手可及。他们缓缓走过一条条热烘烘、静悄悄的通道,小亡能感觉到书在望着他们。每个活过的人都在这儿,从神用泥巴或者无论什么东西烤出来的第一个人开始。它们倒并不真的厌恶他,只是在想他为什么要来。
“你去过乌革和左革后头吗?”他咝咝地说,“好多人都很想知道那儿有些什么呢。”
“打了退堂鼓。路太长,我又没带够蜡烛。”
“真可惜。”
尹莎贝尔突然停下了脚步,小亡刹车不及,一头撞了上去。
“应该是这块地方。”她说,“现在怎么办?”
小亡凝视着书脊上那些褪色的名字。
“排的顺序好像一点规律也没有!”他呻吟起来。
他们抬头往上看。他们信步走走。他们随手从低处的几层抽出几本书,扬起一团团的灰尘。
“这太傻了。”小亡终于承认,“里头有好几百万本书,要想找到他的简直比登天还——”
尹莎贝尔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听!”
小亡透过她的手指闷哼几声,不过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使劲支起耳朵,四周是绝对的寂静所发出的沉重的咝咝声。
他听到了,微弱、烦躁的沙沙声。来自头顶之上很高、很高的书架悬崖,在无法渗透的黑暗中,有一个生命还在继续书写。
他们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瞪大了眼睛。然后尹莎贝尔说:“刚才我看见一把梯子,带轱辘的。”
小亡把梯子推了过来,小轮子不断吱吱尖叫,它的顶端一直升进了黑暗中,而且也一直在动弹,仿佛被联在了另一套轮子上似的。
“好了。”他说,“把蜡烛给我,然后——”
“如果蜡烛要上去,那我也去。”尹莎贝尔寸步不让,“你就留在底下,听我的指挥推梯子。还有,别跟我争。”
“上头没准儿很危险。”小亡显得很有绅士风度。
“这底下没准儿也很危险。”尹莎贝尔指出,“所以我拿蜡烛上去,谢谢。”
她抬脚踩上第一级,很快就变成了光晕下一个镶花边的阴影。蜡烛的光圈越来越小。
小亡扶住梯子,试着不去想这些朝他压过来的生命。时不时地,一滴热乎乎的蜡油会坠落到他身边的地板上,在灰尘中间砸出些弹坑来。现在尹莎贝尔已经成了高处一个微弱的光点,她每往上爬一步,震动都会一路传下来。
她停住了。时间似乎相当长。
接着她的声音飘到了小亡身边,周围那片沉甸甸的死寂把它变得毫无生气。
“小亡,我找到了。”
“很好,把它拿下来。”
“小亡,你说对了。”
“没错,谢谢。现在把它拿下来。”
“好的,小亡,不过拿哪个?”
“别到处乱翻,蜡烛快没了。”
“小亡!”
“什么?”
“小亡,这儿有整整一架子!”
现在黎明真的来了,一天中的这个时候不属于任何人,除了摩波码头上的海鸥、流进河里的海潮,还有一阵温暖的顺时风。它给双城错综复杂的味道里又添上了些春天的气息。
死神坐在一根系船柱上眺望大海。他已经决定停止醉酒,它让他头疼。
钓鱼、跳舞、赌博和喝酒他都试过了。据说这是生命中的四大乐事,但他不大确定自己是不是明白了。只有食物他倒还挺喜欢——死神对一顿美食的感情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其他肉体的享乐了,或者,更准确地说,他能想得出,但它们都是——呃,跟肉有关的,要开展实践就得搞些大规模的身体改造,而这种事他连想都不愿想。再说了,人类老了以后这些事儿似乎也就不怎么干了,所以它们的魅力应该有限。
死神开始有种感觉,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别想理解人类。
阳光下的鹅卵石上蒸腾起水汽,死神感到了一点点所谓春天的冲动,对于他这只是最微弱的一点点,但在森林里,这种兴奋足以把一千吨树液泵上五十英尺高的树干。
海鸥在他周围盘旋、俯冲。一只独眼猫从一堆废弃的箱子中间爬出来,伸伸懒腰,打个哈欠,在他腿上蹭了蹭。这家伙已经活到了第八条命,还丢了只耳朵。微风刺穿安卡那著名的气味,带来了一丝香料和新鲜面包的味道。
死神有些迷惑,他没法控制自己。事实上,他很高兴自己活着,而且很不乐意去做死神。
我一定是染上了什么毛病。他想。
小亡爬到尹莎贝尔身边,尽量放轻手脚。梯子有些晃,但看上去还算安全。至少高度没有让他不安,反正下头的一切都是黑乎乎的。
阿尔伯特最早的几本书都快散了。他随手拿过一本,翻开靠中间的一页。伸手的时候梯子颤了一下。
“把蜡烛移过来些。”他说。
“你会读吗?”
“一点点——‘前所未有的力量,但所有人最终都将归于虚无,也就是说,死神。这让他恼怒万分,并且在骄傲中发下誓言,要寻求长生之术。“这样一来,”他告诉年轻的巫师们,“我们可算是把众神的壁炉架抓到手里了。”次日,天下着小雨,阿尔伯特……’”
“是古语,”他说,“那时候的书写还不大规范。来看看最后一本。”
是阿尔伯特没错,上头有好几处都提到了烤面包。
“看看他现在在干吗。”尹莎贝尔说。
“这样好吗?有点像偷窥。”
“那又怎么样?怕了?”
“好吧。”
他翻到空白的书页,然后往回寻找阿尔伯特的生活故事,字迹正在纸上写写画画,半夜还有这样的速度,实在很惊人。大多数传记都不怎么提做梦的事儿,除非哪个梦特别清晰。
“好好拿着蜡烛,行吗?我可不想在他的生活上留下几滴油。”
“为什么?他喜欢油。”
“别再傻笑了,你会害得咱们一起掉下去。现在看看这儿……
“‘他走进堆栈,蹑手蹑脚地穿过一片黑暗’,”尹莎贝尔读道,“‘眼睛紧盯着高处那一点点烛光。鬼鬼祟祟,他想,管别人的闲事,两个小坏蛋……’”
“小亡!他——”
“闭嘴!我正读着呢!
“‘很快就能了结。阿尔伯特不声不响地溜到梯子底下,朝手上吐口唾沫,准备好使劲。主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最近他怪里怪气的,全都是那小子的错,而且……’”
小亡抬起头,看进尹莎贝尔惊恐万状的眼睛里。
然后这姑娘拿走了小亡手里的书,伸直胳膊,眼睛仍然呆滞地跟他对视着,接着松开了手。
她的嘴唇在嚅动,小亡这才意识到自己也在心里默默地计数。
三、四——
一声闷响,一声压抑的尖叫,然后是寂静。
过了一会儿,小亡问:“你觉得你杀了他吗?”
“什么,在这儿?无论如何,我注意到你那边也没提出什么更好的主意。”
“没错,但是——他毕竟是个老头了。”
“不,他不是。”尹莎贝尔语气尖锐,同时开始往下爬。
“两千岁?”
“刚刚六十七,一天不多。”
“书上说——”
“我告诉过你,时间在这儿没用,不是真正的时间。你就不听人讲话的吗,小子?”
“小亡。”小亡说。
“还有,别再踩我的手指头,我在努力加快速度。”
“抱歉。”
“还有,别一副伤感样。你知道这儿的日子有多无聊吗?”
“是不大清楚。”小亡承认,接着又无限憧憬地加上一句,“我也听人说过无聊,但还从没逮着机会试一试。”
“讨厌极了。”
“要这么说的话,刺激也没大家吹得那么好。”
“任何东西肯定都比这个强。”
底下传来呻吟,然后是一连串的咒骂。
尹莎贝尔凝视着一片黑暗。
“我显然没有伤到他骂人的肌肉。”她说,“我不认为我该听那种字眼,这很可能对我的道德纤维有害处。”
他们发现阿尔伯特背靠书架坐在地上,一只手揉着胳膊,嘴里念念有词。
“没必要那么夸张。”尹莎贝尔尖刻地说,“你又没受伤。父亲根本不准这儿发生那种事。”
“你干吗那么整我?”他抱怨道,“我又没想害谁。”
“你想把我们推下去。”小亡试着帮他站起来,“我读到了。真奇怪,你怎么没用魔法?”
阿尔伯特瞪着他。
“哦,这么说你发现了,嗯?”阿尔伯特静静地说,“那但愿你能多捞些好处。你没权利刺探人家的私事。”
他费力地站起身来,甩开小亡的手,磕磕绊绊地从静悄悄的书架中间往回走。
“不,等等!”小亡喊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啊,当然了,”阿尔伯特回过头来,“这说得通,不是吗?你肯定是想,我要跑去窥探窥探人家的私生活再把它扔到他身上,然后我就请他帮个忙。”
“我只是想弄清楚你是不是真的你。”小亡追了上去。
“我是,每个人都是。”
“但你要不帮忙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那儿有个公主,她——”
“可怕的事情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小子——”
“小亡——”
“而且没人指望我去干点什么。”
“但你是最伟大的!”
阿尔伯特顿了顿,但没有回头。
“曾经是最伟大的,曾经是。还有,你也别想软化我,我是化不开的。”
“他们还给你塑了雕像什么的。”小亡压下一个哈欠。
“一群傻子,那他们就是。”阿尔伯特来到通向图书室主厅的楼梯前,吃力地爬上去,图书室里的烛光勾勒出他的轮廓。
“你是说你不肯帮忙吗?”小亡问,“就算帮得上忙也不肯?”
“给这孩子发块奖牌。”阿尔伯特咆哮道,“而且别以为你能在我冷酷的外壳底下发现什么善良的天性,”他补充道,“因为我那该死的天性也一样冷酷得很。”
他走出了图书室,重重地摔上门。听那脚步声,好像跟地板有什么过节似的。
“呃。”小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指望什么?”尹莎贝尔厉声道,“他谁都不在乎,只除了父亲。”
“可是,我本来以为只要好好解释,他这样一个人是一定会帮忙的。”小亡蔫了。整晚推动着他的那股能量已经蒸发殆尽,只在他心里留下好些铅块。“他是个有名的巫师呢,你知道吗?”
“那又怎么样,巫师又不一定个个好心肠。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别搅和巫师的事儿,因为遭到拒绝是常事什么的。”尹莎贝尔上前几步,有些担心似的瞅了瞅小亡,“你看起来就像是盘子里吃剩的什么东西。”
“我没事。”小亡上了楼梯,走进图书室里沙沙的阴影中,步子沉甸甸的。
“你有事。好好睡上一觉对你准没坏处,伙计。”
“小——亡——”他嘀咕道。
他感到尹莎贝尔抬起他的胳膊架到了自己肩上。墙壁缓缓地后退,就连他自己的声音也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他模模糊糊地想,要能摊在块舒舒服服的石板上永远睡下去该有多好。
死神很快就会回来了,他告诉自己。没办法,他必须跟死神坦白。死神其实并不是什么老坏蛋,他会帮忙的,只要好好跟他解释清楚。然后他就不用再担惊受怕的,他就可以去睡……
“那么你之前的职位是……?”
请原谅!
“你是干哪行的?”说话的是坐在桌子后头的一个瘦巴巴的年轻人。
他对面的人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我带领灵魂进入下一个世界。我是一切希望的坟墓,我是终极的现实,我是无法逃避的杀手。
“好了,好了,知道了。但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技能呢?”
死神想了想。
过了一会儿,他放胆答道:我猜是在某些农业用具上有一定的专长?
年轻人坚定地摇摇脑袋。
不行吗?
“这儿是城市,那个——”他往下瞟了一眼,再次感到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那个什么先生,我们这儿田地比较稀缺。”
他放下手中的笔,送给对方一个微笑,看架势像是从书上学来的。
安卡-摩波还没有发达到拥有职业介绍所的地步。大家干上某一行,要么因为自己的老爹给腾了个位置,要么因为他们凭天分找了个空缺,要么就是靠嘴上功夫。不过用人和干粗活的人哪儿都少不了,于是,当城里的商业区兴隆起来的时候,这个干瘦的年轻人——人称李奥纳·吉博尔的这位——就发明了职业经纪人这一行,而此时此刻,吉博尔正体会着工作的艰辛。
“我亲爱的,那个——”他往下瞟了一眼,“那个先生,我们这儿有很多外乡人,他们跑到城里来,只因为,唉,只因为他们以为这儿的生活更富足些。请原谅我这么说,但在我看来您像是位走了霉运的绅士。我本来以为您会想要份更优雅些的工作,而不是什么——”他又低头瞟了一眼,然后皱起眉头,“‘跟猫或花打交道,轻松愉快。’”
很抱歉,我只是觉得应该做些改变了。
“你能演奏乐器吗?”
不能。
“能干木工活儿吗?”
不知道,我从没试过。死神盯着自己的脚,他开始感到十分尴尬。
吉博尔翻了翻桌上的纸,然后叹了口气。
我可以穿墙。死神意识到这场对话陷入了僵局,于是主动提供情报。
吉博尔抬起头来,两眼放光。“我想看看。”他说,“那可是项很不错的技能。”
好。
死神把椅子往后一推,信心十足地朝最近的一面墙走去。
嗷。
吉博尔期待地望着他。“继续,上吧。”他说。
呃,这是面普通的墙,对吧?
“我猜是的。在这方面我不是什么专家。”
它似乎给我制造了一些困难。
“看来是这样。”
那种觉得自己很小很热的情绪,你管它叫什么?
吉博尔的铅笔在手里转了个圈。
“矮人?”
开头是个难字。
“难为情?”
“没错,”死神说,我是说没错。
“现在看来你根本不具备任何技能,或者天赋。”吉博尔说,“考虑过教书吗?”
死神的脸仿佛一个恐怖的面具。当然,他的脸总是很恐怖,但这会儿它体现的是他自己的感觉。
“你看,”吉博尔放下铅笔,十指交叉,态度很是和气,“你的情况十分罕见,来我们这儿寻找新职业的人里头,很少有什么——怎么说的来着?我又忘了。”
人神同形同性的化身。
“哦,没错。是什么,到底?”
死神受够了。
就是这个。他说。
在那一秒钟,只是短短的一秒钟,吉博尔先生看清了对方的真面目。他的脸变得几乎跟死神的一样苍白,他的手**似的舞动着,他的心脏打起了结巴。
死神望着他,似乎略略感到些兴趣。然后他从袍子里掏出个沙漏来,对着光线仔细研究了一会儿。
不用怕。他说,你还有好些年活呢。
“可可可可可——”
我可以告诉你具体是多少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吉博尔努力吸气呼气,同时成功地摇了摇脑袋。
那,要我给你拿杯水来吗?
“扑扑扑——不不不了。”
有人在店里拉铃。吉博尔两眼一翻。死神稍稍有些抱歉,觉得不应该再让他损失顾客,人类显然是非常重视这种事的。
他掀开珠帘,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外头的铺面。一个身材矮胖的女人正拿条鳕鱼敲打柜台。她看起来活像块怒气冲冲的圆锥形面包。
“大学那个厨娘的活儿,”她说,“你跟我说是什么好差事,结果简直不体面,那些学生耍的把戏,我要求——我要你——我不会……”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呃,”她说,不过听得出来里头没有什么精神头,“你不是吉博尔,对吧?”
死神瞪着她,他还从没遇到过满腹牢骚的顾客,他茫然了。最后死神放弃了努力。
滚开,你这黑暗与午夜的魔女。他说。
厨娘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管谁叫午夜魔芋?”她一面控诉一面操起那条鱼,又给了柜台一下。“你来说说看,”她说,“昨天晚上还是我的暖壶,早上就成了一条鱼。我倒是问你。”
假如你不立刻离开这家店,愿地狱所有的恶魔撕碎你的灵魂。死神尝试道。
“这我不懂,但我的暖壶怎么说?那根本不是体面妇女待的地方,他们居然想——”
要是你愿意走开,死神绝望地说,我会给你些钱。
“多少?”厨娘的反应速度能把眼镜蛇远远抛在身后,让闪电也好好吃上一惊。
死神掏出钱袋,拈出一堆暗淡的铜绿色硬币放在柜台上。她满心猜忌地打量它们一番。
现在立即离开。死神又加上一句,在那无限灼热的狂风烧焦你无用的躯壳之前。
厨娘出门前阴沉沉地扔下一句:“这事我丈夫一定会知道的。”在死神看来,自己的任何恐吓都不可能达到如此效果。
他大步走回帘子后头。吉博尔仍然瘫在椅子上,像给人扼住脖子似的咯咯叫了几声。
“原来是真的!”他说,“我以为你是个噩梦呢!”
这话可能会让我觉得受了侮辱。死神说。
“你真是死神吗?”吉博尔问。
是的。
“怎么不早说?”
通常大家都宁愿我别说的好。
吉博尔在纸堆里乱翻,同时歇斯底里地咯咯傻笑着。
“你想干点别的?”他问,“牙仙?水精?睡魔?”
别傻了。我只是——觉得想要改变一下。
一阵疯狂的沙沙声之后,吉博尔终于翻出了自己要找的那张纸。他神经兮兮地大笑一声,把它塞进死神手里。
死神看了看纸上的字。
这也是工作?有人付钱让人干这个?
“没错,没错,去找他吧,你再合适不过了。只不过别告诉他是我让你去的。”
冰冰在夜空中飞驰,碟形世界远远地在马蹄下展开。小亡发现剑的威力比他原先所想的要大多了,它能一直够到星星。他挥剑斩过太空深处,拦腰劈开了一颗黄矮星,这颗星星令人满意地变成了新星。他站在马鞍上,利剑在头顶舞动,一片扇形的蓝色光芒在空中留下一缕缕黑暗和灰烬。他放声大笑起来,而且手上丝毫不停。剑切开地平线,碾碎高山,烤焦海洋,将绿色的森林化作满目疮痍。他挣扎着。身后传来说话声,朋友和家人发出几声短暂的叫喊,他绝望地转过身去。僵死的大地上卷起尘暴,他拼命想要松开手,但剑在他手中冰冷地灼烧,拽着他不住地舞动,直到世界上再也不剩任何生命。
现在那个时刻到了。小亡独自站着,身边只有死神。死神说:“干得漂亮,孩子。”
而小亡说:小亡。
“小亡!小亡!醒醒!”
小亡慢慢往上浮,活像池塘里的尸体。他反抗着,紧紧抓住枕头和梦里的恐怖不放,但有人正十万火急地揪他的耳朵。
“呃?”他说。
“小亡!”
“啥?”
“小亡,是父亲!”
他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尹莎贝尔的脸,然后头天晚上的事件像一口袋湿漉漉的沙子一样砸了下来。
他在床边坐起身,脑子还在残余的梦里打转。
“呃,好。”他说,“我这就去见他。”
“他不在!阿尔伯特都快疯了!”尹莎贝尔站在床边,双手绞着块手帕,“小亡,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别那么蠢,该死的。”他说,“他是死神。”他挠挠自己的皮肤,只觉得又热又干又痒。
“但他从没离开过这么长时间!就算伪都闹大瘟疫的时候也没有!我是说,早上他非得在这儿算好书里的节点不可——”
小亡抓住她的胳膊。“好了,好了。”他尽量拿出最能安慰人的语气,“我敢说什么事儿也没有。别慌里慌张的,我这就去看看……你干吗要闭上眼睛?”
“小亡,请你穿上些衣服。”尹莎贝尔的声音紧巴巴的,音量很小。
小亡低头看了一眼。
“抱歉。”他温顺地说,“我没注意……谁送我上床的?”
“我。”她回答道,“不过当时我看着别的地方。”
小亡钻进衬衣里,把裤子拉上来,然后急急忙忙往死神的书房跑去,尹莎贝尔紧随其后。阿尔伯特正在书房里,从一只脚跳到另一只脚,活像煎锅上的鸭子。见到小亡的时候,老头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是感激涕零。
小亡惊奇地发现他眼睛里竟然含着泪水。
“他的椅子没被坐过。”阿尔伯特抱怨道。
“抱歉,但这有什么要紧的吗?”小亡问,“有时候我爷爷一连几天都不回家,如果市场上东西卖得好的话。”
“可他一直都在这儿。”阿尔伯特说,“从我认识他以来,每天早上他都坐在他的桌子后搞那些节点。这是他的工作,他不会错过的。”
“我猜那些节点应该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一两天。”小亡说。
气温陡降,说明他错了。他看着他们的脸。
“不行吗?”
两个脑袋一齐摇了摇。
“要是节点没算对,所有的平衡都会毁于一旦。”尹莎贝尔说,“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他没跟你解释过吗?”阿尔伯特问。
“没怎么说过。我其实只负责实战方面,他说理论的东西以后再告诉我。”
尹莎贝尔号啕大哭起来。
阿尔伯特拉着小亡的胳膊,用相当戏剧化的动作耸了耸眉毛,意思是他们应该到角落里来一场小小的会谈。小亡有些迟疑地跟了上去。
老头在好几个衣兜里搜了半天,最后掏出个压扁的纸袋。
“要吃薄荷糖吗?”
小亡摇摇头。
“他从没跟你说过节点的事?”阿尔伯特问。
小亡又摇摇头。
阿尔伯特咂了口薄荷糖,那声音就像上帝澡盆里的出水孔。
“你多大了,孩子?”
“小亡。十六岁。”
“这世上有些事情该在小伙子十六岁之前就告诉他。”阿尔伯特扭头瞥了眼尹莎贝尔,对方正在死神的椅子里哭天抹泪。
“哦,那个我知道。老爸都跟我说过了,在我们带塔戛去**的时候。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我指的是关于宇宙的事情。”阿尔伯特赶紧打断他,“我是说,你想过这个没有?”
“我知道碟形世界被扛在四只大象上,大象又站在巨龟阿图因背上。”小亡道。
“这只是一部分。我说的是整个宇宙,时间和空间、生命和死亡、白天和黑夜,还有一切。”
“恐怕没怎么考虑过。”
“啊,你该好好想想。问题就在于,节点是其中的一部分。它们能防止死亡失控,你看。不是他,不是死神,是死亡本身。也就是说,呃——”阿尔伯特绞尽脑汁寻找合适的字眼,“也就是说,死亡必须准时出现在生命尽头,不早也不晚,而节点也必须计算出来,好让关键的……你没在听,嗯?”
“对不起。”
“反正就是必须计算出来。”阿尔伯特很坚决,“然后该拿走的生命就得拿走。沙漏,你管它们叫沙漏。现场的任务不过是小意思。”
“你知道怎么弄吗?”
“不知道。你呢?”
“不!”
阿尔伯特若有所思地吮着薄荷糖。“整个世界都得出大乱子,这么一来。”他说。
“你看,我不明白你干吗这么担心。我猜他不过是在哪儿耽搁了。”这话他自己听着都觉得软弱无力。这可是死神,没人会拽住他硬要给他再讲个什么故事,或者拍拍他的背说什么“时间还早呢,我的老伙计,来再喝上一杯,没必要急急忙忙赶回家去”,又或者邀请他组队参加九柱游戏完了以后再一道去尝尝克拉奇外卖小吃,又或者……小亡突然心酸得要命,整个宇宙里最孤独的大概就数他了。在创世的狂欢宴会上,他永远都待在厨房里。
“反正我是不知道主人最近怎么了。”阿尔伯特咕哝道,“站起来,姑娘。咱们来看看这些节点。”
他们打开账本。
他们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小亡说:“这些符号都是什么意思?”
“非人的异象。”阿尔伯特低声说。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