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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猎犬号 C.S.佛瑞斯特 4438 字 2个月前

克劳斯孤零零地站着,目不转睛地凝视前方。只是眼前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奈斯特龙在他旁边,也向前望着,克劳斯从眼角看到奈斯特龙身旁还有一个影子——年轻的哈伯特。看来,交接班的时间到了。

“前方瞭望哨报告目标物体似乎是两艘船,长官。”

“很好。”

“肯定是船了,长官。”哈伯特说。

克劳斯终于看清楚了,那两个物体在黑暗中不过比原子核大一点儿而已。的确是掉队的船只。他对自己刚才的神经过敏感到些许不快。

“前方瞭望哨报告正前方有两艘商船,大约两海里,彼此十分靠近,长官。”

“很好。舰长呼叫前方瞭望哨。‘我们能够从舰桥看到它们。’”

“长官,各单位的报告已送达。”奈斯特龙说,然后继续履行光荣的程序。

“很好,奈斯特龙先生。”

“长官,”哈伯特说,“您对今天上午的例行战斗警报有什么指示吗?”

这是他几乎快忘掉的另一件事情。再过一个小时,全舰上下就要拉响例行战斗警报了,除非他像昨天那样将其撤销。昨天撤销的理由今天依然适用。他的手下正执行四小时轮换制度,应该让他们尽可能多休息。他本不应该忘记这茬儿的。

“除非真的遇到敌情,否则今早不用拉响警报,”他说道,“用广播通知到位。”

“明白,长官。”

“灰猎犬号”接近商船的暗影时,他听到了通告。

“请注意。今天早上不会……”

几年之前,美国有一艘被人冠以“喇叭船”绰号的战舰,因为在那艘船上,每天从喇叭中发出的通知多到数不清。那些通知通常都是在传达下午的自由时间取消或者其他类似令人不悦的消息,但“灰猎犬号”不同。

他们现在离商船更近了,他甚至能看到它们拨开的尾浪。

“左舵。压舵。保持航向。”

他能认出对方了,是那艘舰桥和引擎位于船尾的油轮“发明者号”。那边已经有人在舰桥上用扩音器喊话了。克劳斯走向扩音喇叭时,猛烈地撞上了一个突然出现在自己前方的黑影。

“海军司令部的消息,长官。”那个黑影说道,那是道森的声音。

“等我一分钟。”克劳斯说,他压抑着从自己麻木的身体里涌出的活力和兴奋。他对准喇叭大声呼喊道:“这里是护航队指挥官。你在这里干什么?”

“刚才和那边那个浑蛋撞船了,”一个声音回答道,“船首外板被撞歪了,勉强还能对付。等着瞧我老板怎么收拾它吧。”

“你似乎受损并不严重。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估计够呛。”

“你能保持航向和速度吗?”

“可以。”

“灰猎犬号”快速超越“发明者号”,几乎远离了能够互相打招呼的范围。

“在基本航向不变的前提下保持‘之’字形机动。七号‘之’字形机动。注意后方过来的‘卡迪纳号’。”

“好。”

“哈伯特先生,你来指挥。向那边那个家伙打声招呼,问问有什么损伤。如果它没有问题,就让它去油轮后面,我们给它们提供警戒。”

“遵命,长官。”

“好了,道森先生。”

道森一只手拿着信号板,一只手从图表桌上拿起发着红色暗光的手电筒照在电文上。克劳斯从他手里接过电文和手电筒。

“字写得有些乱,长官,”道森有些歉意,“我尽力了。”

有些词只是杂乱的字母。克劳斯在昏暗的红光中阅读其他字句时,心里不由得吃了一惊。

支援已派出。一团字母。护航编队上校、SNO班芙(103)的“厄尔”。更多潦草的字母。预期执行飞行器作战命令(104)第278-42号,详见附录。更多潦草的字母。

“这一点我敢肯定,长官,”道森戳了戳“作战命令”四个字,“就这儿。”

信号板上还附有一条参考信息——他的口令是“UW”,你的回答是“BD”。

“不错,”克劳斯说,“传令兵!”

“在,长官。”

“请副舰长到舰桥来。”他说之前犹豫了一下。他心里想的一句话是“请代我向副舰长致意,如果他能来一趟舰桥,我会很高兴的”。这句话简直浮夸到荒谬,让人想起和平时期老牌战舰之间的问候语,他不得不重新加以改造,以适应驱逐舰上的作战情况。

他又重新研究了收到的消息,它已发出了将近十二个小时,远比上一条加急信息花费的时间更长。通信渠道拥挤不堪,但海军部一定计算好了,这条消息能够在他采取必要的行动以前送达。“支援已派出”,这是个好消息。“SNO”是“高级海军军官(105)”的英文缩写,不过与“DSO(杰出服役勋章)”或者“MBE(大英帝国员佐勋章)”这种只起装饰作用的头衔不一样。这名高级海军军官来头不小,是一名上校,这意味着有人要来取代克劳斯的指挥权,也表明他对船队的责任即将告一段落。克劳斯发现自己感到非常遗憾——不可救药的遗憾。他本想自己完成这项工作的。他思绪混乱,疲倦感在他心中激起了怨恨。

“那一团乱码不忍直视,长官,”道森说,“有很多数字——”

“没关系,道森先生。”

真有些奇怪,奇怪地像是英国人的作风,海军部居然费尽周折地告诉他,接管他指挥权的是一个叫作“厄尔”的上校,这人来自班芙。克劳斯想到了加拿大的落基山脉和路易斯湖。不过,或许英国真的有个地方叫班芙也说不定,就像美国也有名叫波士顿和纽波特的地方一样。但为什么要特别提起这个“厄尔”呢?如果他是加拿大人,那还情有可原。克劳斯突然顿悟了,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恼怒和怨恨瞬间烟消云散。这个人一定是英国的某个贵族——上校班芙伯爵(106)。英国人也不说“飞机”,而是习惯说“飞行器”。

“怎么了,舰长?”科尔来了。

“看看这个。”克劳斯把信号板和手电筒递了过去。

科尔弯腰端详了片刻,手电筒与纸之间隔了两英寸。像这样重要的信息,克劳斯是有责任让自己的二把手知晓的。 “挺不错的,长官,”科尔说道,“您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要不是因为天黑看不清克劳斯的面部表情,他或许会换一种说法。

“是啊。”克劳斯有点儿不悦地回答道。

“格林尼治时间十八点发来的,”科尔品评道,“上面说支援已经派遣过来了,再过不久就能看到它们了。它们会保持高速行进,不会使用‘之’字形机动。嗯,再快不过了。”

“没错。”克劳斯说道。

“您认识这个‘厄尔’上校吗?”科尔问。

“那不是名字,”克劳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聪明绝顶,“是贵族的头衔。班芙伯爵。”

“伯爵?可您以前也不认识他吧,长官?”

“不,”克劳斯说道,“不记得了。我是说我确定不认识他。”

最后一句话是他为了补救第一句话而赶忙加上去的。克劳斯见过许多英国海军军官,但如果班芙伯爵也在此之列,他肯定忘不了。如果说自己忘记了,就会显得不诚实。

“这些密码组是你不敢妄加揣测的吧,道森?”科尔问道。

“是的,长官。我对舰长也是这么说的。一长串数字,很难猜测意思。”

“明显是密码组,”科尔评论道,“交会时间没有说,位置也没有说,但飞机能够在日出后一小时之内抵达,长官。这是可以肯定的。”

“我也这么认为。”克劳斯说道。

“我从没听到过这么好的消息,”科尔说道,“谢谢您让我知晓。”

科尔显然没有体察到克劳斯得知自己即将转交指挥权之后的痛苦。

“舰长。”哈伯特打断道。

在谈话的过程中,他们意识到哈伯特没有闲着,而是在用手提式扩音器大声喊话,传达舵令,偶尔还在自言自语地咒骂。

“怎么了,哈伯特先生?”

“长官,另一艘货轮是‘南国号’。他们告诉我,其右舷有凹陷,但大部分损伤都在水线以上,漏水可以应付。‘发明者号’的损伤也都在水线以上。我让它们排成了一列,‘南国号’打头,它说可以勉强达到十节半的速度,‘发明者号’能够达到十一节。‘卡迪纳号’也从后面过来了,长官。”

“船队在前方多远?”

“雷达显示大约四海里,长官。现在还看不到。”

“很好,哈伯特先生。让‘卡迪纳号’也进入纵队,我们在它们前面巡逻。”

“明白,长官。”

哈伯特离开时,科尔向道森发问道:“你确定口令和回答吗?”

“和以往任何事情一样确信,长官。”道森回答。

判断道森的能力和状态是有必要的。他说话的语气既不冒失,也没有显得楚楚可怜。

“很好,”科尔重复着克劳斯的话,“两个小时以后就可以和他碰面了。”

“查理,你凭什么这么断定?”克劳斯问,说话的同时强压下内心的惊讶。

“我们现在正处于格林尼治时间,长官,”科尔回答,“今天早上的日出时间是六点三十五。现在已经五点二十了。长官,你甚至可以看到天色已经亮起来了。”

原来如此,毫无疑问是这样的,没错。科尔和道森不再只是看不清的黑影,克劳斯可以察觉到他们略微泛白的脸庞。只剩两个小时了!真是难以置信。

“我们刚刚好赶上日程安排。” 克劳斯说。

“略微超过了他们预期中我们的位置,长官。”科尔补充道。

从海军部两天以前发来的建议来看——居然有两天了?——海军部已经捉摸不清船队的位置了。克劳斯感觉更像是过了两个星期——数不清的航向突变,加上测向器无数次侦测到U型潜艇的方位,海军部的人或许更倾向于认为船队已经远远落后于既定安排。然而,船队依旧在顽强不屈地昼夜行进,几乎没有任何耽搁。

“‘道奇号’和‘詹姆斯号’也必须知道这件事,”克劳斯用手轻轻敲了下信号板,“我来告诉它们。昨天晚上联络不上它们。它们那时候太远了。”

“最好等等,长官,”道森的建议带了一丝道歉的语气,“或许……”

克劳斯正打算走向舰间通话设备,道森这番话明显有点儿突兀。道森知道一些通信军官的办事方式,也知道指挥官的办事方式,克劳斯也不例外。海军部的消息虽然是发给护航队指挥官的,但是“道奇号”和“詹姆斯号”很可能也拿到了信息。说不定,它们也早已解码了,虽然这么做属于违反命令,不过倒也无伤大雅。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很难遵守纪律,抵抗好奇心。

克劳斯开始和两艘舰船对讲,尽管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他收到的回答与道森的道歉口吻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呼应。

“是的,长官,”迪基说完犹豫了一会儿,“我们也收到了消息。”

“我猜到了,”克劳斯说,“你知道口令和回答了吗?”

“是的,长官。”

“你弄明白那些数字是什么意思了吗?”

“不是数字,长官,”迪基回答,“是‘T点’。我们的解读是‘预计将于T点会合。’”

克劳斯说道:“我们已经很接近T点了。”

“是的,长官。”

那么,支援很近了。他没再多说什么。

“我们还弄清楚了另一处地方,长官,”哈里说道,“‘如果抵达北纬五十七度请报告。’”

那么,他们还在北纬五十七度以南。

“谢谢。”克劳斯说。他不会因属下违反命令而小题大做。不管怎么样,如果他在夜间行动时殉国,他们最终也要解码信息。只是,他们不能肯定而已。这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很难记清楚每一件事,就连刚刚思考的不快之事也不例外。

“你们知不知道,”他问,“昨晚我们失去了‘维克托号’?”

“不!”舰间通话中响起了震惊的声音。

“是的,”克劳斯说,“它在黄昏时被击中,半夜就沉没了。”

“有人获救吗,长官?”有人在舰间通话中平静地问道。

“我想,除了爆炸中牺牲的那些人之外,所有人都获救了。”

“老胖没事吧,长官?”

“你说那个英国联络官?”

“是的,长官。”

“我想是的。”

“我放心了,长官。”一个声音说完,另一个接着说道:“老胖福大命大,想淹死他可没那么容易。”

克劳斯想象着那个低沉声音的主人,他还以为是个又高又瘦的家伙,没想到竟然是个胖子。

“好吧,大家伙听好了,”克劳斯疲惫的头脑不得不再次小心地组织言辞,因为一个严肃的时刻即将来临,他正在与盟国打交道,“时间不会太久了。”

“是的,长官。”

“我的指挥时间所剩无几了。”他必须尽量保持情绪的稳定,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样子。舰间通话中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他接着说道:“我必须向你们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谢。”

“谢谢您,长官。”一个声音说道。

“是的,”另一个声音说道,“是我们必须要感谢您,长官。”

“你们客气了,”克劳斯干巴巴地说道,“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还剩一句,再见。”

“再见,长官。再见。”

他悲伤地中断了舰间通话。

“好了,长官,”科尔说道,“您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吃的东西?”

克劳斯完全被这个问题惊住了。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吃了冷切肉和沙拉,他已没法在记忆中精确定位具体的时间了。回想起来,舰上人员已不知交接了多少次,速度之快让他无所适从。

“我喝了些咖啡。”他冷冷地说。

“自从我上次为您准备晚餐以后,就没吃过了吗,长官?”

“没有。”克劳斯说。他不想让自己的私人生活也受到副官的监督,即便这名副官是他一生的挚友。“我不饿。”

“已经过去十四个小时了,长官。”科尔说。

“我真正想做的,”克劳斯在重申自己的独立,“是下去上趟厕所。我还不想吃东西。”

克劳斯把自己看成了一个焦躁难安的孩子,而查理·科尔则是一名沉默寡言的护士。他用的都是孩子的借口。

“很好,长官。您去吧,我来给您叫早餐。我想,直到飞机出现以前,您都没有机会休息了,对吧?”

“当然。”克劳斯说道。

这是克劳斯第一次参与战斗,至少这教会了他在今后的战斗中必须懂得分秒必争,但他仍然试图通过愤懑不平的抗拒来拯救自己的尊严。

“您得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长官。”科尔说道。

“传令兵!”

科尔找到了一名勤杂兵,命令他为舰长准备熏肉和鸡蛋。克劳斯发现自己的闲言碎语一语成谶。刚刚说想去一趟厕所的他,现在立马就处于焦虑不堪的状态了。十分紧急,再也等不及了。他艰难地拖着身子来到梯子前,开始往下走。脚搭在梯子上的一瞬间,他想起自己忘记戴红色眼镜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需要,因为头顶的光线已经越来越亮了。他继续步履艰难地走下梯子,迎着朝霞的冷光,享受着昏暗舰船里的片刻沉寂。他头晕目眩,全身酸痛,后脑勺发麻似的疼痛不止,连把身子的重心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上都异常艰难。他就这样踉踉跄跄地来到了厕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又跌跌撞撞地出来了。舰桥似乎遥不可及,不过,反过来一想,他们很快就能抵达彼岸了,他心里为之一振,身上又有了力量。他几乎是气定神闲地爬上梯子的。回到操舵舱的时候,科尔向他敬了个礼。

“我去看看炮手和瞭望哨。”科尔说。

“很好,查理。谢谢你。”

他不得不坐下,只能坐着。他走到凳子前,瘫坐下去。上过厕所后又坐下休息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满足感,除了他的双脚,它们似乎已经肿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再次涌上心头,之前他早就将其抛在脑后,此番它又卷土重来,令人厌恶,却又顽强不懈,像一个没有足够重量的尸体,从海底深处浮起。他真想脱掉鞋子。他真想违背常规。他真想胆大一次。虽然让船员看到自己的船长穿着得体是很重要的,但此时此刻,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比自己的脚更重要了。没有了。他好似印第安俘虏,饱受折磨。他不得不——是必须这么做。这或许是道德滑坡直至完全崩溃的第一步,但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克制。他痛苦地弯下腰,开始解鞋带。他将鞋绳依次松开。他把手搭在鞋跟上,试图一把脱下鞋子。鞋子顽强地抵抗了一会儿,然后,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仿佛痛苦和舒适混合在了一起,同时涌上他的心头。在这片刻之间,他想起了伊芙琳,想起了曾经和她经历过的类似事情。他一边张开脚丫,一边把伊芙琳忘得一干二净,包裹在厚实的北极袜下的脚趾慢慢地回复了生气。卸下另一只鞋的那几秒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两只脚都自由了,十个脚趾都在欢快地蠕动个不停。他的脚板踩在冰冷的钢铁甲板上,刺骨的寒意透过厚厚的袜子,产生一阵强烈的愉悦,让克劳斯几乎打消了所有的疑虑。他伸展双腿,感觉到血液从肌肉之间舒缓地流过。他想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却立马打住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腰部以下睡得有多沉,一个不小心,他就有可能面朝下栽倒在甲板上。

这是幸福的终结。他回到了一个战争的世界,一个钢铁的世界,在如同石灰岩一般的灰色海洋上摇曳。这艘钢铁战舰随时可能在雷鸣和火焰中炸开口子,灰色的海水涌入炮洞,锅炉爆炸,淹没昏迷的幸存者。声呐的声音提醒他,还有人正在值夜班,他们在密切留意可能出现在海面以下的敌人。在他前面,他能看见海天交界处有一长排昏暗的船影,那是他必须保护的无助船只。他不得不在凳子上挪动身体,向后寻望他试图引向安全地带的另外三艘船只。

“舰间通话,长官,”哈伯特说,“哈里。”

他都忘记自己把鞋给脱了,意外地发现自己正穿着袜子走路,但他顾不上了。

“乔治呼叫哈里。请讲。”

克劳斯耳边响起罗德少校谨慎而精确的腔调。

“长官,我们的屏幕上显示有一架飞机在靠近。距离六十海里,方位0-9-0。”

“谢谢你,舰长。我们也许要多留个心眼儿。”

“可能是的,长官。”罗德经历过很多次轰炸,所以他认为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接下来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我曾经在比这远得多的距离发现过‘兀鹰’(107)。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我相信。”

“我有把握了再报告给您。”

“很好,舰长,谢谢你。”

克劳斯放下听筒,心跳不由得加快。友军还是敌人?这个报告意味着他已经接触海洋远端。

“舰长,您的早‘参’。”

托盘上盖着白色餐巾,下面不知是什么东西,凹凸有致。他毫无兴趣地看了看。如果飞机距离“詹姆斯号”六十海里,那么距离“灰猎犬号”就是七十五海里。再过一刻钟,它就能出现在他的视线内了,而再过半小时它甚至都可以飞到他头顶了。常识告诉他,他应该把握时间赶紧吃点儿东西,趁热吃,但频繁在疲劳和兴奋之间转换的他显然没有胃口。

“噢,非常好。放在图表桌上。”

他又忘了自己只穿了袜子的脚。鞋子有些不雅地躺在甲板上。他为了一刻的狂喜付出了十倍的代价。

“传令兵!把我的鞋子拿到应急舱去,再找双拖鞋带给我。”

“好的,长官。”

传令兵似乎并不在意如此琐碎的差使,只有克劳斯自己感觉过意不去。他咽下了自己种下的苦果,其实他对下属的尊严问题很敏感,因此特别顾及传令兵的感情,而这其实是不必要的。相较而言,他能轻易地命令传令兵赴汤蹈火,而不是去拿自己的鞋子。他已经忘记了迫使他脱掉鞋子的痛苦,心里发誓不再放纵自己。这个插曲让他食欲大减,但他还是慢慢地走到了桌子旁,不经意地提起了餐巾:外白内黄的煎鸡蛋,散发着一股怡人香味的熏肉条,还有咖啡!咖啡!倒咖啡时产生的香气非常诱人,他一边喝,一边开始吃东西。

“您的拖鞋,长官。”传令兵说着把它们放在了甲板上。

“谢谢你。”克劳斯满嘴口水。

查理·科尔刚进操舵舱,舰间通话就响了。

“看到‘卡塔琳娜(108)’了!”哈里说道。

“好的,”克劳斯回答,看来关于“兀鹰”的担心是多余的,“它报的口令正确吗?”

“正确,长官。我已经回答了。”

“飞机出现!飞机出现!”

“灰猎犬号”的瞭望哨在疯狂叫喊。

“很好,谢谢你,舰长。”克劳斯说。

“是PBY,长官。”科尔用双筒望远镜望向东方明亮的海天交界线,然后大声说道:“干得好,大家伙儿。友军来了。”

二十毫米防空炮的炮手都已经将武器向上对准了目标。来机在船队上方犹如一个黑点,正在快速接近他们,并在狂热地向他们闪耀信号。两短一长,一长两短。

“飞机打过来信号‘UW’,长官。”信号台呼叫。

“很好。回复‘BD’。”

UWUW——这名飞行员估计挨过不少盟友的枪子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一直在重复口令信号。飞机的外观已经全部清晰可见,的确是PBY那令人心安的笨重轮廓。

“是我们的人,不是英国人,长官。”科尔品评道。

机翼上的星形图案映入眼帘。飞机从四十毫米防空炮台的头顶呼啸而过,炮手们连声欢呼,挥舞手臂。飞机驶离舰艉,克劳斯和科尔转身望去,几乎在视野中找不到它了。紧接着,他们看到它向左一转,往南边去了。

“检查一下我们的分散距离。”克劳斯说。

“好的,长官。它大概能够在三十海里范围内威慑任何一艘潜艇。”

没错。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没有潜艇敢在上空有飞机盘旋的情况下冒出水面。而在水下,潜艇就成了半个瞎子,速度也会慢下来,除非撞上狗屎运和船队的航道重合,不然对后者构不成半点儿威胁。PBY先是在他们头顶盘旋,然后从船队右翼掠过,向东飞去。他们目送着飞机远离,身影越来越小。

“长官,它不掩护咱们吗?”科尔问道。

“别着急,”克劳斯说道,“它在引导前来支援我们的护航编队。”

“空中的鸟必传扬这声音;有翅膀的也必述说这事。”(109)班芙伯爵和他的护航编队就在不远的大海彼端,PBY是过来探察船队方位的。

“它的航向东南偏南,长官,”科尔的眼睛还对着望远镜,“他们一定在我们正前方不远处。”

正前方不远处,航速大约十四节。增援部队和船队正以至少二十三节的速度驶向彼此。再过一两个钟头,他们就可以见面了,甚至有可能用不了这么久。克劳斯向前望去,他已经能够望见船队后侧了。“灰猎犬号”把迷失的羔羊又带回了羊群。

“飞走了,长官。”科尔瞭望着天空说道。

他们暂时还不知道飞机会飞多远。

“长官,您的早餐呢?”科尔发问。

克劳斯可不会承认他已不记得自己的早餐了。他走了过去,盘子里的煎鸡蛋已经凉了,熏肉也凝在了一起。

“我派人再送来。”科尔说道。

“不用了,谢谢,”克劳斯回答,“我就吃这些。”

“可是,至少还能喝点儿热咖啡,长官。这壶已经凉了。”

“嗯——”

“传令兵!再端一壶咖啡给舰长。”

“谢谢你。”克劳斯说。

“就要换班了,长官。我要去作战中心了。”

“很好,查理。”

科尔走后,克劳斯又俯视了一眼托盘。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拿起一片吐司,开始吃起来,吐司又冷又硬,但很快就不复存在了。克劳斯把另一片厚厚的吐司蘸着黄油和果酱一起吃了。然后,他又拿起一块又一块冷熏肉,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