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屋子的另一头还坐着尹莎贝尔,她看起来像是在缝什么东西,可同时也在望着他,满面阴沉的不以为意。他能感到对方那双带红边的眼睛刺进了他脖子后头。
死神插了几根乌鸦毛进去,从牙缝里哼出一曲热闹的小调——他也没有旁的器官可以用来哼曲子——然后抬起头来。
嗯?
“事情——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顺利。”小亡手足无措地站在桌前的地毯上。
遇上麻烦了?死神铰掉一点点羽毛。
“嗯,您瞧,那个女巫不肯跟我走,还有那个僧侣,呃,他又投胎去了。”
这没什么可担心的,孩子——
“小亡——”
你还不明白吗,每个人都会落得他们心里想的那个下场。这样子要简单多了。
“我知道,先生。可这意味着,如果坏人以为自己会进个什么天堂,他就真能进去。而如果好人担心自己会去某个可怕的地方,他就真的会受苦。这看起来不公平。”
我早说过,你出任务的时候必须记住一件事,是什么来着?
“呃,您——”
嗯?
小亡结巴着结巴着就没了声音。
没有正义,只有我。
“呃,我——”
你必须记住这一条。
“是的,不过——”
我猜最后全都解决了吧。我从没遇见过造物主,但我听说他对人类很仁慈。死神扯断了线,开始把老虎钳解下来。
把这些念头从你脑子里赶出去,他补充道,至少第三个应该没给你造成什么麻烦。
就是现在,小亡已经考虑了很长时间,想掩盖真相是没有用处的。他搅乱了历史的整个进程,而这类事情总是会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最好还是放下这块大石头,像个男人一样,爽快些。把这口苦酒咽下去,摊牌,千万不要躲躲闪闪的。听他发落。
锐利的蓝色眼睛朝他闪闪发光。
他回望着对方,活像只夜里出门的野兔,想要瞪赢一辆十六轮大卡车的前灯,而且人家的司机还是个正在超越魔鬼转速计的咖啡因瘾君子。
他败下阵来。
“没有,先生。”他说。
很好,干得漂亮。那么,现在,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钓鱼的人认为,一只好的假饵苍蝇应该巧妙地模拟真品的形态。早上有早上用的苍蝇。晚上用的又有所不同,诸如此类。
但被死神得意扬扬拈在指间的这一只显然出自历史的黎明时期。它是原生质汤里的那只苍蝇,吃的是猛犸象的大便。它不是落在窗玻璃上的苍蝇,而是穿透墙壁的那种。这样一只昆虫,它会从最密实的苍蝇拍中间钻过,口里滴着毒液,叫嚣着报仇雪恨。它长了些奇怪的翅膀,满身都是凸起,仿佛还有许多的牙齿。
“它叫什么?”
我要叫它——死神之荣耀。死神最后一次对它投以欣赏的目光,然后把假饵塞进了袍子的兜帽里。我感觉今晚仿佛想出去看一点点生命。他说,你可以替我出任务,既然你已经上手了。看起来。
“遵命,先生。”小亡悲哀地应承下来。他仿佛看见自己的一生在眼前展开,活像条讨人厌的黑色隧道,尽头一丝光亮也没有。
死神在桌面上敲着手指,自言自语似的嘀咕起来。
啊,对了。他说,阿尔伯特告诉我,有人在图书室里捣乱。
“什么,先生?”
把书拿出来又不好好放回去,关于年轻女人的书。他好像觉得这挺有趣。
我们已经透露过,神圣的凝听派僧侣可以把听力发展到极致,一次干净利落的日落也能震聋他们的耳朵。有那么几秒钟,小亡觉得自己脖子后的皮肤似乎也进化出了这种奇异的能力,因为他可以听到背后的尹莎贝尔手上的动作冻住了,还能听到先前从书架中间传来的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他想起了蕾丝手绢。
他说:“是的,先生。以后不会了,先生。”
好极了。现在,你们俩玩去吧。让阿尔伯特给你们弄个野餐什么的。呼吸点新鲜空气。我早就发现了,你们老躲着对方。他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小亡——那感觉活像是给棍子戳了一下——又补充道,阿尔伯特跟我说了这代表什么意思。
“哦?”小亡相当沮丧,他发现自己想错了,隧道尽头并非没有亮光,那儿不但有光,还是个火焰喷射器。
死神又送出一记标志性的超新星眼神。
小亡这边完全没有回应。他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转身朝门口走去。与他相比,巨龟阿图因的速度和步态足以媲美欢蹦乱跳的小羊羔。
走廊已经蹭过了一半,他背后响起一阵轻柔急促的脚步声。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
“小亡?”
他转过身,透过绝望的迷雾望着尹莎贝尔。
“你干吗要让他以为图书室里那个是你?”
“不晓得。”
“你……真是……好心。”她谨慎地说。
“是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出手绢,“这是你的,我想。”
“谢谢,”她大声地擤了擤鼻子,“我说——”
“什么?”
“我想说声谢谢。”
“没什么。”他嘟囔道,“只不过你最好别再把书拿走了。这让它们很不安,或者诸如此类的。”他努力制造出一个沉闷的笑声,“哈!”
“哈什么?”
“就是‘哈’!”
他来到了走廊尽头。这扇门通向厨房,阿尔伯特肯定会拿无所不知的目光来瞄他,小亡知道自己眼下没法面对这个。他停下了脚步。
“可是,我不过是想让它们跟我做个伴而已。”她在他身后说。
他投降了。
“我们可以去花园里走走。”这话完全出于绝望,但他立刻又硬起心肠,加上一句,“不带任何义务的,当然是。”
“你是说你不准备娶我?”尹莎贝尔问。
“娶你?”小亡骇得目瞪口呆。
“父亲带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她说,“毕竟,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学徒。”
“所以他才那么拿胳膊戳我,朝我挤眼睛,还老是说什么‘孩子,总有一天这些都是你的’?”小亡问,“我一直装着没发现。我现在谁也不想娶。”公主的样子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他补充道:“反正肯定不是你,没有不敬的意思。”
“就算碟形世界上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她甜蜜地说。
这话让小亡很受伤。不想娶一个人是一回事,可听到人家说不想嫁给你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
他们踏上死神的黑色草坪,小亡说:“至少我看上去不像是在衣柜里吃了好多年油炸面包圈的样子。”
“至少我走路的时候一条腿里看起来只有一个膝盖。”尹莎贝尔说。
“我的眼睛长得可不像两个黏的荷包蛋。”
尹莎贝尔点点头:“不过,我的耳朵可不像是枯死的树上长出来的东西。黏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就像是阿尔伯特弄的那种蛋。”
“蛋白稀稀地流来流去,里头还有好多黏糊糊一团一团的东西?”
“没错。”
“是个不错的字眼。”她若有所思地承认,“可是,我必须指出,我的头发,一点都不像你用来刷厕所的东西。”
“当然,可我的也不像一只湿淋淋的刺猬。”
“请注意,我的胸部可不像个装在湿纸袋里头的烤面包架。”
小亡瞟了瞟尹莎贝尔的裙子,里头的脂肪分给两只小狗崽都绰绰有余。他把舌头上的反驳咽了下去。
“但我的眉毛也不像一对**的毛毛虫。”他胡乱诌上一句。
“这倒是真的。但是,我提醒你,我的腿至少可以在门口挡住一只猪。”
“啊?”
“不是罗圈腿。”她解释道。
“啊。”
他们从百合之中穿过,一时都找不出什么话讲。最后,尹莎贝尔转身面对小亡,伸出一只手。他满心感激,默默地跟她握了握。
“够了?”她问。
“差不多。”
“很好。我们显然不该结婚,哪怕只是为了子孙后代着想。”
小亡点点头。
几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篱中间有条石凳,他们过去坐下。在花园的这个角落里,死神弄了片水塘,一头石狮子呕出冰冷的山泉流进塘里,养出好些肥肥胖胖的白色鲤鱼,它们有的潜伏在水底,有的从柔美的睡莲间探出脑袋。
“我们该带点儿面包屑过来。”小亡选择了一个完全没有争议的话题,显示出十足的绅士风度。
“他从没到这儿来过,你知道。”尹莎贝尔的眼睛望着鲤鱼,“弄这个只是为了给我找点乐子。”
“没起作用?”
“它不是真的。”她说,“这儿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不真实。他喜欢装成人类的样子,没别的。眼下他特别努力,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我想你对他有些影响。知道吗?他曾经还试着学过班卓琴呢。”
“在我看来他更像是玩管风琴的类型。”
“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尹莎贝尔充耳不闻地继续说道,“他不会创造,你知道。”
“你说他创造了这个水塘。”
“他过去见过一个这样的水塘,就依样画葫芦造了一个。所有的东西都是复制品。”
小亡不安地扭了扭。有只小虫子爬上了他的腿。
“真是太糟了。”他暗自祈祷自己的语气适合眼下的情况。
“是的。”
她从地上抓起一把砂砾,心不在焉地把它们一粒粒扔进水里。
“我的眉毛真有那么难看?”她问。
“嗯。”小亡说,“恐怕是的。”
“哦。”扑通,扑通,鲤鱼厌恶地望着她。
“我的腿呢?”他问。
“是的,抱歉。”
小亡有些着急,赶紧在自己储备的那一点点话题里东翻西找,最后还是放弃了努力。
“算了。”他大度地说,“至少你还可以用眉夹。”
“他很和气。”尹莎贝尔没接茬儿,“那种心不在焉的和气。”
“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吧,嗯?”
“好多年前,我的父母在穿越大奈夫时出了意外。是场风暴,我想。他发现了我,把我带到这儿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干。”
“也许是为你感到难过吧?”
“他从来没有任何感觉。我不是在骂他,你明白。只不过他没有用来感觉的东西,没有那个,叫什么来着,腺体。他没法感觉,他大概是觉得应该为我难过吧。”
她苍白的圆脸转过来面对着小亡。
“我不准任何人说他的坏话。他尽力了,只不过他总有那么多事儿要操心。”
“我父亲过去也有些像他。现在应该也是,我是说。”
“他总该有腺体吧,我猜。”
“我想是的。”小亡不安地扭扭身子,“我从没认真想过那东西,腺体。”
他们一起盯着鲤鱼。鲤鱼也盯着他们。
小亡说:“我刚刚搞乱了未来的整个历史。”
“哦?”
“你瞧,他想杀了她,所以我就杀了他,可问题是,根据历史她应该死,然后让公爵成为国王,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尽管他从里到外都烂透了,但他本来会把所有的城市都统一起来,变成一个联邦,书上还说会有一百年的和平昌盛。我是说,看他那样子,你本来以为会有恐怖统治什么的,可看来历史有时候就需要这种人,而公主却和别的君王没什么两样。我是说,并不坏,事实上挺好的,只不过不是应该出现的那种,现在统一什么的都没戏了,历史漫无目的地乱蹦弹,而这些全是我的错。”
他蔫下去,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你是对的,你知道。”
“当真?”
“我们的确该带些面包屑来。”她说,“不过我猜它们在水里也能找着东西吃,甲虫什么的。”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什么话?”
“哦,没什么。没什么要紧的,抱歉。”
尹莎贝尔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我猜你想要动身了。”她说,“很高兴咱们把结婚的事儿说清了。和你谈话很愉快。”
“我们可以发展成一种你恨我、我恨你的关系。”小亡说。
“那些同父亲一道工作的人,我通常都没什么机会跟他们聊天。”她似乎没办法把自己从他身边拉开,就好像在等着小亡说点别的什么。
他能想到的只有一句:“嗯,的确。”
“我猜现在你得去工作了。”
“差不多。”小亡有些犹豫,他意识到,不知怎么的,这场对话已经从阴影下飘出去,浮到他不大理解的深渊之上。
他听到一种噪声,就好像——
它让小亡联想起家里的老院子,想家的感觉猛地蹿了出来。在锤顶山的严冬里,他家会在院子里养几只山区耐寒的塔戛兽,定时塞些草料给它们吃。到春天解冻的时候,院子的地面会增高好几英尺,表面还有层挺硬的外壳。你可以从上头踩过去,但要当心,否则就会陷进及膝深的浓缩便便里。靴子抽出来的时候,绿莹莹、热腾腾,那种声音跟鸟叫蜂鸣一样,都是春天到来的标志。
小亡下意识地瞅了瞅自己的鞋子。
尹莎贝尔在哭,不是淑女式的抽泣,而是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活像水底火山的泡沫,争先恐后地往上涌,个个都想第一个浮出水面。这是从压力下逃逸、在无聊的悲惨里成熟的号啕。
小亡道:“呃?”
她就像地震时的水面一样浑身发抖,她急急忙忙地从袖子里掏出手绢,但在这种情况下,手绢跟雷暴时的纸帽子一样毫无用处。她试着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吐出一串被呜咽打断的辅音。
小亡说:“嗯?”
“我说的是,你觉得我多大了?”
“十五?”他胡乱猜个数字。
“我十六了。”她号啕着,“你知道我已经保持十六多长时间了吗?”
“抱歉,我不明——”
“不,你不会明白的。谁都不明白。”她又擤了擤鼻子,尽管手抖得相当厉害,但还是仔仔细细地把有些潮湿的手帕放回了袖子里。
“你可以出去,”她说,“而且你来的日子还太短。你没发现吗,在这儿时间是静止的?噢,是有些东西会过去,但不是真正的时间。他造不出真正的时间。”
“哦。”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显得稀薄、紧张,而且特别勇敢,仿佛是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振作起精神,但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失控。
“我十六岁已经三十五年了。”
“哦?”
“第一年就够糟的。”
小亡回顾了自己过去的几周,然后满心同情地点点头。
“所以你才跑去看那些书吗?”
尹莎贝尔低下头,穿凉鞋的脚指头好不尴尬地在砂砾上扭动。
“它们浪漫极了。”她说,“里头有好些真正的恋爱故事。有个姑娘见爱人死了就喝了毒药,还有一个因为父亲硬要她嫁给个老头就跳了崖,还有一个宁愿淹死也不肯——”
小亡听得目瞪口呆。要是单看尹莎贝尔选择的读物,你简直不敢相信碟形世界的女青年能活着穿破一双袜子。
“然后她以为他死了,于是就自杀了,结果他醒过来,就真的自杀了,还有个姑娘……”
根据常识推断,肯定至少得有几个女人没为爱情自杀,平平安安地活过了二十岁,但在这些闹剧里头[15],常识似乎连个跑龙套的机会也没捞着。小亡已经知道爱情会让你感觉又冷又热,又残忍又虚弱,但他还没意识到爱情也能让你变成傻子。
“每晚都游泳过去,可有天晚上刮了场风暴,他没来,于是她就……”
小亡本能地感觉到,总有些年轻人会在,比方说,村里的舞会上相遇,彼此看对了眼,约会个一两年,吵上几次嘴,然后和好,结婚,而且完全没有把自己给杀掉。
过了好一会儿,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关于悲剧**情的冗长故事已经讲完了。
“哦。”他虚弱地说,“难道就没有人,你知道,就那么好好相处了吗?”
“爱就是痛苦。”尹莎贝尔说,“肯定必须有很多阴暗的**。”
“是吗?”
“当然。还有苦闷。”
尹莎贝尔似乎想起了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说什么东西乱蹦弹来着?”她的声音很紧,显示出本人正努力振作起来。
小亡想了想:“没有。”
“恐怕我没怎么留心听。”
“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们逛回屋子里,没再说话。
小亡到书房,发现死神已经离开了,桌上留下了四个沙漏。皮革大书躺在台子上,锁得严严实实。
沙漏底下压着张字条。
在小亡的想象中,死神的笔迹要么是哥特式的,要么就该像墓碑一样有棱有角。事实并非如此,死神早前研读过一本关于书法的经典著作,最后选定的字体显示出一种平衡的、和谐的人格。
字条上写着:
钓鱼去了。伪都有个绞刑,克鲁尔一个自然死亡,卡里克山区一个坠崖身亡,还有个疟疾在厄尔-肯特。今天剩下的时间归你自己安排。
在小亡的想象中,历史就像根没了张力的钢索,砰砰砰地在现实中前后乱抽,弄得到处一片狼藉。
历史并非如此。历史是件旧毛衣,拆开时动作很柔和。它被缝缝补补过许多回,有时候还被重新织上几针来适应不同的人,另外一些时候,它会被塞进审查制度的盒子里,因为宣传的原因遭人修修剪剪。然而它最后总能跳回自己熟悉的老路子上。历史有个习惯,它会改变那些自以为正在改造它的人。历史破破烂烂的衣兜里总藏着几个把戏,它出来混的时间已经很长了。
以下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情:
小亡那把用错地方的镰刀把历史砍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现实。在斯托·拉特城里,王位上坐的依旧是凯莉公主,尽管有一定的困难,但王家提醒官已经开始领宫廷的薪水,全天上岗,负责提醒大家记住她仍然存在这个事实。不过,在外地嘛——平原之外、锤顶山区、环海周边一直到世界边缘——传统的那个现实大权在握:公主已经死了,完全没有什么疑问,公爵当上了国王,世界安安稳稳地按原计划前进,无论那计划究竟是什么。
问题在于,两个现实都是真的。
眼下,所谓历史事件的地平线正位于距斯托·拉特城二十英里左右的地方,而且对一般人来说还不是特别明显。这是因为两边的那个——呃,就叫它“历史压”吧——差别还没有很大,但它正在增强。在潮湿的甘蓝地里,空中有道微光,还能听到微弱的咝咝声,活像在炸蝗虫。
人无法改变历史,就好像鸟不会改变天空,只能在上头留下短暂的图案。一寸又一寸,真正的历史正辗回斯托·拉特,就像一道桀骜不驯的冰河,只不过要冷酷得多。
小亡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件事的人。
那天下午显得分外漫长。山里人抓紧了冷冰冰的石头,死也不肯松手,直到最后一刻。而被处决的那人管小亡叫独裁国家的走狗。只有那位一百零三岁的老妇人冲他笑了笑,说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她在儿孙的环绕下去了自己的天堂。
太阳快要落山了,冰冰疲倦地穿过斯托·拉特上方的天空,小亡低头往下瞅了一眼,结果发现了现实的边境。它在他脚下蜿蜒,仿佛一轮淡淡的银色雾气。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有种凶险的预感,并感到这跟自己脱不了干系。
他拉拉缰绳,让冰冰缓缓下降,在泛着虹光的空气墙后头几码处落了地。它像鬼魂一样飘过荒凉、潮湿的甘蓝地和冰冻的排水沟,速度比步行稍慢些,还发出微弱的咝咝声。
这晚天气挺凉,是那种霜冻和大雾争夺主动权的夜晚,所有的声音都被闷住了。冰冰的呼吸在静止的空气里形成一座座云雾喷泉。它用蹄子刨着地面,轻轻嘶叫一声,像是道歉似的。
小亡从马鞍上滑下来,蹑手蹑脚地朝那个界面走过去。它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古怪的形象在其间闪烁,飘浮,改变,消失。
他四下瞅瞅,找到根棍子,小心翼翼地把它戳进墙里。墙上出现了奇特的波纹,它们慢吞吞地扩散开,直到消失在视线之外。
有什么东西从他头顶飞过,小亡抬起头。那是只黑色的猫头鹰,正在水沟上巡逻,想找些吱吱叫的小东西填肚子。
它撞到墙上,闪闪发光的雾气四下溅开,墙上留下了一个猫头鹰形的波纹,薄雾慢慢扩散,直到汇入沸腾的万花筒中。
然后它就消失了。界面是透明的,小亡可以保证对面没有钻出只猫头鹰来。他正为了这个绞尽脑汁,几英尺远的地方无声地溅起波纹,一只鸟冲进了他的视线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拍拍翅膀飞走了。
小亡打起精神,穿过了那道完全不是障碍的障碍。他感到一丝轻微的刺痛。
片刻之后,冰冰也跟着冲了过来,它的眼珠绝望地转动着,界面的藤藤蔓蔓还缠在马蹄上。它把后腿立起,像狗一样抖抖鬃毛,想把沾在身上的雾气甩下来,然后恳切地看看小亡。
小亡抓住缰绳,拍了拍它的鼻子,又从兜里翻出个脏兮兮的糖块。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遇见了某种重要的东西,只是还不大确定它究竟是什么。
在两排阴沉沉、湿漉漉的柳树中间有条小路,这倒是可以肯定的。小亡重新上马,让冰冰穿过田地,跑进了滴滴答答的树枝底下。
远处是斯托·赫里特的灯光,那地方比个小镇实在大不了多少。而视线边缘那一点微弱的亮光应该就是斯托·拉特。他满心渴望地瞅着它。
那道屏障让小亡有些担心。他能看见它在树后偷偷地漫过了田地。
他正准备催冰冰升空,突然发现自己正前方有些灯光,暖烘烘的,让人心动。那是从路边一幢大房子的窗户里透出的光线。大概原本就算得上是喜气洋洋,但跟周围的环境和小亡的心情一比,它简直能让人欣喜若狂。
他靠近了些,只见有些影子在光线中移动,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歌声。那是家小旅店,里头的人正在寻欢作乐,至少假如你是个一年到头为甘蓝操心的农民,那应该就称得上是寻欢作乐了。比起芸苔来,几乎任何东西都显得挺有意思了。
里头有人类,正进行着复杂的人类活动,比如喝个酩酊大醉,比如忘记歌词。
小亡还从没真正想过家,很可能是因为他脑子里总有些别的事儿要操心。但现在他第一次有了想家的感觉——那是种渴望,不是渴望一个地方,而是一种心情,做个普普通通的人,为些直截了当的事心烦,比如挣钱、生病和其他人……
“我要喝一杯。”他想,“或许这样会感觉好些。”
主楼的一侧有个一面敞开的马厩,小亡把冰冰领进马厩温暖的黑暗中,里头一股马味儿,已经有了三匹马。小亡把马粮袋解下来,心里琢磨着,不知道死神的马对那些生活方式不那么超自然的同类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它们正警惕地望着冰冰,比起它们来,冰冰的确令人印象深刻。它是匹真马——这一点小亡手上被铲子磨出的水泡可以证明——而且,跟其他马待在一起,它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实、更牢靠、更“马”。比现实还略胜一筹。
事实上,小亡很快就能作出一个重要的推理,不幸的是,当他穿过院子往旅店的矮门走去时,旅店的招牌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创作者并没有太多的艺术天赋,但在“女王的脑袋”的招牌上,凯莉下巴的线条和一大堆火红色的头发却是显而易见的。
他叹了口气,把门推开。
聚会的人几乎同时闭上嘴巴,睁大眼睛盯住他。那是种诚实的乡下眼神,暗示说他们会为了两根针抄起铁锹砸破你的脑袋,然后在月圆之夜把你的尸体埋到一堆肥料底下。
或许我们该再看一眼小亡,因为在过去的几章里他已经有了很大变化。比方说,尽管他身上仍然有不少膝盖和胳膊肘,但它们似乎已经搬到了正常的位置上,而且他走起路来关节也不像是被弹性绷带连在一起的样子了。过去他看上去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却显然知道得太多了。他眼睛里有些东西,暗示着他见过普通人没见过的事儿,或者至少是普通人不会见上第二回的事儿。
他的其他部位则暗示说,找这孩子的麻烦很可能会像捅马蜂窝一样明智。总而言之一句话,小亡已经不再像被只猫捡回来养大的人了。
看小亡进来,店主人伸手到吧台底下,握紧了代表和平的粗棍子。现在他松开手,整理好表情,做出一个类似愉快热情的笑容,不过并不十分到位。
“晚上好,大人。”他说,“在这天寒地冻的夜晚,您有何意愿?”
“什么?”小亡在灯光下眨眨眼。
“他的意思是,你想喝点什么?”说话的是壁炉旁的一个小个子,这人长着张白貂似的脸,看小亡的眼神活像屠夫打量一地的绵羊。
“呃,不知道。”小亡说,“你这儿卖星星酿吗?”
“从没听说过,大人。”
小亡四下瞅了瞅,火光的映衬下,一张张脸都在望着他。这些是那种通常被称作“地上的盐”的人。换句话说,他们硬邦邦、带棱角,还对你的健康很有害处。但小亡心事重重的,根本没发觉。
“那,这儿的人喜欢喝什么?”
店主斜眼瞟瞟自己的顾客们,这是个顶聪明的把戏,因为这些人都在他正前方坐着。
“怎么,大人,当然是苹果白,我们喜欢。”
“苹果白?”小亡没能注意到许多闷在嘴里的窃笑声。
“是啊,大人。苹果酿的。嗯,许许多多的苹果。”
听上去够健康的。“哦,好吧。”小亡说,“那就来杯苹果白。”他从衣兜里掏出死神给他的那袋金子,几乎还是满满一袋。旅店里突然一片寂静,硬币微弱的叮当声就好像传说中勒希普的铜锣一般,尽管塔楼已经沉到了三百英寻[16]以下的海底,但在雷电交加的夜晚,出海的船还是一样能听见。
“还有,在座的先生们想喝些什么都请算在我账上。”他又加上一句。
好一片整齐划一的感谢声,小亡被冲昏了头,对有些细节也就没太在意,比如他的新朋友们喝酒用的都是管子似的小杯子,只有他一个人摊上了个老大的木头酒杯。
关于苹果白有许许多多的传说。例如它是怎么根据古老的配方在湿沼泽上酿出来的,配方又是怎么从父亲传到儿子的,尽管过程有时候不大连贯。关于老鼠的传说不是真的,蛇脑袋或者铅弹也一样。而死绵羊的故事完全是捏造的。我们还可以排除关于裤子纽扣的所有版本。但不能接触金属这一条是半点不假,因为,当店主人把黑来的一小堆硬币扔进柜台的时候,它们刚好落到些苹果白上,立马就起了泡泡。
小亡闻了闻自己的饮料,然后抿了一口。味道有点像苹果,又有点像秋天的早晨,还特别像一堆柴火的底下。不过为了不冒犯主人,他又喝了一大口。
所有人都望着他,暗地里开始计数。
小亡觉得人家在期待他说点什么。
“味道不错。”他说,“非常提神。”他再抿上一口。“一般人可能不怎么习惯,”他补充道,“但很值得尝试,我敢说。”
人堆后头传来一两声不满的嘀咕。
“他往里头掺了水,就那么回事。”
“不可能,你晓得水沾了苹果白是啥样。”
店主试着不去理会。“你喜欢吗?”那语气跟人们问圣乔治“你杀了个什么?”[17]时的调子非常相似。
“相当刺激,”小亡说,“还带点坚果味儿。”
“请原谅。”店主轻轻从小亡手里拿过酒杯。他嗅了嗅,然后抹抹眼睛。
“哎呀呀呀呀嘎。”他说,“东西没错。”
他投向小亡的目光近乎崇拜。倒不是因为他喝了三分之一品脱[18]的苹果白,这件事本身没啥了不起,问题是他竟然还能立在垂直方向,而且似乎依旧生龙活虎。他把杯子递还给小亡,仿佛是在一场不可思议的比赛之后发给对方奖杯。小亡又喝了一大口,几个旁观的酒客牙疼似的缩了一下。店主人怀疑小亡的牙究竟是什么做的,最后认定准是跟他的胃一个材料。
保险起见,他多问了一句:“你不会是巫师吧?”
“抱歉,不是。我该是吗?”
我看也不是,店主暗想,瞧他走路的样子就不像,再说他什么也没抽。他又看了眼酒杯。
这事儿有些不对头,这孩子有些不对头。他看起来不大对,他看起来——
过于结实了。
当然,这很可笑。酒吧是结实的,地板是结实的,顾客也很结实,你没法指望他们更结实了。可是小亡,他就那么尴尴尬尬地戳在那儿,心不在焉地抿着足以用来洗调羹的饮料,他似乎放射出一种特别有力的结实,一种比人家还要多一维的真实。他的头发、衣服和靴子样样都是个中精华。看他几眼也能让你觉着头疼。
不过,就在这时,小亡表现出他毕竟还是人类的特质。酒杯从他僵硬的手指间滑落,在石头地板上弹过几下,洒出来的苹果白开始腐蚀进石头缝里。小亡指着对面的墙壁,嘴唇无声地开合着。
老主顾们转身继续吹牛玩牌,看到世界照常运转,他们个个放下心来:现在小亡的表现已经非常正常了。店主人见自己的饮料洗清了不白之冤,大大地松了口气,他从吧台上伸出手去,友好地拍了拍小亡的肩膀。
“别担心。”他说,“它对人常有这效果,你会头痛个几礼拜,一点不用担心,再来滴苹果白你就啥事儿也没有了。”
解救最管用的自然是再喝几杯一样的,人们管这叫狗毛,没错,治疗苹果白宿醉的良药就是狗毛,尽管叫它鲨鱼的牙齿或许更准确些。推土机的轮子大概也不错。
但小亡充耳不闻,他只是指着对面,用颤抖的声音说:“你看不见吗?它穿透了墙壁!它就那么穿过了墙!”
“第一回喝苹果白以后,好多东西都会穿进墙来。绿莹莹毛茸茸的东西,通常都是。”
“那是雾!你听不见它的咝咝声吗?”
“咝咝的雾,嗯?”店主看了眼对面的墙,除了几张蜘蛛网,它整个都光秃秃的,一点不神秘。但小亡那种急迫的语调让他有些不安。他更喜欢平常那种带鳞片的怪物。跟那些东西一起,你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
“它正在房间里移动!你就一点感觉也没有?”
顾客们对视几眼,小亡让他们心神不宁。事后有一两个人承认,自己当时的确感觉到些东西,一种冷冰冰的刺痛感,但那很可能只是消化不良而已。
小亡退后一步,抓紧了吧台。他哆嗦了一小会儿。
“听着,”店主说,“玩笑归玩笑,可——”
“之前你穿的是件绿色的衬衣!”
店主低头看了看。他的声音里多出一丝恐慌的味道。
“什么之前?”他嗓子颤抖起来。让他吃惊的是,不等他的手完成通往棍子的秘密旅程,小亡已经跳过吧台一把抓住了他的围裙。
“你本来穿的是件绿色衬衣,不是吗?”小亡问,“我看见的,上头还有黄色的扣子!”
“好吧,是的。我有两件衬衣。”店主试着把身子挺直些,“我是个有产业的人。”他补充道,“只不过今天没穿。”他一点不想打听小亡是怎么知道扣子的事的。
小亡松开手,猛地转过身去。
“他们坐的位置全变了!刚才坐在壁炉边上的人哪儿去了?全都变了!”
他从大门跑了出去,屋外传来一声闷喊。他冲回来,眼睛瞪得滚圆,质问着惊恐的众人:
“谁把招牌换了?有人把招牌给换了!”
店主紧张兮兮地用舌头舔舔嘴唇。
“在老国王驾崩之后,你是指……?”
小亡的表情让他打了个寒噤,那孩子的眼睛活脱脱是两个惊恐万状的黑水塘。
“我指的是名字!”
“我们——我们一直都是那个名字。”店主绝望地看看顾客,寻求支援,“不是吗,伙计们?公爵的脑袋。”
众人一致喃喃地表示赞同。
小亡盯着每一个人,浑身上下明显地颤抖起来,然后他转身又跑了出去。
院子里传来马蹄声,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完全消失了,就好像一匹马刚刚离开了世界表面似的。
店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大家都在努力回避其他人的目光。没人愿意头一个承认自己看见了自己以为自己看见了的东西。
所以这个艰巨的任务就落到了店主肩上。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把手伸向木头大门,手指摸遍了熟悉的、让人安心的门板。它坚不可摧,完全是一扇门该有的样子。
每个人都看见小亡三次从这儿跑过。只不过他忘了开门。
冰冰努力升高,几乎是垂直地上了天,马蹄抽打着空气,呼吸像一道水蒸气似的在身后飘散。小亡把脸埋在马鬃里,抓得很紧,一部分是用膝盖和双手,但主要靠的还是意志力。周围的空气变得像劳动救济所的肉汤一样又凉又淡,他这才睁开眼睛。
头顶上,中轴光安静地划过冬季的夜空。脚下——
是个翻过来的碟子,好几英里宽,在星光下显出一片银色。他能看见里头的光线,云也从中间飘过。
不。他仔细瞧了瞧。云绝对没有从它中间飘过,它中间是有云没错,但里头的云更单薄些,方向也略有不同,事实上,它们跟外头的云似乎没多大关系。而且……哦,是的,中轴光。在这个鬼影样的半球之外,中轴光给夜晚添上了层微弱的绿色,但在碟子底下却完全看不见中轴光的影子。
这就好像看着一小片另一个世界,一个嫁接过来的世界,和碟形世界几乎没什么区别。只不过里头的天气稍稍有些不同,而且今晚忘了开灯。
而碟形世界厌恶它,准备包围它,把它挤回虚空去。从小亡所在的地方看不出它有没有变小,但他仿佛能听到那东西着陆时蝗虫似的咝咝声。事情变回了原样,现实正在自我修复。
根本不用想,小亡就知道穹顶的中心是谁。即使从这儿也能很容易看出来,斯托·拉特稳稳当当地处于正中央。
他努力不去思考,等穹顶缩小到一间屋子、一个人,然后是一个蛋大小,那时候会怎么样?他失败了。
逻辑会告诉小亡,这正是他得救的机会。再过一两天,麻烦就能自己解决,图书室里的传记又一次变得正确无误,世界会像根弹性绷带一样弹回原来的位置。逻辑还会告诉小亡,再一次干预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逻辑肯定会把这些都讲给他听,可逻辑偏偏像死神一样,决定今晚该歇歇。
由于强大魔法场的刹车效应,光线在碟形世界的运动速度相当缓慢。此时此刻,在世界边缘的一个岛上,克鲁尔王国刚好位于太阳轨道的正下方,但光线还慢吞吞地没有抵达地面,因此那地方才刚到晚上。另外,天气也挺暖和,因为世界边缘吸收的热量比较多,而且还享受着温润的海洋性气候。
事实上克鲁尔很幸运,它有个特别之处,由于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所以我们姑且管那东西叫海岸线:克鲁尔的海岸线伸出了世界边缘之外。大多数克鲁尔本地人对此都持赞赏态度,只除了那些走路不长眼或者经常梦游的家伙,而且,由于自然选择的作用,这样的人并不多见。每个社会都有些落后分子,不过在克鲁尔,他们再也不会有机会落回来。
忒普斯克·闵斯并不是个落后者,他是个钓鱼爱好者。两者之间有个区别:钓鱼更费钱些。不过忒普斯克很快乐。哈克鲁尔河的水流安闲平稳,两岸都是芦苇,浮漂其上的羽毛正在河水中轻柔地上下起伏。忒普斯克望着它,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件事可能扰乱这种心绪,那就是当真钓上一条鱼来。因为在钓鱼这项活动中,忒普斯克唯一担心的就是怕真有鱼上钩。鱼全都冷冰冰、滑溜溜的,总要惊慌失措地拼命挣扎,这会让他有些神经质,而忒普斯克的神经并不十分强壮。
只要什么也别钓起来,忒普斯克·闵斯就算得上是碟形世界最快乐的垂钓者,因为哈克鲁尔河离他家有五英里路,这就意味着离桂蕾迪斯·闵斯太太五英里远。忒普斯克跟太太度过了六个月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不过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另一个人走过来,在河上游些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忒普斯克并没有太在意。当然,有的垂钓者可能会反对这种不合规矩的做法,但按照忒普斯克的逻辑,只要能降低他钓起那该死的东西的风险,任何事情都没有问题。他瞟了一眼,发现新来的人在用假饵钓鱼。很有趣的消遣,但忒普斯克自己并不采纳,因为待在家里准备钓饵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假饵钓鱼。有人用湿苍蝇,也有人用干苍蝇,可这只苍蝇带着锯齿的呜呜声冲进水里,然后再把鱼给生生拽出来。
柳树背后那个模糊的身影就这么甩啊拉啊,忒普斯克目瞪口呆,简直移不开眼睛。河里的鱼类居民全都争先恐后地想要逃离这个嗡嗡作响的恐怖怪兽,把河水搅得沸腾起来。不幸的是,在这片混乱当中,一条发狂的大号梭子鱼咬上了忒普斯克的钩。
前一秒钟他还站在岸上,后一秒已经掉进了叮叮当当的绿色迷雾里,呼吸化作一串串泡泡,整个人生在眼前一闪而逝,而且,即使在淹死的当头上,他仍然为了从婚礼到今天的日子也要从眼前闪过感到不寒而栗。桂蕾迪斯很快就要变成寡妇了,这念头让他高兴了些。事实上,忒普斯克从来都努力多关注事情光明的一面,而当他心怀感激地陷进淤泥里时,他突然想到,从现在开始,他的整个生活只可能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然而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头发,把他拽出了水面。顷刻间疼痛难忍,惨白的蓝、黑色斑点在他眼前晃动,他的肺着了火,喉咙像根充斥着痛苦的管子。
那双手——凉飕飕、冷冰冰,活像塞满了骰子的手套——把他拖出水面,扔到岸上。他勇敢地尝试继续淹死,但最后还是被揪了回来,重新回到他所谓的生活里。
忒普斯克不常生气,因为桂蕾迪斯不喜欢,但现在他感到自己受了欺骗。人家问也没问一声就把他给生了下来,结婚也是桂蕾迪斯和她老爸的主意,而现在,他作为人唯一能够取得的成就,这个完完全全只属于他自己的成就,也被粗暴地夺走了。几秒钟之前一切都那么简单,现在事情又复杂了。
当然,倒不是说他想死,神对自杀这个问题是很严厉的,他只是不想被人救起来而已。
他睁开红彤彤的眼睛,透过淤泥和浮萍盯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大吼一声:“你干吗非要救我?”
答案让他很不安。他踩着嘎吱嘎吱的步子往家走,一路上都在想它。当桂蕾迪斯抱怨他弄脏了衣服的时候,它还蹲在他心上。当他在火边坐下,心虚地打着喷嚏(因为生病是另一件桂蕾迪斯不喜欢的事),它就在他脑子里打转。当他哆嗦着躺在**,它就像座冰山一样压在他的梦里。他发起高烧,嘴里还嘀咕着:“他什么意思,‘为了今后’?”
火把在斯托·拉特城里燃烧。整队整队的人负责不停地换上新火把。街道闪闪发光。好几个世纪以来,阴影每晚都出现在这里,完全不管闲事,行为无可指摘,可现在,咝咝的火焰却到处驱赶它们。火把照亮了古老的犄角旮旯,大惑不解的老鼠从洞里往外瞅,眼睛被照得闪烁不已。它们强迫夜贼待在屋里。它们照在夜里的薄雾上,形成一圈黄色的亮光,遮盖了中轴流过来的寒冷的光线。但它们主要还是照在了凯莉公主的脸上。
它贴得到处都是,每个平面都没放过。冰冰沿着明亮的街道慢跑,一路经过墙上的、门上的、山墙上的无数个凯莉公主。小亡张口结舌地看着自己的爱人出现在每个能粘住糨糊的平面上。
更奇怪的是,它们似乎并没有吸引住多少眼球。当然,在斯托·拉特,夜生活肯定不如安卡-摩波那么五光十色、惊喜连连,正如废纸篓无法跟大都市的垃圾场争奇斗艳一样。但这里的街道也还是人潮涌动,到处是小贩、赌徒、扒手、卖蜜饯的、玩豌豆和顶针把戏的、出门幽会的女人,偶尔还有个把诚实的生意人,一不留神晃了进来,结果凑不出足够的钱把自己赎出去。小亡骑在马背上,路人的只言片语时不时地飘进耳朵里,足足半打方言,而每一种他竟然都能明白。小亡麻木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最后他下了马,牵着冰冰走进了华尔街,徒劳地找着切维尔的房子。要不是听见一张海报上的肿块闷声闷气地赌咒发誓,这回还真有可能无功而返。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把一片纸掀到一边。
“太感谢了。”怪兽门环道,“真是难以置信,嗯?前一昏钟还活得好好的,下一昏钟就涂了满锥的糨糊。”
“切维尔在哪儿?”
“去王宫咯。”门环斜眼一瞟,一只铸铁的眼睛冲他眨巴眨巴,“有人来把他的东西都拿肘了,然后又有些人跑来把他女朋友的画像贴得到处都是。一群浑蛋。”
小亡涨红了脸。
“他的女朋友?”
门环,由于出自恶魔的种族,听了他的腔调立刻哧哧笑起来,那声音活像是指甲拖过锉刀。
“没绰。”它说,“他们是乎很有些充忙呢,要我说的话。”
小亡已经跳上了马背。
“我说!”门环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喊道,“我说!能不能帮我把它扯下来,小子?”
小亡使劲一拉缰绳,用力之猛,害得冰冰抬起前腿,疯狂地往回跳了好几步。小亡伸手抓住门环。怪兽抬头看了眼他的脸,突然感到自己真的很像个吓坏了的小门环。小亡的眼睛像坩埚一样放着光,表情好比熔炉,声音里的能量足够熔钢化铁。门环不知道他能干出些什么事来,但它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去寻找答案。
“你叫我什么?”小亡咝咝地问。
门环反应很快:“先生?”
“你请我帮什么忙?”
“把我扯下来?”
“我不愿意。”
“好的。”门环说,“好的,一点也没关系,我正好跟它扯扯淡。”
它望着小亡沿着街道跑远了,这才松了口气,哆嗦一下,神经紧张地轻轻敲起门来。
“真是好好好好险哪。”一个铰链说。
“闭锥!”
小亡遇上了几个夜巡警卫,他们的工作变成了一面敲钟一面高喊公主的名字。只是大家喊起来都有些缺乏信心,好像不大记得起来一般。小亡没理会他们,因为他正听着自己脑袋里头的声音:
她只见过你一次,你这傻瓜。她干吗要理你?
没错,但我救了她的命。
这意味着命是属于她的。而不是你。再说了,他是个巫师。
那又怎么样?巫师不应该——那个,跟女孩子约会,他们得守贞……
守贞?
就是说他们不能那个,你知道的……
什么,永远都不能那个?脑子里的那个声音似乎正咯咯直笑。
那对魔法应该有坏处。小亡苦哈哈地想。
魔法就放在那儿?这倒真有意思。
小亡突然吃了一惊。你是谁?他问。
我是你,小亡。你内在的自我。
好吧,我希望我能从我的脑袋里出去,就我一个在里头已经够挤了。
没问题,那个声音说,我只不过想帮帮忙。不过记住,如果你需要你,你总是在身边的。
那声音消失了。
好吧,小亡满心的苦涩,那肯定是我没错。只有我才管我叫小亡。
这一发现带来的震撼在很大程度上模糊了一个事实:当小亡沉浸在自言自语中的时候,他已经直愣愣地骑过了王宫的大门。当然了,大家每天都会经过王宫的大门,但大多数人都需要先把那东西打开才成。
门里的卫兵被吓得浑身僵硬,以为自己见了鬼。要是知道鬼跟那个几乎完全不沾边,他们还会吓得更厉害。
大厅外的一个卫兵也看见了这一切,不过他多了些时间收拾自己的脑子,或者说脑子里剩下的那么点东西,并且在冰冰穿过院子时举起了长矛。
“站住,”他的嗓音有些嘶哑,“站住。来者何人?去往何处?”
小亡这才注意到他。
“什么?”他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卫兵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往后退了一步。小亡滑下马背朝前走去。
“我问你,来者何人?去往何处?”卫兵又试了一次。固执和自杀性的愚蠢是他的两项特长,所以很早就得到了晋升。
小亡轻轻抓住长矛,把它从门前移开。火炬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
“小亡。”他柔声道。
对于任何普通士兵来说,这一下子绝对应该足够了,但眼前这位是当军官的料。
“我是问,是敌是友?”他结巴着试图避开小亡的视线。
“你希望是哪一个?”小亡咧嘴一笑。还不完全是他师父的那种笑容,但效力仍然相当惊人,里头没有一丝幽默的味道。
卫兵安心地松懈下来,站到了一边。
他说:“过去吧,朋友。”
小亡昂首阔步地穿过大厅,登上通往王家套房的楼梯。大厅的样子比上回改变了许多。凯莉的肖像挂得到处都是,甚至取代了天花板上藏在阴影里的那些老旧战旗。只要在大厅里走上几步,任何人都别想躲开凯莉的脸。他的心被分成了几块,一块在琢磨这是为了什么,一块在为不断向城里逼近的穹顶担忧,但最大的一块热腾腾的直冒烟,净是愤怒、困惑和忌妒。尹莎贝尔说对了,他想,这肯定就是爱。
“嘿,那个穿墙的小子!”
他猛一抬头,发现切维尔正站在楼梯顶上。
巫师也变了很多,小亡苦涩地想。不过,或许他的变化还不是那么大。尽管他穿上了件绣金边的黑白法袍,尽管他的尖帽子足有一码高,上头装饰的神秘符号比牙科图表上的还多,尽管他红色的天鹅绒鞋子上有纯银的扣子,鞋尖还弯得像只蜗牛,但他的领口上还是有几块污渍,而且他似乎正嚼着什么东西。
他望着小亡爬上楼梯朝自己走过来。
“你在生气吗?”他问,“我已经开始研究来着,可又被其他事情缠上了。非常困难,穿墙这种——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也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来颗草莓吗?”
小亡瞥了眼巫师手里的木头小篮子。
“大冬天里有草莓?”
“事实上,它们是施了点魔法的嫩芽。”
“味道像草莓?”
切维尔叹了口气:“不,像嫩芽。那个咒语还不是很有效。我以为它们能让公主高兴些,结果她拿它们丢我。浪费掉太可惜了,随便吃,别客气。”
小亡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她拿它们丢你?”
“扔得很准,恐怕是。这位年轻的女士性格非常强硬。”
嘿。小亡脑子后头的一个声音说,又是你自己,为你指出一个问题,公主怎么会跟这家伙那个?就只是考虑跟他那个的可能性都比微乎其微还要微些。
走开,小亡想。他的下意识让他有些担心。它似乎跟他身体的某些部位有直接联系,而目前这些部位正是他希望自己能忽略的。
“你为什么在这儿?”他放出声音,“跟这些画有关系吗?”
“不错的主意,不是吗?”切维尔满脸笑容,“我自己都觉得挺得意的。”
“抱歉。”小亡虚弱地说,“我忙了一整天。我想我得坐坐。”
“去接见厅好了。”切维尔建议,“晚上这个时候那儿没人,大家都睡了。”
小亡点点头,又满腹狐疑地瞅了眼年轻的巫师。
“那你不睡觉在干什么?”
“呃,”切维尔道,“呃,我只是想出来看看储藏室里有没有什么东西。”
他耸了耸肩膀。[19]
现在应该报告一下,切维尔也注意到了小亡的变化。即使是个骑了整天马又睡眠不足的小亡,他体内似乎也放射出某种光芒,跟力量没什么关系,却不知为何仿佛比生命更坚实。不同之处在于,切维尔的训练让他可以比其他人猜得更准些,而且他知道,在遇上神秘事件的时候,最明显的答案往往是错误的。
小亡可以穿过墙壁,可以神清气爽地喝下一大杯寡妇制造者,这不是因为他正变成鬼魂,而是因为他越来越真实,真实得可怕。
事实上,那孩子磕磕绊绊地走过了几条静悄悄的过道,还在不知不觉中穿过了一根柱子,很显然,世界于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挺不结实的地方。
“你刚刚穿过了一根柱子。”切维尔告诉他,“怎么弄的?”
“当真?”小亡转身瞅了瞅。柱子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他抬起一只胳膊挥过去,胳膊肘擦破了些皮。
“我敢发誓,”切维尔说,“巫师会注意到很多东西,你知道。”他把手伸进了袍子的口袋里。
“那你注意到包住这儿的穹顶没?”小亡问。
切维尔尖叫一声,手里的篮子落下来砸到瓷砖上;小亡闻到股有些腐败的沙拉酱的味道。
“这么快?”
“我不知道什么快不快的。”小亡说,“可好像有种噼噼啪啪的墙罩下来而且其他人都无所谓似的,而且——”
“它移动的速度有多快?”
“它还会改变各种东西!”
“你看见它了?离这儿多远?速度多快?”
“我当然看见了。我穿过它两次,它就好像——”
“可你又不是巫师,那为什么——”
“那你在这儿干吗来的,我看——”
切维尔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大喊一声:“所有人都闭嘴!”
一片死寂。巫师抓住小亡的胳膊。“跟我来,”他拉着他回到刚才的走廊,“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而且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有时间弄明白,但有些很可怕的事情迫在眉睫,而我认为你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很可能。”
“可怕的事情?什么时候?”
“那要看界面离我们还有多远,速度有多快。”切维尔把小亡拽进侧面的一条走廊,最后在一扇不大的橡木门前停下。他放开小亡的胳膊,在口袋里翻了半天,掏出一小块硬邦邦的奶酪和一个软不拉唧的番茄。
“帮我拿一下好吗?谢谢。”他又挖了一会儿,终于刨出把钥匙开了门。
“它会杀了公主的,不是吗?”小亡问。
“是。”切维尔回答道,“又不是。”他愣了愣,手停在门把上,“真够犀利的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小亡有些迟疑。
“她跟我讲了个挺奇怪的故事。”切维尔说。
“我猜也是。”小亡说,“确实难以置信,却是真的。”
“就是你,对吧?死神的助手?”
“是的。不过现在不是上班时间。”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他们走进屋去,切维尔关上门,摸出个烛台。“砰”的一声,一道蓝光闪过,接着是呜咽的声音。
“抱歉。”切维尔吮着手指头,“火焰咒语,我从没弄明白过。”
“你知道那个穹顶什么的会来,不是吗?”小亡急切地问,“等它合拢的时候会怎么样?”
巫师沮丧地一屁股坐下,刚好压扁了一块吃剩的火腿三明治。
“我也说不清。”他说,“观察起来会很有趣的。但最好不要从里头看,恐怕。据我推测,结果会是上个星期从没存在过。”
“她会突然死掉吗?”
“你还没怎么明白。她会已经死了一个星期。所有这些——”他抬手含含糊糊地一挥,“都会不曾存在过。刺客会完成任务,你也一样。历史会治愈自己,一切都会没事的。当然,我指的是从历史的角度看。再说其实也没有别的角度。”
小亡盯着狭窄的窗户,庭院那一头是亮闪闪的街道,一幅公主的肖像正对着天空微笑。
“跟我说说那些画。”他说,“看起来好像是巫师搞的什么把戏。”
“我不大确定它是不是有用。你瞧,大家都开始心烦意乱,而且谁都不晓得是为什么,这就让事情变得更糟了。他们的心在一个现实里,身体却又在另一个现实,非常不舒服。他们没法习惯她还活着。我本来以为那些画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你知道,要是人的心告诉他们什么东西不存在,那他们就根本不会去看它。”
“这道理我也能告诉你。”小亡苦哈哈地说。
“白天我让人到城里去喊。”切维尔继续道,“我以为要是大家能相信她还活着,那个新的现实就可能会变成真正的现实。”
“啊?”小亡从窗前转过身来,“你什么意思?”
“呃,你看——我觉得要是有足够多的人相信她,他们就可以改变现实。神就是这样的。假如大家不再相信哪个神,他就死定了。如果相信他的人很多,他就会变得更强大。”
“这我从没听说过。我以为神就是神呢。”
“他们不喜欢人家说起这事儿。”切维尔走到工作台前,在堆成小山的书和羊皮纸中间一阵乱翻。
“嗯,对神这可能有用,因为他们跟人不一样。”小亡道,“人更——结实些。对人这肯定行不通。”
“不对。打个比方,假设你从屋子里出去,在王宫里到处转悠。你很可能会被哪个卫兵看见,他会以为你是个贼,对你放上一箭。我是说,在他的现实里你就是个贼。当然事实并非如此,但你还是一样会死掉。信念是非常强大的。我是巫师,这档子事我们巫师最清楚。看这个。”
他从身前的废墟里抽出一本书,翻开夹着片火腿的那一页——那是他的书签。小亡从他的肩膀后头往下看,弯弯曲曲的魔法字让他大皱眉头。它们在书上动来动去,扭曲翻滚,不愿意让不是巫师的人读到自己,制造出的效果总体说来非常令人不快。
“这是什么?”
“《大法师阿尔伯通[20]·马里奇的魔法之书》。”巫师回答道,“关于魔法理论的那么一种书。看的时候最好不要太用力,免得惹它们讨厌。你瞧,这儿说——”
他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一粒粒的汗珠从前额跳出来,最后一致决定一道下去看看他的鼻子在干吗。他的眼睛湿润了。
有些人喜欢拿本好书,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读上一晚。但任何脑袋没进水的人都不会想要拿本魔法书坐下,因为就连单个的字都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而且特别记仇。读魔法书,简而言之一句话,就等于是进行一种精神上的印度摔跤。许许多多年轻的巫师都曾经拿起过一本过于强大的魔法书,听见惨叫的人只会发现他的尖头靴、经典的缕缕青烟,外加一本或许比先前稍稍厚了些的魔法书。魔法图书馆的常客身上经常发生些可怕的事情,相比之下,脸被地堡空间那些长触手的怪物拉下来简直不值一提。
幸运的是,切维尔手里这本是修订版,特别令人痛苦的几页已经被夹上了(不过在安静的夜晚,他还是能听见囚禁在书里的字在自己的监狱里烦躁地挠啊挠的,跟关在火柴盒里的蜘蛛差不多——要是你曾经坐在一个戴随身听的人旁边,你应该能想象那声音是什么样)。
“就是这儿,”切维尔道,“这儿说,即使神——”
“我见过他!”
“什么?”
小亡朝魔法书伸出根颤抖的手指。
“他!”
切维尔给他一个怪异的眼神,又看了看左手边的那一页。上头是个老巫师,一手拿着一本书,一手拿着个烛台,浑身散发着一种接近末期的庄重态度。
“这不是魔法。”他烦躁地说,“只不过是作者。”
“画底下写的什么?”
“呃,上头写着‘如果你喜欢这本书,以下是本书作者的其他——’”
“不,肖像正下边那行字,我问的是。”
“这个简单,就是老马里奇嘛,每个巫师都知道他。我是说,大学就是他搞的。”切维尔咯咯一笑,“大厅里还有他的塑像,非常出名,有一回在胡闹周的时候我爬上去放了个——”
小亡只顾瞪着画上的老头。
“告诉我,”他静静地说,“塑像的鼻尖是不是有滴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