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曼大帝在后世的历史定位被西欧诸国无限拔高,成了几百年以来的超级大网红,然而,查理曼这位所谓的大帝在世时的文治武功,天上掉馅饼的成分,远大于其个人努力。他在今天被公认为是英明神武的十全老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西欧日耳曼诸国的强大,从而掌握了全球话语权,而且这个话语权已经持续了太久。

查理曼大帝是矮子丕平的两个儿子之一,当然此时的查理曼还不敢自称查理曼,只能是原名查理,或者查尔斯。矮子丕平谢世之后,按照法兰克人传统的吃大锅饭式的原始共产主义分配方式,法兰克王国又被平分给了查尔斯和他的兄弟卡洛曼(Carloman,和矮子丕平的哥哥重名)。

不过事有凑巧,公元768年丕平去世,而到了公元771年卡洛曼也猝死了。于是就这样,年仅二十九岁的查尔斯,早早继承了法兰克王国的全部领土。

要知道,当年查尔斯的曾祖丕平二世苦心经营了一辈子,也不过就是为了区区一个法兰克人的独裁宫相的头衔;而查尔斯的祖父铁锤查理,跟阿拉伯人玩命死磕一场,方才赢得了整个基督教世界的刮目相看;那么查尔斯的父亲矮子丕平,更是在复杂的国内国际形势中辗转腾挪,投机性地和教皇达成妥协,又具前瞻性、大手笔地将新征服的领土无偿赠予教廷,这才有了丕平家族的持续繁荣。

目前的情况是,整个丕平家族连续四代人,持续一个世纪的政治红利,无论面子还是里子,到最后都被晚辈青年查尔斯轻松拿到了。

躺在三代祖先功劳簿上的查尔斯,穷其一生都想证明一件事情——他是那个天赋异禀的人,他是那个顾盼自雄的人。所以,他的功劳就一定不能比自己的三代先人更差。于是查尔斯索性就不断地发动对外战争,不断在战争中证明自己不是吃素的。有些战争是必须要打的,但有些战争则看上去毫无必要,与其说是为法兰克人争夺生存权,倒不如说是为了让查尔斯本人的个人简历看上去更加流光溢彩而已。

这样的一个查尔斯,更像是犯了“战争强迫症”。

查尔斯的光辉战史中,牛刀小试的,要算是翻越阿尔卑斯山进入意大利,将盘踞在意大利北部两百多年之久的伦巴底人灭国。对于丕平家族来讲,跟伦巴底人已经交手多次,当年的“丕平献土”,献的土其实就是从伦巴底人手里抢来的。然而,将同为日耳曼部落出身的伦巴底人斩尽杀绝,即便这算查尔斯的所谓功绩之一的话,那么这样的丰功伟绩,依然掺杂了很多私货。

查尔斯进攻伦巴底的最直接的动因,就是为了追杀卡洛曼的遗孀与孩子们。为了让自己的统治更加稳固,也为了让统一之后的法兰克王国避免再次陷于分裂与纷争,公元774年,查尔斯决意进军意大利,并且在发兵之前,查尔斯还和自己伦巴底籍的老婆办了个离婚手续,以表明自己和伦巴底人势不两立。同年,伦巴底人战败,整个意大利北部被并入法兰克王国的版图。

拿同宗的日耳曼人开刀,伦巴底人并不是第一个。在伦巴底人之前,查尔斯就已经发动了对萨克森人(The Saxons)的战争。这场战争开始于公元772年,结束于公元804年,持续三十二年之久,这期间法兰克人与萨克森人进行了大小战役十八次之多。后来的史家把这次战争称为“萨克森战争”(Saxon Wars)。

简单说一下萨克森人。

萨克森人最早来自日德兰半岛(Jutland)的南部,在后来的几个世纪中逐渐沿北海(North Sea)海岸线迁徙,移居到了今天德国的西北部靠荷兰一带。到了西罗马帝国末期,匈人势力的扩张,造成日耳曼人大迁徙。萨克森人中的一支就渡海到了不列颠,渡海的这支后来就被称为“撒克逊人”,而留在原地没有搬家的这部分,依然称为“萨克森人”。如果从欧洲人的角度来区分,撒克逊人可以用英语中的“Saxon”这个单词来称呼,而“萨克森人”则可以用德语中的“Sachsen”,实际上是一个意思。

查尔斯揪住萨克森人不放,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萨克森人跟其他的日耳曼部落没有什么两样,都是信仰被正统基督教定义的异端——阿里乌教派。那么作为一众日耳曼蛮族中最先改宗基督教,并积极向教皇靠拢的法兰克人来讲,他们长期致力于成为罗马教廷的卫道士,致力于铲除基督教世界中的异端,为了彰显这种政教合一的正统性,查尔斯甚至为自己和自己的十二位近卫军命名为“圣骑士”(Paladin)。

不过,这只是从正面来理解这件事情,实际上查尔斯强迫法兰克人的邻居们改宗基督教,这件事是典型的王权与教权的相互利用,对于王权来讲,他甘于为基督教冲锋在前,做教皇布道的马前卒;而对于教权来讲,他默许并放任了法兰克人对周边一众蛮族小国的扩张,而且还是以上帝的名义,进行合法合理合情的杀戮。

二者眉来眼去,一拍即合。

打伦巴底人是如此,打萨克森人亦是如此。

实际上,比长达三十多年无休止地进攻和屠杀萨克森人更有意义的一件事情,是查尔斯对阿瓦尔人发动(Avars)的灭国之战。

相对于匈人来源的众说纷纭,阿瓦尔人的民族源流是比较清晰的。中西方史学界基本上能够达成共识,阿瓦尔人实际上就是当年生活在中国北方的少数民族——柔然人的直系后裔。至少是当年柔然人的其中一部。

我们让时光倒流,回到前文所提到的匈人帝国末期。

话说公元453年,上帝之鞭阿提拉暴死。到了第二年,阿提拉身后的匈人帝国就分崩离析,原来一起扛过枪的各部落各种族的统一战线也土崩瓦解。公元454年,匈人前盟友之一的日耳曼系格皮德人在“尼达奥之战”(Battle of Nedao)中击败匈人最后的武装力量,杀掉了阿提拉的长子埃拉克(Ellac)。格皮德人借此机会彻底占领了原本匈人帝国的核心区——多瑙河中游平原。顺手牵羊地,格皮德人还拿下了毗邻的特兰西瓦尼亚高原。

当时欧洲大陆腹地的匈牙利中游平原和特兰西瓦尼亚高原,由阿尔卑斯山脉,喀尔巴阡山脉,以及亚德里亚海海岸的迪纳拉山脉群山环抱而成。这里曾经是古罗马人的潘诺尼亚与达契亚,也曾经是匈人帝国的中央总部所在地。就当时的欧洲来讲,莱茵河以西的日耳曼诸部,以及最早被罗马人进行拉丁化的高卢、西班牙等地,都逐渐地进入了农耕社会。而在东欧,还保留着游牧民族所钟爱的大草原,比如这个多瑙河中游平原,一马平川的多瑙河与蒂萨河流域,其实就是由潘诺尼亚草原和匈牙利草原组成的,区别是潘诺尼亚草原更加湿润,而多瑙河左岸的匈牙利草原更加干燥。而沿着多瑙河顺流而下,过匈牙利下游平原,沿海岸线向北就是南俄草原,而出南俄草原就是更加广阔的亚洲腹地了。所以,当时的匈牙利中游平原依然适合游牧民族生存,而一代又一代的游牧民族,在这里的城头变幻大王旗,不断为这块土地进行着交易和厮杀。

格皮德人击溃匈人之后,就在这块欧洲大陆腹地水草最为丰美的大草原上,愉快地生活了一百多年。一直到阿瓦尔人沿着草原丝绸之路,从蒙古草原一路逐水草而居闯入了南俄草原,又从南俄草原进入多瑙河下游平原,再继续沿着多瑙河进入格皮德人的地盘。

实际上阿瓦尔人也不是自己心甘情愿来到欧洲的,他是被中国北方崛起中的突厥人赶跑的。结果这一西迁,又是多米诺骨牌效应。阿瓦尔人与伦巴底人联手,消灭了格皮德人。此后,伦巴底人无意与阿瓦尔人争雄,于是就在公元568年,翻越阿尔卑斯山,向南进入意大利北部,并建立了自己的伦巴底王国。巅峰时期的伦巴底王国,几乎占领了整个亚平宁半岛,成了名副其实的意大利之王。

而此时此刻的多瑙河中游地区,就成了阿瓦尔人的天下。阿瓦尔人的存在,对当时的东罗马帝国形成了非常大的威胁。这群作战能力十足的东方游牧部落,分分钟可以南下巴尔干,直奔东罗马的首都新罗马。而事实上,他们也确实这样做了。公元626年,阿瓦尔人联合了斯拉夫人和保加尔人(Bulgar,保加利亚的前身,后文还会讲到)团团包围了新罗马,到最后功败垂成。

围攻新罗马失败之后,阿瓦尔人陷入了巨大的内乱之中不可自拔。到了查尔斯国王的时代,阿瓦尔人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驰骋亚欧大陆的强悍民族了。

公元805年,也就是法兰克人结束萨克森战争的第二年,查尔斯国王再接再厉,灭亡了如同冢中枯骨一样的阿瓦尔人。

实际上,这个时期的查尔斯国王,已经不能再叫作查尔斯国王了,他早已经换了一个名号。因为我们前文曾经提到过,公元800年的圣诞节,罗马教皇为查尔斯进行过加冕,在公元800年之后的查尔斯,正式名字也就成了“查理曼”。查理曼的“曼”也就是“大帝”的意思,查理曼本身的意思就是查理大帝,在诸多中文语境中,也尊称他为“查理曼大帝”。而把他身后的帝国,称为“查理曼帝国”。

至少在形式上,查理曼大帝在西欧复辟了一个“罗马人的帝国”,因为在教皇利奥三世的严格定义中,查理曼是“罗马人的皇帝”,而不仅仅是法兰克人的皇帝。然而这个所谓皇帝,长期以来却并不为东罗马帝国所承认。即便是在公元812年这一年,东罗马官方承认了查理曼大帝的存在,但也并没有顺便承认查理曼是“罗马人”的皇帝。

即便在后世对查理曼无限拔高,对查理曼的故事无限演绎的情况下,查理曼的这个所谓皇帝,依然显得十分刻意。事实上,哪怕是查理曼之前的这个法兰克王国,从他建立的那一天起,也是充满了各种人为设定。

克洛维一世的登基时间,被精心地安排在公元481年,也就是罗马最后一个皇帝尼波斯去世后的第二年;克洛维一世所打赢的一场局部战争——“苏瓦松战役”,被后世刻意地宣传为对“罗马王国”的一场伟大胜利;从墨洛温王朝开始,法兰克人不断宣传自己跟罗马人一样,是特洛伊人的后代,并且还把都城设在“帕里斯”。

墨洛温王朝是如此,那么此后的加洛林王朝呢?

加洛林王朝刻意宣传铁锤查理拯救了基督教世界,刻意宣传矮子丕平同教皇的互相绑定,刻意宣传查理曼和他的“圣骑士”对外作战的宗教神圣性。而到了公元800年圣诞节晚上,教皇为查理曼加冕的时候,都已经完全是照本宣科了。

这一切,都显得太过剧情需要了。

而且不仅如此。

为了让查理曼大帝看起来更加文治武功,为了让查理曼帝国更加能够代表那个曾经活在西欧人民记忆中的文化罗马,后世史家还为当年的查理曼大帝统治时期,生生包装出了一个“加洛林文艺复兴”(Carolingian Renaissance)。这样的涂脂抹粉,让人感到十分忍俊不禁。既然前有加洛林文艺复兴,后有东罗马帝国的两次文艺复兴,又何谈黑暗的欧洲中世纪呢?

这样的急赤白脸,更是何其刻意。

实际上,查理曼也只是粗通文墨,他不懂东罗马帝国的官方语言希腊语,到后来才学会了西罗马帝国当年的官方语言拉丁语。他的一生基本上定居在自己出生地不远的小城亚琛(Aachen),他本人讲得最为熟练的,只是当地的一种土著古日耳曼方言。更为糟糕的是,他麾下的所谓“帝国”,其实只不过是刚刚脱离原始部落时代的一个松散王国。谈不上春风化雨,也谈不上礼仪典章,就在空前的查理曼大帝这一代之后,一切就又将从头再来。

公元814年,查理曼大帝去世,按照惯例,他的帝国本该一分为五,分别由他的五个儿子继承。然而幸运的是,查理曼有着七十二岁的高寿。临终之前,五个儿子已经五去其四。就这样,仅剩下的儿子虔诚者路易(Louis I the Pious)继承了整个帝国,成为法兰克人的第二位皇帝。

虔诚者路易之后,这个所谓的查理曼帝国,也就面临崩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