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逢吉的赶尽杀绝,让翰林学士院产生了严重的危机感。
侍读学士韦处厚冒着生命危险上奏道:“李绅因为谗言而被贬,大家都感到很震惊。李绅是穆宗皇帝提拔的大臣,就算他有罪,也应当本着对父亲尽三年孝道的精神,对他予以宽容,更何况他根本无罪。”
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
面对韦处厚的质疑,李湛开始反思了。
有一天,他在宫中闲坐无事,看到了父皇李恒亲手封存的一箱诏书。出于兴趣,李湛打开箱子,拿出来几本诏书阅读。巧的是,其中有几本便是裴度、杜元颖、李绅上疏请立自己为太子的奏折,李湛这才恍然大悟,嗟叹不已。
随后,李湛命人烧掉了所有诋毁李绅的奏折,为此事画上了句号。不过,李湛并没有赦免李绅,也没有让他回朝为官。也许,在李湛看来,李逢吉等人权势熏天,李绅就算回来也难逃一劫,远离长安才是保护他最好的办法吧。
诋毁朝臣、搬弄是非、暗结党羽,这就是李逢吉给李湛的感觉。随后的日子里,李湛对李逢吉的信任与日俱减,他想着提拔新人,慢慢取代李逢吉。
长庆四年(824)五月,李湛下诏,加封吏部侍郎李程,户部侍郎、判度支窦易直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令他们参与政事。李程是唐朝宗室,襄邑恭王李神符的后人,更是登科状元,经历过刺史、节度使等岗位的历练,资历雄厚。
说白了,李湛在寻找替代李逢吉的宰相,李程身为李唐宗室,有足够的政治经验,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然而很遗憾,李程的执政风格有点软弱,在李逢吉的**威下,堪称毫无作为。长庆四年(824)六月,两个新宰相刚刚上任一个月,李湛上朝的时候突发感叹,说成德节度使王庭凑屠杀了牛元翼的家眷,是朝中辅政大臣没有治国之才,这才导致凶贼目无朝廷,恣意残暴。
皇帝不会瞎说话,更不会乱发感叹。李湛的一番话很快便引起了朝中许多大臣的关注。翰林学士韦处厚率先上奏:“陛下,裴度的功勋冠盖全国,名望远播四夷,如果把他召回朝廷主持政务,河北、山东的藩镇必然顺从朝命。陛下正当用人之际,却感叹朝中没有萧何、曹参那样德才兼备的宰相,可眼下有裴度却不能重用,这就和汉代的冯唐说汉文帝即使得到廉颇、李牧那样的优秀将领,却不能任用的道理一样。臣和李逢吉并没有私仇,而且裴度做宰相的时候还贬过臣的官,但是为了朝廷考虑,臣不得不提出看法,供陛下参考。”
话说得够直白,李湛也听懂了。李湛顺势问道:“裴度既然是人才,为何他给朝廷上的奏折中,没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
于是,韦处厚将李逢吉排挤裴度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数天之后,李湛下诏,加封裴度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宝历元年(825)正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牛僧孺向李湛提交了辞呈,表示自己想去外地为官,由李湛安排即可。据《资治通鉴》记载,牛僧孺觉得李湛荒**昏庸,亲信小人,这才提出辞职。真实情况是,牛僧孺刚直不阿,不愿意和李逢吉同流合污,如今外廷有李逢吉和他的党羽把持,内有宦官王守澄,牛僧孺根本没有施展才华的空间,与其做摆设,不如到地方刷资历。
李湛表示,允许牛僧孺去外地为官,但是不准他撂挑子。为此,李湛将鄂岳观察使升级为武昌军节度使,命牛僧孺担任首任武昌军节度使,领鄂、岳、蕲、安、申、光六州,保留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
牛僧孺离朝,李逢吉失去了非坚定的同盟,新任宰相李程和窦易直没有明确站队,有时候还会唱反调。最可恨的是,韦处厚一直给李湛洗脑,说要把山南西道的裴度调回来主持工作。如果裴度回朝,还会有李逢吉的好日子?
李逢吉表示,该干点什么,阻止裴度回朝了。
只能说,李逢吉的运气真是好,想什么就来什么。
有个叫武昭的人,曾经是裴度的手下,裴度提拔他做了刺史。然而,自从裴度被排挤出朝廷,武昭也跟着遭到排挤,成了长安城的闲人。空闲之余,武昭把李逢吉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无数遍。武昭还有两个好友,太学博士李涉,金吾兵曹茅汇,三人脾气相投,平日里没事就坐在一起诅咒李逢吉。
武昭等人骂人的时候,李程的亲戚,工部郎中李仍叔也没闲着,他看不惯李逢吉的嚣张跋扈,更无法忍受李逢吉对李程的排挤,于是对武昭挑拨道:“李侍郎想给你授予官职,但李逢吉死活就是不给。”
武昭心里本来就有气,因为这句话,仇恨的小火苗彻底爆发了。
有一天,武昭多喝了几杯酒,乘着一时酒兴,武昭放出豪言,表示自己要刺杀李逢吉。长安城这个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向来瞒不住秘密,至少武昭的话很快就传到了李逢吉的耳朵里。随后,李逢吉让侄子李仲言将武昭、茅汇、李涉三人抓了起来,分别关押,打算实施后面的计划。
李仲言:“茅汇、李涉,我们想和你们谈个条件。”
茅汇:“什么条件?”
李仲言:“说武昭与李程同谋则活,不然则死。”
茅汇和李涉想了想:“我们答应就是。”
宝历元年(825)九月,李逢吉打算正式发难了,他暗中指使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人上报朝廷,说长安城有一个叫武昭的人要刺杀宰相李逢吉。说白了,宰相被刺杀可是有先例的,倒不是宰相的性命有多金贵,而是这种事情就是打朝廷的脸。
李湛紧急下诏,命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
消息刚刚发出,武昭、茅汇、李涉便被李逢吉“抓获”了。
有趣的是,到了审讯环节,故事并没有按照李逢吉的剧本发展。当时,茅汇拿出了我自横刀向天笑的气魄:“茅某人为朋友甘心冤死,绝不诬人以求自保。”不仅如此,武昭、茅汇、李涉如实招供,承认他们说过要刺杀李逢吉的话,并将李仲言逼迫他们说假话栽害李程的事情也抖了出来。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逢吉千算万算,没想到会被几个不入流的小官僚坑了。
三司会审的结果是处死武昭,流放李涉、茅汇,李仲言和李虞被处罚。李逢吉虽然把自己摘得非常干净,可干了这样的龌龊事,也别想再洗白自己。
宝历元年(825)十二月,朝野上下突然统一了舆论,声称裴度德才兼备,让他做山南西道节度使,有点大材小用。很快,李湛的密使悄悄来到兴元府(今陕西省汉中市),密使向裴度转达了李湛的慰问,并告诉他,李湛已经订好了请他回朝的日期。
宝历二年(826)正月二十四日,裴度抵达阔别已久的长安,李逢吉开始颤抖了。不过,既然能坑裴度一次,为何不能坑第二次?李逢吉打定主意后,决定再次出手。
裴度回朝之前,长安的大街小巷就在流传一则民谣:绯衣小儿袒其腹,天上有口被驱逐。“绯衣”等同“非衣”,合起来是一个“裴”字;“坦其腹”的“腹”字可以代指“肚”(度),前半句指的就是裴度。“天上有口”是一个“吴”字,被驱逐说的就是当年裴度灭淮西吴元济,为朝廷立下大功之事。
单说这个谣言,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给人的感觉就是吹捧裴度的功劳。可几天之后,另一个谣言横空而出,让长安城的吃瓜群众坐不住了。
谣言说,长安由东到西横亘着六道高坡,像《易经》中“乾卦”的“六爻”卦象。六爻之象,由下往上分别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而裴度的宅邸刚好位于第五道高坡。也就是说,裴度和“九五”扯上了关系。
能说清楚的事不可怕,说不清楚的事才最可怕。就拿裴度来说,功高震主,又有群众基础,如今又和谶言扯上关系,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难道大唐的国姓要改了?这就是无法解释的事。
谣言很快就传到了大明宫,李湛显得非常郁闷,裴度刚刚回长安,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这算怎么回事?此时,宦官奏报:“陛下,张权舆求见。”
李湛:“叫他进来。”
张权舆是李逢吉的党羽,李湛心知肚明。这帮人用阴谋手段逼走李绅,差点让李湛落下毒杀忠臣的骂名,后来又逼走李湛看重的宰相牛僧孺,如今又在长安城兴风作浪,想阻碍裴度回朝。说白了,李湛对他们没有任何好感。
李湛看着张权舆,默不作声,张权舆的背后直冒冷汗。
张权舆:“陛下,京城流传着两个谣言,不知陛下是否知晓。”
李湛:“朕刚刚听说了,不知你有何高见?”
张权舆:“臣认为,这并非只是谣传,而是确有其事。”
李湛:“爱卿的意思是?”
张权舆:“裴度名应图谶,宅占冈原,不召而来,其旨可见。”
意思就是,裴度肯定是听说自己家的宅子占着九五之地,这才从山南西道赶了回来,可见裴度对九五之尊非常在意。然而,只有李湛心里清楚,召裴度回朝是他的意思,张权舆明显是拿疯传的谣言搞事情。
李湛:“朕明白了,你先退下吧,此事不可声张。”
张权舆:“陛下实乃千古明君,明察秋毫啊。臣告退。”
张权舆的诬告没有得到李湛的认可,在这场权力博弈的游戏中,李逢吉已经提前出局。李逢吉越是诋毁裴度,裴度的形象越是高大伟岸。
宝历二年(826)二月,李湛下旨:封裴度为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也许在历史上,像李湛这样的皇帝名声不好,可他从来没有滥杀无辜,谈不上是昏君,更谈不上是暴君。反观李世民这种千古明君,因为“武代李兴”的谣言诛杀李君羡等大批功臣名将,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李湛登基之后,一直想去洛阳看看,文武百官劝了很多次,李湛还是坚持己见,并要求有关部门修缮洛阳的宫殿群,以及沿途的行宫。裴度做了宰相后,给李湛上了一道奏折,声称洛阳经历战火后,残破不堪,修缮工程巨大,朝廷应该循序渐进,李湛不能着急。谁料想,李湛立马就放弃了去洛阳的想法。
这是一种明显的政治信号,裴度已经获得了李湛的认可。
李逢吉真的很郁闷,卧榻之侧,不能容忍猛虎酣睡,这是老祖宗智慧的结晶啊,李湛怎么能忘记祖训呢?然而,李逢吉可能不知道,他不过是大唐皇室的一个官员,非得把自己搞得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主人,李湛怎么想?宝历二年(826)八月,李逢吉被封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李湛赶走李逢吉,却没有追责,还保留了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给李逢吉留下了体面,这就是为君的平衡之术。说到底,李湛并非平庸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