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落到李克用的口袋，恰好证明了一件事：朝廷失去了对藩镇的控制和影响力，大唐王朝已经完蛋了，政权灭亡只是最后的标志而已。

长安附近，最强悍的军阀就是李茂贞，这位老兄有个中书令的头衔，没事的时候经常带兵进长安，对朝政指手画脚。待得烦闷了，便带兵回到驻地。当然了，李茂贞如此嚣张，除了有军队撑腰，朝中还有大批的狗腿子。

比如宰相崔昭纬，经常将朝廷机密泄露给李茂贞，条件是李茂贞支持他铲除政敌，更好地掌控朝政。当时，李溪接替杜让能的位置，引起了崔昭纬的忌惮，崔昭纬便声称李溪是奸诈狡猾之徒，顺带控告宰相韦昭度心胸狭隘，没有宰相的气度，要求李晔将他们罢免为闲官。

李晔虽然落魄，可还是想为自己挽回一点尊严。他强势说道：“行军打仗这种事，朕会和你们商议，但是宰相的任命，应该是由朕说了算。”

话说得没问题，可晚唐已经不是靠身份来说话，而是看谁的拳头硬。在崔昭纬的运作下，李晔最终选择妥协，将李溪贬为太子少师。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李晔的苦闷可想而知。李晔确实想改变被动的局面，他曾经以长安残破不堪，以至于盗贼经常偷入皇宫一事，提议起用李姓王爷带兵巡查。言外之意，不再让李唐的王爷头顶虚职，浑浑噩噩地混日子。然而，这样的提议让朝臣和宦官非常害怕，他们担心自己的利益受损，强行拒绝了李晔。

那一刻，李晔终于明白，什么叫作孤家寡人！

乾宁二年（895）五月，河中军镇因为争权夺利，再次闹出了风波。

彼时，河中节度使王重盈去世，按照规矩，他的儿子王珙是河中节度使的继承人。可就在此时，王珂跳了出来，扬言河中军镇是他老爹王重荣打下来的，而王重盈是从王重荣的手里接管的权力，现在他要把家业要回来。

说起来，王珂只是王重荣的养子，并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不过，王珂是李克用的女婿，背后是军阀势力，再加上河中的军队支持他，底气十足。王珙也不甘示弱，他找到了李茂贞、王行瑜、韩建三位军阀撑腰。

一时间，奏折如雪花般飘向长安。

也许，李晔被李茂贞等人欺辱太久，这一次他答应让王珂来做河中节度使，也就是把这个肥差赏给了李克用。王行瑜、李茂贞、韩建暴走了，三位军阀联名上奏，居然抵不过一个外人？尤其是王行瑜，先前为自己求尚书令不成，改求神策禁卫军大将，连续两次被拒绝，如今又被李晔无视，恨不能废了他的皇位。

乾宁二年（895）五月初，王行瑜派弟弟王行约攻打河东。同时，三大节度使纠集了数千将士，准备到长安城讨个公道。

乾宁二年（895）五月初八，藩镇军队来到安福门，李晔没有露怯，他以帝王的高姿态俯视数千将士，铿锵有力地问道：“你们没有请奏朝廷就擅自带兵入城，究竟想干什么？如果你们不能恪尽职守，今天就请将官位让给贤明之士吧。”

三位军阀没想到，李晔竟然这样强势，当着长安百姓的面，他们认输了。到了晚上，李晔在大明宫安排宴会给他们压惊，酒喝了一半他们才缓过神，意识到自己是带兵入城，为什么要怕一个光杆司令？

想到这里，他们自信心十足，于是进言到：“陛下，朝中大臣和宦官互相勾结，狼狈为奸，败坏朝廷大政，这些您是知道的。拿韦昭度来说，讨伐西川决策失误，李溪充任宰相，不合群臣的心愿，请将二人诛杀。”

李晔表示不解，严词拒绝。

三个人没有任何表示，宴会过后，他们直接杀死了韦昭度、李溪，随后又将不肯与他们结交的枢密使康尚弼等宦官处死。做完了这一切，三个人再次进宫，以兵谏的形式对李晔说道：“王珂不是河中节度使王重盈的嫡子，朝廷这样安排实在是不妥，请皇帝任命王珙为河中节度使。”

在寒冷的剑光下，李晔妥协了。

因为这件事，李克用的心情很不好，堂堂超级军阀，竟然被朝廷戏耍，面子往哪里搁？难道李茂贞等人可以带兵入城，他就不可以？事实证明，在乱世中要干点坏事，肯定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李克用，临行之前上了一道奏折，声称三大节度使派兵进犯京师，威胁皇帝，实属大逆不道，他此次前来长安，纯粹是为了朝廷讨伐逆贼，让李晔大可放心。

在长安百姓的眼里，李克用就是一只猛虎，而他们全部是猎物。因此，李克用还没到达长安，长安就已经乱了起来。彼时，枢密使骆全瓘劝李晔迅速离开长安，可李晔严词拒绝了。他自信满满地对群臣说道：“朕已经收到了李克用的奏折，他还没到长安，就算他的沙陀骑兵开进长安，朕也有办法应付他，你们只需要维持长安城的秩序不乱就可以。”

客观地说，李晔有帝王的气场，也有帝王的心胸，比大部分皇帝要优秀。如果他做太平盛世的皇帝，足够在青史留名。然而，世事弄人，李晔只能做大唐的末日君主，凭一己之力承担起千疮百孔的帝国，这是历史的遗憾。更惨的是，李晔还不知道，他马上就要成为各路军阀争抢的香饽饽，彻底失去尊严。

毕竟，在乱世之中，挟天子以令诸侯是最基本的操作。

右军指挥使李继鹏是李茂贞的养子，他的计划是和枢密使骆全瓘一起，将李晔劫往凤翔，这样李茂贞就可以号令群雄，掌握先机。而神策中尉刘景宣、左军指挥使王行实是王行瑜的人马，他们打算将李晔劫往邠州。

乾宁二年（895）七月初五，神策左军和右军不约而同地闯进皇城，两军在路上相遇，大家都知道对方想要干什么。因此，双方直接在长安城展开巷战，喊杀声惊天动地。李晔听到外面的喊杀声，急忙登上承天门楼，打算制止内乱。遗憾的是，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如果不是将军李筠在旁边护驾，李晔已经命丧当场。

混乱之中，右军指挥使李继鹏开始焚烧宫城，长安的地痞流氓浑水摸鱼，大明宫成为土匪狂欢的福地。乾宁二年（895）七月初六拂晓，李晔在李筠、李居实的护卫下离开长安，急速奔往南山。据史料记载，李晔出逃的时候，跟随的官员没多少，反而有数十万百姓死命追随。然而，路上天气炎热，还没有抵达南山，就有三分之一的老百姓因为中暑而死伤。晚上到达莎城镇，李晔下令在此处过夜，百姓又遭到了地方盗贼的劫掠，景象惨不忍睹。

李晔茫然四顾，发现身边只有薛王李知柔、延王李戒丕、宦官刘光裕等人，内心顿时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无助。所幸的是，探子告诉他，李茂贞和王行瑜并没有派兵前来追击，李晔的心情这才缓和下来。

在山中住了十多天，李晔觉得不是办法，于是派延王李戒丕前去给李克用传旨，让他迅速来长安救驾。那一刻，李晔的内心是矛盾的，他痛恨李茂贞等人，可李克用是少数民族，李晔担心李克用没有遵奉他的心意。这种饮鸩止渴，担惊受怕的心情，始终萦绕在李晔的心头。

有了李晔的诏书，李克用再也没有舆论上的顾忌。这一次，沙陀骑兵再次展示了强大无比的威力。乾宁二年（895）八月初九，李克用对王行瑜发起猛攻，擒获其将领王令陶等人，随后送往李晔居住，请求他的处置。

更神奇的是，手握十五州土地，堪称关中第一节度使的李茂贞还没有开战，就向李克用递交了求和书。随后，李茂贞还将所有罪责推到养子李继鹏的身上，将他的首级交给了李晔，希望李晔能对自己宽大处理。

这就是唐末的乱世，乱世的规则就是没有规则。

对李晔来说，军阀混战只会让他的处境越来越危险，如果两方互相牵制，他才有出面平衡的价值。因此，他赦免了李茂贞。为了照顾李克用的情绪，他特地让李戒丕、丹王李允拜李克用为兄，拉近了李克用和皇室的距离。

乾宁二年（895）八月二十七日，李晔重新回到长安。

经过军阀混战，长安已经成为一片废墟。此次回京，李晔只能住在尚书省，大臣们别说骑着高头大马去上班，就连一件像样的朝服也找不出来。不过，令李晔欣慰的是，李克用既有军事素养，又尊敬李晔的皇权威严。随后，李晔任命李克用为行营都统，让他全面主持平定王行瑜的事宜。

乾宁二年（895）九月，平叛战争进入到白热化的阶段，王行瑜难以抵挡，只能找李茂贞求救。前一秒，李茂贞还在找李晔认错，可下一秒，他就带领三万精兵驻扎在咸阳附近，对李克用进行武力威慑。

李克用：“陛下，李茂贞心怀叵测，请您命他返回凤翔，然后革除他的官职爵位，等平定王行瑜，臣一定会帮陛下干掉他。”

不过，李晔没有同意革除李茂贞官职，进行军事镇压的请求，而是命李茂贞返回凤翔，希望两位大佬能够和解，不要再起争端。

事实证明，李晔的幻想没问题，可是不现实。

乾宁二年（895）十月初三，李克用在梨园寨北大败王行瑜，斩杀千余人，王行瑜只能龟缩在城中。此时，李克用使出了撒手锏：他下令在梨园城外深挖壕沟。王行瑜看到深不见底的壕沟，心灰意冷，当即决定在壕沟尚未完成之前弃城而逃，李克用在后面疯狂掩杀，王行瑜之子王知进、大将李元福等人悉数被擒。

屡战屡败没有彻底击垮王行瑜的斗志，他带着仅剩的五千人驻守在龙泉镇，再次向李茂贞发出求救信号。这一次，李茂贞有了兔死狐悲之感，可还没出兵，老巢就传来消息：李罕之率领精兵偷袭了凤翔。

刚刚燃起一点信心的王行瑜顿时被打回原形。乾宁二年（895）十一月初五，王行瑜向李克用递交了投降书。问题是，李克用千里奔袭，死伤了那么多将士，岂是一句轻飘飘的投降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更何况，军阀的承诺有用吗？

邠州城楼之上，王行瑜号啕大哭道：“行瑜无罪，调兵入城，胁迫皇帝这些事都是李茂贞和李继鹏干的，请你前去凤翔找他们算账，我王行瑜愿意前往长安，亲自向皇帝负荆请罪。”

李克用：“王大人，你太谦虚了……”

王行瑜明白，李克用不会放过自己，也就放弃了投降的想法。

乾宁二年（895）十一月十五日，王行瑜收拾好细软，带着族人逃到庆州（今甘肃省庆阳市一带）境内，手下的将领率军哗变将他诛杀，头颅传回朝廷。安置好邠州的防务后，李克用率兵回到长安，驻守在渭水之北。

乾宁二年（895）十二月，李晔加封李克用为晋王。

客观地说，李克用凭一己之力，将骄横跋扈的几位军阀教训得满地找牙，堪称是神乎其技。毫不夸张地说，李克用如果有称帝的想法，完全可以霸占长安，挟天子以令诸侯，假以时日，必成大事。然而，李克用没有这样做。

那么问题来了，是李克用傻，还是他根本就没想这么做？这是对李克用的历史认知，前者是他的智商问题，后者是价值观问题。

在此之前，朱温在汴州摆了他一道，李克用找朝廷讨要公道，却被朝廷和了稀泥，可他并没有报复朝廷的意思。唐僖宗被军阀劫持，李克用率兵入城，帮朝廷扫清了障碍，随后安安静静退出了长安。这次来长安，是因为李晔违背了自己的承诺，李克用需要用武力威慑，替自己找回面子。更何况，李克用一直没有进驻长安，直到李晔发布诏书，公开邀请李克用平乱，他才开始平叛。

客观地说，李克用做到了仁至义尽。

这一次，李克用接到李晔的封赏后，派书记官李袭吉入朝谢恩。李袭吉找了个机会，偷偷对李晔说道：“近年来，关中的节度使总是兴兵作乱，惹得皇室不安，朝廷现在可以趁机拿下凤翔节度使李茂贞，一劳永逸。晋王如今驻屯在渭水边上，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他就会替您除掉李茂贞。”

说白了，李茂贞反复无常，没有底线，狼子野心已经暴露出来，谁知道下一步会干出什么蠢事？然而，李晔更明白，如果李克用灭了李茂贞，将成为关中、河东、河中地区最大的节度使。如果李克用是忠于朝廷的，诛杀李茂贞便会换来短暂的和平；如果李克用心怀叵测，那么李晔就是引狼入室。

这就是一场豪赌，而李晔的赌注便是整个天下的归属。

大唐高层经过秘密商议，最终决定不灭李茂贞。

随后，李晔给李克用写了一封信：李茂贞、韩建等人确实做了对不起朝廷的事情，但自从你来了之后，他们愿意认罪，最近还接连不断地给朝廷进贡，认错态度比较好，为了天下的安宁，暂且不要对他们动刀兵吧。

李晔的话说得很漂亮，可李克用还是感觉不太舒服，他吩咐宦官给李晔带话回去：臣看朝廷的意思，似乎怀疑我李克用有别的意图。可是，如果不铲除李茂贞，关中一带就没有安宁的日子。看得出来，李克用有情绪了。

按照惯例，李克用被封王爵，应该亲自向李晔拜谢。可宦官回去传旨之后，李晔突然传令：李克用不用来长安了，即刻带兵回晋阳休整。

历史证明，李晔做出了一次错误的选择。

李晔没有上帝视角，看不到李克用的真心诚意，站在李晔的角度，做出这样的决定，虽然有些过分，却没有太大的问题。然而，河东将士暴走了，大家纷纷叫嚷着，想到长安和皇帝好好说道说道，可李克用始终犹豫不决。

关键时刻，嫡系将领盖寓说了关键的一句话：“朝廷屡次受节度使的胁迫，此刻人心未定，在他们眼里，河东军和其他藩镇并无不同。如果贸然带兵渡过渭水，恐怕会让长安再次陷入混乱。做臣子的效忠朝廷，在于为皇室起兵救难，而不在于入朝拜见皇帝，希望大王你仔细考虑。”

天下人都知道，李克用对待部下以严苛无情著称，只要一言不合，基本都是拔刀相向，可唯独对盖寓非常客气，以至于各地藩镇如果给李克用送礼，总会给盖寓准备一份。就这样一件事，就可以明白盖寓混得好的根本原因。

随后，李克用上书朝廷：臣统领着大军，不敢随意进入京城拜见陛下，更担心麾下士兵会侵扰渭水以北的居民。乾宁二年（895）十二月二十九日，李克用返回晋阳，李晔虽然穷得响叮当，可还是大方地赐给河东士兵三十万缗钱，以示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