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舵舱里只剩下一点点光线了,刚好能让人注意到交接班的过程。通信兵把头戴耳机交给下一班的执勤人员,舵轮那里也在交换人手,卡林则在敬礼。
“奈斯特龙先生接管甲板了,长官。”
“很好,卡林先生。”
“晚安,长官。”
“晚安,卡林先生。我来指挥,奈斯特龙先生。”
“好的,长官。”
他下了几个舵令,让“灰猎犬号”更加靠近由“卡迪纳号”和“维克托号”组成的黑色阴影。其间,“灰猎犬号”这边清楚地听到风中传来了几句交流——有人在用喇叭讲话,声音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声呐报告有破碎的巨响,长官。”通信兵说道。
“很好。”
那是一艘骁勇善战的舰船最后的安魂曲。两年半以前,面对纳粹空军的压倒性优势,“维克托号”从险象环生的格丁尼亚(100)侥幸逃出,之后又穿越了被纳粹海军掌控的波罗的海。在这两年半的时间里,它历经了一场破釜沉舟的战斗。舰船本身就是流落异乡的船员们唯一的家园,而现在它不复存在了。
“卡迪纳号”那边响了四声警报,在黑夜之中显得格外嘹亮。“狐狸”——救援完成。
“快速转右。再转右。压舵。稳住。”
他让“灰猎犬号”小心翼翼地靠近“卡迪纳号”,像一只雄鹰一样密切留意对方的状况,然后开始使用喇叭对讲。
“‘卡迪纳号’!这里是护航队指挥官。”
对方也用喇叭回答了他。
“所有人都得救了吗?”克劳斯问。
“是的。都得救了。”
这给了克劳斯极大的安慰。他脑海中闪现出英国联络官的样子,仿佛看到他漫不经心地纵身跃入两艘舰船之间的海水,脊背劈开冰凉的水面,瞬间水花飞溅。
“航向0-8-7。”克劳斯大声喊道。
“8-7。”那边的喇叭回答。
“尽最快速度回到船队。”
“最快十二节。”喇叭里说道。
“我在前面开路,”克劳斯说,“使用修改后的‘之’字形机动。七号。”
“修改后的?但是……”
“这是命令,”克劳斯说,“修改后的‘之’字形机动。七号。没时间了。”
“那好吧。”喇叭里的人有些勉强地说道。
值得注意的是,几乎每一个商船船长都讨厌“之”字形机动。大家普遍都认为应该笔直地穿过危险地带,越快越好。然而,只需要一张舰操会算图纸(101)和一对平行规,克劳斯就能在五分钟内讲清楚这个问题,进而让大家相信“之”字形机动的确能够让潜艇的攻击任务变得更加艰难,并且能最大可能地延滞鱼雷的打击时间。如果在鱼雷发射的一瞬间,目标突然偏转航向,鱼雷通常会错失目标。“之”字形机动降低了命中的概率。克劳斯甚至不需要运用自己在反潜学校学来的经验就能说服一个理性思考的人相信这一点。
“奈斯特龙先生,你听到刚才的对话了吗?”
“是的,长官。”
“那就请你指挥操舵。到‘卡迪纳号’前方五百码的地方警戒。”
“遵命,长官。”
“传令兵!送壶咖啡过来。”
“维克托号”已经沉了,他有必要重新考虑是否要发出求助消息。黎明时分,他和“卡迪纳号”就能靠近船队,形势将大有缓和。然而,“詹姆斯号”的燃油告急问题以及护航舰力不从心的问题依旧存在。尽管“维克托号”再也不会耽搁时间了,但明天注定是漫长的一天。空中支援或许能够带来巨大的差异——天壤之别。伦敦方面一定会尽一切可能提供支援,但是打破无线电静默真的值得吗?万一因此招致意外,岂不是得不偿失?这似乎又是一次有关必然性和可能性的取舍问题。克劳斯在操舵舱里来回踱步。他几乎是在镇压双腿和双脚的叛乱,但他的思想不会叛变,它只是不情愿。他迫使自己权衡利弊得失,咖啡无疑会有所帮助。
“放在桌子上,传令兵。”
现在已没有足够的光线,虽然看不清楚,但他还是在黑暗中把咖啡倒进了杯子里。像往常一样,第一杯尝起来像花蜜,最后一口的味道甚至比刚入口时还要美妙,因为他心里幸福地知道还有第二杯。他慢慢地回味着第二杯咖啡的最后一口,像一个不舍分离的情人。现在要尽情吃喝,因为明天——因为在接下来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内,他不得不做出决定。
“把盘子拿回去,传令兵。”他吩咐。
他必须完全忽视个人因素。华盛顿和伦敦方面会对他产生什么样的看法根本不会影响到他,他的职责要求他只考虑船队和战斗。他必须停止忧虑,免得让人觉得他是一个没有充分理由就哭着求救的军官。在好的名声和金山银山之间,毫无疑问应该选择前者。他的名誉就是靠为国效力挣来的,他视名誉如生命。“高举非从东,(也)非从西(而来)。”(102)——他为什么这么关心自己的名誉?那次战争没有什么不光彩之处。在他试图思考时,《圣经》里的文字在他脑海中浮现,让他无法忽视。
难道,又是个人的弱点在怂恿他请求援助吗?是他下意识地试图减轻责任吗?克劳斯抬起脑袋,挺直肩膀,在短暂而无情的自我检讨之后他勉强给了自己一个及格的分数。与此同时,他同样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了另一项指控——由于担心对自己的军旅生涯产生影响,所以不愿意打破无线电静默。“能力胜任,衔职不变。”这句话和有关伊芙琳的记忆一样令他痛苦,但是不管这些事情多么可鄙,他还是不允许它们影响自己的决定。
铃声响了,克劳斯忘记了双腿和双脚的疼痛以及是否打破无线电静默的难题。
“这里是舰长。”
“舰长,前方发现脉冲。”
“脉冲?”
“看不清次数,长官。屏幕越来越模糊了。测距装置在工作。”
“但你觉得是什么?”
“有什么东西,长官。脉冲信号好像闪了两下,但我现在不确定。不过,就在我们前方,方位大约0-8-4——有时又是0-8-8。”
“不是船队吗?”
“不是,长官。船队超出了声呐的侦测范围,而这个脉冲就在侦测范围边缘。”
“很好。”
其实并不好。脉冲。前方海面上有不明物体。难道是一艘全速向船队驶去的U型潜艇?很有可能。或者是掉队的船只?同样很有可能。必须赶紧弄清楚。“我来指挥操舵,奈斯特龙先生。”
“遵命,长官。‘卡迪纳号’已经达到十二节航速了。”
“谢谢。右标准舵。转2-4-0。”
“右标准舵。转2-4-0,长官。”舵手在安静的操舵舱里重复舵令。“灰猎犬号”在转向的同时暂停了行进,这片刻时间正好能让克劳斯计算出“卡迪纳号”三分钟以后的航线。“把定2-4-0,长官。”
“很好。”他必须来到右侧翼台才能看到“卡迪纳号”的暗影。“迅速右舵。”
“卡迪纳号”马上就要开始下一次“之”字形转向了。“灰猎犬号”靠近它时,克劳斯眯起的眼睛看到“卡迪纳号”的身影正随着舵向的改变而发生变化。“压舵。左舵。压舵。保持航向。”
黑夜之中,在几乎能够面对面打招呼的距离内,一艘正在进行“之”字形机动的船只必须保持万分小心。两艘船越来越近,渐渐靠拢。电光石火之间,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卡迪纳号”上的船员越来越紧张,他们猜不出“灰猎犬号”意欲何为。于是,有人对着它打开了手电筒。
“左舷瞭望哨报告‘卡迪纳号’发出光亮,长官。”一个通信兵说。
“很好。右舵。压舵。”
就在克劳斯去拿喇叭的时候,不远处响起了一声焦虑的呼唤。
“‘灰猎犬号’!”
“护航队指挥官。我要绕到你的前面去。前方几海里的地方有个可疑物体,方位大致为0-8-6。”
“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不过,我会弄清楚的。保持你现在的基本航线,并在前方安排一个瞭望哨。”他顿了一下略作思考,“如果有危险,我会警告你的。如果你看到我开火,就马上改变基本航线,转0-4-2。”
“好。”
“如果什么都没听到,那就保持现有航线半个小时,再回到0-8-7。”
“好。”
他希望“卡迪纳号”真的听明白了。不过,他又想起波兰舰长和英国联络官都已经上了船,或许刚才就在舰桥上。他们肯定能听明白,然后解释给“卡迪纳号”的船长听。
“再见。右满舵。转0-8-6。所有引擎强速前进。”
克劳斯的命令被轻声重复了一遍。在操舵舱里,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在下面的轮机舱里,人们一无所知。他们能够察觉到“灰猎犬号”正在绕圈,不过猜测不到驱使他们增加速度的危机是什么。他们的麻烦是微不足道的。他们要做的就是服从命令。克劳斯让轮机舱的人员从自己脑海中消失了——艳羡之心就好像沉船留下的漩涡一样,一眨眼就不见了。接下来的几分钟,在面对未知的危险时,他必须再次考虑是否打破无线电静默。
“请求更换航海钟。”奈斯特龙无声地出现在他身边。
更换航海钟?克劳斯愚蠢地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他完全忘记了这事,这是不应该的。他们正从一个时区穿梭到另一个时区,时间要向前拨一个小时。
“是沃森先生下的指令吗?”他问。
“是的,长官。”
克劳斯曾吩咐航海长沃森在恰当的时刻调整舰上钟表的时区。
“批准。”克劳斯说。
奈斯特龙不知道,他无意间打断了舰长的重要思路,但是奈斯特龙的请求在克劳斯心里留下了很重的分量。到底要不要请求援助?他为自己设定的拍板时间早已过去。他这么想真是愚蠢至极。时区的更改只是名义上的更改,就算改变了时区,黎明也不会比原来提前一分钟到来,但是它带来的心理作用非常强大。除此之外,克劳斯还意识到,如果朝着日出方向往东航行,夜晚的时间会相应缩短。不过,话说回来,他们驶向的不仅仅是日出,还有疑似不明物体。“灰猎犬号”的速度提升到了强速。他又用话筒讲话了。
“脉冲现在的情况如何?”他问。
“还在原地,长官。”
“大小呢?也说不上来吗?”
“我觉得很大,长官。不过,也有可能是两处脉冲,长官。而且似乎还在移动,长官。一直与我们保持同一航向。”
“我们正在缩短与它的距离吧?”
“越来越近了,长官。”
他必须先确认目标究竟是什么,然后才能采取行动,在黑夜之中这可并非易事。目标是掉队船只的概率只有十分之一。他试图联系“道奇号”和“詹姆斯号”,但马上就在无奈中作罢了,因为它们远在舰间通话的范围之外,除非——除非——发生了最糟糕的情况。他这么想有些杞人忧天,两艘舰船不可能同时被击沉,不然瞭望哨一定能够在黑夜中观测到爆炸产生的冲天火光。
“你现在能估计出距离吗?”他问。
“嗯,不行,长官。”
这令人不太满意的答话刚结束,听筒里立刻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是查理·科尔。克劳斯都不相信他已经好好地睡了一觉,或许他已经在舰船上巡视了一圈。
“方位恒定,长官,”科尔说道,“我敢确定脉冲真的有两处。”
“谢谢,查理。”
“我还想说,我们正和它们快速靠近。”
“很好。”
两处正快速靠近“灰猎犬号”的脉冲只有可能是掉队的船只。如果真是如此,形势倒不怎么紧迫。克劳斯安慰性地下了结论,仅仅一秒过后,他的身子又摇摇欲坠了,他几乎失去了意识。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赶紧站直了身子。睡意就像半驯服半狂暴的野兽,随时准备在他放下戒备的时候反扑过来。他差不多整整两天没有睡觉了。两天以来,他几乎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中,甚至一直保持站立,这是不可能忘记的。克劳斯欣喜地听到铃声响了。
“我刚才调整了频率,长官。的确是两处脉冲。距离四海里——应该很精确了。方位0-8-6。”
“很好。”
最好不要这么快靠近。最好开启声呐搜索。再等五分钟。
“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开启声呐搜索。”
“轮机舱回答:‘所有引擎标准速度前进,长官。’”
舰体的震颤非常突兀地减缓了,“灰猎犬号”踏浪的声音也有所减小,声呐也在持续地“呯呯”作响。
“声呐报告信号混乱,长官。”
“灰猎犬号”的速度正降至十二节,声呐报告的情况实属正常。
“前方瞭望哨报告正前方发现物体,长官。”
“很好。”
如果科尔的估测准确,那么目标就在前方三海里处。瞭望哨干得不错,能够在如此的茫茫黑夜里观测到目标。“舰长指示前方瞭望哨。‘继续报告你们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