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薄暮不断加深,他们来到马厩,小亡望着老头给死神的马装上鞍子。
“它叫冰冰,”阿尔伯特给马拴紧了肚带,“所以说呢,这年头名字什么的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冰冰想要吃掉他的围巾,态度挺亲热。
小亡记起了奶奶年鉴里的木版画,在播种日期和月象盈亏之间,画着“伟大的索命者死神来到所有人身边”。在学认字的时候,他盯着那画看过好几百遍。恶鬼骑的喷火大马名字竟然叫作冰冰,真要给大家知道了,图片的效果保准得大打折扣。
“我总以为他该叫它毒牙、马刀或者檀木什么的。”阿尔伯特继续道,“可主人就是要别出心裁。很期待吧,嗯?”
“我想是的。”小亡不大确定,“我从没见过死神干活儿的样子。”
“看过的没几个,”阿尔伯特道,“至少别想看到第二回。”
小亡深深地吸了口气。
“说到他那个女儿——”
啊,晚上好,阿尔伯特、孩子。
小亡条件反射似的纠正道:“小亡。”
死神大步走进马厩,稍稍弯下腰免得碰上天花板。阿尔伯特点点头,没有任何逢迎的意味,仅仅是出于形式。人家偶尔带他进城的时候,小亡也见过一两个仆人,阿尔伯特跟他们半点不像。看他那模样,就好像房子其实属于他,主人不过是过客,是一种需要容忍的不便,跟脱落的油漆和厕所里的蜘蛛差不多。而死神对此也毫无意见,仿佛好久之前他跟阿尔伯特就把该讲的都讲明白了,现在嘛,双方都心满意足,努力把彼此带来的不便之处降到最低,好各干各的。在小亡看来,这就好比在一场特别吓人的雷暴之后外出散步——一切都很清新,没什么特别讨厌的东西,但仍能感觉到刚刚释放的巨大能量。
他得查出阿尔伯特的身份。这一项工作自动粘在了任务列表的尾巴上。
拿着这个。死神把镰刀塞进他手里,自己翻身上了马背。镰刀看起来挺普通,只除了刀刃的部分:它薄得要命,根本就是透明的,仿佛空气中一道苍白的蓝色微光,既能切开火焰,也能斩断声音。他小心翼翼地把刀拿稳。
好了,孩子,上来。死神说,阿尔伯特,不用等我们。
马小跑着出了院子,一路跑上了天。
应该有电闪雷鸣和跳跃的星星;空气该被扭曲变成急速的火花,就好像在普通的、日常的跨维度超级跃迁时那样。但这是死神,是四处移动的艺术大师,完全不必故弄玄虚,他能轻而易举地在各个维度间穿行,就好像穿过一扇没上锁的门,不费吹灰之力。就这样,他们轻轻松松地跃过了雾气萦绕的峡谷和翻滚蒸腾的云山,直到云层在眼前分开,碟形世界就躺在他们脚下,懒懒地晒着太阳。
那是因为时间是可以调整的。当小亡指出这个问题时,死神回答道,没什么要紧。
“我一直以为时间挺重要的。”
人觉得它重要只是因为他们发明了它。死神阴沉沉地说。在小亡看来这话实在老套,不过他决定不去争辩。
“我们现在干什么?”
克拉奇的诸侯国之间有场很有潜力的战争。死神说,好几个地方暴发了瘟疫。还有一项挺重要的行刺计划,要是你更喜欢刺杀的话。
“什么?刺杀?”
嗯哼,一个国王。
“噢,那些国王啊。”小亡轻蔑地说。他了解国王。有一团行游艺人,或者至少是漫步的艺人,每年都来绵羊岭一回,他们演的戏全是关于国王的。国王总是你杀我、我杀你,或者被别人杀。情节通常相当复杂,涉及身份误会、毒药、战役、长久走失的儿子、鬼魂、女巫,在大多数情况下还有许许多多的匕首。很明显,当国王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然而还是有一半的人类对它趋之若鹜,实在是让人感到惊讶。小亡对宫廷生活的概念比较模糊,但据他想象,应该是没人能睡饱觉才对。
“我倒挺想看看真正的国王是什么样的。”他说,“他们随时随地都戴着王冠,我奶奶说,就连上厕所的时候都不例外。”
死神仔细地思索了半晌。
从技术上讲,我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他承认,不过,根据我个人的经验,通常事情并非如此。
冰冰转了个弯,宽广的斯托·拉特平原出现在他们脚下,开始以光速后退。这是个富饶的地方,满是淤泥和一块块起伏的甘蓝菜地。平原上小巧的王国鳞次栉比,边界线就像扭动的蛇身。小型的正式战争、联姻、各种复杂的联盟,再加上偶尔一点点粗心大意的绘图工作,使得这片土地上的政治版图一直在改变。
“这个国王,”当森林迎面扑来时,小亡问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从不关心这类问题。死神说,他并不比别的哪个国王更坏,我猜。
“他判过人死刑吗?”他想起自己是在跟谁讲话,于是补充道,“请恕我冒昧,当然。”
有时候。当了国王,有些事情你就不得不干。
一座城市溜到他们脚下,在中心能看见建在巨大岩石上的城堡。岩石在一片平原中异军突起,活像地质结构上的粉刺。死神告诉他,那是来自远方锤顶山的大石头,是在冰河退却时留下的。在遥远的过去,冰巨人向众神宣战,乘着他们的冰河到处肆虐,想要冻住整个世界。不过他们最终还是放弃了,驾着闪闪发光的巨大牲口回了自己的藏身之处,那是在中轴附近嶙峋的高山中。平原上的居民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撤退,而在斯托·拉特,也就是石头周围的这座城市,年轻人一般认为原因其实很简单——这地方实在能无聊死人。
冰冰踏着空气一路下降,瞄准城堡最高的塔楼,落在石板上。死神下了马,让小亡把马粮袋拿出来。
他们不慌不忙地往楼梯走去:“人家就不会发现这儿多了匹马吗?”
死神摇摇头。
你会相信塔顶上居然会有一匹马吗?
“不会。这些楼梯,别想把马弄上来。”
嗯,所以……?
“哦,我明白了。大家不愿意看见那些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说得好。
现在他们走上了一条悬着好多挂毯的宽阔走廊。死神把手伸进袍子里,拿出一个沙漏凑到眼睛底下,在昏暗的光线下凝视着它。
这是一个造型特别精致、玻璃被切割成复杂的多面体,木头和黄铜的支架也格外华丽。上头深深地刻着一行字:混账国王奥勒弗。
里头的砂粒闪着古怪的光芒,而且已经没剩多少了。
死神自娱自乐地哼着小调,也不知道沙漏是从哪个神神秘秘的旮旯里掏出来的,反正现在它又给塞了回去。
他们转过一个弯,立刻撞上了如一堵墙般厚厚的噪声。整个大厅里全是人,烟雾和叽叽喳喳一路攀升,直升到天花板上各种旗帜投下的阴影里。高处的一个戏台上,三位游吟诗人努力想让大家听到自己的声音,然而完全是白费力气。
死神的出现没激起什么波澜。门旁的一个男仆扭过头来,张开嘴巴,然后心不在焉地皱皱眉头,想别的事儿去了。几个朝臣朝他们这边瞅了瞅,眼睛立刻失去焦距,因为常识感在一瞬间制服了其他五感。
还有几分钟。死神从一个侍者的托盘上拿过一杯酒,来跟大家一起乐乐。
“他们也看不见我!”小亡道,“可我是真的!”
真实并非总是表面上的样子。死神道,再说了,如果他们不愿意看见我,他们当然也不想看见你。这些都是贵族,孩子,他们可是视而不见的高手。酒里头为什么会有根棍子,上头还插着樱桃?
“小亡。”小亡机械地纠正道。
它对味道没有一点用处。好好的一杯酒,为什么有人要放根插着樱桃的棍子进去?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个老伯爵撞上了小亡的胳膊肘,这人东张西望了好半天,就是不朝他看,然后耸耸肩走开了。
就说这些东西吧,喏。死神指了指一盘三明治,我是说,蘑菇,很好;鸡肉,很好;奶油,很好。我对任何一样都没意见,可是干吗把它们全搅成一团,夹在小面包片里?真是发疯。
“呃?”
瞧瞧,这就是凡人。死神继续道,他们在这世界上活不了多少年,可宝贵的时间都花在了什么地方?把事情搞得复杂无比,让自己吃尽苦头。不可思议。来根腌黄瓜。
“国王在哪儿?”小亡伸长了脖子,想越过整个宫廷的头顶往里瞅。
长金色胡子的家伙。死神在一个仆人的肩上弹了弹,对方转过身来,大惑不解地看看周围,死神趁机从他的托盘里转移出第二杯酒,动作极其老练。
小亡四下张望,终于在人群中心发现了目标。国王正站在一小圈人中间,身子稍稍前倾,听一个相当矮小的廷臣讲话。他个子挺高,身材壮实,长着张迟钝、耐心的脸,看到这么一张面孔,你买下他手里的老马时肯定不会担心上当受骗。
“他看上去不像坏国王。”小亡说,“怎么会有人想杀他?”
看见他旁边的男人没?长小胡子,笑起来像蜥蜴的那个?死神拿手里的镰刀指了指。
“怎么?”
他的表兄弟,斯托-赫里特公爵。实在不怎么讨人喜欢。死神说,用起毒药来得心应手。去年还是第五顺位继承人,现在已经排到了第二位。可以说是——往上爬的好手。他在袍子里掏了半天,拿出另一个沙漏,尖铁架子,黑色的砂粒。死神试验性地摇了摇。而且还得再活上三十——三十五年。他叹了口气。
“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到处杀人?”小亡大摇其头,“根本没有正义。”
死神又叹了一声。不。他把酒杯递给一个侍应,对方惊讶地发现自己手里凭空多了个空杯子。只有我。
他拔出剑来往前走去。跟作为工作标配的镰刀一样,它也有影子一样薄的冰蓝色刀刃。
小亡低声道:“我还以为你用镰刀呢。”
国王都要用剑。死神说,这是皇家的——怎么说来着,特权。
死神再次把骨感的手指伸到袍子底下,拿出奥勒弗国王的沙漏。在沙漏上半格的流沙池里,最后几粒沙子挤作了一团。
仔细瞧好了,死神说,过后我或许会提几个问题。
“等等,”小亡可怜巴巴地说,“这不公平。你就不能阻止吗?”
公平?谁说什么公平了?
“呃,要是另外那个人真有那么——”
听着,死神说,这里头没公平什么事儿,你不能偏袒谁。老天。时候到了就到了,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孩子。
“小亡。”小亡一面呻吟一面盯着人群。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她。大厅里的人来来往往,此时刚好露出一条缝隙,让小亡看到一个消瘦的红发姑娘,她坐在国王身后,被一群年纪大些的女人包围在中间。她其实算不上有多么美丽动人——不但在雀斑上收获过于丰盛,而且,说实话,身材也倾向于皮包骨头。可这一眼却在他后脑里激起股强电流,一路通到胃里,还发出了恶毒的大笑。
时间到了。死神用尖尖的胳膊肘捅了捅小亡,跟我来。
死神朝国王走过去,剑在手里掂了掂。小亡眨眨眼,赶紧跟了上去。那姑娘的眼睛跟他对视了一秒钟,然后立刻转开——接着又转了回来,连脑袋也被拽得一扭,她的嘴开始形成一个惊恐的“噢”。
小亡的决心瞬间烟消云散。他朝国王跑去。
“当心!”他喊道,“你有危险!”
世界变得浓密而黏稠,里头填满蓝色和紫色的阴影,仿佛中暑时的幻梦;声音渐渐远去,直到宫廷的喧嚣像别人耳机里的音乐一样,显得遥远而模糊。小亡看见死神友善地站在国王身边,目光射向——
游吟诗人的戏台。
小亡看见了弓箭手,看见了弓,看见了划破空气的箭矢,其速度有如一只病恹恹的蜗牛。可尽管它如此之慢,他却跑不过它。他的腿仿佛灌了铅,得花上好几个钟头才能控制住,最后他终于成功地让两只脚同时接触到地板,拼命蹬地,制造出堪比大陆漂移的加速度。
当他在空中缓缓扭动时,死神和和气气地说:没用的,你知道。你自然想要试试,不过没用的。
仿佛在梦里一般,小亡飘过了一个静悄悄的世界……
箭射中了目标。死神双手握住剑柄一挥,刀刃轻轻划过国王的脖子,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小亡仍然在微光中轻柔地旋转,在他看来,那一剑仿佛鬼影般一闪而过。
那不可能是国王,因为他显然仍旧站在原地,正带着极端惊讶的神情直视着死神。他脚边影影绰绰有个什么东西,远处的人也都有了反应,开始嚷嚷、尖叫。
活儿干得干净利落。死神说,王室成员总是有些麻烦,倾向于死不放手。一般的农民,我说,巴不得早点儿完事呢。
“你他妈到底是谁?”国王问,“你在这儿干吗?呃?卫兵!我要求——”从眼睛持续传来的信息终于敲进了他脑子里。小亡很受感动,奥勒弗国王把王位攥在手心里这么多年,即便现在死了,也知道该如何举止得体。“哦,”他说,“明白了。没想到这么快就看到你。”
陛下,死神鞠了一躬,很少有人想得到。
国王看了看周围,影子的世界昏暗、静谧,而外头则显得激动非常。
“那下头是我,不是吗?”
恐怕是的,陛下。
“活儿干得挺利索。十字弓,嗯?”
是的。现在,陛下,请你——
“谁干的?”国王问。死神有一瞬间的迟疑。
安卡-摩波来的职业刺客。
“呃,聪明。真要恭喜斯托·赫里特。我还一天到晚地吃解毒剂呢,什么也解不了冷冰冰的钢铁,呃?呃?”
的确如此,陛下。
“绳梯和吊桥边的快马,老把戏了,呃?”
看来是这样,陛下。死神轻轻拉起影子国王的胳膊,不过,假如这也算是一点安慰的话,那匹马真得跑快些才是。
“呃?”
死神露出了自己的招牌笑容,并让自己的嘴比平日咧得更开些。
明天我在安卡跟它的骑手有个约会。死神说,你看,他接受了公爵为他打包的午餐。
奥勒弗是个杰出的国王,拥有完全胜任自己职位的品质,也就是说,他在理解力方面并不十分迅速。国王陛下琢磨半晌,发出一声短促的大笑,然后第一次注意到了小亡的存在。
“这是谁?”他问,“也死了?”
我的学徒。死神说,在长岁数之前先得让他好好长点记性,小无赖。
“小亡。”小亡机械地纠正道。死神和国王交谈的声音回**在他身边,但他没法把眼睛从周围的事情上移开。他觉得自己很真实,死神看上去也结结实实的。至于国王,对于一个死人而言,他看上去健康得让人吃惊。可世界的其他部分仿佛滑动的阴影。有人在跌倒的身体旁弯下腰来,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小亡,这些人似乎并不比雾气更实在。
那姑娘抽泣着跪下。
“那是我女儿,”国王说,“我该觉得伤心,却没有,为什么?”
情绪都给留下了。完全是腺体的作用。
“啊。应该是吧,我猜。她看不见我们,嗯?”
看不见。
“我猜是没有可能让我再……?”
绝不可能。
“你瞧,她就要成为女王了,如果我能让她——”
抱歉。
那姑娘抬起头,眼睛的视线穿过了小亡。小亡眼看着公爵走到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安慰她。一个假笑在那人嘴角逡巡。有种动物常在沙丘上等待粗心大意的游泳者,它们脸上的笑容跟公爵一模一样。
我没法让你听到我的声音,小亡说,但别相信他!
她凝视着小亡,揉了揉眼睛。小亡伸出手去,眼看着自己的手直接穿透了对方。
来吧,孩子。别在那儿无所事事了。
小亡感觉到死神收紧了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不过倒没有什么不友好的意味。他不情不愿地转过身,跟在死神和国王身后往外走。
死神和国王穿墙走出大厅,小亡也已经走过去一半,这时却突然意识到穿墙而过是不可能的。
这自杀性的逻辑差点要了他的小命。他感到冰冷的石头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朵里说——
你应该这么看。这堵墙不可能在那儿,否则你也不会穿过它了。不是吗,孩子?
“小亡。”小亡说。
什么?
“我的名字叫小亡,或者亡沙漏。”小亡气哼哼地往前冲,将冰冷的感觉留在了身后。
并不是太难嘛,嗯?
小亡左右打量了一番走廊,还试验性地拍了拍墙壁。他刚才肯定穿过来了,但现在它摸起来真的挺结实,里头还有一块块小云母对他闪啊闪的。
“怎么回事?”他问,“我是怎么办到的?是魔法吗?”
你要是问它不是什么,那答案正是魔法,孩子。等你能靠自己这么干的时候,我就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教你了。
国王似乎已经开始弥散:“我得承认,这令人印象深刻。顺便提一下,我好像正在消失。”
是形态发生场在逐渐减弱。死神说。
国王的声音不比耳语更大:“就是这样吗?”
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回。尽量享受它。
“怎么享受?”声音已经变成了空中的一点形象。
做你自己就好。
就在这时,国王坍塌了。形态发生场坍塌成一个细小的亮点,他也在空中越变越小。事情发生得很快,小亡差点没看清。从鬼魂到尘埃只用了半秒钟,还附带一声微弱的叹息。
死神轻轻拾起小亮点,把它装进了袍子里的什么地方。
小亡问:“他怎么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来吧。
“我奶奶说死亡就像睡觉一样。”小亡加上一句,声音里略带着些希望。
我可不知道,两样都没试过。
小亡看了走廊最后一眼。大门朝大厅里打开,宫廷的人正往外拥。两个有些年纪的女人在奋力安慰公主,但她昂首阔步地走在了她们前头,两人只好像一对毛躁的气球一样蹦蹦跳跳地跟上去。她们消失在了另一条走廊里。
已经是个女王了。死神满心赞许。他喜欢有性格的人。
接下来师徒二人都没说话,默默地一路走到房顶。死神取下冰冰的马粮袋。
你想警告他。
“是的,先生。对不起。”
你不能干涉命运。你是谁?凭什么判断谁该活、谁该死?
死神仔细地观察着小亡的表情。
只有神才有这个权力。他补充,干涉命运,哪怕只是一个人的命运,也可能毁灭整个世界。明白了?
小亡可怜巴巴地点点头:“你要打发我回家吗?”
死神伸手把他拉上马来:就因为你有同情心?不。要是你露出高兴的样子,我倒真有可能把你打发走呢。但你必须学会跟这行相称的同情。
“是什么?”
一片锋利的刀刃。
日子一天天过去,尽管小亡不大确定究竟是多久。在死神的世界里,昏沉沉的太阳定期划过天际,但拜访凡间的旅程似乎并无规律可循。死神也不仅仅拜访国王和大战,大多数时候他的对象都挺普通的。
伙食由阿尔伯特负责,他常常自顾自地微笑,却不怎么说话。尹莎贝尔大部分时间都关在自己屋里,要么就在屋外黑色的荒野骑她的马驹,任长发在风中飞舞。这景象本来可以更令人叹为观止,假如她的骑术能更高明些,或者马驹的体格能再大些,又或者她长着那种能够飞舞得很自然的头发。有的头发能行,有的不行。她的不行。
没去出任务(这是死神的说法)的时候,小亡就给阿尔伯特帮帮忙,或者在花园、马厩找些活儿干,再不然就泡在死神那间令人咋舌的图书室里。他好像头一次发现了文字的魔法,什么都读,一点不挑食。
当然了,图书室里大部分都是传记。
这些传记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们是自己写出来的。那些已经死翘翘的人,他们的书自然已经从头到尾写满了,而还没出生的人只好忍受空白的纸张。处在中间状态的人嘛……小亡特别留意过。据他观察,有的书一天能添上四五段。他认不出书上的笔迹。
最后,他终于鼓足了勇气。
什么?死神正坐在自己华丽的书桌前,惊讶地看着他,镰刀形的切纸刀在手里掂来掂去。
“半天休息。”小亡重复道。房间突然显得巨大空旷,很有压迫感,他站在一片原野大小的地毯中间,完全无处藏身。
可是为什么?死神问,不可能是去参加祖母的葬礼吧,他加上一句,否则我会提前知道的。
“我只是想,您知道,出去见见人什么的。”小亡努力抵御对方坚定不移的蓝色目光。
可你每天都有见人啊。死神抗议道。
“是的,我知道,只不过,嗯,时间都不太长。”小亡说,“我是说,要是能见上几个寿命不止剩下几分钟的人就更好了。先生。”他加上敬语。
死神伸长手指在桌上敲敲打打,发出类似老鼠跳踢踏舞的声响,接着又送给小亡几秒钟的眼神。他发现这孩子跟记忆中有些不同了,胳膊肘好像少了些,站得也更直了点,而且,直说吧,居然会用“寿命”这样的字眼了——全都是图书室搞的鬼。
好吧。他勉强同意,只不过,在我看来,你需要的一切这儿都有嘛。任务并不繁重吧,嗯?
“不,先生。”
而且你好吃好喝,还有暖和的床和娱乐以及同龄人。
“抱歉,先生?”
我女儿。死神说,你已经见过她了,我相信。
“哦。是的,先生。”
她性格很热情,等你们熟了你就会发现的。
“我敢说是这样,先生。”
尽管如此,你还是希望——死神往这几个字里塞满厌恶的意味,半天休息?
“是的,先生。如果您允许的话,先生。”
很好,就这么办吧。你可以休息到太阳下山为止。
死神打开他的大账本,拿起一支笔开始写字,还时不时伸手拨动算盘的珠子。
过了一分钟,他抬起眼睛。
你还在。说完他又酸溜溜地加上一句,而且花的是你自己的时间。
“呃,”小亡说,“人家能看见我吗,先生?”
我想是的,我敢说他们能。死神说,在你出去浪**之前,还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吗?
“呃,先生,还有一件事,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凡人的世界,先生。”小亡绝望地说。
死神大声叹口气,伸手拉开一个抽屉。
只管走就行了。
小亡可怜巴巴地点点头,开始踏上通往房门的漫漫长路。当他拉开门时,死神咳嗽了一声。
孩子!他把什么东西扔了过去。
门吱吱地打开,小亡条件反射似的接住那东西。
门消失了。脚底厚厚的地毯变成了泥泞的鹅卵石。明亮的日光水银般倾泻在他身上。
“我叫小亡。”小亡对整个宇宙说。
他身旁的摊主问:“啥?”小亡瞪大眼睛四下打量,发现自己正站在人声鼎沸的市集里,到处都是人和动物。什么东西都有卖,从绣花针(由巡回先知们贩卖的)到人类获得拯救的预言。要想进行比大喊大叫稍稍安静些的谈话根本没有可能。
小亡拍拍摊主的背。
“你能看见我?”
摊主斜着眼睛评头论足一番。
“我估摸着是这么回事。”他说,“要么就是哪个特别像你的家伙。”
“谢谢你。”小亡大大地松了口气。
“不用放在心上,我每天都能免费看见好多人。想买几根鞋带吗?”
“还是算了。”小亡说,“这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
隔壁摊上的几个人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的脑子开始飞快地转动。
“我师父经常旅行。”这可是大实话,“我们昨晚才到,我一直在车里打瞌睡。现在师父放我休息半天。”
“啊。”摊主身子前倾,露出了然的神情,“想找点儿乐子,嗯?我可以帮你安排。”
小亡承认:“要能知道这是哪儿我的确会非常乐意。”
对方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这是安卡-摩波。”他说,“谁都该看得出来,也能闻得出来。”
小亡抽抽鼻子,空气的确有些不同凡响。你能感觉到这是见过世面的空气,而且每吸一口你都不能不注意到,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人与你同在,几乎个个都长了胳肢窝。
摊主挑剔地打量着小亡。他注意到对方脸色苍白、衣裳剪裁合身,还有种古怪的存在感,类似弹簧的效果。
“听着,咱们直说了吧。”他说,“我可以给你指间很棒的店。”
“我已经吃过午饭了。”小亡含混地回答道,“不过你倒是可以告诉我,有个地方,我想是叫作斯托·拉特,我们离那儿远吗?”
“中轴地方向,大约二十英里,不过对于你这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那儿可啥也没有。”商人噼里啪啦地往下说,“我知道,你自个儿跑出来,你想要新体验,你想要刺激、浪漫——”
与此同时,小亡打开了死神给他的袋子。里头装满了小金币,跟衣服上的小亮片差不多大。
一幅图画又一次出现在他心里,那是红发之下一张苍白而年轻的面孔,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她确实看见了他。过去几天,那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现在它突然变得尖锐起来。
“我想要,”他坚定地说,“一匹特别快的马。”
五分钟之后,小亡迷了路。
安卡-摩波的这一区名叫暗影区,地处内城,急需政府援助,或者,假如想要更彻底地解决问题,最好还是来个火焰喷射器。你不能管它叫臭气熏天,因为那样会把这个词撑到临界点。它已经超出了臭的界限,并且从另一头钻出来,根据一种爱因斯坦式逆转,达到令人叹为观止的恐怖。暗影区把它当建筑大奖一样穿在身上炫耀着。这里实在又嘈杂又憋闷,味道仿佛牛棚的地板。
这儿的居住区更像是个生态圈,一个地面上的庞大珊瑚礁。住的倒真是人,没错,是具有人类特质的龙虾、鱿鱼、小虾之类,还有鲨鱼。
小亡绝望地在东拐西弯的街道上徘徊,身后还跟了一大帮人。任何从屋顶往下看的人都会发现一定的模式,也就是说一群人正若无其事地向目标靠拢。正确的结论当然是,小亡和他的金子就好像六车道高速路上的三腿刺猬,阳寿已经到了头。
事情大概已经很明显了,暗影区不是那种有居民的地方,这儿只有住客。小亡会周期性地拉住一个人,企图跟对方交谈,打听哪里能找到合适的马贩子。住客们通常都是一边嘟囔一边飞快地跑开,因为无论是谁,要想在暗影区活过三个钟头,都会发展出非常专门的感官,就像农民不会在雷暴天靠近大树,他们也绝不肯在小亡周围溜达。
于是,小亡最后来到了安卡河边。这是最伟大的河,在进入城市之前就已经带上平原的泥沙,变得又重又慢,等它流到暗影区的时候,即使是不可知论者也可以放心大胆地从河面走过。在安卡要想淹死可不容易,不过窒息倒是很简单。
小亡疑虑重重地凝视着它的表面。它似乎在动,里头有泡泡。肯定是水没错。
他叹息着回转身去。
三个男人出现在他背后,活像是从石头里挤出来的。他们一副笨重、迟钝的样子,不管在哪个故事里头,这样的暴徒一出现,就意味着主人公该受到一点点威胁了。当然并不太多,因为同样明显的是,他们将会大吃一惊。
他们恶狠狠地盯着小亡,这是他们的特长。
其中一个拔出把匕首,挥动手臂在空中划着小圈儿。他缓缓逼近小亡,其余两人吊在后头,提供着不道德的支持。
那人粗声粗气地说:“把钱交出来。”
小亡的手伸向腰带上的袋子。
“等等,”他说,“然后呢?”
“啥?”
“我是说,是不是‘要钱要命’那种?”小亡问,“强盗不是该这么说吗?要钱要命?我以前在书上读到过一次。”他补充道。
“有可能,有可能。”强盗勉强承认。他感到自己正丧失主动权,不过很快就漂亮地重整旗鼓。“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你的钱和你的命。一举两得,可以说是。”那人瞟一眼自己的同事,对方领会了这个明显的暗示,哧哧窃笑起来。
“既然如此——”小亡一手举起钱袋,作势要把它扔进安卡河里,扔得越远越好,尽管它很有可能给弹起来。
“嘿,你干吗?!”强盗开始往前跑,小亡威胁似的把袋子一抛,对方立刻停了下来。
“这个嘛,”小亡说,“我是这么看的。如果说你们反正也要干掉我,我还不如把钱扔掉算了。完全取决于你们。”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他从袋里拿出一枚硬币,漫不经心地往水里一扔。河水发出不祥的汩汩声,把硬币吞进肚子里。三个强盗一齐哆嗦起来。
领头的强盗看了看钱袋,又看了看自己的匕首,接着他看了看小亡的脸,再看了看自己的同伙。
“稍等片刻。”三人凑到一块儿。
小亡在估算自己到小巷尽头的距离,他跑不过去的。再说了,看这三人的模样,穷追猛打很可能是他们的另一项特长。眼下这些家伙还有些紧张,但也只是因为逻辑而已。
领头的回到小亡跟前。他最后瞥了眼自己的同伙,两人都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想我们要先杀了你,钱嘛就碰碰运气。”他说,“我们可不想让这种事儿传开去。”
另外两人也拔出了匕首。
小亡咽口唾沫:“这可能不太明智。”
“为啥?”
“呃,首先,我不喜欢。”
“本来就不要你喜欢,只要——你的命。”强盗边说边往前走。
“我不认为我活到头儿了。”小亡开始撤退,“我敢说,肯定会事先通知我。”
“啊,当然,”强盗已经受够了,“没错,嗯,不是已经通知你了嘛,嗯?好一坨冒烟的大象屎!”
小亡再次后退,径直退进了一堵墙里。
领头的强盗瞪大眼睛,他盯着吞掉小亡的坚硬石墙,把小刀一扔。
“哦,他奶奶的,他奶奶的巫师。我恨死他奶奶的巫师了!”
“那你他奶奶的就不该搞他们。”他的一个跟班嘟嘟囔囔,毫不费力地吐出一连串脏字。
三人中的第三个成员反应比较迟缓:“嘿,他钻到墙那头去了!”
“而且咱们还跟了他这么老长时间。”第二个喃喃道,“可真了不起,皮尔贾力克。我早说我觉得他是个巫师,只有巫师才会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转悠。我没说过他像个巫师吗?我说——”
“你说得太多,过头了。”领头的咆哮道。
“我看见了,他就那么穿到墙那头——”
“噢,当真?”
“当真!”
“就那么穿过去了,你们没瞧见?”
“觉得自己挺犀利,嗯?”
“说起来是挺犀利的!”
领头的把匕首从泥里挖出来,动作十分隐蔽。
“比它还犀利?”
第三个强盗晃到墙跟前,使劲踢了几脚。与此同时,他身后不断传出混战的声响,最后以冒泡泡的噪声作为结束。
“嗯哪,是墙没错。”他说,“肯定是墙,要不我就从没见过墙是啥样。你们觉得呢,伙计们?这是怎么弄的?”
“伙计们?”
他绊了一跤,地上趴着两具尸体。
“哦。”他说。此人尽管脑瓜不大灵光,但还是明白一个重要的道理:他在暗影区,身处一条幽暗的小巷,而且孤身一人。他撒腿就逃,还真是跑出了一段距离。
在存放生命沙漏的房间里,忙忙碌碌的沙漏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死神不紧不慢地在一排排沙漏中间走过,阿尔伯特尽职尽责地跟在他身后,手里抱着本打开的大书,那是死神的账本。
声音在四周咆哮,仿佛由噪声堆成的灰色大瀑布。
它来自一眼望不到头的架子,一排又一排的沙漏正倾泻着凡人的时间。这是种沉重的声响,一种郁闷的声响,就好像有人把颜色暗淡的奶油冻倒在了灵魂那明亮的布丁上。
很好。死神最后说,总共三个。今晚倒挺清静。
“好狄·汉姆筋,还有罗布森住持,又是他,再加上凯莉公主。”阿尔伯特道。
我在想,要不要让那孩子去。
阿尔伯特查了查账本。“嗯,好狄不会惹什么麻烦。住持嘛,是人称经验丰富的那种。”他说,“公主真是可惜了,才十五岁。可能不大好处理。”
没错,的确可惜。
“主人?”
死神站在原地,他手里拿着第三个沙漏,若有所思地看着光线在它表面上跳动。他叹了口气。
还这么年轻……
“你还好吧,主人?”阿尔伯特忧心忡忡地问。
时间仿佛永无止息的溪流,把所有的……
“主人!”
什么?死神惊醒过来。
“你有点过头了,主人,就是这么回事——”
你在胡说什么啊,伙计?
“刚才你变得有些古怪,主人。”
无稽之谈,我从没感觉这么好过。那,先前我们在说什么来着?
阿尔伯特耸耸肩,低头瞅了瞅账本上的条目。
“好狄是个女巫。”他说,“要是派小亡去,恐怕她会不大高兴。”
所有魔法从业人员都有这个特权,等他们自己的沙子漏光以后,死神会亲自来索命,而不是派他手下的什么小职员去应付。
死神似乎并没有听到阿尔伯特的话。他的眼睛又落在了凯莉公主的沙漏上。
当你发现事情成了眼前看到的样子,有时候脑子里会出现一种忧郁的憾恨,那种感觉叫什么名字?
“我想是,悲伤,主人。现在——”
我就是悲伤。
阿尔伯特张口结舌地呆立在原处。最后,他好不容易抓住两次精神错乱之间的空隙挤出句话来:“主人,我们刚才说的是小亡!”
哪个小亡?
“你的学徒,主人。”阿尔伯特耐心地解释道,“个子高高的小伙子。”
当然。好吧,我们就派他去。
“他做好准备单独行动了吗,主人?”阿尔伯特有些怀疑。
死神想了想。没问题。他最后说:他很热心,学得也挺快,而且,说真的,他补充道,这些人也不能指望我一天到晚总追着他们跑吧。
小亡茫然地睁大眼睛,盯着离自己几英寸远的天鹅绒墙帷。
我穿过了一堵墙,他想,而这是不可能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帘子掀开,想找找后头是不是藏了扇门什么的。他只看见些石灰碎屑,而石灰背后的东西尽管有些潮湿,但毫无疑问是堵结结实实的砖头墙。
他试验性地戳了戳。很显然,他肯定别想从原路再回去。
“好吧,”他对墙壁说,“现在怎么办?”
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哎,我说?”
他缓缓转过身去。
房间中央摆着张桌子,一个克拉奇家庭围在桌旁,有父亲、母亲和半打个头逐步递减的孩子。八双圆滚滚的眼睛盯住了小亡。第九双眼睛属于一个祖父母辈的老人,性别不明,它们并没有看着小亡,因为其主人相信,到手的一点水煮鱼比任何莫名其妙的事件都要来得实惠,于是趁乱挤到了公用的菜碗跟前。就这样,坚定的咀嚼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
房间显得狭小拥挤,一个角落里还摆着献给克拉奇之神奥夫勒的神龛。这位六臂的鳄鱼神咧嘴微笑的样子跟死神一模一样,当然了,死神并没有他手下那群神鸟。据说神鸟不仅会带来崇拜者的消息,还能帮他保持牙齿的清洁。
对于克拉奇人而言,热情好客绝对位于所有美德之首。就在小亡瞪着眼睛时,女主人已经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下一个空碟子,默不作声地从大碗里舀出鱼来,并且,在短暂的争抢之后,从那双古老的手里夺下了一块上好的鲇鱼肉。不过,她那双用黑粉描线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小亡。
刚才说话的是父亲。小亡紧张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小亡说,“呃,我似乎是穿过了那堵墙。”这话听上去实在不怎么样,他得承认。
“呃?”男人说。女人的手镯叮当作响,她仔仔细细地往盘里摆上几片胡椒叶,又撒了些绿色的调味料。小亡的心脏咯噔一下,他担心自己认出了那东西:几星期之前他曾经尝过一次,尽管制作方法十分复杂,但只需一口就能真相大白,那是鱼内脏在鲨鱼胆汁里浸泡数年之后的结晶。死神说多吃几次就会爱上它了。小亡决定不去费这工夫。
他尝试贴着墙往挂珠帘的门口移动,所有的脑袋都随他转动起来。他又试着咧开嘴挤出一个微笑。
女主人说:“我一生的丈夫啊,这魔鬼为何露出了牙齿?”
男人回答道:“或许是饥饿,我渴望的月亮。再加些鱼!”
而他们的祖先则抱怨说:“我正吃着呢,讨厌的孩子。这世上的人啊,对高寿的老人简直没有一点敬意!”
掉进小亡耳朵里的话全是克拉奇语,这门语言有无数的花饰和微妙的双元音,而且特别古老、特别精致,举个例子,其他人还没学会拿石头砸烂彼此的脑袋时,克拉奇语里就已经有了十五个可以表达“刺杀”的词。现在,这些话在他脑袋里就像母语一样又清晰又明白。
“我不是魔鬼!我是人!”完美的克拉奇语,他把自己惊得一愣。
“你是贼?”父亲问,“抑或杀人犯?如此这般溜进屋里,难道你是收税的?”他的手滑到桌子底下,掏出一把磨得像纸一样薄的屠刀。他的妻子尖叫着扔下盘子,把最小的几个孩子搂到身边。
小亡望着刀刃划破空气,然后放弃了抵抗。
他胡诌了一句:“我从地狱最幽暗的深渊带来问候。”
对方的转变很是惊人。屠刀放下了,全家人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竟有魔鬼到访,于我等真是无上的荣幸。”父亲喜形于色,“噢,奥夫勒腰上丑陋的小鬼啊,您想要什么?”
“抱歉!”
“魔鬼会给帮助它的人带来祝福和好运气。”男人说,“噢,无尽深渊里邪恶的呼吸,我们怎样才能助您一臂之力?”
“那个,我并不很饿。”小亡说,“但假如你知道哪儿能找到一匹快马,好让我在太阳落山前赶到斯托·拉特去——”
那人笑容满面地鞠了一躬:“肠子里恶臭的排泄物啊,我知道一个再好不过的地方,假如您愿意屈尊跟我前往。”
小亡赶忙跟了上去。那位古老的祖先目送他们离开,他的颌骨有规律地咀嚼着,脸上露出挑剔的表情。
“在这地方他们就管那叫魔鬼?”他说,“奥夫勒用潮湿让这片地方腐烂,就连他们的魔鬼也是三流货色,比起咱们老家的魔鬼,它连个脚指甲都不如。”
妻子拿来一碗米饭,放在奥夫勒神像中间那双合起的手上(等明早它就会消失的),然后退后一步。
“丈夫的确说过,上月在咖喱花园,他曾遇上一位不在那里的顾客。”她说,“他很受震动。”
十分钟之后,男人回到家里,他一言不发,神色庄严,把一小堆金币堆到桌上。好一笔横财,足够买下城里的一大片地方。
“他有一口袋的这个。”他说。
一家人盯着钱看了一阵,妻子长叹一声。
“财富带来无尽的烦恼。”她说,“我们如何是好?”
“我们回克拉奇。”丈夫坚定地说,“好让孩子们在一个真正的国家长大,忠于我们古老种族光荣的传统,男人可以挺拔骄傲地矗立,不必再当男招待,给坏心眼的主人服务。而且,海枣芬芳的鲜花啊,我们必须立刻动身。”
“噢,沙漠勤劳的儿子,缘何如此急迫?”
“因为,”男人回答道,“我刚刚卖掉了王公的冠军赛马。”
那匹马比不上冰冰轻灵迅捷,但也能撒开四蹄跑得飞快,而且轻而易举就把几个骑马的卫兵抛在身后。不知为什么,那些人似乎急于跟小亡谈上一谈。很快小亡就远离了摩波简陋的郊区,沿着大道进入斯托平原肥沃的黑土地。无数个世代以来,伟大而缓慢的安卡河定期泛滥,终于形成了这个平原。河流带来的不仅是繁荣和安全,还有慢性关节炎。
这一路无聊到了极点。随着阳光从银白蒸馏成金黄,小亡也飞驰过一片平坦、寒冷的大地,地上全是一格一格的甘蓝菜田。关于甘蓝菜其实有很多可以大书特书的地方。你可以说说它们出众的维生素含量,它们对铁元素的重要补充,它们可贵的粗纤维和其他值得推荐的营养价值。但总体而言它们缺乏某些东西,所以尽管无论在营养还是道德上,它们都宣称自己远胜过,比方说,水仙花,但它们从没能激发诗人的灵感。当然了,诗人饥肠辘辘时除外。从安卡-摩波到斯托·拉特不过二十英里,但若以毫无意义的人类经验做指标,这距离仿佛两千英里那么漫长。
斯托·拉特的大门也有卫兵,只不过和巡视安卡的卫兵相比,他们显得相当羞怯业余。小亡一路小跑过去,其中一个觉得自己未免显得有点傻,就问他来者何人。
小亡说:“恐怕我没空停下。”
那卫兵是新手,而且相当尽职。守门并不是人家许诺给他的工作。他从没想到过自己竟然会穿一身锁子甲,拿根系着斧头的长棍子,从早站到晚。他期待的是**,还有挑战,还有十字弓和下雨时不会生锈的制服。
他上前一步,准备好保卫自己的城市;身为获得正式授权的平民雇员,他决心击败任何胆敢藐视自己命令的人。小亡看了看在离脸旁几英寸晃动的长枪,事情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话说回来,”他于是镇定地说,“要是我把这匹相当不错的马送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宫殿的入口并不难找。那儿也有卫兵,而且他们端着十字弓,对生命的看法要无情许多,再说小亡的马也送光了。他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眼看着卫兵开始毫不吝惜地对他发送注意力,只好带着满肚子的愁闷,到街上去游**。
现在他已经踩过了好几英里的苔藓,后背也感觉像块木头,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因为她在他隐身的时候看见他了?这有什么意义吗?当然没有。只不过他老看见她的脸,还有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希望。他想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他想把自己的事和他所有的愿望都说给她听。他想找出她究竟住在宫殿的哪个房间,然后整夜整夜地守在那儿,直到灯光熄灭。他想做诸如此类的一切事情。
过了些时候,城里的铁匠发现一件怪事。此人的铺子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正好能望见宫墙,当他从活计上抬起眼睛时,一眼便瞧见了一个高高瘦瘦、脸颊有些发红的年轻人正不停地往墙上撞。
又过了好一阵,一个年轻人带着脑袋上的几处外伤走进了城里的一家酒馆,跟人打听距离最近的巫师。
更晚些时候,小亡出现在一幢墙面脱落的房子外头,一块黑乎乎的铜牌宣布这里住着“烈焰·切维尔,数学博士(幽冥),无限与光明的大师,王子的巫师,神圣入口的守护者,如无人应答,信件留与隔壁之努谨特夫人”。
尽管心脏怦怦直跳,这块门牌还是给小亡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门上有个沉甸甸的怪兽门环,样子挺怕人,嘴里还含着铁圈。小亡抓起门环敲了两下。
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混乱,那是一系列很居家的声响,要是发生在一幢不那么尊贵的房子里,别人或许会以为这么匆匆忙忙的动静意味着,比方说,屋里的人正把午饭的盘子堆进水槽,把脏衣服往暗处塞。
门终于开了,缓慢而神秘。
“你坠好装出吃惊的样只。”[6]门环很健谈,只是嘴里的铁环有些影响发音,“他拴了根绳只,然后一拉。对开门的咒语不怎么熟,明白?”
小亡看了眼咧嘴微笑的铜脸。我为一个能穿墙的骷髅干活,他告诉自己,我有什么资格大惊小怪?
“多谢。”他说。
“不客气。债鞋垫上察察脚,今天刮土器休息。”
门后头是间大屋子,光线暗淡,天花板有点低。空气里主要是熏香的味道,但也有一点点风化的脏衣服和煮甘蓝菜的味儿,你还能闻出这里住着什么样的人——就是把所有的袜子都往墙上扔,然后拣两只没粘住的来穿的那种。屋里的大水晶球上裂了条缝,星盘缺了几块,地板上的八元灵符磨损得有些厉害,天花板上还吊着个鳄鱼标本。在任何管理完善的魔法机构,鳄鱼标本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标准配置。这一只嘛,看上去对这样的安排似乎不大满意。
对面的墙上挂着珠帘,帘子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被掀开。一个人影出现了,面孔隐藏在兜帽之下。
他高声道:“仁慈的星座照耀你我相会的时刻!”
小亡问:“哪些?”
突然出现了一阵忧心忡忡的寂静。
“抱歉?”
“照耀我们的是哪些星座?”
“仁慈的星座。”人影似乎有些动摇,随后重整旗鼓,“为何打扰烈焰·切维尔,八把迷钥的守护者,地堡空间的旅人,至高无上的巫师——”
“请原谅,”小亡说,“你真的是吗?”
“真的是什么?”
“那个什么什么大师,神圣地牢的什么最高统治者?”
切维尔好不耐烦地一把掀开了兜帽。小亡原本期待看到一个长着灰色长须的神秘人物,结果眼前却出现了一张有些丰满的圆脸,又粉又白,挺像是猪肉馅饼——不只是颜色,在其他方面也有些类似。比方说,像大多数猪肉馅饼一样,它也没有胡子,另外,同样和大多数猪肉馅饼类似的是,它看起来基本上一直都很愉快。
他说:“从修辞的意义上讲。”
“什么意思?”
“呃,意思是不。”切维尔道。
“可你不是说——”
“那是广告。”巫师道,“是我正在钻研的魔法。你到底想要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瞥一眼小亡,“爱情的催化剂,嗯?能鼓励年轻女士的什么东西?”
小亡孤注一掷:“有没有可能穿过墙壁?”切维尔的手已经伸向一个装满黏液的大瓶子,这话让他顿了顿。
“用魔法?”
“呃。”小亡说,“我想不行。”
“那就挑一堵非常薄的墙。”切维尔道,“或者,我还有个更好的主意,从大门走。推荐使用你背后那一扇,如果你只是来浪费我的时间的话。”
小亡稍一犹豫,然后把装金币的钱袋放到桌上。巫师瞄了一眼,喉咙底部发出一点咝咝的噪声,显得蠢蠢欲动。小亡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我曾经穿过了墙壁。”这话讲得慢吞吞的,态度十分沉着。
“当然,当然。”切维尔嘴里咕哝着,眼睛给拴在了钱袋上。他拿过装着蓝色**的瓶子,拔下软木塞,心不在焉地灌下一大口。
“问题是,在穿之前我不知道自己能行,穿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正在穿墙,而现在穿完了我又不记得是怎么弄的。可我还想再穿一次。”
“为什么?”
“因为,”小亡说,“假如我连墙也能穿透,还有什么干不了的呢。”
“很有深度,”切维尔赞许道,“富于哲理。那么,墙那边的年轻女士是叫……?”
“她是——”小亡吞了口唾沫,“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即使真有个姑娘的话,”他急忙加上一句,“而我也没说那儿真有这么个人。”
“当然。”切维尔又灌下一口蓝色**,然后哆嗦了一下,“好吧。如何穿墙,我会研究研究。不过,费用可能会比较高。”
小亡慢条斯理地拿起钱袋,拈出一小块金币。
“这是订金。”他把金币放到桌上。
切维尔捡起硬币,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仿佛预感它会爆炸或者蒸发似的。
“我从没见过这种硬币。”他控诉道,“这些弯弯曲曲的字是怎么回事?”
“但它是金子造的,不是吗?”小亡道,“我是说,你也不是非接受不可——”
“当然,当然,是金子。”切维尔赶紧附和,“是金子没错。我只是奇怪它是哪儿来的,没别的意思。”
“你不会相信的。”小亡说,“这儿的日落是在什么时候?”
“通常我们都尽量把它安排在夜晚和白天之间。”切维尔仍然盯着硬币,同时小口小口地抿着瓶子里的蓝色**,“差不多就是现在。”
小亡往窗外瞄了一眼。街上已经有了些黄昏的味道。
“我会回来的。”他一面嘀咕着一面往门口走。巫师喊了句什么,但他只顾没命地往前跑。
他开始惊慌失措。死神会在四十英里外等他。这下可有他好看的。这下——
啊,孩子。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卖鳗鱼冻的小摊旁转出来,手里还端着盘田螺。
这醋特别开胃。来尝尝,我这儿还有根牙签。
当然了,他是在四十英里之外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同时出现在这里……
而此时,切维尔还在自己乱糟糟的房间里,手里不住把玩着金币,自言自语地嘟噜着“墙壁”,同时继续灌蓝色**。
直到喝干了瓶里的**,他才注意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的眼睛聚焦在瓶子上,透过渐渐升起的粉色薄雾,他看见商标上写着“格兰尼·维若蜡的公羊药高和**促进剂,睡前符用,没晚一芍,一小芍”。[7]
“我自己?”小亡问。
当然。我对你很有信心。
“哇噢!”
这个建议让小亡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还让他有些惊讶,因为自己并不觉得特别紧张。过去的一个多星期里,他已经见识了不少死亡,再说,一旦你知道之后还要跟牺牲者说话,所有的恐惧就都消失了。大多数人好像都松了口气似的,偶尔有一两个比较愤怒,但他们对几句鼓励的话都反应良好。
觉得能行吗?
“嗯,先生。是的,我想。”
就是这股劲儿。我把冰冰留在街角的马槽旁了,完事以后直接带它回家。
“你要留在这儿吗,先生?”
死神左右看了看,眼窝里精光一闪。
我想我要到处转转。他神神秘秘地说,我似乎感觉不太好。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他好像记起了什么,把手伸进袍子里神秘的阴影中,掏出三个沙漏。
个个简单明了。他说,好好享受。
他转过身,一边哼着歌一边迈开了步子。
“呃,谢谢你。”小亡把沙漏举到灯下,发现其中一个只剩下了寥寥几粒沙子。
“意思是由我负责吗?”他高声喊道,可死神已经转过了街角。
冰冰见到他,轻嘶一声算作招呼。小亡爬上马背,心脏在忧虑和责任的重压下跳动。他的手指自动工作起来,从鞘里拿出镰刀,调整、固定好刀刃(刀刃在夜色中闪烁着钢铁的蓝光,像切腊肠一般斩断了星光)。他下午骑马太多,臀部有些酸痛,所以上马时相当谨慎,但骑在冰冰背上感觉其实跟骑枕头差不多。委托给他的权利让他晕乎乎的,他又想了想,干脆从鞍囊里拿出死神骑马时穿的袍子披上,再把银色的领针小心扣好。
他又看了眼第一个沙漏,然后双膝一夹,催冰冰上路。马儿嗅嗅冰冷的空气,小跑起来。
在他们身后,切维尔冲出门来,在严寒的街道上不断加速,长袍在身后上下飞舞。
冰冰正慢跑着,渐渐加大着马蹄和鹅卵石之间的距离。最后它一甩尾巴,跃过了屋顶,向冰冷的天空飘去。
切维尔并没有看见这一幕。他心头有更紧急的问题。巫师纵身一跃,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掉进了马槽中刺骨的凉水里。他满心感激地躺在起伏的冰碴中间,没过多久,水面上就冒起了白烟。
小亡伏在马背上,感受着速度带来的纯粹的快感。沉睡的大地在他脚下无声地咆哮。冰冰轻轻松松地奔跑着,鬃毛扫过小亡的面孔;他健壮的肌肉在皮肤下滑动,就像鳄鱼滑下沙丘一样平顺。黑夜从镰刀飞驰的刀刃上滑过,被切成了弯弯曲曲的两半。
他们在月光下疾驰,阴影般悄无声息,只有猫才能看见他们。当然,还有那些涉猎不该为人类所知之事的家伙。
小亡记不太清了,但他很可能曾经放声大笑。
冰冷的平原很快变成了起伏的山地。随后,锤顶山脉的一排排高山也从世界另一头向他们直冲过来。眼前出现了两座山,像小妖精的牙齿一样尖尖的。冰冰低下脑袋,在银色的月光下瞄准了山间的一条通道。不知在什么地方,一只狼嚎叫起来。
小亡又看了眼沙漏。框上雕刻着橡树叶和曼德拉草根,即使在月光下,里头的沙粒也呈现出苍白的金色。他把沙漏左右转动一番,好容易看清了一个淡淡的名字:阿米林(好狄)·汉姆筋。
冰冰放慢了速度。小亡低头一看,只见森林的顶端散落着些许雪花。这要么是初冬,要么就是春天已经近了,两者都有可能。因为锤顶山老喜欢囤积天气,然后再随心所欲地把存货施舍出来,而且并不怎么参考当前究竟是什么季节。
他们身下出现了一道口子。冰冰再次放慢速度,转了一个弯,朝一块积满雪的白色空地降落。那块地方是圆形的,正好在圆心的位置上有一座小屋。要是周围的地面没有积雪的话,小亡还会发现一个问题——空地上连一截树桩也没有。这儿从来就没砍过树,仿佛只是不鼓励树木在这片地方生长,或者是请它们搬到了别的地方,仅此而已。
底楼的一扇窗户透出烛光,在雪地上投下一圈苍白的橘红色。
冰冰的落地动作十分平滑,它踩在冰冻的地面上,一点也没有下沉。当然,也没有留下脚印。
小亡下马朝大门走去,一面低声嘟囔一面试验性地挥舞着镰刀。
小屋的屋檐很宽,既能挡雪又能遮住柴火堆。每年冬天,锤顶山高处的居民都会在屋子三面堆上柴火;不预备柴火就过冬,那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儿。但这里连一个柴堆也没有,尽管距离春天还很远很远。
不过,门边倒是有一捆干草。上头附了张字条,字写得很大,稍稍有些颤抖:给你的马。
这原本会让小亡有些不安,不过他对这种情绪进行了坚决抵制。有人在等他。但最近的日子已经教会他一件事:与其在一片疑云里淹死,还不如纵身一跃冲到它顶上去。再说了,冰冰一点也没为道德上的考虑而瞻前顾后,早已经放口大嚼起来。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要不要敲门呢?敲门似乎不大合适:要是没人应门,或者人家叫他走开,那该怎么办?
于是他松开门上的插销,伸手一推。它很合作地朝里打开,没有发出吱吱声。
门里是间厨房,天花板很低,房梁高度适中,刚好能砸中小亡的脑袋。一张长长的碗柜里摆满了瓷器,石头地板被擦洗打磨得闪闪发亮,唯一的蜡烛放出微弱的光芒,反射在瓷器和石板上。火炉的形状像个大坑,虽说生着火,却没能让厨房亮堂多少,因为里边只剩下一根木头和大堆的白灰。小亡知道这是最后一根柴火,尽管并没有人这么告诉他。
一位老妇人正坐在餐桌旁运笔如飞,鹰勾鼻子离纸不过几英寸远。一只灰猫蜷在桌上陪着她,还冷静地冲小亡眨了眨眼。
镰刀撞上根柱子。女人抬起眼睛。
“就来。”她朝桌上的纸皱皱眉毛,“我还没把身心健康那部分写进去,全是些傻话,哪个身心健康的人会死掉?想喝一杯吗?”
“什么?”他记起自己的身份,于是更正道,“什么?”
“如果你喝酒的话,当然,是覆盆子酿的。在碗柜上。干脆喝光它。”
小亡对碗柜投以猜忌的目光。他感到自己似乎丧失了主动权,于是掏出沙漏瞪大眼睛,里头还剩了一小点沙子。
“还有几分钟。”女巫头也没抬。
“你怎么,我是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没理他,只管自己把纸拿到蜡烛旁烘干墨水,又用一滴烛泪把信封好,塞到烛台底下。最后她把猫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