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被蜡烛照得亮堂堂的房间,里头堆满了生命的时钟——无数沙漏就那么蹲在挤挤挨挨的架子上,每一个都代表一个大活人。沙漏里,细细的沙粒从未来落入过去;所有坠落的沙沙声合在一块儿,让整间屋子好像大海一般咆哮起来。
此刻,房间的主人,正带着心不在焉的神气穿过屋子。他的名字叫死神。
他可不是随便哪个死神。这一位自有其特殊的管辖范围,那是在——呃,真要说起来,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围”,只是个扁扁平平的碟形世界,被搁在四只巨象的背上,巨象又站在星际巨龟阿图因的壳上。在这个世界的边缘处,一圈瀑布无休无止地流入宇宙空间。
科学家已经计算过,如此有恃无恐的荒谬事件,其真正存在的可能性不过数百万分之一。
然而根据魔法师的计算结果,百万分之一的机会,十次里头九次都能成事儿。
死神的脚趾骨咔嗒咔嗒地踩在黑白两色的地板砖上,手指的骸骨扫过一排排忙忙碌碌的沙漏,斗篷兜帽底下的嘴在不住地嘀咕着什么。
他似乎终于找到一个合意的东西,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架子上拿到了最近的蜡烛旁。他举起沙漏,让光线落在玻璃上,然后凝视烛光折射处的小亮点。
一对闪烁的空眼窝里射出两道沉着的目光,包围住正在深空中划水的世界之龟;巨龟阿图因的龟甲早已被流星、彗星砸得坑坑洼洼。死神心里清楚,总有一天巨龟阿图因也得死,呃,那才真叫挑战呢。
不过他的视线并未在巨龟阿图因身上停留。环绕碟形世界的小太阳已经升起,碟形世界正在它的照耀下缓缓转动,死神的目光落在了这片壮丽的蓝、绿色美景之上。
现在这视线转了个弯,来到被称作锤顶山的巨大山脉中间。这地方满是深深的峡谷和出人意料的悬崖峭壁,地形实在过于丰富,连锤顶山自己都不晓得该拿它们怎么办才好。山里还有自己独有的稀罕天气:榴霰弹似的雨,鞭子似的风,以及长年不断的雷暴。有人说,个中缘由其实再简单不过了,锤顶山是古老的野生魔法的发源地,仅此而已——你还别说,有些人真是什么话都敢讲。
死神眨眨眼,调整焦距以适应景深。现在他看见了群山顺时向[1]那些长满青草的斜坡。
现在他看见了自己要找的山坡。
现在他看见了一片田野。
现在他看见了一个跑得正欢的男孩子。
现在他正看着。
现在,他发出了好像铅版落在花岗岩上的声音,他只说了一个词:是的。
由于植被的颜色特殊,那块支离破碎的山地被称作第八色草场,它的土里头肯定是有些魔法的。举个例子来说,整个碟形世界只有寥寥几处能种“提前熟”的植物,这儿就是其中一处。
“提前熟”是指那些往过去长的植物。你今年播下种去,它们去年长出来。
小亡一家祖祖辈辈都干这个,他们用提前熟的葡萄酿出威力巨大的葡萄酒,在算命人那儿十分抢手——因为不消说,喝了这酒能让他们看见未来。唯一的缺憾在于,你得在前一天早晨忍受宿醉的痛苦,还要补喝好多杯才能缓过劲儿来。
种“提前熟”的农民似乎都是些严谨认真的大块头男人,惯于内省,喜欢对日历进行透彻的研究。一个普通的庄稼汉,要是忘了播种,结果不过是损失一年的收成而已;可这些人不一样,他们在十二个月之前就已经收获过了,如今要是忘记撒下种子,绝对有可能扰乱因果关系的整个构造,更别提可怕的难堪了。
对于小亡家而言,还有一件事让大家脸上无光——这家最小的儿子不但极其缺乏严谨的品质,而且在园艺上的天分异常低下,不比一只死海星更强。倒不是说他不愿意帮忙干活,只不过他帮起忙来老是恍恍惚惚、乐乐呵呵的。严谨认真的人很快就学会了要对他提高警惕:他的忙很有感染力,或许还会带来致命的危险。小亡高高的个子,一头红发,满脸雀斑,身体仿佛随时处在失控边缘,全身都好像是用膝盖拼出来的。
在我们刚刚提到的这一天,那具身体正在高处的田地间飞奔,一面挥舞双手一面大喊大叫。
小亡的叔叔和老爸站在石墙上,愁眉苦脸地望着他。
“我就是弄不明白,”老爸勒泽克说,“那些个鸟怎么就不飞了呢?要是我看见他冲我压过来,我是肯定要飞的。”
“啊,人的身子骨真是妙不可言。我是说,瞧瞧他那两条腿,到处乱舞,可跑起来速度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说话间小亡已经跑过了一块田地。一只吃撑了肚子的斑尾林鸽慢慢吞吞、摇摇晃晃地为他让出路来。
勒泽克字斟句酌道:“我看他的心倒摆得挺正的。”
“哦,那个自然。问题是剩下的部分没摆对地方。”
勒泽克道:“他还算爱干净,吃得也不怎么多。”
“是不多,这我看得出。”
勒泽克瞥了眼自己的兄弟,对方正死死地盯着天空。
“我倒是听说你那儿空了个位置出来,哈米什。”
“啊,已经来了个学徒了,不是吗?”
“啊。”勒泽克有些沮丧,“啥时候的事儿,呃?”
“昨天。”他的兄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撒起谎来,“全都讲定了,不好意思。你瞧,我可不是对咱们小亡有意见,真的半点儿也没有,你瞧,他是个好小子,上哪儿都别想碰上更好的了,只不过——”
“我知道,我知道。”勒泽克说,“只不过两只手全用上,他也找不着自己的屁股。”
两人望着远处的那个人影。他跌了一跤。几只鸽子摇摇摆摆地走过去视察情况。
“他不笨。”哈米什道,“不是咱们平常说的那种笨。”
“那儿是有个脑瓜子没错。”勒泽克勉强承认,“有时候他开始使劲想啊想啊,你得敲破他的脑袋他才会瞧你一眼。你知道,他奶奶教过他认字。我估摸着就是这个把他搞得魂不守舍。”
小亡爬起来,马上又踩在袍子上被绊了一跤。
“你该让他学门手艺。”哈米什琢磨起来,“比方说当个祭司,或者巫师。那些个巫师,他们就特别喜欢念书。”
兄弟俩对视一眼,心里同时闪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要是一本魔法书落到小亡那双“好心好意”的手里,天晓得会闹出什么乱子。
“好吧,”哈米什急急忙忙地说,“那就学点儿别的。肯定还有好多他能下手的行当。”
“他想得太多,麻烦就在这儿。”勒泽克道,“瞅瞅他现在这副德性。吓唬小鸟可不是靠想的,你只管去吓就是了。我指的是,正常的男孩儿都是这样。”
哈米什若有所思地挠挠下巴:“他也可以变成别人的麻烦。”
勒泽克的面部表情毫无波动,只在眼睛周围出现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这话怎么说?”
“下个礼拜绵羊岭那头有个雇工市集。你送他去当学徒,嗯,这么一来他就归他的师父操心了,让他师父去琢磨该怎么把他敲成个人样。这是法律,签个学工契,谁也别想反悔。”
勒泽克的目光穿过田野,只见他儿子正在检查一块石头。
“我可不想他出什么事儿。你看,”勒泽克有些犹豫,“他妈跟我,我们都挺喜欢他的。人嘛,你很快就习惯了。”
“这是为他自己好,你等着瞧吧。把他打造成男人。”
勒泽克叹了口气:“啊,好吧。反正原料倒是绰绰有余。”
小亡对那块石头大感兴趣。石头里能看见几块有条纹的贝壳,它们来自天地肇始,那时候造物主刚刚造了各种东西,用的都是石头,没人知道为什么。
小亡对好多事都感兴趣。比如,人的牙为啥能整整齐齐地合在一块儿?在这个问题上他动了不少脑筋。还有,太阳为啥非要白天出来,干吗不等晚上大家用得上亮光的时候再来?他知道标准答案是什么,只不过那似乎并不太令人满意。
简而言之,小亡是那种比一麻袋响尾蛇还要危险的人物——他铁了心非要找出宇宙背后的潜在逻辑不可。
这事儿相当困难,因为潜在的逻辑压根儿就不存在。当初造物主把世界捏成了一团,那时候他的确有好些挺妙的主意,然而让世界能被理解并不是其中之一。
那些悲剧英雄,每回神对他们表现出一点点兴趣,他们总要叫苦不迭;可事实上,被神忘在脑后的人,日子才真叫难熬呢。
他老爸又在冲他嚷嚷了。小亡把刚才的石头朝鸽子扔过去,开始溜溜达达地往回走。鸽子撑得太饱,差点儿没能闪开。
于是,圣猪节[2]前夜,小亡和老爸就牵了头毛驴,让它驮上小亡那点可怜巴巴的东西,翻山越岭来到了绵羊岭。所谓的镇子不过是个鹅卵石广场,四边排满小铺子,农业生产需要的所有服务在这儿都能找到。
五分钟之后,小亡从裁缝铺里出来,穿上了件不怎么合身的棕色衣裳。它原来的用途已经难以考证,之所以被前主人遗弃倒是不难理解。它给小亡留出了相当充足的成长空间,当初仿佛是为一头十九条腿的大象设计的。
当老爸的拿批评家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很不错,”勒泽克赞许道,“相对于价钱来说。”
“我身上直痒痒。”小亡说,“衣服里头除了我肯定还有些别的东西。”
“这世上成千上万的小伙子都会感激不尽的,要是他们也能有这么件漂漂亮亮、暖暖和和——”勒泽克停顿片刻,结果没能找出别的形容词,“——的衣裳,我的孩子。”
小亡满怀希望地问:“那我能跟他们分享吗?”
“你得拿出点儿机灵样儿。”勒泽克严厉地说,“必须给人留下印象,让人家在人堆里一眼就能看见你。”
其实这一点完全不必担心,他会给人留下印象的。广场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父子俩走进人堆里,想着各自的心事。平常小亡挺喜欢来镇上,这儿有种五湖四海齐聚一堂的氛围,还能听到其他村子的方言,其中一些离绵羊岭足足五英里远,甚至还有些人是从十英里之外赶来的。不过这回他有些心神不宁,那感觉就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还没发生的事。
市集大致是这样运作的:找工作的人歪歪扭扭地在广场中间站成几排,不少人还在帽子上弄了些符号,告诉世界自己学过啥手艺——羊倌整一小卷羊毛,车夫弄一束马鬃,搞室内装饰的就来一小块麻布纹路的墙纸等。
想当学徒的小伙子则在广场中轴向的一面挤成一团。
“过去站着就成,然后就有人来找你当学徒。”勒泽克的声音里点缀着疑虑,“如果他们喜欢你的模样,就会是这样。”
“具体是怎么弄的?”
“呃。”勒泽克有些迟疑。哈米什没解释过这部分,而勒泽克对市集的一点点了解仅限于牲口买卖,所以他只能尽情发挥,大胆展开想象:“我猜他们会数数你的牙齿、搞清楚你有没有哮喘、双脚是不是没问题之类的。我要是你,可不会让人知道自己读书的事儿,这事儿叫人紧张。”
“然后呢?”
“然后你就去学门手艺。”
“哪种手艺?”
“呃……木工就挺不错,”勒泽克随口诌了一个,“或者盗窃,总得有人干这些。”
小亡盯着自己的双脚。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儿子——在他记得自己是人家儿子的时候。假如老爸期望他当学徒,那他就一定要好好干出个样子来。只不过,木工听上去似乎没什么前途——木头这东西一辈子都顽固得紧,还老喜欢裂口子。而正式的盗贼在锤顶山一带非常稀罕,这儿的人太穷,负担不起这笔费用。
“好吧,”他终于说,“我就试试看。可如果没人要我怎么办?”
勒泽克搔搔头皮。
“不知道,”他说,“大概就这么等着,等到市集散了为止。大概得到午夜,我猜。”
眼下,午夜正在逼近。
鹅卵石上腾起一片薄雾。广场上竖着座装饰性的钟楼,每隔十五分钟,钟面上的活板门都会打开,两个精巧的小机器人呼呼地跑出来敲敲打打。
现在离午夜还有十五分钟。小亡冷得直打哆嗦,但与此同时,羞耻和固执的深红色火焰在他心里熊熊燃烧,比地狱的斜坡还要烫人。他往手指上吹气,好让自己有点事儿干;市集快散了,整个广场只剩下寥寥几人。小亡抬眼盯住冰冻的天空,好躲开他们的目光。
绝大多数摆摊的都已经收拾好东西回家去了。就连卖热肉派的男人也不再吆喝,而是完全不顾自身安危,拿起一个派大嚼起来。
先前那群前途光明的年轻人只剩下了小亡,他的最后一个同伴消失在几个钟头之前,那是个斜眼、驼背、猛流鼻涕的家伙,而绵羊岭唯一一个拿执照的乞丐宣布,此人正是再理想不过的做乞丐的材料。先前站在小亡另一侧的小伙子跟了个造玩具的。他们一个个都走了——泥瓦匠、兽医、刺客、绸布商人、制桶工、骗子,还有农民。再过几分钟就是新年,一百个男孩儿都会满怀希望地开始他们的职业生涯,提供别人需要的服务,过上全新的、富有意义的生活,美好的前景就要在他们面前展开。
小亡悲苦地思索着,为什么就他没人要?他一直努力摆出高尚的样子,每看见一位可能成为自己师父的人,他都直直地盯住他们的眼睛,好让对方深刻理解自己上佳的天性和各种极其可爱的品质。然而这一切似乎都没能产生正确的效果。
“想来块热肉派吗?”他老爸问。
“不。”
“他在减价促销呢。”
“不了,谢谢。”
“哦。”
勒泽克犹豫了半晌。
“我可以去问问他,看他是不是需要学徒,”他热心地说,“很可靠的,餐饮业。”
“我不认为他需要。”
“嗯,很可能。”勒泽克说,“我猜那多半是个单干的行当。反正他现在也走了,这样吧,我的留点儿给你。”
“我其实不怎么饿,爸爸。”
“里头基本上没啥软骨呢。”
“嗯,不过还是谢谢你。”
“哦。”勒泽克有些泄气。他在附近跳了几下,好让脚上的血管活动活动,接着又咝咝地吹了几段听不出调子的小曲。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说点儿啥,比如提些建议什么的,指出生命中难免会有起起落落,然后伸出胳膊搂住儿子的肩膀,大谈特谈成长的烦恼,由此说明——简而言之一句话——世界不过是根好笑的旧鞋带,人永远不应该,打个比方说,太过骄傲,竟然拒绝一块上好的热肉派。
现在只剩他俩了。这年的最后一场雾攥紧拳头抓住鹅卵石。
在他们头顶,高高的钟楼里一个嵌齿轮“叮当”一声,牵动杠杆释放了一个棘齿,沉甸甸的铅球随之落下。金属摩擦发出可怕的噪声,钟面上的活门滑开,把敲钟的小人放了出来。两个小东西抽筋似的挥动锤子,仿佛感染了机器人的关节炎。它们开始敲响新的一天。
“那,得了。”勒泽克满怀希望地说。他们得找个地方过夜——圣猪夜你是别想在山里赶路的。也许能在哪儿找着个马厩……
小亡心不在焉地说:“敲完最后一下之前都不是午夜。”
勒泽克耸耸肩。这个儿子固执得很,他也无计可施。
“好吧。”他说,“那咱们就再等等。”
正在这时,他们听见了马蹄的嗒嗒声,它回**在清冷的广场上,其喧哗程度绝非一般的声响可比。事实上,用“嗒嗒”这个词来描绘这动静可谓异乎寻常地不准确——“嗒嗒”让人联想到一匹欢蹦乱跳的小马驹,很可能还戴着顶草帽,帽子上专门为耳朵戳了两个洞。而这声音却明明白白地暗示着,草帽是绝对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的。
马从中轴方向一路跑进了广场,它一身白毛,高大威武,潮湿的肋下冒出蒸汽,四蹄踏在鹅卵石上激起点点火星。看它奔跑时那骄傲的样子,简直把自己当成了战马似的,而且显然没戴什么草帽。
马背上有个高大的人影,避寒的斗篷裹得紧紧的。一人一骑来到广场中央,骑手慢吞吞地下了地,开始在马鞍后头东翻西找。过了好一会儿,他——或者是她——终于掏出个马粮袋,把它拴在马耳朵上,还怪友好地拍了拍马脖子。
空气带上了厚实、油腻的感觉,在小亡周围,深色的阴影突然有了蓝色和紫色的边角。骑手大步流星冲他走来,黑斗篷随风飘舞,双脚叮叮地踏在鹅卵石上。四周唯有这么一点点声响——寂静像大块大块的棉絮一样往广场压了下来。
如此震撼的效果,可惜被路面上的一片薄冰搞砸了。
哦,见鬼。
那不完全是声音。词倒是有的,没错,可它们直接传进了小亡的脑子里,根本没费神从耳朵通过。
他飞快地朝地上的人跑去,伸手想拉对方一把,结果发现自己手里握的不过是磨得发光的骨头,还有些泛黄,就好像用旧了的台球似的。那人的兜帽松开来,一个**裸的骷髅头把空****的眼窝转过来对准了他。
只不过,倒也不完全是空的。它们仿佛是两扇窗户,通向空间的渊薮,在深处竟能看到两颗细小的蓝色星星。
小亡突然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惊恐万状才是,于是不由得感到有些心慌,因为他发现自己一点害怕的感觉也没有。坐在他面前的是一具边揉膝盖边嘟嘟囔囔的骷髅,是有点恐怖没错,但它是具活生生的骷髅,不同寻常,令人难忘,而且古怪得很,可就是不怎么令人害怕。
谢谢你,孩子,骷髅说,你叫什么名字?
“呃,”小亡道,“亡沙漏……先生。大家都叫我小亡。”
那可真是巧极了,骷髅说,拉我一把,谢谢。
人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还拍了拍衣服。小亡这才看见它腰上系着条沉甸甸的腰带,上头挂着把剑,剑柄是白色的。
小亡彬彬有礼地说:“希望您没伤着,先生。”
骷髅咧开嘴笑了。当然,小亡暗想,它就算不想笑也没辙不是?
一点也没有,我敢肯定。骷髅四下瞅瞅,似乎看见了勒泽克。当爸爸的好像中了定身法,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呢。小亡觉得有必要解释解释。
“我父亲。”他尝试移到一号展品身前,既要起到保护作用又不能冒犯对方,“请原谅,先生,不过,您是死神吗?”
正确。洞察力可以得满分,好小子。
小亡咽了口唾沫。
“我父亲是个好人。”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挺好的人。我宁可您不要来找他,假如这对您没什么所谓的话。我不知道您对他干了什么,但我希望您立刻停止。我无意冒犯。”
死神退后一步,脑袋歪向一边。
我不过是把我们俩放在时间之外一小会儿,他说,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这是为了他好。而且,孩子,我是为了你来的。
“我?”
你在这儿找活儿干?
小亡突然看见了希望之光:“您是在找学徒吗?”
眼窝转向他,里头的小光球闪烁着。
当然。
死神抬起一只骷髅手挥了挥。随着一道紫光——就好像是能用眼睛瞧见的“砰”的一声——勒泽克解了冻。在他头顶,敲钟的小机器人继续宣布午夜到来——时间接到了许可,现在可以悄悄爬回原位。
勒泽克眨眨眼。
“刚才没看见你,”他说,“抱歉——肯定是我发呆来着。”
我正提出给你儿子一个职位。死神说,我相信你对此并不反对。
“你说你是干啥的来着?”勒泽克跟黑袍骷髅聊起天来,一丁点吃惊的样子也没有。
我带领灵魂前往下一个世界。
“啊,”勒泽克道,“当然,抱歉,看打扮就该猜到了。非常必要的工作,非常稳定。自己开业?”
我已经干了一段时间了,是的。
“很好,很好。从没想到小亡能干这个,你知道,不过这是个好行当,挺好的行当,一直都非常可靠。你叫啥名字?”
死神。
“爸爸——”小亡急切地叫了一声。
“老实说,我还真没听说过这名头。”勒泽克道,“你的店具体是在哪儿来着?”
从最深的海底直到连雄鹰也无法抵达的高处。
“很不错,”勒泽克点点头,“嗯,我——”
“爸爸——”小亡拽了拽老爸的外套。
死神伸出一只手放在小亡肩上。
你和你父亲的所见所闻并不相同。他说,别让他担心。你以为他会希望看见我吗?——原原本本的、活生生的我?
“可您是死神,”小亡说,“您到处杀人!”
我?杀人?死神对此显然难以接受。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人被杀死,但那是他们自个儿的事。我不过是从那儿开始接手罢了。毕竟,要是人被杀了却又不死,世界会蠢成什么样子,嗯?
“呃,这么说也对——”小亡还是有些疑心。
小亡从没听说过“着迷”这个字眼,他家的常用词汇表里压根儿找不到它。但他灵魂深处有一点点火花对他说,这眼前有些古怪、迷人的东西,并不仅仅是恐怖而已,假如错过了这一刻,他准得后悔一辈子。然后他又记起了一整天的羞辱,还有回家的漫漫长路……
“呃,”他张开嘴,“干这活儿我用不着先去死,对吧?”
死亡并非强制性的。
“那个……骨头呢?”
除非你愿意。
小亡吐出一口气,他开始动心了。
“只要父亲同意。”他说。
他们看了眼勒泽克,发现他正搔着自己的胡子。
“你怎么想,小亡?”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易碎的兴奋,跟发高烧似的,“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干这行。我得承认,当初我想的也不是它。可话说回来,人家都说殡葬业是个好行当呢。你自己看着办吧。”
“殡葬业?”小亡道。死神点点头,抬起一只手指放在嘴唇的位置,做了个咱们心照不宣的姿势。
“是挺有意思的,”小亡缓缓说道,“我想我很愿意试试看。”
“你刚才说你的店在哪儿来着?”勒泽克问,“远不?”
不比一层阴影之隔更远。死神道,当第一个细胞出现时,我在场。有人的地方就有我。当最后的生命在冻结的恒星下蠕动时,我也会在场。
“啊,”勒泽克道,“这么说你还真到过些地方。”他露出迷惘的样子,仿佛拼命想要回忆起某些重要的事情,最后显然放弃了努力。
死神拍拍他的肩膀,态度很友好,然后又转过头去问小亡:
你有什么东西要带走的吗,孩子?
“有的。”小亡这才想起来,“只不过,恐怕我把它们忘在店里了。老爸,我们把包落在了裁缝的铺子里!”
“肯定已经关门了,”勒泽克说,“圣猪节铺子是不开门的。你们只好后天再回来——呃,应该说明天了。”
这没有关系。死神道,咱们现在就走。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来公干的,毫无疑问。
“希望你很快就能顺道回家瞧瞧我们。”勒泽克似乎还在跟自己的脑子较劲。
“恐怕还是不要的好。”小亡说。
“行吧,再见了,伙计,”勒泽克道,“好好听话,明白?还有——请原谅,先生,不过,你有儿子吗?”
死神似乎很吃了一惊。
没有,他说,我没儿子。
“我再跟这孩子说一句就好,要是你不反对的话。”
死神显出十分老于世故的样子:那么我去看看马怎么样了。
勒泽克伸出胳膊搂住儿子的肩膀,鉴于两人的高度差,这一动作很有些难度,不过他还是成功地扒住儿子的肩,并且轻轻把他推到了广场的另一头。
他开始窃窃私语:“小亡,跟我提起学徒这码子事儿的是哈米什叔叔,你知道吧?”
“嗯?”
“好吧,他还说了些别的。”老头对儿子推心置腹,“他说,学徒没准也能把师父的生意搞到手,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你怎么想,啊?”
“呃,我不太确定。”
“值得好好考虑考虑。”
“我正想着呢,父亲。”
“好多小伙子都是这么开始的,哈米什说。好好干活,赢得师父的信任,然后,呃,要是家里有女儿什么的……那个,呃,那个什么先生提没提到过女儿?”
“哪个先生?”
“那个……你的新师父。”
“哦,他啊。不,没有,我想没有。”小亡慢吞吞地说,“恐怕他不是居家型的。”
“好多机灵的年轻人,他们的成功都靠联姻呢。”
“当真?”
“小亡,我怎么觉得你没用心听呢。”
“什么?”
勒泽克猛地把儿子扳过来面朝自己。
“你今后也这么着可不成,”他说,“你弄不明白吗,孩子?要真想在世界上混出点名堂来,你就得好好听人家说话。这可是你老爸告诉你的。”
小亡低头看着父亲的脸。他有好多话想说:他想说自己是多么爱他,又多么担心;他想问父亲刚才看见、听到了些什么;他想说他以为自己踩上了一个小土堆,结果却发现那其实是座大火山。他还想问问“联姻”到底是什么意思。
最后他说出口的却是:“好的,谢谢你。我最好赶紧了。有机会我会给你们写信的。”
“过路的人里头肯定有谁能把它念给咱们听。”勒泽克擤擤鼻子,“再见,小亡。”
“再见,爸爸。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一旁的死神很有技巧地咳嗽起来,只不过那声音更像子弹打穿了长满蛀虫的横梁。
咱们最好现在就动身,他说,上来,小亡。
小亡笨手笨脚地爬上华丽的银马鞍,死神弯下腰来跟勒泽克握手。
谢谢你。
“这孩子其实心地不错。”勒泽克说,“有点爱做白日梦,没别的。咱们不都年轻过嘛。”
死神琢磨了半晌。
不,他说,我看不一定。
他拾起缰绳,掉转马头,踏上了通往边缘向的那条路。小亡坐在穿黑袍的人影背后,绝望地挥着手。
勒泽克也朝儿子挥手告别。等到马和骑手都消失在视线之外,他才把手放下来低头瞅了瞅。刚刚的握手……感觉有些奇怪。可是不知怎的,他就是想不起到底怪在哪儿。
小亡倾听着马蹄落在石头上的嗒嗒声。等他们走出广场之后,马蹄踩在结实的泥土上,又发出柔和的砰砰声,再后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低下头,发现大地在脚下展开,夜晚被银色的月光侵蚀着。要是他摔下马去,唯一能撞到的东西就是空气。
他更加用力地抓紧了马鞍。
这时死神问:你饿吗,孩子?
“是的,先生。”这几个字直接出自肚皮,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的干涉。
死神点点头,拉住缰绳,马在空气中站住了。碟形世界像个巨大的圆盘在下方闪闪发光,城市是一片片光点,稀稀拉拉地分布其间;在靠近世界边缘的温暖海域,几点磷光隐约可见,而在几处深谷里也还困着些光线——碟形世界的光线一向磨磨蹭蹭,还有点儿发沉[3],现在它们正像银色的水汽一样蒸发着。
“真美,”小亡轻声道,“那是什么?”
太阳在碟形世界下头。死神说。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吗?”
每晚如此,死神道,自然就是这样。
“大家都不知道?”
我,你,还有神知道。挺不错,不是吗?
“老天!”
死神在马鞍上弯下腰去,俯视世上的王国。
不知道你怎么样,他说,反正我准能谋杀一整盘咖喱饭。
尽管早已经过了午夜,可双城安卡-摩波还是生机勃勃。小亡本来觉得绵羊岭老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可比起周围的这些街道来,绵羊岭至多只能算是个,呃,太平间。
无数诗人曾试图描绘安卡-摩波,他们都失败了。这或许要归咎于双城热情的生命力,又或者原因其实很简单——对于那些喜欢水仙花的诗人而言,一个住着百万居民却没有下水道的城市实在过于雄壮了些。咱们这么说吧,在安卡-摩波,生命气息之浓烈好比大热天里的奶酪,声音之嘈杂仿佛在教堂里讲脏话,光线之明亮有如水面上的浮油,色彩之缤纷堪比满身的瘀痕,而那跑前跑后、熙来攘往、丰富多彩的忙碌劲儿,活脱脱就像是躺在蚁丘上的死狗。
各种商店把古怪的货物一直摆到了人行道上。许许多多的神殿全都敞开大门,往街上发送铜锣、铙钹的声响。当然,那些比较保守的基要主义宗教不搞什么锣啊钹的,它们提供的是牺牲品短促的尖叫声。街上似乎还有不少友好的年轻女郎,经济比较困难,买不起太多的衣服。此外还有火把、变戏法的和各种兜售白日成神妙方的贩子。
而死神就那么大步流星往前走。小亡疑心他会像烟一样从人家身上穿过去,但他错了。事情很简单,无论死神走到哪儿,其他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晃到一边儿去。
小亡自己可没那个运气。人群在死神面前轻轻分开,又在他身后合上,刚好堵住小亡的去路。他的脚指头被踩了又踩,肋骨被撞了又撞,不断有人想卖给他难闻的香料和形状极具暗示意味的蔬菜。还有位年纪挺大的女士,完全不顾眼前铁一般的事实,竟然说他看起来像是个手头宽裕的小伙子,肯定想好好乐一乐。
他对她非常感谢,还说他希望自己已经在乐了。
死神来到了街角,火把发出的光芒在锃亮的骷髅头上映出明晃晃的亮点,他嗅了嗅空气。一个醉汉跌跌撞撞地朝死神走过来,又莫名其妙地绕开了些,连他自个儿也没弄明白究竟为啥这么干。这才叫城市啊,孩子,死神说,你怎么想?
“它很大,”小亡有些不大确定似的,“我是说,为什么他们都愿意这么挤挤挨挨地过日子呢?”
死神耸耸肩。
我喜欢它,死神说,生机勃勃。
“先生?”
怎么?
“咖喱是什么?”
蓝色的火光在死神眼睛深处一闪。
你有没有咬过一块滚烫的冰块?
“没有,先生。”
咖喱跟那差不多。
“先生?”
怎么?
小亡使劲咽下口唾沫:“很抱歉,先生,可我爸爸说,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我就该问明白,先生。”
很值得赞赏。死神拐进了一条小巷子,人群就像做随机运动的分子一样在他面前分开。
“呃,先生,我没法不注意到,问题是,那个,事实很明显,先生,就是说——”
尽管讲,孩子。
“你怎么能吃东西呢,先生?”
死神突然停下脚步,害得小亡直直地撞了上去。他张开嘴准备说话,死神挥手要他安静。他似乎在倾听着什么声音。
有些时候,你知道,他半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真觉得恼火得很。
他抬起一只脚,飞快地走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黑袍上下飞舞。小巷在漆黑的墙壁和沉睡的小楼之间蜿蜒,简直算不上路,至多是条弯弯曲曲的缝罢了。
死神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大水桶前停下,一只胳膊整个伸进桶里,拎出个拴着块砖头的小口袋。他拔出剑来,只见一道蓝色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闪,绳子被切断了。
我的确觉得很愤怒。他把袋口朝下一倒,三团湿漉漉、惨兮兮的小毛球滚出来,落在鹅卵石上,身下很快就浸出一摊水。死神伸出自己白色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它们。
过了一会儿,小猫身上腾起灰色的烟雾,在空中形成了三朵细小的猫云。它们时不时地翻腾着,似乎对自己的形状不大确定;还冲小亡眨巴眨巴眼睛,灰色的瞳孔里满是迷惑。小亡伸出手去,想摸摸其中一只,结果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手指直接穿透了小猫的身体。
干了这活儿,你可别想看到人性最好的一面。死神的气息喷到一只猫咪身上,吹得它轻轻地翻了个跟头。它抗议似的喵喵叫起来,声音仿佛来自很远之外,而且是通过一条锡管传播的。
“它们是灵魂,对吧?”小亡问,“人是什么样子?”
人有各种形象。死神说,基本上全看各自的形态发生场。
他叹了口气,听着活像是裹尸布的嗖嗖声。他捡起飘在空中的猫咪,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装进袍子里一个隐蔽的地方,然后站起身来。
咖喱时间。
咖喱花园坐落在众神街和鲜血巷的交会处,眼下店里挤得满满当当,但挤进来的都是社会的“精华”——或者说,是那些浮在社会最上层的人,我们还是管他们叫“精华”好了,这样显得比较明智。桌子之间种了好些芬芳的草木,几乎掩盖住了城市本身的基本气味——曾经有人做过类比,把双城的味道比作为鼻子准备的浓雾警报。
小亡吃得挺欢,不过他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没去观察死神怎么可能吃得下东西。开始的时候食物在那儿,后来就不见了,所以可以推测其间必定发生了什么。小亡有种感觉,死神并不真的习惯这么干,吃东西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放松些。就像一个老单身汉,突然有个侄子跑来度假,害得老头心惊胆战地生怕走错一步。
其他食客没怎么注意他们。后来,死神靠在椅背上,点燃了一只挺不错的烟斗,但就连这一手也没能吸引多少眼球。一个眼窝冒烟的家伙就坐在跟前,想视而不见还真得要点儿本事,不过每个人都设法应付了过去。
小亡问:“是魔法吗?”
你怎么看?死神问,我真的在这儿吗,孩子?
“是的,”小亡字斟句酌地说,“我……我一直在观察那些人。我觉得他们望着你,却又看不见你。你对他们的心动了什么手脚吧。”
死神摇摇头。
全是他们自己干的,他说,跟魔法没关系。他们看不见我,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不能允许自己看见。当然,这只是在时候到了之前。巫师能看见我,还有猫。但你们一般的人类……不,永远办不到。他朝空中吐了个烟圈,又加上一句,很奇怪,却是真的。
小亡望着烟圈摇摇晃晃地上升,往河那边飘走了。
“我能看见你。”
那不一样。
侍者拿着账单走了过来,把它放在死神跟前。此人来自克拉奇,身材敦实,棕色皮肤,发型类似一颗变成新星的椰子。死神礼貌地对他点了点头,这人大惑不解地皱起了眉毛,接着又像是发现耳朵上沾了肥皂似的甩甩脑袋,转身离开了。
死神伸手从袍子里拿出一个顶大的皮革钱袋,里头装满了各种钱币,大多数都年事已高,开始发绿泛蓝。他仔细地核对过账单,然后数出一打硬币。
来吧,他站起身来,我们得走了。
死神大步流星地走出花园,来到街头,小亡快步跟上。尽管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已经在地平线上徘徊,可眼下四处还是繁忙得很。
“我们现在去哪儿?”
给你买些新衣服。
“这些都是今天——我是说昨天——才买的。”
当真?
“父亲说那家店的经济服装很有名气。”为了跟上对方,小亡只好跑起来。
它的确给贫穷所能带来的恐怖增添了新的内容。
他俩转到条更宽敞些的街上,这里是比较富裕的城区(火把之间的距离变短了,而两堆大便的间隔则长了些)。没有小货摊,也没有街角的小贩,只有真正挂着名牌的房子。它们不只是商店,而是大商号,店里有供应商,还有椅子和痰盂。即使在这个钟点,大多数也仍然开门营业,因为一般的安卡商人都是这副德性,一想到自己没挣着的钱就睡不着觉。
小亡问:“难道这儿的人就从来不睡觉吗?”
这里可是城市。死神推开一家服装店的门。二十分钟之后,他们从店里出来,小亡穿上了一件挺合身的黑色袍子,衣服边上还有些淡淡的银色装饰,而店主人则瞪着手里的一把古代铜币,奇怪它们怎么就到了自己手上。
“那些硬币都是怎么来的?”小亡问。
一对一对得来的[4]。
一个通宵营业的理发师为小亡修剪了头发,把它打理成城里年青一代中最时髦的样式。死神坐在隔壁的椅子上,全身放松,自娱自乐地哼着小调。他发现自己竟然心情不错,不禁大吃一惊。
过了一会儿,他掀起兜帽,瞟了眼理发师的学徒,对方正把一条毛巾系到他脖子上,就像被催眠了似的对死神视而不见。到这时候,小亡已经有些习惯了周围人的那种表情。死神对学徒说:洒点儿花露水,再擦擦脑袋,真是个好小伙子。
旁边的椅子上,一个老头子巫师正在修胡子,听了这阴郁、沉闷的嗓音,猛一转身,脸色变得煞白,急忙嘟囔了几句保护咒语。死神也朝他转过脸去,动作异常缓慢,以求达到最佳效果,然后咧嘴赏给了他一个笑容。
几分钟之后,小亡回到马厩去牵死神的马,他耳朵周围凉飕飕的,浑身都不大自在。既然有了新衣服和新发型,他感到有必要摆个气派的架势。应该指出,效果不甚理想。
小亡醒了。
他躺着不动,眼睛盯住天花板,让记忆快速回放。前一天的事情像无数个小冰块,在他心里结晶、成形。
他不可能遇到了死神,他不可能跟一个眼放蓝光的骷髅一道吃了饭。肯定是个古怪的梦。他不可能坐在一匹高大的白马后头,慢慢跑上天空然后又去了……
去了哪儿?
答案瞬间流进他脑子里,像税务局的传票一样势不可当。
这儿。
他的双手开始摸索,先是碰到了自己很有个性的头发,又摸到些光滑柔软的床单。在家里,他们的羊毛毯子一直都挺粗糙,而且还有股挥之不去的绵羊味儿。现在这个手感好多了,就跟暖和的干冰似的。
他急急忙忙地跳下床,瞪大了眼睛在房里四下打量。
首先,房间很宽敞,比他家的整个屋子都大。它还很干燥,像古老沙漠里年代久远的坟墓一样。空气带着种味道,仿佛它已经被煮过好几个钟头,现在正在慢慢冷却。他脚下的地毯厚极了,准能藏下整个部落的小矮人,走上几步还带电似的噼啪作响。一切都被设计成了紫色和黑色。
他低头看看自己,发现身上是一件白色的长睡衣。先前的袍子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至于那把椅子,上头刻着一个骷髅和骨头的图案,非常精致,根本别想视而不见。
小亡在床沿上坐下,开始穿衣服,脑子飞快地转动。
他轻轻推开沉重的橡木房门,没听到想象中那种阴沉的吱吱声,一股奇异的失望之情油然而生。
门外是条原木铺成的过道,对面的墙上钉了些托盘,上头放着硕大的黄色蜡烛。小亡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偷偷摸摸地顺着过道往前走,在尽头发现一截楼梯。他成功地通过了楼梯,没遇到任何灵异事件。最后他来到一个仿佛是门廊的地方,这儿到处是门,还有许多葬礼上用的帘子,一台老祖父座钟嘀嘀嗒嗒的,声音活像大山的心跳。钟旁边立着把雨伞。
雨伞里头带着把镰刀。
小亡看看周围的门。它们全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个个拱顶上都刻着已经熟悉了的骨头图案。他朝离自己最近的一扇门走去,结果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绝对不能去那儿,小子。”
他花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没出现在他脑子里,而是由嘴巴产生再通过适宜的空气压力系统传进耳朵的,完全符合大自然的原始设计。就为了这么十个字和一个有些使性子似的语调,大自然还真花了不少心思。
他转过身。那是个姑娘,身高跟他差不多,年纪或许略长几岁。她一头银发,双眼闪着珍珠的光泽,一袭长裙,款式非常有趣,只是不太实用,是那种悲剧女英雄常穿的裙子——其主人多半还要把一朵玫瑰花压在胸前,拿深邃的目光凝视月亮。很可惜,小亡从没听说过“前拉斐尔画派”,其实这一个词就可以完美地形容这姑娘。唯一的不同在于,所谓“前拉斐尔画派”画里的那种女孩儿经常拥有半透明的、患肺痨的体态,而眼前这位则带了点儿巧克力消耗稍微过量的意思。
她盯住他,脑袋歪向一边,一只脚烦躁地敲着地板。然后她突然伸出手,使劲拧了拧他的胳膊。
“哎哟!”
“哦,这么说你真的是真的了。”她说,“你叫什么名字,小子?”
“亡沙漏。大家都叫我小亡。”他揉揉胳膊,“你干吗拧我?”
“我要叫你小子,”她说,“而且我干什么并不需要解释给你听,你要明白。不过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是因为我以为你是死人。你看起来挺像死人的。”
小亡没吭声。
“舌头掉了?”
事实上,小亡正在从一数到十。
“我没死。”最后他说,“至少我觉得我还没死,这不太好确认。你是谁?”
“你可以称呼我尹莎贝尔小姐,”她傲慢地说,“父亲说你必须吃点儿东西。跟我来。”
她像风一样朝另一扇门走去。小亡赶紧跟上,并且注意跟尹莎贝尔保持合适的距离,结果刚好让弹回来的门打在还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上。
门背后是厨房——狭长、温暖,天花板很低,挂了好多铜锅子。巨大的黑色铁炉占据了一整面墙壁。一个老头正站在炉子前头,一边煎鸡蛋培根,一边从牙齿缝里吹口哨。
香味飞到屋子的另一头,吸引着小亡的味蕾,暗示说假如它们能一起聚聚,双方都能好好乐一乐。他发现自己径直往前走,甚至来不及征求两条腿的意见。
“阿尔伯特,”尹莎贝尔呵道,“多准备一个人的早饭。”
那人缓缓扭过头来,一言不发地冲她点点头。她转身面对小亡。
“我得说,”她说,“有整整一个碟形世界可以选,我原以为父亲不至于挑个你这样的。我猜他也只好将就。”
她风似的出了厨房,“砰”的一声摔上房门。
小亡自言自语道:“将就什么?”
屋里安静极了,只有煎锅的咝咝声和炉子铸铁心脏里煤块破碎的声响。小亡发现,炉门上有一行浮雕的字迹:小摩洛克[5]。
厨师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于是小亡拉了张椅子,在干干净净的白色饭桌前坐下。
“蘑菇?”老头连头也没回。
“啊?什么?”
“我说,你要蘑菇吗?”
“哦,抱歉。不要,谢谢。”
“早饭来了,年轻的先生。”
他转过身朝餐桌走来。
即使是在习惯之后,小亡每次看见阿尔伯特走路都会屏住呼吸。死神的男仆是那种瘦得像火柴棍,脸上还长着一个大酒渣鼻的老头,总给人留下一种戴着无指手套的印象——就连他不戴手套的时候也不例外。阿尔伯特的步伐更是包含一系列复杂的动作:首先身体前倾,左臂开始挥舞,开头很慢,接着越来越快,变成一种疯狂的**,最后,当旁人以为他的小臂就要从胳膊肘断开时,胳膊会突然沿着身体移动到腿边,然后推动整个人像踩高跷一样飞快地前进。煎锅随身体在空中画出一组错综复杂的曲线,刚好静止在小亡的盘子上方。
阿尔伯特还真戴着那种老头子专用的半月形眼镜,好让他从镜片上头往外瞅。
“待会儿还可以来点稀饭。”他冲小亡眨眨眼,看那神情,显然是已经允许他参与关于稀饭的惊世阴谋。
“请问,”小亡说,“我到底是在哪儿?”
“你不知道吗?这是死神的房子,小伙子。他昨晚带你来的。”
“我——我好像记得些。只不过……”
“啊?”
“那个,培根和鸡蛋。”小亡含含糊糊地说,“好像,呃,跟这地方不大搭调。”
“我还有些黑稀饭。”阿尔伯特道。
“不,我是说……”小亡有些迟疑,“只不过,我想象不出他坐下来吃两片火腿和一个煎鸡蛋的样子。”
阿尔伯特咧嘴一笑。“噢,他不吃的,小伙子。不,是不常吃。主人是,很容易伺候的。我只为我自己和——”他顿了顿,“那位年轻的女士做饭,当然。”
小亡点点头:“你女儿。”
“我女儿?哈。”阿尔伯特道,“这你可弄错了,是他的。”
小亡低头盯住自己的煎蛋,它们也从一堆油脂里瞪着他——阿尔伯特听说过膳食平衡,但并不赞同。
“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小亡最后问,“高个子,一身黑色,有点儿……瘦骨嶙峋的?”
“养女。”阿尔伯特态度亲切,“说来话长——”
他头顶的一个铜铃丁零零地响起来。
“只能等下次再说了。他要见你,在书房。我要是你就赶紧去。他不喜欢等人。可以理解,真的。上楼梯,左手第一间,好找得很——”
“门上有骷髅和骨头吗?”小亡推开椅子。
“都有,大部分都有。”阿尔伯特叹了口气,“不过是他的一点怪癖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小亡留下了早饭,让它凝固。他跑上楼梯,沿着走廊来到第一扇门前,抬手准备敲门。
进来。
门把自己转动,门朝里头打开了。
死神坐在一张桌子后头,全神贯注地看着本皮革封面的大书,那书几乎比桌子本身还大。小亡进屋时,死神抬起眼睛,把一只含钙量很高的手指放在正在阅读的地方,然后咧嘴一笑。当然,除了咧开嘴,他也没什么别的选择。
啊。他刚吐出一个字又停了下来。接着挠挠下巴,制造出手指甲划过梳子的噪声。
你是谁,孩子?
“小亡,先生,”小亡说,“你的学徒。你记得吗?”
死神瞪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眼睛里的蓝色小点又回到书上。
噢,没错。他说,小亡。好吧,孩子,你当真想要了解时间和空间最难解的秘密吗?
“是的,先生。我想是的,先生。”
很好。马厩在房子后头,铲子就挂在门上。
他低下头,抬起眼睛。小亡没动弹。
有没有可能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不完全明白,先生。”
施肥,孩子,施肥。阿尔伯特在花园里留了堆肥料,我猜房子周围什么地方有辆手推车。去干吧。
小亡悲伤地点点头:“是的,先生。我明白了,先生。先生?”
怎么?
“先生,我看不出这跟时间和空间的秘密有什么关系。”
死神压根儿没从书上抬起眼睛。
这个嘛,他说,是因为你是来学习的。
事实上,尽管碟形世界的死神是一个,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一个人神同形同性的化身,但他还是老早就放弃了传统的骷髅马,因为骑骷髅马时总免不了要在半路停下,把掉出来的零零碎碎重新缠好。现在他的马全都是有血有肉的牲口,而且个个血统优秀无比。
而且,小亡还发现,伙食开得很不错。
有些工作给你提供成长空间,而这份工作嘛,怎么说呢,刚好相反。不过至少干活儿的地方挺暖和,事情也不难上手。只过了一小会儿小亡就进入了状态,还在心里玩起了数量盘查的小把戏,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这么干的。让我们来瞧瞧,他想,我已经干了差不多四分之一,就说三分之一吧,所以等我搞定了干草架旁边那一角之后,就干完一半多了,就说八分之五吧。也就是说只需要再来三车……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只除了一样:尽管宇宙令人敬畏、壮丽无比,可假如你能把它想象成一连串的小块,那么应付起来就会容易多了。
马站在马厩里望着他,时不时地企图吃掉他的头发,当然态度一直挺友好。
过了一阵,他意识到还有别人在看他。那个叫尹莎贝尔的姑娘靠在半扇门上,双手撑着下巴。
她问:“你是仆人吗?”
小亡直起身子。
“不,”他说,“我是学徒。”
“别傻了,阿尔伯特说你不可能是学徒。”
小亡集中精力,把一铲肥料倒进手推车里。再装两铲,或者三铲,如果好好压一压的话,也就是说再运四车,好吧,就算五车,然后我就弄到一半的……
“他说,”尹莎贝尔抬高了嗓门,“学徒最后会变成师父,而死神只能有一个。所以你只是仆人,所以你必须听我的话。”
接下来再运八车就能把从这儿到门边的都搞定,差不多是总量的三分之二。也就是说……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小子?”
小亡点点头。然后就只剩十四车了,就算十五车吧,因为我没把角落里的弄干净,而且……
“你丢了舌头吗?”
“小亡。”小亡温和地说。
她愤怒地看着他:“什么?”
“我的名字叫小亡,”小亡说,“或者亡沙漏,大多数人都叫我小亡。你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有几秒钟,她哑口无言,目光从他的脸移到铲子上,然后又回到他脸上。
“只不过人家要我把这个干完。”小亡说。
她爆发了。
“你在这儿干吗?父亲为什么带你回来?”
“他在雇工市集上雇了我。”小亡说,“所有的小伙子都找到了活儿干,我也一样。”
“而你希望有人雇你?”她厉声道,“他是死神,你知道。冷酷的收割者,非常重要的人物。他不是你能成为的什么人,你要么是,要么就不是。”
小亡朝手推车的方向挥挥手。
“我猜最后会有好结果的。”他说,“我父亲总说事情差不多都那样。”
他拾起铲子,转过身去,尹莎贝尔冷哼一声走开了,小亡于是对着马屁股咧嘴一笑。
小亡以稳定的频率继续干活,十六分之一、八分之一、四分之一、三分之一,把车推过院子,把肥料堆到苹果树旁边。
死神的花园又大又整洁,打理得很不错,而且非常非常黑。草是黑的,花是黑的,黑色的苹果吊在黑色的苹果树上,在黑色的树叶间闪闪发亮。就连空气仿佛也是黑乎乎的。
过了一会儿,小亡觉得自己能看见——不,他不可能有这么荒谬的念头,但他真觉得自己能看见……不同颜色的黑。
也就是说,并不仅仅是很深很深的红色、绿色,或者其他什么颜色,而是真正的黑色。整整一个光谱的颜色,个个不同,又全都是——呃,黑色。他倒下最后一车肥料,把手推车放好,接着回到了房子里。
进来。
死神站在一张台子背后凝视着地图。瞧他看小亡的眼神,仿佛对方并不完全存在似的。
你没听说过芒特湾吧,嗯?
“没有,先生。”
有个很出名的船难。
“有吗?”
会有的,死神说,假如我能找到那个该死的地方的话。
小亡绕过台子,斜眼瞄着地图。
“你准备把船弄沉吗?”
死神露出惊骇的神情。
当然不是。只不过是糟糕的驾驶、浅水和逆风,全都加在一起。
“太可怕了,”小亡说,“会有很多人淹死吗?”
那得看命运,死神转向身后的书架,抽出一本沉甸甸的地名辞典。我完全无能为力。什么味道?
小亡的回答言简意赅:“我。”
啊。马厩。死神顿了顿,手停在书脊上。那么,你觉得我为什么指引你到马厩去呢?仔细地思考这个问题,现在。
小亡有些迟疑。他已经仔细想过了,在数肥料的空隙想的。是为了锻炼手、眼的协调吗?或者是养成服从的习惯?又或者是要他认识到——从人类的角度认识到——小任务的重要性?还是要教他理解即使大人物也得从底层做起?任何一个解释似乎都并不完全合适。
“我想……”
什么?
“嗯,说实话,我想是因为马粪已经淹到了您的膝盖。”
死神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小亡心里七上八下,重心不断地在两只脚间移来移去。
完全正确,死神大声道,清晰的思维,现实主义。对干咱们这行的来说非常重要。
“是的,先生。先生?”
啊?死神正跟辞典目录搏斗。
“人随时都在死,先生,不是吗?上百万的人。您肯定很忙吧,可是——”
死神瞅了小亡一眼,这种眼神小亡已经渐渐熟悉了。开始的时候是茫然的惊奇,很快朝烦恼的方向一闪,接着又及时提醒自己注意,最后落脚到模糊的忍耐。
可是——?
“我本来以为您会——呃,出去到处走走什么的。您知道,在街上转转。我奶奶的年鉴上有张您的图片,手里还拿着镰刀之类的。”
我明白了。恐怕这很难解释,除非你懂得瞬间具现和节点聚焦。我猜你并不懂吧?
“我想是的。”
总的来说,我只需要在某些特别的情况下亲临现场就可以了。
“就像国王一样,我猜,”小亡道,“我是说,国王总在统治着,就算他在干别的事儿,甚至在睡觉也一样。对吗,先生?”
差不多吧。死神说着卷起地图,现在,孩子,如果马厩的活儿已经完了,你可以去看看阿尔伯特那儿有没有什么事做。如果愿意,你今晚可以跟我一道去干活。
小亡点点头。死神回到皮革大书前,拿起一支笔,盯着它看了看,然后抬起眼睛,骷髅头偏向一边。
你见过我女儿了?
“呃。是的,先生。”小亡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上。
她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姑娘。死神说,不过我想她很希望有个年纪差不多的人可以说说话。
“先生?”
而且,当然了,总有一天这儿的一切都会归她所有。
有一瞬间,死神眼窝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看起来活像颗蓝色的超新星。小亡过了好久才慢慢反应过来,尽管满心不自在又完全缺乏技巧,但死神的确是在试着冲他挤眼睛。
这是片与时空完全无关的土地,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它,它只存在于多元宇宙深处,而除了几个嗑药过量的天体物理学家之外,谁也不明白这宇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在这片地方,小亡花了一下午帮阿尔伯特种花椰菜。花椰菜是黑色的,还带点儿紫色的点缀。
“他尽力了,你知道。”阿尔伯特挥动铲子,“只不过在颜色上头,他实在没有多少想象力。”
“我不大确定我有没有弄明白。”小亡道,“你是说这些都是他造的?”
花园背后,地面逐渐倾斜,形成一道深谷,然后又抬升成黑色的高沼地,一直通向远处的群山。那些山就像猫咪的牙齿一般参差不齐。
“没错。”阿尔伯特说,“当心你手里的水壶。”
“之前这儿是什么?”
“不知道。”阿尔伯特另起一行花椰菜,“太空,我猜。也就是说光秃秃的一无所有,给它个花哨的名字就叫太空。说实话,活儿干得不怎么样。我是说,花园也还行,可那些山简直就是赝品,凑近一瞧全失真了。我过去看过一回。”
小亡眯起眼睛,使劲瞅着离自己最近的几棵树。它们看起来挺实在的。
“他为什么要弄出这么些东西来?”
阿尔伯特咕哝道:“你知道那些提太多问题的小伙子会遇上什么事儿吗?”
小亡想了一会儿。
“不。”他最后回答道,“什么事儿?”
片刻的寂静。
然后阿尔伯特站直了身子:“我他妈怎么知道。多半会听到答案,要我说那也是活该他们倒霉。”
“他说我今晚可以跟他一道出去。”小亡说。
“这小伙子运气真不错呢,不是吗?”阿尔伯特含含糊糊地说着,回头往小屋走。
小亡跟了上去:“这些真是他造的?”
“没错。”
“为什么?”
“我猜他想要个地方,让他感觉像家的地方。”
“你死了吗,阿尔伯特?”
“我?我看起来像死人吗?”看着小亡挑剔地上下打量他几眼,老头哼了一声,“省省吧你。我跟你一样活蹦乱跳,没准儿还多些。”
“抱歉。”
“呃。”阿尔伯特推开后门,转过身来,努力做出和善的表情。“最好别问这些有的没的。”他说,“它们让人紧张。现在,来点儿好吃的怎么样?”
他们正玩着多米诺,铃响了,小亡坐直身子。
“他会希望我们把马准备好。”阿尔伯特说,“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