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李瀍,还是李德裕,都不是胸无大志的政治家。搞定宦官集团后,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地方藩镇身上。最近几年,朝廷忙于内务,对地方藩镇几乎听之任之,长期下去百害而无一利,是时候治理一下了!

会昌三年(843)四月,昭义节度使刘从谏去世。

起初,刘从谏是忠于朝廷的,也是中央集权的拥护者,他希望看到朝廷的强势,国家的统一。太和元年(827),唐敬宗李湛就封他做了沛国公、司空、检校尚书左仆射。然而,世事总是事与愿违,刘从谏还是和朝廷闹掰了。

太和九年(835),长安发生“甘露政变”,在地方藩镇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政变的主角李仲言、郑注等人惨死,刘从谏自然无话可说。问题是,宰相王涯是刘从谏的知己好友,人家啥也没干,凭什么被仇士良弄死?

换成任何人,都无法对好朋友被冤杀的事情感到淡定。刘从谏表示,仇士良是刽子手,理应受到惩罚,可李昂呢,是不是太软弱无能了?于是,刘从谏抱着恨铁不成钢的姿态,给李昂上了一道奏折:皇帝,你在长安受了欺负,还被宦官治得服服帖帖的,这可不行啊。你什么时候需要我们,打个招呼,我们立马带兵进京勤王,帮您清君侧。

刘从谏可能忘记了,皇帝最怕的就是地方藩镇,发发牢骚也就罢了,居然还想带兵入京?谁知道你杀了宦官后,是不是还想干点别的大逆不道的事?

李昂表示,朕就当没听到,你也别太当真。

不过,刘从谏的嚣张态度让仇士良炸毛了。一个藩镇节度使,竟然敢跑到长安城耍横,谁怕谁啊?于是,两人为了证明自己是最牛的,竟然像泼妇一样隔空对骂,而且骂战持续了好几年,两人的祖宗十八代都已经被对方问候遍了。

对骂的时候,刘从谏突然发现,皇帝真的不给力。他身为臣子,主动帮李昂出气,李昂竟然毫无表示,这让他倍感失落,心理很不平衡。于是,刘从谏开始在昭义军镇大搞盐铁交易,战马买卖,收买亡命之徒,扩大自己的势力。

至于究竟是帮皇帝出气,还是借机扩充势力,还真不好说。

李瀍登基后,给刘从谏赏了个太子太师的头衔,刘从谏觉得自己被重视,于是立马挑选了一匹高级宝马送到长安。然而,李瀍居然拒绝了。

这些年,刘从谏和仇士良公开对骂,却得不到任何支持,本就对朝廷失去了信任。如今李瀍又当面打脸,刘从谏有了被抛弃的感觉。

临死之前,刘从谏对妻子裴氏说,他想效仿河朔三镇,让昭义军镇变成刘家的产业。由于刘从谏没有儿子,只能让侄子刘稹上位。刘从谏死后,刘稹隐瞒消息,收买朝廷宦官、重臣,希望让朝廷任命他为昭义留后。

事实上,这样的桥段经常发生,长安方面很快就识破了他的阴谋。大多数人认为,可以让刘稹上位。然而,李德裕提了反对意见:“昭义原先就是朝廷的,割据态势并不严重,与人心难以感化的河北三镇不一样。如果朝廷就这样轻易地同意了刘稹的请求,恐怕以后大唐的藩镇会纷纷效仿,国将不国。”

李瀍:“李爱卿,你觉得应该如何破局?”

据史料记载,李德裕就说了三句话。第一句,刘稹就是个跳梁小丑,不足为惧。第二句,朝廷继续承认成德、魏博、幽州军镇的世袭制度,先稳住他们。第三句,让成德、魏博攻打昭义军镇的邢州(今河北省邢台市)、洺州、磁州(今河北省磁县),朝廷另派军队消灭刘从谏。

自古以来,皇帝最喜欢两类人,一类是擅长拍马屁的朝臣,一类是政治立场能和他保持一致的朝臣。孤立仇士良,李德裕已经立下大功,如今李瀍又看到李德裕老成谋国,真心为大唐的未来着想,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李德裕的得宠,让仇士良恨意满满。问题是,恨只是一种情绪,当你公开向别人表达恨意的时候,如果不能做点什么,别人会觉得你很无能。

吃瓜群众很期待,仇士良会干出点什么。然而,就在大家满怀期待的时候,仇士良以自己年迈不堪为由,向皇帝递交了辞呈,希望允许他担任散官。

仇士良辞职?昔日不可一世的权宦就这样谢幕了?

大家完全不敢相信。

如果是胆小的皇帝,可能会试探一下仇士良的心意,看看辞呈的背后是不是有刀兵相向、改朝换代的风险。然而,李瀍刚猛无比,他直接同意了仇士良的请求,随后将他任命为左卫上将军、内侍监。

事实证明,仇士良是真心想隐退。

回看他的一生,干过流血政变,杀过宰相、王爷、皇妃,掌握着废立太子的军权,说他能呼风唤雨一点也不为过。然而,李辅国、鱼朝恩、王守澄都是红极一时的权宦,可他们的下场如何?仇士良是个聪明人,他明白宦官是家奴,永远无法走向权力之巅的现实。既然迈不过,为何不急流勇退呢?

离任的那天,徒子徒孙给他举办了一场歌功颂德的大会。其间,某无名氏问道:“您是如何获得帝王长久恩宠,保持权力的?”

仇士良说道:“千万别让天子无事可做,你们应该带着他玩,而且要记得保持新鲜感,让天子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当他意识到玩乐比做皇帝更有趣后,就会把权力交给你们。还有,千万别让皇帝读书,不能让他亲近读书人,否则他就会明白王朝兴衰的道理,那样我们就会被彻底排斥。切记,切记!”

短短几句话,成了中国历史上权宦上位的武功秘籍。

话说回来,仇士良的隐退,只是昭义之战的小插曲。没有仇士良的牵制,李德裕便成了朝廷真正掌权的人,有这样的条件,打击政敌岂不是理所当然的?

有一天,李德裕找到李瀍,参了李宗闵一本:陛下,李宗闵和昭义的刘稹来往密切,如果把李宗闵留在东都,恐怕对讨伐大计不利啊。

李瀍:“爱卿所言甚是,那就将李宗闵调为湖州刺史吧。”

李德裕:“陛下英明,接下来咱们可以讨论一下前线战事了。”

此次,朝廷为了征伐刘稹,有几大主力军:

成德节度使王元逵,任务是攻取邢州。

魏博节度使何弘敬,任务是攻取洺州。

河阳节度使王茂元,任务是攻取泽州(今陕西省晋城市泽州县)。

河东节度使刘沔,任务是攻取潞州。

几路大军,最积极的就是成德节度使王元逵,接到诏书的当天,他的大军就逼近了邢州城。最消极的是魏博节度使何弘敬,接到诏令后,他一直待在老巢,还屡次为刘稹上表求情。

王元逵:“陛下,何弘敬首鼠两端,朝廷不可不防。”

说白了,何弘敬就想坐山观虎斗,朝廷有优势,他就出兵捞油水;朝廷打了败仗,他恐怕就会趁机搞事情。何弘敬的心理,李德裕心知肚明。

李德裕给李瀍出了个主意:魏博不是不愿意出兵吗,那好,朝廷派遣王宰带着忠武军前去征伐磁州,让何弘敬给朝廷借道吧。

消息传到魏博,何弘敬立马表态:我们马上出兵。

准确地说,昭义军镇不算军事强镇,根本没有任何胜算。按照刘稹的如意算盘,他想拖河北三镇一起下水,可他没算到,朝廷对河北三镇的控制权很大,三镇节度使也没有造反的欲望。于是,刚刚开战,刘稹便递交了降书,声称自己只不过是学河北藩镇,想保住自己的家业,希望朝廷能够给个面子。

李德裕:不行,说什么也不能接受投降,得把他打到服气。

李瀍:不行,不接受投降,给朕狠狠地打。

会昌三年(843)七月,战役开始。

会昌四年(844)闰七月,刘稹的心腹爱将高文端向朝廷投诚,并向朝廷说出了许多绝密军情,刘稹的军事部署被打乱。

会昌四年(844)八月,昭义最重要的邢、洺、磁三州全部陷落,败局已定。

郭谊、王协是刘稹的亲信大将,大树将倾,作为树上的猢狲,总得为自己留点后路吧。于是,二人定下了一条毒计。有一天,郭谊对刘稹说:“大人,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您可能觉得不妥,但是不说我又觉得对不起您。”

刘稹:“你是我的亲信,不需要顾虑太多,尽管说出来。”

郭谊:“邢、洺、磁三州丢失,和十三郎(刘匡周)脱不了干系。”

刘稹:“这关我十三弟什么事?”

郭谊:“十三郎坐镇帅府,却刚愎自用,听不进别人的话,诸将每次想向您禀报军情,都怕遭到十三郎的猜忌而缩手缩脚,因此才耽误了军事。眼下我们虽然遇到了困难,但如果能够凝聚将士们的士气,还是可以扳回一局的。”

刘稹:“那依你的意思,我怎么办?”

郭谊:“将十三郎驱逐出府。”

打了败仗,刘稹本来就着急。于是,他私下找到老弟,委婉地表达了让他交出兵权的意思。刘匡周气得哇哇直叫:“老哥,离间计你都看不出来?诸将有异心,我在帅府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我离开,我们刘家离败亡不远了。”

刘稹觉得,这话特别刺耳,难道没了张屠夫,就要吃带毛的猪?

刘稹:“你给我滚蛋吧。”

很遗憾,刘匡周离开没几天,郭谊和王协便设计毒杀了刘稹,并将他首级送往长安。会昌四年(844)八月,消息传到京师,举朝欢腾。

李瀍:“刘稹败亡,应该怎么奖赏郭谊和王协二人?”

李德裕:“陛下,刘稹就是个小屁孩,之所以敢和朝廷作对,就是郭谊和王协在背后出的馊主意。二人看到刘稹败亡在即,这才背信弃义,朝廷怎么能奖赏他们呢?以臣之见,应该以他们的人头来以儆效尤。”

李瀍:“爱卿老成谋国,依你。”

就这样,两位老兄死于君臣的密谋算计。

昭义之战,朝廷打得酣畅淋漓。不管怎么说,河北藩镇忠心可嘉,朝廷调度有方,各军配合严密。通过这场战役,李瀍找到了天子威严。当然,李瀍最感谢的还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李德裕。有一天,李瀍说道:“爱卿,这一战你居功至伟,朕准备封你为太尉、赵国公。”

李德裕:“陛下谬赞,这都是臣的本分,封官一事,臣不能接受。”

李瀍:“爱卿,朕是赏罚公平的人,你如果没有功劳,朕是不会赏你的,是不是嫌官小?朕好像没有更好的官位给你了。”

皇帝封官被拒绝,自然有些尴尬。李德裕却给李瀍递了个台阶:湖州刺史李宗闵,太子太傅、东都留守牛僧孺。

李德裕:“陛下可还记得,刘从谏做了十多年昭义节度使,当年到长安晋见文宗皇帝的时候,宰相是谁吗?”

李瀍:“朕当然记得,是李宗闵和牛僧孺。”

李德裕:“陛下真是记忆犹新啊!臣自叹不如。”

李瀍:“咳咳……”

李德裕:“臣想说的是,李宗闵和牛僧孺身为宰相,却没有及时发现刘从谏的反意,确实有失察之罪。当年,如果他们把刘从谏扣在长安,朝廷就不会耗费钱财去打这场战争,说起来,这二人真是误国误民。”

李德裕清楚,空口白话是扳不倒政敌的,他派人前往昭义军镇,打算搜集刘从谏和他们的来往信件,最终却一无所获。于是,李德裕找到刘从谏的贴身秘书郑庆,通过利益交换,得到了郑庆的伪证:刘从谏、李宗闵、牛僧孺经常有书信来往,刘从谏每次看完书信后,都会将它们焚毁。

郑庆的秘书身份决定了证词的可信度。李瀍大怒之下,命御史台彻查此事,这帮人见风使舵,很快就坐实了李宗闵和牛僧孺的通敌之罪。与此同时,河南少尹吕述也向朝廷举报,说刘稹败亡的消息传到东都后,牛僧孺整日唉声叹气,似乎有打抱不平之意。直到此时,所有矛头全部指向了李宗闵和牛僧孺。

说白了,李德裕不要封官,就是想打击政敌,李瀍该怎么做?答案很简单,君臣处于蜜月期,这个面子必须要给。结果就是,两个月之内,太子宾客李宗闵连降三级,被流放封州;牛僧孺连降三级,被贬为循州长史。

看着敌人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李德裕的内心汹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