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成五年(840)正月十二日,李瀍在大明宫登基称帝,史称唐武宗。
尘埃落定之后,宦官集团宣告隐退,而李瀍也终于有机会熟悉朝中的各路牛鬼蛇神。别的不说,仇士良、鱼弘志是得罪不起的大神,对他们要敬而远之,再找机会铲除他们。宰相杨嗣复、李珏是李成美的拥护者,李瀍不讨厌他们,可也不能重用他们。还是那句老话,得提拔自己的势力。
开成五年(840)五月,宰相杨嗣复被罢为吏部尚书。
开成五年(840)八月,宰相李珏被罢为太常卿。
开成五年(840)九月,淮南节度使李德裕被任命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天下人都知道,凡是李德裕出没的地方,政治斗争就不会停息,让李德裕做宰相,李瀍究竟想干吗?有趣的是,李德裕回到长安后,似乎也意识到朝臣对他的异样眼光,为了打消皇帝和同僚的疑虑,李德裕上了一份陈情书:
治理天下的关键,在于辨别君子和小人。臣认为,君子就像松柏一样,可以独立生长,小人就像藤萝一样,如果不攀附其他器物,就不能自立。所以,正直的君子真心侍奉皇帝,邪恶的小人争先恐后地朋比为党。
文宗皇帝深知朋党之害,可他任用的官员多为朋党,这是因为他态度摇摆不定,让小人乘虚而入。宰相不可能都是忠臣,可也不能因为一个宰相是朋党,皇帝就不信任其他宰相。如果臣以后有罪,希望陛下当面斥责,如果臣是小人,就一定会理屈词穷。这样君臣也就不会产生嫌隙了。
李德裕的独白很有意思,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搞朋党,也不愿承认朋党之争是因他而起。相反,他认为自己是君子,是为皇帝殚精竭虑的那类人。
然而,李德裕被打脸了。以前做宰相,李德裕想和宦官集团划清界限,可仕途经历了数次颠簸后,李德裕对宦官集团的态度也开始暧昧起来了。这次回京,李德裕就是通过结交宦官杨钦义,最终才获得李瀍的青睐。
据史料记载,杨钦义和李瀍的关系非常密切,李德裕出任淮南节度使,杨钦义做淮南监军。起初,李德裕看不惯杨钦义,别人带着礼物巴结他的时候,李德裕稳如泰山,可等到长安局势大变,朝廷派人召杨钦义回京做官的时候,李德裕突然将他请到节度使府衙,大开宴席,将他捧了一顿,还送了很多钱财。
后来,杨钦义走到汴州,朝廷又传来消息,命他回淮南待着。他知道自己的任命可能会泡汤,于是将李德裕的礼物还了回去,意思就是,你托我的事可能办不了。关键时刻,李德裕很给力:“东西不值钱,您就别放在心上了。”
杨钦义不在乎钱财,反倒是李德裕对他的关心,让他心头**漾起了感激和理解之情。后来,杨钦义还是回长安做了枢密使,就冲这份感情,杨钦义在李瀍的面前力保李德裕的人品,将他重新召回长安做了宰相。
也就是说,李德裕没有他自己说得那么干净。不过,李德裕心里有杆秤,那就是宦官只能用来作为进阶之用,如果让他无底线巴结宦官,他做不到。尤其是对仇士良、鱼弘志这样随意动用武力,目无君上的权宦,李德裕表示,势不两立。
夺回属于文官集团的权力,才是大唐唯一的出路。
李瀍登基,宦官掌兵,李德裕回归,朝中的权力需要再次分配。当然,游戏规则就是赢家吃肉,看戏的喝汤,输家无条件接受惩罚。当时,仇士良清洗了宦官、宫女,随后劝李瀍撸掉宰相杨嗣复、李珏,又将杨嗣复贬为湖南观察使,李珏贬为桂管观察使。对仇士良来说,这并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完美结局。
会昌元年(841)三月,仇士良给李瀍洗脑,说满朝大臣都支持李成美、安王李溶,知枢密薛季棱带着文宗皇帝的密信迎接李成美,谁都不记得李瀍的存在。如果不是仇士良脑子灵活,如今在大明宫发号施令的就不是李瀍了。
言外之意,如果李瀍有种,应该让这帮人吃不了兜着走。
前面说过,李瀍杀伐果断,心机深沉,从诛杀安王李溶、太子李成美、杨贤妃就可以看得出来。因此,面对仇士良的劝说,李瀍断然下令,处死了刘弘逸、薛季棱,随后给杨嗣复和李珏宣判了死刑。
宦官集团如此高调,李瀍又手段狠辣,这让文官集团感到了阵阵寒意。户部尚书杜悰找到李德裕,希望他能够力挽狂澜,拯救两位宰相的性命。
李德裕明白,李珏是杜悰的仕途贵人,他有理由去救李珏。问题是,杨嗣复和李珏是牛党成员,李德裕凭什么要去救他们呢?
事实上,李德裕同意了,他拉上陈夷行、崔珙、崔郸等重臣,又说服宦官集团的几位盟友,轮流给李瀍上奏,逼迫李瀍收回成命。
李德裕:“陛下,当年德宗皇帝怀疑宰相刘晏和东宫勾结,于是将他诛杀,朝野、各地藩镇都替他喊冤,事后德宗皇帝追悔莫及,对刘晏子孙大肆封官,作为补偿。文宗皇帝也曾猜疑宋申锡与亲王串通谋反,最终将他流放以至于惨死,事后同样追悔。如果杨嗣复与李珏真的有罪,痛斥贬谪也就罢了,就算再大的罪责,也当先行审讯,待证据确凿,再杀他们也不晚。如今,陛下私下遣使诛杀大臣,朝野上下无不震惊。恳请陛下开延英殿,允许我们当面陈述。”
对新任宰相,李瀍还是很客气地答应了请求。
据史料记载,李德裕刚进殿门,还没来得及问候皇帝,便说道:“陛下,诛杀李珏和杨嗣复应该慎重,以免后悔莫及啊。”
李瀍:“朕绝不后悔。”
李瀍一句话就把天聊死了,这让大臣怎么接话?
李德裕等宰相幽怨地看着李瀍。
李瀍这才笑了笑,说道:“众位爱卿,你们别傻站着,坐吧。”
然而,李德裕等人无视了李瀍的好意。
李德裕:“恳请陛下赦免杨嗣复和李珏的死罪,不要因为他们的事情引起天下人的怨愤,陛下不答应,我们就不坐。”
李瀍明白,缓和气氛解决不了问题,李德裕在逼他妥协。
说白了,李瀍不昏庸,他可以对宰相不满,但不能与整个文官集团作对。如今牛党、李党的重臣集体求情,如果不答应,君臣以后如何共事?更何况,李瀍要对付的是宦官集团,文官集团是他的盟友,这个面子一定得给。
李瀍笑着说道:“好,朕赦免他们的死罪,就贬杨嗣复为潮州刺史,贬李珏为昭州刺史吧。”在私怨和前途之间,李瀍理性地选择了后者。
李瀍妥协,李德裕等人兴奋得手舞足蹈,这才坐了下来。
李瀍哀叹道:“朕也有苦衷啊。想当初,李珏、薛季棱想立李成美为帝,杨嗣复、刘弘逸想立安王李溶为帝,他们谁想到了朕。立李成美算是先帝的意思,可是立李溶,就是单纯地依附杨贤妃啊。据说,杨嗣复曾经给杨贤妃写信,让她效法武则天,如果安王登基,哪还有朕的今天?”
李德裕:“陛下,这件事情暧昧不清,难以分辨。”
李瀍:“杨贤妃曾经患病,先帝同意她的弟弟入宫侍候过一个多月,杨嗣复就是通过他向杨贤妃转达的书信。朕问过宫中宦官,事实一清二楚。”
事已至此,李德裕只能沉默不语。
回过头看,李德裕为什么要帮李党成员说话?
答案很简单,李党和牛党属于文官集团,他们的斗争属于内部矛盾,自己的孩子就算犯了多大的错,也只能自己来教育,容不得外人插手。再者说,在有骨气的文官眼里,宦官就是皇帝的家奴,权宦就是朝廷的祸害,他们绝对不允许宦官随意决定文官的生死。更何况,新皇帝刚刚登基,宦官集团就诬陷宰相,还怂恿皇帝对他们痛下杀手,这可不是什么好信号。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如果李瀍杀习惯了,下一次轮到他们头上,那可就大事不妙了。也就是说,李德裕挽救牛党成员,不是放弃党派恩怨,而是挽救整个文官集团的颜面。
李瀍上位,一改文宗皇帝的懦弱,变成了说杀就杀,说赦就赦的强权皇帝,还和文官集团合作,让仇士良的愿望落空,这让仇士良倍感失落。人在郁闷的时候,自然喜欢胡思乱想,觉得自己像无根浮萍。
此时,仇士良想起了宫女给他讲的一个故事。
据说,李瀍刚刚上位的时候,喜欢踢球、骑射、摔跤,时常放纵自己,那时仇士良还以为李瀍又是一个翻版的唐敬宗。然而有一天,李瀍跑到他的母亲那里问道:“太后,朕如何做才能做一个好皇帝?”
皇太后:“皇儿,你只要尊重百官,虚心听他们的建议就好。”
出了皇太后的寝殿,李瀍便彻夜办公,将大臣们的奏疏看了个遍,至于声色犬马,再与李瀍无关。这样的自控能力,让仇士良觉得汗毛直竖。
直觉告诉他,李瀍是个不好惹的皇帝。
会昌元年(841)八月,李瀍突然下诏,加封仇士良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一般来说,这是强烈的捧杀信号,不过李瀍很聪明,他保留了仇士良的军权。
会昌二年(842)四月,群臣倡议,给李瀍上个尊号(臣子对皇帝的认可)。
当时,李德裕带着礼部官员正在准备典礼,禁卫军负责安保工作。突然,某位无名氏找到仇士良,故作神秘地说道:“李德裕和财政部部长正在起草削减禁卫军待遇的诏书,典礼的当天,李瀍就会宣布这个决定。”
谣言为什么可怕,因为它无法得到证实,对当事人来说,如果他的心里是这样想的,谣言就会形成强烈的心理暗示。比如仇士良,李瀍刚刚给他升了官,如今又拿禁卫军开刀,这不是动手前的征兆吗?
据史料记载,仇士良的心态彻底爆炸了。他跑到人群扎堆的广场怒吼道:“如果削减待遇的传言属实,到了典礼那天,禁军将士肯定会到丹凤楼闹事。”
仇士良的一番豪言壮语,让在场的朝臣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算什么,**裸的军事威胁吗?朝政是由皇帝说了算,还是仇士良说了算?
李德裕得知消息,立即召集宰相和重臣前往延英殿。
事实证明,这只是一场乌龙,李瀍随即给神策军传旨:朕确实与宰相商议过诏书,但都是大赦天下的内容,从未讨论过削减禁卫军待遇的事情。而且诏书的内容也都是朕的意思,与宰相无关,你们怎么能如此讲话?
简单的一番话,李瀍传达了几个意思:
其一:禁卫军的工资由朝廷发放,李瀍才是禁卫军的衣食父母。
其二:就算是普通的诏书,也都由李瀍说了算,他才是皇上。
其三:宰相被诬陷,李瀍强势出头,说明他是个有担当的皇帝。
其四:仇士良听风就是雨,没有城府,而且居心不良。
不得不说,李瀍管教家奴的手段确实很高端。李瀍训话后,仇士良灰溜溜地跑到李瀍跟前请罪,姿态低到了尘埃里。仇士良的认错,间接承认了李瀍的主人地位,而他则退回到奴才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