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克人在我们前文中曾经出现过。

早期的法兰克人,曾经追随最后的罗马人埃蒂乌斯将军,一起在沙隆会战中大破“上帝之鞭”阿提拉。鼎盛时期的法兰克人,曾经协助罗马教皇建立“教皇国”,还曾经得到过教皇的加冕。

法兰克人这个群体了不得。

当时的西罗马覆亡之后,曾经出现了很多个日耳曼人的部落或王国,法兰克人是后来名气最大的一个。今天的法国和德国,如果说在前期认的正朔是罗马的话,那么罗马之后的正朔,认的就是法兰克。

我们从头开始说起。

法兰克人是日耳曼人的一支,严格意义上来说,是西日耳曼人的一支。至于这个西日耳曼人的分类又是什么情况,我们后文还会详细说。最早在公元3世纪,罗马人的记载中就已经出现了法兰克人的身影。在罗马人的笔下,法兰克人居住在今天莱茵河下游河面以东的法国东北部与德国境内,他们是日耳曼诸部落中,比较能打的一个。说白了,法兰克人也是一个比较笼统的说法,因为细分起来的话,法兰克人还分成三个部族——萨利安人(Salian)、里普利安人(Ripuarian)和黑森人(Hessian)。

到了公元4世纪的时候,三个部族中的萨利安人听从罗马皇帝的指令,奉诏搬迁。定居到了莱茵河西岸,甚至深入到了高卢腹地的托克桑德里亚(Toxandria),成为罗马人的同盟者。而其他两个部族则继续生活在原居住地。在后来的历次作战中,萨利安法兰克人为罗马人的对外作战出力甚多。

按照法兰克人自己的说法,公元481年这一年,法兰克王国(Kingdom of the Franks)成立,第一任国王就是克洛维一世(Clovis I)。因为就在这一年,法兰克人的国王希尔代里克一世(Childeric I)去世,国王的位子传给了他的儿子克洛维。不过这种说法让人感到有点突兀,因为那个时代的法兰克人,还远远没有建立自己的王国,充其量算是附近的几个法兰克部落的共主。所谓的国王,有点言过其实,称作莱茵河西岸法兰克诸部大酋长,更加合适一些。

克洛维一世的伟大功绩之一,就是在“苏瓦松战役”(Battle of Soissons)中打败了所谓“罗马王国”的国王——夏格里乌斯。让这个罗马人最后的旗帜彻底消失的同时,兼并了“罗马王国”的大片土地,法兰克人一跃而成为莱茵河下游一直到卢瓦尔河(Loire River)以北的地区小霸主。

随着克洛维的对外征服越来越多,地盘越来越大,克洛维所在的法兰克部落就顺理成章地过渡到了法兰克王国,克洛维一世也就成了法兰克王国的王朝奠基人。克洛维所创立的这个王朝,后来被称为是“墨洛温王朝”(Merovingian Dynasty)。之所以被叫作墨洛温王朝,是因为克洛维一世的爷爷,也就是当时的法兰克大酋长,就叫作墨洛维(Merovech)。而墨洛维所在的家族,被称为“墨洛温家族”。

这个当年的墨洛温家族,显然属于一众蛮族文盲中读书比较多的家族,读书人的那些爱慕虚荣,放在这个家族身上一点都不含糊。这个家族仿照当年的罗马王政时代,为自己编排了一套光彩夺目的家族身世。他们宣称自己是古希腊特洛伊王国的末代老国王普里阿摩的直系后人,这样的出身,显然比当年的埃涅阿斯后人创罗马城的传说,来得更加劲爆一些。法兰克人的第一王朝墨洛温王朝,对后世的影响极大,尤其是今天的法国。所以直到今天,法国的首都巴黎,都在用普里阿摩的小王子帕里斯(Paris)的名字来命名。

克洛维一世在率领法兰克人起家时,需要拿到日耳曼部落的野蛮人认同,就坚定不移地信仰日耳曼人的原始神奥丁(Odin);后来需要团结日耳曼其他兄弟部落的时候,又加入了日耳曼兄弟的基督教统一战线,信仰了基督教的“阿里乌教派”;再之后,跟同样出身日耳曼部落的兄弟部落阿勒曼尼人(Alemanni)同室操戈,则又投机性地加入了天主教,从而团结了信仰普世教皇的罗马人和高卢人,并趁机宣布阿勒曼尼人为异端。

凭借着这股子精明劲儿,克洛维一世在高卢这片四战之地上如鱼得水,成功地站稳了脚跟。对于周边的邻居,克洛维总是能够找到克敌制胜的法宝,或者换个角度,总能够找到对方的弱点与软肋。不管西哥特还是东哥特,不管是勃艮第人还是阿勒曼尼人,克洛维一世都应付得游刃有余。而且在此期间,克洛维还带领他这一系的法兰克人,成功地洗白了身份,成为传承自古希腊特洛伊的,信仰普世罗马式基督教的,独树一帜的日耳曼人中的一支。

公元511年,钻营了一辈子的克洛维一世离开人世,他死后被葬在了巴黎圣日内维耶教堂(Sainte Genevi ve),他也是第一位选择葬在巴黎的法兰克人领袖。

克洛维一世死后,按照法兰克人排排坐吃果果式的家产继承制度,法兰克王国被他的四个儿子瓜分,形成兰斯(Rheims)、奥尔良(Orl ans)、巴黎(Paris)、苏瓦松(Soissons)四个小王国。与此同时,在克洛维的扩张期间,一些追随克洛维建功立业的王公贵族,也陆续分到了一些封地。如此一来,就产生了中世纪欧洲采邑制(Fief)的雏形。

应该说,作为法兰克王国名义上的开国国王,克洛维一世的文治武功还是可圈可点的。然而其在做人上的反复无常,阴险狡诈,深刻地影响了自己的后人。在他之后,王国不仅被瓜分,因为分赃不均,子孙后代们随后还经常爆发内战,互相之间阴损下作,出手狠辣,丝毫不顾及手足之情。从而,墨洛温王朝陷入了一个依靠继承制度分裂,又依靠流血战争合并,不断分分合合的死循环中无法自拔。

这个死循环,持续了两百多年。以至于后来的王国内政,全部都被王国宫相(Mayor of the palace)把持在手。反而是国王本人,神隐到了幕后成了傀儡,人送外号“懒王”。

站出来结束这一切的,叫作“矮子丕平”(Pepin the Short)。

矮子丕平,就是前文我们提到的,为教皇献土的那个丕平。他是墨洛温王朝末期的一位宫相,也被称为“丕平三世”。之所以被称为矮子,是因为身材这方面丕平并不优秀,也很难改进;之所以叫丕平三世,是因为丕平家族的发迹,是从丕平一世开始的。

丕平家族的传承来自丕平一世,丕平一世在世的时候建立了法兰克王国的“丕平家族”。丕平一世的名字,跟王朝无关,单纯就因为他是丕平家族的开山祖师。丕平一世在临终之前拿到了墨洛温王朝宫相这个实际掌权者的角色,从此以后丕平家族就和宫相这个职务结下了不解之缘。丕平一世的外孙叫作丕平二世,从丕平二世开始,丕平家族就持续三代薪火相传,想尽办法将墨洛温王朝的懒王取而代之,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机会和借口。

丕平二世在世期间,通过内战,成为法兰克王国的唯一宫相,也是真正掌握墨洛温王朝命运的那个人。

丕平二世死后,他的私生子查理·马特(Charles Martel),也是通过内战掌握了法兰克王国的政权,是继他的老爸之后的又一个独裁宫相。查理·马特不仅赢了内战,而且为整个基督教世界赢得了一场足以彪炳史册的外战。当时全盛时期的阿拉伯帝国,从西亚打到了北非,又从北非越过直布罗陀海峡(Strait of Gibraltar)征服了西班牙。正处于上升期的伊斯兰力量,一路走来,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公元732年,乘胜翻越比利牛斯山(Pyrenees Mountains)的阿拉伯人,同查理·马特的法兰克军队遭遇,最终法兰克人在“普瓦提埃战役”(Battle of Poitiers)中打败了阿拉伯人。这场战役之后,阿拉伯人的扩张势头受到遏制,伊斯兰人的势力也就被阻滞在了比利牛斯山以南的伊比利亚半岛。

法兰克人的这场胜利,在当时来讲未必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且孤军深入的阿拉伯人,也未必尽全力参与了这场战斗。如果对欧洲大陆的历史地理地缘有粗浅了解的话,阿拉伯人应该知道,在没有掌控亚平宁半岛的情况下,贸然翻越比利牛斯山东向欧洲大陆腹地,并不是多么明智的一个选择。即使如当年罗马帝国英雄了得,如果不能一口气控制莱茵河防线,面对无险可守的高卢,也足够阿拉伯人喝一壶的。到那个时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骑虎难下。况且阿拉伯人的核心区在阿拉伯半岛一带,到伊比利亚半岛这里,战线已经拉得太长太长了,搞不好,已经攥在手心的伊比利亚半岛也成了烫手的山芋,到时候攻守易位,被人一口气赶回西亚老家也未可知。

所以,此战的结果,阿拉伯人停止北伐,也成就了法兰克人此后无数年中的漂亮谈资。拯救欧洲,拯救基督教,拯救人类文明这类的话,在法兰克人的口中说出来居然十分顺理成章,而且别人即使想反驳,也说不出什么。况且从客观上来讲,法兰克人的这次胜利,确实给了当时风雨飘摇的东罗马帝国以巨大的信心和勇气。十几年后,希腊火一战成名,保卫了欧洲最东部的上帝子民,让基督教在东西两个方向上,稳定了自己的文明最前线。

不过虽然战役的烈度以及阿拉伯人作战的欲望值得商榷,但我们不可低估的,是这次东西方大碰撞对西欧人的深远影响。

在这次战役中,欧洲人第一次见识到了东方的马镫这种东西。马镫的出现,使得当时法兰克人的轻骑兵,很快变成了武装到牙齿的重骑兵。然而重骑兵辎重之贵重,让平头老百姓家庭根本无法装备。而与之相反的是,骑士因为装备较好,而且已经完全脱产,则需要封地和农民来进行供养。于是原始的部落民主制开始慢慢解体,骑士阶层慢慢形成。在早期法兰克王国采邑制的基础上,真正的封建制开始逐渐成形。

总而言之,对阿拉伯异教徒的胜利,让查理·马特一战成名,他也被法兰克人称为“铁锤查理”,其中的“马特”(Martel),也就是铁锤的意思。

丕平二世和铁锤查理两个人薪火相传,让丕平家族的声望达到极致,也让宫相掌权墨洛温王朝,甚至是取墨洛温王朝而代之,成了整个王国最大的一个阳谋。

铁锤查理死后,他实际统治的法兰克王国,被分给了他的两个儿子卡洛曼(Carloman)和丕平三世。这个丕平三世,也就是矮子丕平,后来战胜了自己的哥哥卡洛曼,重新统一了法兰克王国。

从丕平二世到铁锤查理,再到丕平三世,丕平家族三代人前赴后继,把篡位事业推向一个又一个新**。铁锤查理实际上已经对王位显得迫不及待了,他在世期间,墨洛温王朝的国王甚至出现过一段时间的空缺,连个懒王的傀儡称号都不愿意给了。而铁锤查理本人,更是得到了当时罗马教皇的宗教认同。当时以教皇格雷戈里三世(Pope Gregory III)为代表的罗马教廷,急于摆脱东罗马帝国的控制,同时寻找有实力的监护人,单方面授予铁锤查理以“罗马贵族”(Roman consulship)的光荣称号。不过,铁锤查理综合分析当时的形势,觉得篡位的时机尚不成熟,于是就谦让了这个来自教皇的册封。

那么,篡位事业来到了矮子丕平这里,也就用不着怎么扭扭捏捏了。因为我们前文已经说了,这个时候的教皇已然落魄,面临被伦巴底人血洗罗马城的巨大危险。教皇斯蒂芬二世亲自跑到了巴黎搬救兵,低三下四地来找法兰克人谈合作了。如果说铁锤查理尚且顾及王权输给教权的危险,没有贸然答应罗马贵族的封号,至死也没有篡位的话,到了矮子丕平这里,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教皇亲自送上门来,名义上依然遥尊东罗马帝国正统的罗马教廷,屈尊到野蛮人的世界寻求援助,法兰克王权和罗马教廷教权,充满着各种可能的交易与妥协,各种可能的阴谋与合作。

当时法兰克王国宫相矮子丕平,最终答应了教皇的出兵请求。但以此为筹码,矮子丕平也得到了罗马教皇的加冕,让丕平以宗教的名义,拿到了法兰克王国的王朝正统。

公元751年,矮子丕平正式废掉了墨洛温王朝,自称法兰克王国的国王。而矮子丕平所建立的这个新王朝,被后世史家称为“加洛林王朝”(Carolingian Dynasty,以丕平家族的惯用名命名)。

这是一场双赢的政治妥协,丕平与教皇做了一次赚钱赚吆喝的好买卖。

丕平创建了加洛林王朝,而教权获得了官方认证王权正统性的标志性进展。况且不光是一个虚头巴脑的教皇官方授权,教皇也拿到了如假包换的实惠。正如前文所提到的,公元756年,丕平献土事件(Donation of Pepin),让罗马教廷在罗马城及其毗邻区,获得了一块价值连城的永久属地。这块属地,从此成为一个事实上的“教皇国”(Papal States),并且由从法兰克王国开始的西欧天主教国家所保卫。这个教皇国,从此成了罗马城在西罗马帝国落幕之后的,真正的罗马守卫者,自此挺立达一千多年之久。

矮子丕平之后,就是他的儿子,我们前文提到的查理曼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