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尼·比德明天会直接过来收拾,你要跟她走,明白?还要监督她把粉红色的大理石脸盆架给盖嬷·纳特利,比德好几年前就盯上我的脸盆架了。”
猫咪心照不宣似的打了个大哈欠。
“我可没有,我是说,我可没有整晚的时间,你知道。”小亡责备道。
“你有,没时间的是我,而且也没必要大喊大叫。”女巫从凳子上滑下来,小亡这才发现她的背有多驼,简直就是张弓。她有些吃力地取下挂在墙上的帽子,用一堆帽针把它固定在一头白发上,然后抓起两根拐杖。
她朝小亡走过来,步子有些蹒跚;两个瞳孔像黑醋栗一般又小又亮,此时它们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我会用得上披肩吗?我要不要穿上披肩,你觉得?不,我想不用。我猜我要去的地方会相当热。”她凑到小亡面前凝视着他,两根眉毛皱到了一块儿。
“你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多了。”她说。小亡没吱声。好狄·汉姆筋又静静地说:“你知道,我觉得我等的根本不是你。”
小亡清了清嗓子。
“你等的是谁,到底?”
“死神。”女巫的回答简单明了,“这是交易的一部分,你看。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而且确保得到——特别关照。”
“我就是了。”小亡说。
“是什么?”
“特别关照。他派我来的,我为他工作。别人谁也不肯要我。”小亡闭上嘴巴。全错了,他会被灰溜溜地送回家去。第一回承担一点点责任,他就给搞砸了。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大家的嘲笑声。
哀号从窘迫深处升起,像警报一样放开了嗓门:“可这才是我第一份真正的工作,现在我全给搞砸了!”
镰刀“哐当”一声落到地上,切下一片桌腿,又把一块石板拦腰斩断。
好狄望着他,脑袋偏在一边。过来一会儿,她说:“明白了。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小亡。”小亡吸吸鼻子,“亡沙漏的简称。”
“好吧,小亡,我猜你身上什么地方带着沙漏吧。”
小亡茫然地点点头。他把手伸到腰带下头,拿出沙漏来。女巫钻研一番。
“还剩大概一分钟。”她说,“我们没多少时间可浪费了。等我把门锁上。”
“可你不明白!”小亡哀号起来,“我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过去从没干过!”
她拍拍他的手。“我也没有。”她说,“我们可以一起学习。现在把镰刀捡起来,别像个小奶娃似的,真是个好孩子。”
女巫把他赶到雪地里,自己也跟着走出屋子,完全无视他的连声抗议。她拉上门,又从门旁边的钉子上取下把沉甸甸的铁钥匙把它锁好。
雾气收紧了拳头,把森林攥进手心里,直到树根发出吱吱的声响。月亮开始滑落,但满天硬邦邦的白色星星让冬夜显得越发寒冷。好狄·汉姆筋哆嗦起来。
“那儿有根老木头。”她的语气挺随和,“能看见整个山谷,景色美极了。夏天的时候,我是说。我想过去坐坐。”
小亡搀着她穿过雪地,尽量把木头上的积雪清理掉。他们坐下来,沙漏就放在两人之间。无论夏天时景色如何,眼下都只能看见一堆黑色的石头和空中飘落的点点雪花。
“我真不敢相信这一切。”小亡道,“我是说,听你的口气,好像巴不得死了的好。”
“有些东西是挺舍不得。”她说,“不过它也越来越淡了,你知道。生命,我指的是。渐渐地,你自己的身体也信不过了,你就只能上路。我猜我也该尝试点新鲜玩意儿。他跟你提过吗?学魔法的人一直都能看见他?”
“没有。”这个答案并不完全符合事实。
“嗯,我们的确能。”
“他不怎么喜欢巫师和女巫。”小亡主动提供情报。
“没人喜欢臭屁的家伙,”她有些得意,“我们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你知道。祭司就不一样了,所以他喜欢祭司。”
“他从没跟我说过。”
“啊,他们老是宣传人死了以后有多么多么好。我们呢,我们却说只要他们肯用心,在这儿一样可以过得不错。”
小亡有些迟疑。他想说:你错了,他根本不是那样子的,他一点不在乎人是好是坏,只要他们别迟到就成。而且,小亡默默加上一句,他对猫很和气。
不过他改变了主意。他想起来,谁都需要相信些什么东西。
又是一声狼嚎,距离很近,吓得小亡四下张望起来。山谷对面传来一声回应,接着森林深处又有几只加入了合唱。小亡从没听到过这么悲伤的声音。
好狄·汉姆筋一动不动地坐着,小亡瞟了她一眼,又瞥了眼沙漏,越来越感到惊慌失措。他一跃而起,抓过镰刀,双手一挥。
女巫站起来,把身体留在了背后。
“干得漂亮。”她说,“刚才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还以为你会错过时间呢。”
小亡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只见好狄绕过木头凳子,眼睛盯着她自己。
“唉。”她挑剔地说,“都是时间搞的鬼。”她抬起一只手,透过手掌看到了星星,于是放声大笑起来。
然后她开始变化。灵魂不再被身体的形态场所限制,当它意识到这一点,它就会发生改变,但小亡从没见过有人能控制得如此完美。她的头发从紧束的发髻中散开、加长,还改变了颜色。她挺直了上身,皱纹变少、消失了。灰色的棉裙像海面般波动着,最后勾勒出和先前完全不同的线条,让人心烦意乱。
她低下头,咯咯地笑了,然后把衣裳变成了紧身的叶绿色裙子。
“你觉得如何,小亡?”她的声音曾经嘶哑、颤抖,现在却让人想起麝香、枫蜜汁之类的东西,让小亡的喉结像橡皮筋上的皮球一样上上下下。
小亡想努力作出回答,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同时紧紧抓住镰刀,直到指关节变得煞白。
她朝他走过去,动作仿佛穿着溜冰鞋的蛇一般顺滑。
“我没听见。”声音很低,而且愉快。
“很……很……很漂亮。”他说,“你过去就是这样吗?”
“我从来都是这样。”
“哦。”小亡盯着自己的脚尖,“我得把你带走。”
“我知道。”她说,“但我要留下。”
“你不能那么干!我是说——”他绞尽脑汁搜索着词语,“你知道,如果留下来你就会,那什么,扩散开,然后变得越来越薄,直到——”
“我会好好享受的。”她的态度很坚决。她微微向前倾,给了他一个蜉蝣的叹息般虚无缥缈的吻。吻还没有结束,她已经开始消失,最后只剩下了那个吻,就好像嬉笑的小猫,只不过更加性感。
“行行好,小亡。”她的声音出现在他脑子里,“你或许想要坚持自己的职业原则,可是你可以偶尔放一次手吗?”
小亡傻乎乎地捧着脸颊呆立在原地。空地周围的树木颤抖了片刻,微风带走了笑声,冰冷的寂静重新围拢过来。
责任穿透了他脑袋里的粉红色薄雾。小亡掏出第二个沙漏。沙子已经快漏光了。
沙漏的玻璃上刻着莲花瓣的图案。小亡伸出手指一弹,沙漏嗡了一声。
他嘎吱嘎吱地跑过雪地,把自己扔到马鞍上。冰冰脑袋一扬,前腿抬起,朝着星星跑去。
一道道壮丽的蓝、绿色光芒从世界的屋脊上静静地下垂。八色光像一片巨大的幕布般缓缓地舞动在碟形世界上空;碟形世界的力场喷射出强大的魔法,形成美丽的极光,渐渐隐入中轴地冰冻的绿色群山中。
正中的天居是诸神的居所,足足十英里高,通体闪烁着冰冷的火光。
有幸见过这景象的人屈指可数,而小亡并不是其中之一,因为当他们追赶着流星穿越夜空时,小亡的脑袋一直埋在冰冰的脖子里,双手拼命抓紧,生怕跌下马去。
天居周围还挤着不少高山。同天居比起来,它们不过是白蚁堆而已,尽管每一座其实都拥有大堆的关隘、山脊、陡坡、峭壁、碎石坡和冰川,能跟这么一串东西打交道,任何普通山脉都会心满意足的。
而在一个漏斗形山谷的尽头,你能找到这些山里最高的一座。山上住着凝听派僧侣。
他们是碟形世界最古老的一个宗教派别,尽管谁也说不清凝听到底算不算正规的宗教,在这个问题上,众神自己也无法达成一致。这些人的神庙本来很可能被几场全副武装的雪崩一扫而光,唯一的问题是,就连众神也有些好奇,想知道凝听派僧侣到底能听到些什么。假如真有什么事能惹得众神心烦意乱,那就是发现竟然还有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还得再过几分钟小亡才能抵达目的地。一排省略号可以很好地填满这段时间,但读者已经可以注意到神庙古怪的外形:它像块巨大的白色菊石一样蜷在山谷尽头。读者很可能想要一个解释。
事实是,凝听派僧侣希望能弄清楚造物主在创造宇宙时到底说了什么。
他们的理论其实挺简单。
很显然,造物主创造的任何东西都不可能被摧毁,这意味着最初几个音节的回声仍然存在于某个地方,在宇宙的所有物质上弹啊跳啊,一个真正称职的凝听派僧侣应该能听得见。
好多好多个世代之前,凝听派僧侣发现了这个山谷的奇异之处,冰雪和巧合把它塑造成眼下的样子,让它有了跟回声谷截然相反的声学性能。于是他们就在这里建了座多层神庙,其在山谷中的位置与狂热的Hi-Fi[8]迷家里那把舒服的椅子的位置完全相当。各种声响流进寒冷的山谷,被复杂的声音装置攫取、放大,一路往里传,直到神庙中心的房间,无论白天黑夜,那里随时都坐着三个修道士。
坐着凝听。
事实上,他们听到的不仅是最初圣言的回声,同时也有碟形世界上所有的声音,这造成了某些问题。为了能认出圣言,他们就得学会辨别所有其他的噪声。这需要一定的天分,对学徒的考核自然也十分严格。一个新手要想获得接受训练的资格,必须能只凭耳朵听出一千码之外的硬币落地时的声音判断出哪面朝上。而要想真正融入修会,他还必须听出硬币是什么颜色。
尽管神圣的凝听派僧侣如此不问世事,还是有许多人不畏艰险,千里迢迢地来到他们的神庙。这些人穿越了巨怪出没的冰冻之地,在湍急、刺骨的河中涉水而行,爬过难以攀缘的高山,经过荒无人烟的苔原,就为了走上一段狭窄的阶梯,通向隐秘的山谷,敞开心胸寻求造物的秘密。
而僧侣们会对他们高喊:“该死的,小点声!”
冰冰像一个模糊的白点般穿过了山顶,降落在一块白雪皑皑的空院子里,天空中变幻的色彩把地面映得很有些诡异。小亡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冲过静悄悄的走廊,来到第八十八任住持的房间。虔诚的追随者围绕在床边,住持已经奄奄一息。
有着繁复图案的马赛克地板在小亡脚下咚咚作响。僧侣们自己穿的都是羊毛套鞋。
他来到床前,镰刀杵在地上,稍稍停了片刻,好让自己喘口气。
住持个子很小,头上完全无毛,皱纹比一口袋的梅干还多。他睁开了眼睛。
“你迟到了。”他低声说,然后断了气。
小亡吞口唾沫,好容易喘过气来,然后举起镰刀慢慢划出了一个弧形。无论如何,他的动作还算精确。住持坐起来,把自己的尸体留在了背后。
“一秒钟也不早。”他用只有小亡能听到的声音说,“刚才你还真让我有些担心呢。”
“好了,”小亡道,“你知道我还得赶去——”
住持跳下床来,穿透一排排悲恸的追随者走到小亡跟前。
“别急着走。”他说,“我对这些谈话总是很期待。平常那一个怎么了?”
“平常那个?”小亡大惑不解。
“高个儿,黑袍。没怎么吃饱的那个,从他的样子看。”
“平常那个?你是说死神?”
“就是他。”住持高高兴兴地说。
小亡的下巴掉了下来。“死的次数还挺多,嗯?”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
“还算行,还算行,当然,”住持说,“一旦你找着窍门,剩下的就只是练习了。”
“是吗?”
“我们得上路了。”住持说。小亡“啪”的一声合上嘴。
他说:“我一直想说的就是这个。”
“所以,方便的话,把我捎到山谷下头。”小个子僧侣心平气和地继续道。他风一般从小亡身边掠过,径直往院子里走。小亡盯着地板看了片刻,然后撒腿追了上去,其动作不仅有伤体面,而且极度缺乏专业精神。
“我说——”他张开嘴。
“另外那个有匹叫冰冰的马,我记得。”住持愉快地说,“你从他手里把活儿包下来了?”
“活儿?”小亡完全蒙了。
“或者无论什么,请原谅,”住持说,“我其实并不清楚这些事是怎么安排的,小伙子。”
“小亡。”小亡心不在焉地说,“而且我认为你该跟我回去,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这话显得立场坚定又威信十足。僧侣转过身来,和和气气地冲他笑笑。
“真希望我能。”他说,“或许以后吧。现在,能请你捎我到最近的村子去吗?我想这会儿我正在受孕呢。”
“受孕?可你刚刚才死!”
“没错,不过,你看,我有种那个,嗯,你可以称之为季票。”住持解释道。
理解之光照到小亡身上,不过速度非常缓慢。
“噢。”他说,“我读到过。投胎,对吧?”
“就是它。已经五十三次了,或者是五十四次。”
他们一起朝冰冰走去。马儿抬起脑袋,住持拍拍他的鼻子。冰冰认出他来,轻轻嘶了一声。小亡爬上马背,又帮住持坐到自己身后。
当冰冰开始上升时,小亡说:“这一定非常有趣。”若依闲聊的绝对标准,这句话一定是大大的负分,然而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话题。
“不,完全不是。”住持说,“你这么想是因为你相信我能记起我所有的前世,问题是我显然不能。至少在活着的时候不能。”
“这我倒没想到。”小亡承认。
“想想看,学上厕所五十几次。”
“不是什么值得珍藏的回忆,我猜。”
“没错。要是能从头再来,我是不会再投胎的。而且,你才刚活出点眉目来,神庙的伙计们就下来找那个老住持去世的时候受孕的孩子。什么叫缺乏想象力,哈。请在这儿停一下。”
小亡低头一看。
“我们在半空呢。”他有些疑惑。
“不会太久的。”住持从冰冰背上滑下来,在稀薄的空气里走了几步,然后扯着喉咙开始放声大喊。
这一幕似乎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住持又爬回马背上。
“你不知道这一刻我等了多久。”
在距离神庙几英里的地方有个地势稍低的山谷,山谷里的村民从事的基本上是服务业。从空中看那是堆七零八落的房子,面积都不大,但隔音效果非常好。
“随便哪儿都成。”住持说。
小亡让冰冰停在房屋显得最密集的地方,住持在雪地上方几英尺的地方站住脚。
小亡说:“希望你的下辈子能有所好转。”
住持耸耸肩。“希望总是有的。”他说,“反正我至少能休息上九个月。景色倒没什么,但最不济里头还算暖和。”
“那就再见了。”小亡道,“我赶时间。”
“后会有期。”住持转身走开,神色有些悲伤。
天还没亮,大地依旧笼罩在闪烁的中轴光之下。小亡叹了口气,拿出了第三个沙漏。
它的架子是白银做的,装饰着许多小王冠。几乎已经没剩下什么沙子了。
到此为止,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他都见识了,小亡相信这一夜已经不可能变得更糟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沙漏翻过来,瞅了眼上头的名字……
凯莉公主醒了过来。
她听到了什么,那是完全没有弄出一点动静的人所发出的声响。忘了豌豆和公主的故事吧——多少年以来,纯粹的自然选择已经决定了一件事,活得最久的皇族是那些能在一片黑暗中,凭着聪明的刺客没有弄出的动静发现刺客的家伙。因为在宫廷这个圈子里,总有人时刻准备着拿小刀切断继承人的喉咙。
她躺在**,脑袋转得飞快。她早就在枕头底下藏了把匕首,现在一只手开始贴着被单往上滑,眼睛睁开一条缝,四处窥探着不熟悉的阴影。她心里很清楚,只要露出半点没睡着的意思,她就永远别想醒过来了。
对面的大窗户透进些许光线,但屋里到处摆满盔甲、挂毯和各式各样的用具,加在一起足够掩护整整一支军队。
她发现匕首已经从床头掉了下去。算了,反正她大概也用不好那玩意儿。
呼喊卫兵,她认为,不是什么好主意。要是屋里有人,那么卫兵肯定已经被干掉了,或者至少是被一大笔钱砸昏了过去。
火炉边的地板上有个暖壶,能当武器用吗?
微弱的金属声响。
或许喊人的主意也不是那么糟……
窗户破了。有一秒钟,凯莉看见一幅大片的蓝、紫色火焰背景,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影匍匐在一匹马上。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马。
床边的确有人,匕首已经举起了一半。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是慢镜头重放,她如痴如醉地看着:握匕首的胳膊抬起来,马以冰川的速度冲过地板;现在匕首举到了她上方,开始下降,马抬起了前腿,骑手踩着马镫站起来,挥舞着一种什么武器,然后刀刃划破了慢腾腾的空气,发出好像手指擦过湿玻璃边缘的噪声——
光线消失了。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柔和的闷响,接着是金属“咔嗒”一声。
凯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时间不长;一个忧心忡忡的声音说:“如果你尖叫,我会后悔的。拜托,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能往声音里加进这么多不知所措的恳求之情,这人要么是真心诚意的,要么就是个超级演员,而超级演员是不需要吃刺杀这口饭的。于是她问:“你是谁?”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权利告诉你。”那声音说,“你还活着,对吧?”
她及时把一个尖刻的回答吞进肚子里,提问的语调让她有些不安。
“你看不出来吗?”
“这不大容易……”对方顿了顿。她拼命睁大眼睛穿透黑暗,想为声音加上一张脸。只听它补充道:“我或许给你造成了非常严重的伤害。”
“难道你刚刚不是救了我的命?”
“事实上,我不知道我救了什么。这附近有灯吗?”
“女仆有时候会在壁炉上留些火柴。”凯莉感到身边的存在离开了。先是迟疑的脚步声、两声“砰”,最后是一声“咣当”,不过“咣当”并不足以形容金属落地时整个房间里那种丰沛、刺耳的杂音,甚至在你以为已经结束之后的好几秒,又加上了几声叮叮咚咚的脆响。
“我在一副盔甲底下。我该往哪儿去?”声音听上去有些朦胧。
凯莉悄无声息地滑下床,摸索着走到火炉旁,借着快要熄灭的火光找到了一捆火柴,她划燃一根,激起一小片硫黄的烟雾,接着又点了支蜡烛,找到那堆散落的盔甲,从它的剑鞘里拔出剑来,然后差点把自己的舌头给吞了下去。
有谁刚在她耳边吹了口热气,湿乎乎的。
“那是冰冰。”地上的一堆说,“他只是想向你表达友好。我猜他想来点干草,如果你有的话。”
凯莉靠着王家的自制力回答道:“这儿是四楼。女士的卧房。我们没领上来的马有多少,你知道了一定会吃惊的。”
“哦,能不能请你拉我一把?”
她把剑放下,掀开一块胸甲,眼前出现了一张苍白、消瘦的面孔。
“首先,你最好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该干脆叫卫兵来了事。”她说,“单凭闯进我卧室这一件也足够把你折磨到死。”
她瞪住他。
最后他说:“那个——能不能放开我的手?谢谢——第一,卫兵很可能看不见我;第二,那样一来你就永远没法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了,而你看起来很想知道的样子;第三嘛……”
“第三什么?”
他张开嘴,又把它合起来。小亡本来想说:第三,你美极了,或者至少是很有魅力,或者反正比我认识的任何姑娘都更有魅力,尽管我得承认我的确不认识多少姑娘。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小亡天生的诚实已经永远地阻碍了他向诗人的方向发展;要是小亡把哪个姑娘比喻成夏日,接下来他准得详详细细地解释自己心里想的是夏天的哪一日,还有当时下没下雨之类。在当前的情况下,他没能找到嗓子,或许反而是件好事。
凯莉举起蜡烛,看了看窗户。
窗户好好的。石头窗框并没有碎,每一块彩色玻璃都完好无损,包括玻璃上代表斯托·拉特的纹章。
“别管第三了。”她说,“让我们回到第二来。”
一个钟头之后,黎明抵达城里。碟形世界的阳光从来只流动不奔跑,因为一遇上本世界的魔法场,光线的速度就会陡然下降,如一片金色的大海般涌过平坦的土地。有片刻工夫,岩石上的斯托·拉特像潮水中的沙堡似的遗世独立,直到白昼绕过它继续向前爬去。
小亡和凯莉并排坐在她的床边。沙漏就躺在他俩之间,上半格已经没了沙子。
屋外传来城堡醒来的声响。
“我还是不明白。”她说,“这意味着什么?我到底死了还是没有?”
“它意味着,”他回答道,“根据命运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你应该已经死了。我还没怎么研究过理论。”
“而你本来应该杀了我?”
“不!我是说,不,刺客应该杀掉你。我已经解释过了。”小亡说。
“你为什么要阻止他?”
小亡惊恐万状地看着她。
“你想死吗?”
“当然不想。但看上去大家想不想跟这压根儿没关系,不是吗?我只不过是尝试着讲点常识。”
小亡盯着自己的膝盖,然后站起身来。
他冷冷地说:“我想我该走了。”
他折起镰刀,把它装进马鞍背后的鞘里,又看了看窗户。
“你是从那儿进来的。”凯莉热心地说,“你瞧,刚才我不是想——”
“能打开吗?”
“不能。走廊上有个阳台,但人家会看见你的!”
小亡只作没听见。他推开房门,领着冰冰进了走廊。凯莉追了出来。一个女仆停下脚步,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微微皱了皱眉头。与此同时,她的大脑明智地选择了忽略一匹高头大马在地毯上行走的景象。
阳台底下是城堡内的一个院子。小亡瞄了眼栏杆,然后上了马。
“小心公爵。”他说,“是他在背后捣鬼。”
“我父亲一直警告我要提防他。”公主说,“我有专人帮我尝毒。”
“你还该弄个贴身保镖。”小亡说,“我得走了,还有不少重要的事情。别了。”他暗自希望这是自尊心受伤时的正确语调。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凯莉问,“我还有好多事想要——”
小亡傲慢地打断了她:“这或许不是个好主意,如果你仔细考虑过的话。”他一弹舌头,冰冰一跃而起,跳过了栏杆,跑进蓝色的天空里。
凯莉在他身后吼道:“我想说谢谢你!”
刚才的女仆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头,于是跟了上来。她问:“您还好吗,殿下?”
凯莉心不在焉地看着她:“什么?”
“我只是在想——是不是一切都好?”
凯莉的肩膀垮了下来。
“不。”她说,“一切都糟透了。我的卧室里有个死刺客。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而且——”她继续说,并抬起一只手,“我不想听你说‘死了,殿下?’或者‘刺客,殿下?’又或者尖叫什么的,我只想要你去处理处理,动作要快。我觉得我有些头疼,所以你点头就好。”
女仆点点头,慌慌张张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退开了。
小亡不大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冰冰滑进了维度之间的裂缝,天空就那么从冰蓝色变成了暗灰。他并没有降落在死神领地的黑土上,是黑土出现在了他脚下,就像是一艘航空母舰轻柔地移动到了喷气式飞机之下,帮飞行员省下了降落的所有麻烦。
冰冰小跑着回到马厩,在门前停下甩甩尾巴。小亡滑下马背,朝房子跑去。
他又停了下来,往回跑,填上草料,再重新往房子跑;再一次停下来,喃喃地跑回马厩,给冰冰擦擦汗,看了看桶里的水够不够,回头又往房子跑;然后再次折回来,从铁钩上取下毯子,帮冰冰扣上。冰冰庄重地用鼻子碰了碰他。
小亡从后门溜进去,一路到了图书室,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即使在夜里的这个时候,空气也跟热辣辣的干沙差不多。他搜索着凯莉公主的传记,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他终于还是找着了。传记放在一个高高的架子上,薄得让人郁闷,全靠了图书室的梯子,小亡才把它拿到手。那是个装着滑轮、摇摇欲坠的东西,和早期围城的机械有着极大的相似性。
小亡用颤抖的手指翻开了最后一页,然后发出一声哀鸣。
“公主在十五岁时遇刺,”上头写着,“随之而来的是斯托·拉特和斯托·赫里特的统一,以及稍后中央平原各城邦国家的崩溃和……”
他继续往下读,根本停不下来,偶尔发出一两声悲叹。
最后他把书放回架子上,稍一迟疑,又把它塞到了其他几部书背后。他从梯子上往下爬,却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感觉到它在向整个世界发出尖厉的控诉。
碟形世界上找不到什么远洋轮船,没有哪个船长喜欢冒险驶到看不见海岸线的地方。事实令人遗憾,当你看到远方的船好像越过了世界的边界时,它们并不是消失在了地平线背后,而是真的从世界边缘掉了下去。
几乎每代人里头都会出现几个热情洋溢的探险家,他们怀疑这个事实,于是驾船出海准备证明通常的观点是错误的。奇怪得很,从来都没有一个人回来宣布自己的研究结果。
由于这个原因,接下来的这个类比对小亡而言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他感到自己仿佛在搭乘泰坦尼克号时遭遇了船难,命悬一线之际,却又被路西塔尼亚号[9]救了上去。
他感到自己仿佛一时冲动扔了个雪球出去,结果眼睁睁地看到自己引发的雪崩吞噬了三个滑雪胜地。
他感到历史正在自己周围碎成一片一片。
他感到需要找人谈谈,而且要快。
这个“人”指的肯定是阿尔伯特或者尹莎贝尔,因为,经历了如此漫长的一夜,还要对那两粒蓝色的小光点解释一切,这样的前景实在无法想象。而尹莎贝尔,好吧,有那么几回,尹莎贝尔的确曾屈尊往他所在的方向瞟过几眼,但她的心思很明白,在小亡和一只翘掉的癞蛤蟆之间,唯一的区别只有颜色而已。至于阿尔伯特……
的确,老头子算不上什么完美的心腹知己,但绝对是最好的,因为场上只剩下了一名选手。
小亡从梯子上滑下来,穿过一排排书架往回走。睡上几个钟头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是奔跑的脚步声和关门的声响。他从最近的书柜旁探出头去,眼前只有一张凳子,上头放了两本书。他拾起一本,瞟了眼书名,又读了几页。书旁边还有张湿漉漉的蕾丝手巾。
小亡起晚了,他急急忙忙地跑去厨房,随时准备接受教训。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阿尔伯特站在石头水槽边,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平底锅,大概正在考虑是把油脂刮掉还是让它再待一年。小亡拖出把椅子,阿尔伯特转过身来。
“看来你挺忙的嘛。”他说,“半夜三更还在到处闲逛,我听说。我可以给你弄个鸡蛋,或者还有稀饭。”
“鸡蛋,谢谢。”对于阿尔伯特的稀饭,小亡从没鼓起过足够的勇气。它们似乎在锅子深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还拿调羹当饭吃。
“主人待会儿要见你。”阿尔伯特补充道,“但他说你不必着急。”
“哦。”小亡盯着桌子,“他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他说昨晚是他一千年以来头一回轻松轻松。”阿尔伯特道,“他哼着歌呢。我可不喜欢,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哦。”小亡吃起了早餐,“阿尔伯特,你在这儿待了很长时间吗?”
阿尔伯特的目光从镜片上边射过来。
“也许。”他说,“在这儿很难弄清楚外头的时间,孩子。我是老国王死了没多久过来的。”
“哪一个国王,阿尔伯特?”
“阿托若罗,我想他是叫这个名字。胖乎乎的小个子,说话叽叽喳喳的。不过我只见过他一次。”
“在哪儿?”
“安卡,当然是。”
“什么?”小亡道,“安卡-摩波没有国王,这谁都知道!”
“我说过,那是以前的事儿了。”阿尔伯特坐下来,从死神专用的茶壶里给自己倒了杯茶,昏花的眼睛里露出向往的神情。小亡满怀期待地等待下文。
“那时候还有国王,真正的国王,不像你现在摊上的这些。他们是君主。”阿尔伯特小心翼翼地往自己的茶碟里倒了些茶,呆呆地拿头巾来回扇着。“我是说,他们既贤明又公正,嗯,相当贤明。而且——”他赞许似的加上一句,“他们看你一眼就能下定决心砍下你的脑袋,根本不用想第二回。所有的王后都是高高的个子,脸色苍白,戴着从脑袋一直裹到肩膀的大帽子,叫什么巴拉克之类的——”
“巴拉克拉瓦头巾?”小亡问。
“啊,对,还有公主们,白昼有多长她们就有多美,非常高贵,能尿透一打床垫——”
“什么?”
阿尔伯特有些迟疑。“反正就是些诸如此类的。”他没有坚持,“还有舞会、赛马和私刑。伟大的日子。”他如痴如醉地对着自己的记忆微笑起来。
“一点不像你现在摊上的这些日子。”阿尔伯特从白日梦里钻出来,心绪显然不佳。
小亡问:“你还有其他的名字吗,阿尔伯特?”然而短暂的咒语已经失效,老头不肯上钩。
“哦,我知道了。”他厉声道,“搞到阿尔伯特的名字,然后你就去图书室里找找看,嗯?探头探脑,到处打听。我知道你,一天到晚躲在里头,看那些年轻女人的故事——”
一定是愧疚的使者在小亡眼睛深处吹响了沉闷的喇叭,因为阿尔伯特咯咯笑起来,还伸出根干瘪瘪的手指戳了戳他。
“你至少该哪儿拿的放回哪儿去,”阿尔伯特说,“而不是到处乱丢,等老阿尔伯特来收拾。再说了,这么干也不对,偷窥那些可怜的死人,多半会看瞎你的眼睛。”
“可我只——”小亡想起了衣袋里湿漉漉的蕾丝手帕,于是闭上了嘴巴。
他留下阿尔伯特一个人去喋喋不休、收拾餐具,自己悄悄溜进了图书室。苍白的阳光透过高处的窗户射进屋里,落在那些古老、耐心的书本上,温柔地侵蚀着它们的封面。无数细小的灰尘飘浮在一片金色中,时不时会有一道光落在其中一粒上,让它像微型超新星一般熠熠生辉。
小亡知道,只要努力竖起耳朵,他就能听到好像昆虫的声音,那是传记在书写自己。
换成过去,小亡或许会觉得很诡异。可现在——现在这让他安心。它说明宇宙目前运转良好。他的良心捕捉到这个念头,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插话的机会,于是愉快地提醒他,没错,宇宙或许的确运转得很好,但它显然没有对准正确的方向。
他穿过一片书架海,往昨晚那两本神秘的书走去,发现它们已经不见了。阿尔伯特一直在厨房,而小亡从没见死神本人进过图书室。那么,尹莎贝尔在找什么?
他瞄了眼矗立在头顶的书架,想到将要发生些什么,他的胃都凉了……
没别的法子。他必须找人谈谈。
与此同时,凯莉也发现生活有些艰难。
这是因为因果关系带有让人难以置信的惯性。小亡由于愤怒、绝望和初生的爱情发动了错误的一击,把因果关系推上了另一条轨道,但它自己还没察觉。这就好像踢了恐龙的尾巴一脚,得等上一会儿,另一头才会反应过来该嗷一声。
简而言之,宇宙知道凯莉已经死了,所以发现她还没停止走动、呼吸,不禁觉得有些吃惊。
这体现在很多小地方。早上的时候,廷臣会鬼鬼祟祟地向她投以古怪的眼神,而且记不起为什么一见她自己就莫名其妙地觉得不舒服。更让他们万分尴尬,也让她心头不爽的是,他们发现自己老想忽略她的存在,或是压低了嗓门讲话。
侍从长发现自己指示手下降半旗,却拼了老命也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接下来他又莫名其妙地订购了一千码[10]长的黑色旗布。这个事件引发了轻微的神经痛,人家只好小心翼翼地把他送回到自己**。
那种诡异而缥缈的感觉很快就在整座城堡蔓延开。马夫长让人把国葬时用的棺材架子取出来擦洗,然后又站在马厩的院子里,拿抹布揩眼泪,因为他记不得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仆人们轻手轻脚地走路。厨师有种难以抗拒的欲望,想要准备葬礼后标准的冷肉晚宴,为此他不得不作出艰苦卓绝的斗争。王室的狗齐声悲鸣,又闭上嘴巴,觉得自己好傻。通常负责为斯托·拉特王室葬礼拉车的两匹牡马变得难以驾驭,差点踢死一个马夫。
在斯托·赫里特自己的城堡里,公爵等待着信使。事实上对方的确已经出发,只是走到街中央却想不起自己该干什么,于是又停住了。
在这一切当中,凯莉就像个固体鬼魂一样飘来**去,而且越来越心烦意乱。
午餐的时候事情发展到了顶点。她冲进大厅,发现王座前竟没有摆上餐具。她大声而清晰地对仆役长讲话,这才得以纠正这个错误。可之后大家递菜盘子时又直接绕过了她,她根本没机会下手。随后,她恼火地看到侍从端上酒来,第一个倒给了内阁大臣。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这些事儿实在显得虚幻,但她的确伸出一只脚绊了一下倒酒的侍从。对方一个趔趄,小声嘟哝了些什么,然后低头盯住了石板。
她转向另一边,朝餐室主管的耳朵里大喊道:“你看得见我吗,伙计?我们吃冷猪肉和火腿干吗?”
对方正低声跟北塔小六边形房间的女官谈话,此时转过身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眼神里的惊讶渐渐被无法聚焦的迷惑取代:“怎么,是的……我可以……呃……”
“尊贵的殿下。”凯莉提示道。
他喃喃道:“可是……是的……殿下。”两人之间出现了一阵沉甸甸的沉默。
然后,仿佛重新上好了发条一般,他背转身去,继续跟女官聊起天来。
凯莉呆坐了半晌,又惊又怒,脸气得煞白,然后她把椅子一推,横冲直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几个仆人正偷空在房间外的走廊上分享一支卷烟,结果被一种隐形的东西撞得东倒西歪。
凯莉跑回自己屋里,用力拉了拉铃,值班的女仆就在走廊尽头的起居室待命,听到铃声应该赶紧过来。然而,过了好一阵子,门才被缓缓推开,一张脸探进来窥视着她。
这回她认出了那个表情,而且已经做好准备。她抓住女仆的肩膀,硬生生地把对方拽进屋里,“啪”的一声关上房门。惊慌失措的女人眼睛到处乱瞄,就是不看凯莉。凯莉后退一步,照着对方的脸颊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感觉到了吗?感觉到没有?”她尖声叫着。
“可是……你……”女仆呜咽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床边,她重重地坐了下来。
“看着我!我跟你说话的时候看着我!”凯莉怒吼着朝她逼近,“你能看见我,不是吗?告诉我你能看见我,不然我就让人杀了你!”
女仆看进凯莉惊骇的眼睛里。
“我能看见你。”她说,“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什么?”
“你不是已经……我听说……我原以为……”
“你以为什么?”凯莉厉声道。她已经不再大喊大叫了,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白热的鞭子。
女仆抽泣着瘫倒在**。凯莉站在旁边,一只脚在地上啪啪地敲着。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摇了摇女仆。
“城里有巫师吗?”她问,“看着我,看着我。城里有个巫师,对吧?你们这些姑娘老是偷偷躲起来巫师长巫师短的!他住哪儿?”
女人泪流满面的脸转向凯莉。所有的直觉都嚷嚷着公主并不存在,但她英勇地抵抗着。
“呃……巫师,是的……切维尔,在华尔街。”
凯莉的嘴唇压出一个稀薄的笑容。她不大清楚自己的外套放在什么地方,但冰冷的逻辑告诉她,比起说服女仆感觉自己的存在来,亲自去找那该死的衣服要容易得多。她等待着,同时仔细观察,女仆止住了抽泣,带着茫然的困惑看了看自己周围,然后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她已经忘记我了,凯莉心想。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它看上去不是挺结实吗?
一定是魔法。
她溜达进自己的更衣室,试探着打开几个柜子,终于找到一件带兜帽的黑色长袍。她披上衣服,闪进走廊,跑下了仆人用的楼梯。
自从长大以后她再也没走过这边。这是被单毛巾、**的地板和货梯的世界,空气略带着发霉的面包味儿。
凯莉穿过这片地方,活像个被束缚的幽灵。当然,她知道宫里有仆人的住处,就好像大家在心里的某个地方都意识到了下水道和排水沟的存在一样;而且她也准备承认,尽管仆人们的长相大同小异,但他们肯定都有各自的特色,好让跟他们最亲最近的人能够,从理论上讲,把他们区分开。不过她没有准备好迎接眼前的景象:掌酒侍从摩葛德隆,从来都像只张满帆的大帆船一样庄严地在宫廷里行驶,现在却悠闲地坐在食品间里,外套敞开,还抽着烟斗。
几个女仆咯咯笑着从她身边跑过,根本没瞅她第二眼。凯莉继续往前跑,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是她自己城堡的闯入者似的。
而那,她意识到,是因为它压根儿就不是她的城堡。她周围这个吵吵闹闹的世界,包括它冒着白烟的外衣和冷飕飕的储藏室,都是它自己的世界。它不属于她,很可能她倒属于它呢。
她跑到最大的厨房里,从桌上拿了只鸡腿。这地方排着无数的陶罐子,借着火光看过去,活像是为乌龟准备的兵工厂。凯莉罕见地感到有些做贼心虚。贼!在她自己的王国里!而且厨师的视线就那么穿过了她,眼神像煮过的火腿一样光滑。
凯莉跑过马厩,出了后门,途中的岗哨尽管个个目光敏锐,却都没能发现她。
到了街上就没那么诡异了,但她莫名地感到自己无足轻重。这很让人灰心丧气。在凯莉的整个人生经验中,世界一直都绕着她打转,现在却发现满大街的人都各干各的,甚至懒得瞅她一眼。行人撞上她又弹开去,只花片刻琢磨自己是不是撞上了什么东西;有几次她不得不从马车的轮子跟前跑开。
鸡腿没能有效地填补午餐留下的空缺,她从一个小摊上顺了几个苹果,暗自提醒自己让侍从长去搞清楚苹果什么价,回头给摊主送些钱来。
就这样,头发蓬乱、衣裳邋遢,还略微散发着马粪味儿的凯莉公主终于来到了切维尔的门前。门环给她带来些麻烦。根据她的经验,门是会为她打开的;这种事情应该有专人负责才对。
由于心情过于烦躁,她甚至没注意到门环在冲她挤眼睛。
她又试了一次,觉得远处仿佛传来东西落地的声响。过了些时候,门开了几英寸,她瞄到张圆嘟嘟的红脸蛋,上头还盖着卷发。她的右脚显示出十足的机智,自动跑去抵在门缝里,这让她吃惊不小。
“我要求会见巫师。”她宣布,“请立刻领我进去。”
“他现在挺忙的。”那张脸说,“你是想要一剂爱情药水吗?”
“一剂什么?”
“我——我们在搞降价促销,切维尔的**药膏之盾。”那张脸用一种令人吃惊的方式使了个眼色,“提供你狂野的燕麦,同时保证作物歉收,懂我意思吧?”
凯莉昂起脑袋。“不。”她十足冷静地撒起谎来,“我不懂。”
“公羊药膏?少女的稻草?持久药水?莨菪眼药水?”
“我要求——”
“抱歉,我们打烊了。”那张脸把门关上。凯莉抽回脚来,时机刚刚好。
她嘟囔了几个能让宫廷教师惊诧莫名的字眼,接着乒乒乓乓地砸起木头门来。
敲打的节奏突然慢了下来,她意识到一件事。
他看见她了!他还听到了她说话!
她以加倍的热情对大门发动了新的攻势,使出肺里所有的力气嚷嚷起来。
她耳朵边有个声音说:“涮了吧。他可固执着呢。”
凯莉慢吞吞地四下瞅瞅,眼睛对上了门环莽撞的目光。它冲她晃晃自己的铜眉毛,嘴里含着铁环,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的。
“我是凯莉公主,斯托·拉特的王位继承人。”她用骄傲掩饰自己的恐惧,“我不跟门上的零件讲话。”
“啊,可我不过是个门环,我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怪兽高高兴兴地说,“而且我可以告竖你,主人今天心情很召,不想被人打扰。不过你可以试试那个有魔力的纸眼。”它补充道,“虫一个漂亮女人锥里说出来,八次里头九次都能皱效。”
“有魔力的字眼?什么有魔力的字眼?”
门环毫不掩饰地讥笑道:“人家就啥也没教过你吗,小姐?”
凯莉挺直了身子,不过并没有产生多大效果。她觉得今天自己的心情也糟透了。她父亲曾亲手在战场上处死过一百个敌人,她也该能搞定一个门环才对。
“我受过良好的教育。”她冷冰冰地告诉对方,“由这片土地上几位最优秀的学者提供指导。”
门环并没有露出万分景仰的样子。
“要是他们没教过你那个有魔力的纸眼,”它平静地说,“他们又可能有多优秀呢?”
凯莉伸手抓住这个沉甸甸的门环,使劲把它往房门上撞。门环对她猛抛媚眼儿。
“跟窝来硬的,”它大着舌头道,“窝喜欢!”
“你真恶心!”
“没绰。噢噢噢,感觉好极了,债来一回……”
门开了一条缝,阴影中凯莉瞄到一丝卷发。
“小姐,我说过我们打烊——”
凯莉崩溃了。
“请帮帮我。”她说,“拜托!”
“瞧见啦?”门环得意洋洋地说,“每个人都能想起那个有魔力的纸眼,迟找的事儿!”
凯莉曾经访问过安卡-摩波,见过几个幽冥大学——那是碟形世界的首席魔法学府——的高级祭司。他们中有的个子很高,大多数都挺胖,而且几乎个个都打扮得十分光鲜,或者至少自以为打扮得很光鲜。
事实上,在巫师的圈子里也有各种潮流,跟那些比较平凡的手艺人没什么不同,而时下这种老参议员的作派不过是暂时性的。前几代人曾经追求过完全不同的东西,比如苍白有趣的脸色,或者邋邋遢遢的德鲁伊风格,又或者神秘阴郁的气质。而在凯莉的心目中,巫师大致跟镶着皮毛的小山差不多,说话时还带点儿哮喘。烈焰·切维尔与这幅图画实在有些差距。
他太年轻了。好吧,这怪不得他;从理论上讲,即使巫师也得从年轻的时候慢慢老下去。另外他也没留胡子,镶在脏兮兮的袍子上的只有磨烂的衣角而已。
“要喝杯什么吗?”屋子里穿过的衣服、用过的盘子扔得到处都是。切维尔一边说话一边偷偷把一件衣服踢到了桌子底下。
凯莉四下瞅瞅,想找个没被占据的地方坐下,同时摇了摇头。切维尔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赶紧补充道:“是乱了些,恐怕。”他用胳膊肘把吃剩的大蒜香肠击落在地,“平时有努谨特夫人帮我打理,一个星期两次,可她姐姐出了些毛病,所以她得过去一阵子。真的不喝吗?一点不麻烦。昨天我还看见一个空杯子来着。”
“我遇到了麻烦,切维尔先生。”凯莉说。
“稍等片刻。”壁炉上钉着个吊钩,切维尔从吊钩上拿下顶尖角巫师帽。这帽子过去也应该有过风光的日子,尽管很可能并不比如今威风多少。切维尔戴上帽子:“好了,说吧。”
“这帽子很重要?”
“噢,至关重要,不戴上恰当的帽子你别想干好巫师的活儿。这档子事我们巫师最清楚。”
“那好吧。我说,你看得见我吗?”
他凝视了片刻:“是的,没错,我能肯定地说我看得见你。”
“也能听见?你能听见我说话,对吧?”
“清清楚楚。是的,每个音节都很响亮,没有问题。”
“那么,要是我告诉你整个城里只有你能,你会吃惊吗?”
“只有我?”
凯莉哼了一声:“还有你的门环。”
切维尔拉出把椅子坐下。他在椅子上扭了扭,脸上闪过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站起来,伸手从屁股底下掏出块扁扁的红红的东西,看起来仿佛曾经是半块比萨[11]。他哀怨地望着它。
“我找了它整整一上午,你能相信吗?”他说,“这可是块总汇比萨,还加了双份胡椒呢。”他好不伤心地在压扁的面团上咬了一小口,然后突然想起了凯莉的存在。
“老天,真是对不起。”他说,“我的礼貌都哪儿去了?你会怎么看我啊?来,吃块凤尾鱼吧。请。”
“你到底听没听我说?”凯莉厉声质问道。
“你觉得自己是个隐形人?在心里,我是说?”切维尔含含糊糊地问。
“当然不是,我只觉得愤怒,所以我要你给我占一卦。”
“这个嘛,我拿不准,听起来像是医学上的什么问题——”
“我可以付钱。”
“这是违法的,你知道。”切维尔可怜巴巴地说,“先王特别下令严禁在斯托·拉特占卜。他不怎么喜欢巫师。”
“我可以付很多钱。”
“努谨特夫人跟我说过,说现在这个姑娘很可能比她爸爸还糟。傲慢得很,她说。我们这些从事微妙艺术的人,在她那种人眼里是落不着好的,我恐怕。”
凯莉微微一笑。有的朝臣见过这笑容,假使他们在这儿,一准会赶紧把切维尔拽开,弄到个安全的地方,比方说另一块大陆上。可巫师只呆呆坐在原地,奋力想把袍子上的蘑菇渣挑出来。
“我听说她的脾气坏得很。”凯莉道,“就算你什么也没干,她没准儿也一样会把你赶出城去,很可能。”
“噢,天啊。”切维尔说,“你真这么想?”
“你看,”凯莉说,“你不用帮我预测未来,只看看现在就成。就算她也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要是你愿意,我还可以替你跟她说说情。”凯莉表现出十足的宽宏大量。
切维尔大喜过望:“噢,你认识她?”
“是的。只不过,有时候,我觉得跟她也不是太熟。”
切维尔叹口气。他在桌面上的废墟里翻了老半天,掀开一大堆功勋卓著的盘子和几顿饭的木乃伊,终于挖掘出一个胀鼓鼓的皮革钱包,上头还沾着片奶酪。
“好吧,”他似乎仍然心存疑虑,“我有塔罗牌,古人智慧的结晶什么的。或者中轴地之京族序列,赶时髦的人现在都用这个。我不玩茶叶占卜。”
“给我试试那个京族什么的。”
“那就把这些蓍草根往上扔。”
她扔了。他们看着蓍草形成的图案。
“唉。”过了一会儿,切维尔说,“嗯,壁炉里一根,可可杯里一根,街上一根,讨厌的窗户,桌上一根,还有一根,不,两根在碗柜后头。剩下的嘛,我猜努谨特夫人会找出来的。”
“你又没说用多大力气。要我再来一次吗?”
“不不不,我想不用了。”切维尔抽出垫在桌腿底下的黄色大书,“这个图案似乎很有意义。是的,这儿,八元灵符8887:违规,不知悔改的傻瓜。然后参照这里……等等……等等,没错,找到了。”
“怎么说?”
“胭脂虫的皇帝没有直起身子,明智地选择了在下午茶时间出发;晚上,杏花中的软体动物一片沉寂。”
“请接着说?”凯莉满怀着敬意,“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没多大意思,除非你是只软体动物。”切维尔说,“我猜在翻译的时候可能译丢了些什么东西。”
“你确定你知道该怎么弄吗?”
切维尔急忙说:“咱们试试塔罗牌吧,”他把牌摆开,“拿一张,随便拿。”
“是死神。”凯莉说。
切维尔很快作出解释:“啊,嗯。当然了,抽着死神并不是在所有情况下都意味着死亡。”
“在哪些情况下不意味着死亡?是不是对方过于激动而你又太尴尬,不好意思说真话的那些,嗯?”
“这样吧,再抽一张。”
“也是死神。”
“你把刚才那张放回去了?”
“没有。要我再抽一张吗?”
“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呃,真是巧了!”
“死神第三号?”
“没错。这副牌是专门用来整人的?”凯莉竭力显得沉着镇定,但就连她自己也能察觉出声音里那一点点歇斯底里的苗头。
切维尔朝她皱着眉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牌全都收起来,洗了几次,在桌面上一张张地翻开。里头只有一张死神。
“哦,天啊。”他说,“我想这回问题比较严重了。我能看看你的手相吗?”
他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半晌。还跑去拉开碗柜的抽屉,翻出个宝石匠用的眼镜,拿自己的袖子擦掉上头的稀饭,又在她的手上花了好几分钟,任何细节都没放过。最后他往椅背上一靠,取下眼镜,瞪住了凯莉。
“你已经死了。”他说。
凯莉等待着。她想不出恰当的回答。“我没死”缺了点性格,而“严重吗?”又显得太过轻佻了些。
“我跟你说过吗?我觉得问题严重了?”切维尔问。
“我想你已经说过了。”凯莉小心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完全平稳,没有问题。
“我说对了。”
“哦。”
“可能是致命的。”
“难道说,”凯莉道,“比变成死人还致命?”
“不是对你而言,我指的。”
“哦。”
“有些非常基本的东西似乎出了问题,你看。从每种意义上讲你都已经死了,只除了,呃,实际上。我是说,塔罗牌认为你死了,你的生命线认为你死了,每样东西、每个人都认为你死了。”
“我不这样认为。”可惜她的声音缺了些说服力。
“恐怕这事儿你说了不算。”
“可大家都能看见我,还能听到我说话!”
“恐怕人并不怎么注意那种东西,重要的是他们的心怎么说。进了幽冥大学,人家最先教你的就是这个。”
“你是说,他们看不见我是因为他们的心要他们别看见?”
“恐怕是的。这就叫预定,或者诸如此类的。”切维尔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是巫师,这档子事我们巫师最清楚。”
“事实上,这还不是你进去之后最早学到的东西。”他又补充道,“我是说,之前你要先搞清楚厕所在哪儿什么的。不过等那些都弄明白了之后,就是它了。”
“可是,可是你能看见我。”
“啊,当然。巫师受过特别的训练,能看见存在的东西而又不看见不存在的东西。你得专门做些练习——”
凯莉在桌上弹着手指,却发现这个动作实施起来有些困难。她带着茫然的恐惧低头往下一看。
切维尔赶忙过去拿衣袖抹了抹桌子。
“抱歉。”他嘟囔道,“昨天的晚餐,蜜糖三明治。”
“我该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嗯,你当然可以做个非常成功的夜贼……对不起,这话太没品位了。”
“我也有同感。”
切维尔笨拙地拍了拍她的手,而凯莉专心致志地思考着,竟没有意识到对方正堂而皇之地冒犯皇家尊严。
“你看,一切早就预定好了,历史已经给算出来了,从头到尾。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子跟这没有关系,历史会直愣愣地从它们顶上滚过去。你没法改变任何东西,因为改变早就是历史的一部分。你死了,这是你的宿命,只能接受。”
他抱歉地笑笑。“如果能客观地看待这个问题,你会发现自己其实比大多数死人要走运多了。”他说,“你能活着享受它呢。”
“我不要接受什么宿命。为什么我要接受?又不是我的错!”
“你没听懂。历史已经过去了,你没法再跟它发生什么关系。你不明白吗?那里头没你的位置。最好还是让事情自己发展吧。”他又拍了拍她的手,她看了他一眼,他把手缩了回去。
“那我该怎么办?”她问,“不吃饭吗?因为饭的命运不是被我吃?跑到哪个地窖去过活?”
“好像有点过于装腔作势了,嗯?”切维尔表示同意,“这就是命运,恐怕。如果世界感觉不到你,你就不存在。我是巫师,这档子事我们巫师——”
“别说了。”
凯莉站起身来。
五代人以前,凯莉的祖先还在到处游牧。一天,她的一个祖先领着自己手下的匪类来到了距离斯托·拉特几英里远的地方。此人注视着沉睡的城市,脸上露出特别坚毅的表情,好像在说:就是这儿了。尽管你生在马鞍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得死在那见鬼的东西上。
奇怪的是,他的不少特别之处都出现在了眼前这一位[12]身上,这大概就是遗传的把戏了。也正是它们造就了她那种相当不同寻常的魅力,而它们还从没像现在这么明显过。就连切维尔都感动不已。论起决心来,你能在她的下巴上敲碎石头。
她的祖先在发动攻击前曾对自己那群疲惫不堪、汗流浃背的追随者说过一番话[13],她现在的口气跟他毫无二致,她说:
“不,不,我不接受,我才不要缩成什么鬼魂。你要帮助我,巫师。”
切维尔的潜意识认出了这个声音。它的谐波能让地板里的蛀虫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立正站直了。它不是在阐述一种观点,它是在说:事情将会如此。
“我吗,小姐?”他战战兢兢地问,“我看不出我能干些什——”
他从椅子上被拽下来,拉到了大街上,袍子在身上翻滚。凯莉迈着坚定不移的步子朝王宫走去,巫师像只不听话的小狗一样被拖着前进。当自家的娃带着乌黑的眼圈回家时,母亲们就是这么朝学校冲锋的。你没法阻止,这就好比时间的进程。
“你想怎么样?”切维尔有些结巴,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完全无法抵抗,无论他想抵抗的是什么。
“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巫师。”
“哦,太好了。”他虚弱地答道。
“你刚刚被任命为王家提醒官。”
“哦,是个什么职务,具体地说?”
“你要提醒所有人我还活着。这很简单,一天三顿管饱,还有人给你洗衣服。拿出点精神来,伙计。”
“王家的?”
“你是巫师,我想你多少总该懂些事情。”公主说。
是吗?死神说。
(这是个电影里常用的把戏,不适合印刷。死神的话不是冲公主说的。事实上他正在自己的书房里跟小亡讲话。但它还是挺有效的,不是吗?搞电影的大概会叫它渐隐,或者横切/移位,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在一个把场务助理叫Best Boy[14]的行当,无论搞出什么名字来都不足为奇。)
到底是什么事?他在桌上固定了一把小老虎钳,眼下正往不听话的钩子上缠黑色的丝绸。
小亡犹豫了。主要是出于害怕和尴尬,也因为眼前有个戴着兜帽的死神正安闲自在地制作假饵,这幅画面足以让任何人顿上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