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二年(822)六月,李逢吉加封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此时,李吉甫已经去世,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担任翰林学士,牛派代表人物牛僧孺担任户部侍郎,李宗闵任职翰林学士。也就是说,朝廷中有话语权的是李逢吉,李德裕、牛僧孺、李宗闵等少壮派晚辈还在努力发育之中。不过,所有人都觉得,李德裕、牛僧孺等人是青年才俊,位列宰相只是时间问题。
长庆三年(823)二月,朝廷爆发了宣武节度使家族的行贿受贿大案。
多年以前,宣武节度使韩弘的儿子,右骁卫将军韩公武为了拉拢朝中势力,给不少朝廷大佬都送了钱财。后来,韩弘、韩公武相继去世,韩弘的小孙子韩绍宗继承家业。由于韩家和长安往来很多,韩家结交一批朝臣,自然要得罪另一批朝臣,韩绍宗上位的时候,家里主管仓库的家奴、宣武军的官吏、朝中御史突然联合起诉,控告韩公武行贿的事情。
唐穆宗李恒怜悯韩家,不想看到年纪轻轻的韩绍宗被人欺负,于是命韩绍宗交出了家里的账册,准备打消朝中不利于韩家的言论。然而,当李恒翻看账册的时候,他的脸都绿了,满朝文武,大部分当权官员都接受过韩家的贿赂。不过,有一处红笔记录让他觉得非常欣慰,上面记载着:“某年某月某日,送户部牛侍郎钱一千万,拒而不收。”
李恒本就对牛僧孺有好感,兴奋之余,他举起账簿,向旁边站着的小太监秀了秀,说道:“你看,朕就说过,朕看人还是很准的。”就因为这个原因,44岁的户部侍郎牛僧孺被李恒提拔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几天之后,36岁的翰林学士李德裕被任命为浙西观察使。据《资治通鉴》记载,李德裕被调到外地为官,是李逢吉的授意。而李德裕这次离京,竟然长达八年,于是心生怨恨,发誓和李逢吉、牛僧孺等人势不两立。
不过,大家都是政治家,在家里诅咒是没用的。不管怎么说,李逢吉手握实权,是长安城炙手可热的人物。当时,各路才俊纷纷投诚,表示誓死追随。在李逢吉的身边团结了以其侄子李仲言为首,张又新、李续、张权舆、刘栖楚、李虞、程昔范、姜洽、李训为辅的“八关十六子”。
所谓“八关十六子”,指的是如果有人想求李逢吉办事,必须先通过他们,相当于八道关卡,他们之外还有八个外围,可以随时替补。结党归结党,可他们的来头并不小,比如张又新,在科举考试中获得解元、会元、状元大满贯头衔,堪称大唐最会读书的官员,而在中国的历史上,这样的天才也不过十余个。
不过,这些都是李逢吉的小弟,职责就是帮李逢吉在不同衙门发展内线,帮他收集一线官员的八卦信息,或者执行李逢吉下达的一些任务。李逢吉还有另外一个实力不可小觑的盟友,神策军枢密使王守澄。想当年,李纯暴毙一事,王守澄就是幕后策划者之一,他更是唐穆宗李恒的拥立者。
李逢吉主外,王守澄主内,这样的配置,足以傲视政坛。
李逢吉荣升宰相,话语权与日俱增,可谓春风得意,心情大好。不过,他始终绕不过一个坎:翰林学士。和中唐所有皇帝一样,李恒对翰林学士非常倚重,外廷做出什么决策,李恒都会找翰林学士询问意见。因此,李逢吉是外相,翰林学士是隐形内相。李逢吉想掌权,就必须扳倒得宠的翰林学士,比如李绅。
李绅年轻的时候,写过两首《悯农》的诗作,其中“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堪称流传千古。能够写出这样观察入微、悲天悯人的诗作,其人品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据史料记载,李绅清正廉洁、秉性正直,在朝中就是一股清流,深受李恒的信任。
当时,李逢吉大肆提拔自己的党羽,李恒每次征询李绅的意见,李绅都会挑出一堆毛病,搞黄李逢吉的好事。每逢奏事,李绅也会挤兑李逢吉几句。总而言之,就是不服李逢吉的人品。
李逢吉对李绅恨得牙痒痒,碍于李恒对李绅的维护,李逢吉也不敢托大,只好慢慢寻找机会,准备除掉李绅这个绊脚石。长庆三年(823)九月,御史中丞出缺,李逢吉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于是找到李恒,进言到:“陛下,御史中丞出缺,这个位置极为重要,一定要任用一个清正耿直,严于律己的官员才是。”
李恒:“爱卿说得极是,你有没有人选推荐。”
李逢吉:“翰林学士李绅的人品,大家有目共睹,让他来维护大唐的纲纪,恐怕是再合适不过了。”
翰林学士是虚职,是皇帝的幕僚,想成为朝廷重臣,或者地方大员,必须下放到实权部门或基层历练。李恒想了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于是就批准了。
李绅上任之后,一切都是风平浪静。有一天,朝廷突然下了一道诏令,加封京兆尹韩愈为御史大夫,让其身兼两职。这样一来,李绅就成了韩愈的下属,凭李绅耿直的个性,还能挑不出韩愈的毛病?
事实证明,问题很快就来了。
在唐朝,御史台监察全国的官员,地方大员、文武百官接到任职通知后,都要前往御史台报道,先接受廉政思想教育,官方的说法叫“台参”。韩愈身为御史台的一把手,自然要接见各路官员,负责“台参”的工作。
不过,韩愈是手握实权的京兆尹,多数时间在京兆府办公,很少去御史台。这样一来,李绅就有意见了,他觉得韩愈脱岗,没有履行工作义务,于是经常给李恒上奏,控诉韩愈工作失职。韩愈是李绅的顶头上司,被下属管教批评算怎么回事?韩愈大怒之下,也开始给李恒上奏,控诉李绅的不是。
就这样,因为一件小事,两人成了长安城最大的笑话。
于是,李逢吉的奏折也上去了:韩愈和李绅是御史台的长官,监督百官,弹劾他人,为群臣做表率才是他们的职责。然而,他们竟然为了芝麻绿豆小事撕破脸皮,互相攻讦,大煞风景,真是枉为读书人。
李逢吉的说法让李恒觉得有点脸皮发热,于是下诏贬韩愈为兵部侍郎,贬李绅为江西观察使。事后,韩愈和李绅入宫谢恩,李恒望着他们,不知道是意识到了什么,还是单纯地觉得这件事有趣,于是让他们把事情的经过复述一遍。
君臣三人,二人讲,一人听,事情复盘之后,发现其中有误会。几天之后,李恒发布诏书,重新任命韩愈为吏部侍郎,李绅为户部侍郎。
李逢吉精心布局,无奈对手也不是平凡之辈,李恒更不是傻瓜。此事过后,李逢吉日夜与党羽私下密谋,准备寻找机会,再次出手。
历史证明,机会都是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的。尤其是打算坑人的人,必须时刻望着天上,留意何时会掉下馅饼。
李绅有一个族子,名叫李虞。这位老兄才华横溢,当年因为文章锦绣而名噪一时,可他却自命清高,不愿意入朝为官,选择隐居在华阳川。后来,他的叔父李耆做了朝廷的左拾遗,李虞开始有点耐不住寂寞,于是写信给李耆,希望叔父能向朝廷推荐自己为官。谁料想,这封信误送到了李绅的手中。
当年,李虞弃官不做的事情在家族内闹得沸沸扬扬,李绅很好奇李虞怎么突然间改变了心性,于是写了一封信讥讽他,并把这件事张扬了出来。说白了,这件事确实很丢人,李虞又是自命清高的读书人,被人打脸的感觉很不好。为了报复李绅,李虞求见李逢吉,把李绅暗地里议论朝政的老底全部抖了出来。
李逢吉没想到,天上真的能掉馅饼,而且还是肉馅的。
就这样,李逢吉找来张又新、李仲言等人,召开内部会议,商讨对付李绅的办法。众人目标一致,讨论的气氛非常热烈,而且很快便得出了一个方案:在朝野上下散布谣言,大肆造谣,说李绅一直在暗中侦查百官,还做了一个“互结朋党”的黑名单,上面记载着那些喜欢没事就聚在一起商讨时政的人,准备呈报给天子。
这招釜底抽薪果然很绝。先不说朝臣是不是真的结党,大家都是同僚,下班后总得找几个好友聚聚,打发时间,交流下信息。就因为这被李绅盯上,难道要搞黑暗统治?以后大唐的朝廷,还有没有隐私和自由了?
据史料记载,朝臣们开始扎堆给李恒上奏,指控李绅的行为不讲究,李恒也觉得这件事有些离谱,于是便开始疏远李绅。
长庆四年(824)正月,唐穆宗李恒去世,唐敬宗李湛登基,大唐翻篇了。
新皇帝是个什么套路,李逢吉不知道,但是李恒冷落李绅,不代表李湛就会冷落李绅,在打倒敌人的道路上,李逢吉必须马不停蹄。
当时,李逢吉的党羽商议,说新皇帝登基,肯定会举行延英殿廷对,这是李绅获得圣恩的唯一机会,应该给李绅挖点坑,防止李绅被李湛重用。接下来,李逢吉找到宦官王守澄,希望王守澄能够跟他合演一场戏。
有一日,唐敬宗李湛和王守澄在一起遛弯儿,王守澄趁机说道:“陛下,您能够当上皇帝,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啊。”
话听起来是不错,可李湛总觉得有点别扭啊。
李湛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王守澄:“陛下可知道,您当时是怎么当上皇帝的吗?”
李湛:“是宰相和你们宦官帮朕啊。”
王守澄:“陛下,您说的没错,可当时朝中还是有不同意见的。”
李湛:“那你说给朕听。”
王守澄:“陛下能登临大宝,全凭宰相李逢吉一人之力。至于杜元颖、李绅这些人,当时都是想拥立深王李悰的。”
王守澄果然是个不怕死的太监。在他看来,无中生有的诬陷,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都不如一步到位,直接将李湛引向复杂诡谲的宫廷政变中,以他小小的年纪,肯定会因为担惊受怕,然后出手打压的。
对李湛来说,这确实是个号外新闻。李悰是唐宪宗李纯的第四子,也就是他的叔叔。李湛实在是想不出来,李绅等人怎么会选择拥立这个毫无背景的叔叔来做皇帝?王守澄的话音戛然而止,给年幼的李湛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
随后,李逢吉和他的党羽顺着王守澄的话题,纷纷给李湛上奏,搞得这件事情好像众所周知,唯独李湛自己被蒙在鼓里。事实证明,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李逢吉等人的轮番上阵终于把李湛的心理防线压垮了。
长庆四年(824)二月,李湛下诏,贬李绅为端州(今广东省肇庆市)司马。
因为黑名单的事,文武百官对李绅的成见很深,对于这种不遵守官场游戏规则的人,群起而攻之是官员基本的素养。就在李绅被贬的当天,李逢吉和文武百官纷纷向李湛贺喜,竟然说是替朝廷除了一个大害。
朝臣们狂欢的时候,李逢吉发现,右拾遗吴思的神色非常冷淡,而且脸上似乎挂着不服气的表情。就在第二天,吴思便被任命为吐蕃告哀使,远赴异域他国报告唐穆宗李恒驾崩的国信。长庆四年(824)二月初六,李湛打算下诏,贬翰林学士庞严为信州(今江西省上饶市)刺史,贬蒋防为汀州刺史,而这两位老兄都是李绅举荐的朝臣。
按照朝廷制度,中书省拟定诏书之后,皇帝过目,随后交给门下省审核,如果门下省通过,则诏书可以发布,如果不通过,门下省把诏书退还给中书省,令其重新修改,这种权力叫作封驳权。门下省有封驳权的只有三类人,门下侍中、门下侍郎、给事中。当时,庞严的好朋友,给事中于敖行使了封驳权,这种操作亮瞎了群臣的双眼,大家都以为于敖会怒怼李逢吉,为庞严撑腰。
上朝的时候,李湛质问于敖,为何要反对朝廷诏令。结果,于敖说了一句:“陛下,臣不是反对,而是觉得对他们二人的贬斥有点太轻了。”
在政治利益的面前,友谊就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灭。
接下来,张又新等人轮番上奏,找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李绅的头上,给李湛施加压力,准备将李绅一撸到底。客观地说,李湛根本不知道李绅的为人,所有信息全部来自身边的宦官、李逢吉的党羽,以及愤怒中的朝臣,似乎所有人的评价都是负面的。因此,李绅找不到任何理由同情李绅,只能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