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四年(809)三月,成德节度使王世真去世,其子王承宗自命为留后,全权代理成德军镇的一切军政要务。王世真是王武俊的儿子,王家有大功于朝廷,朝廷可以给这个面子,而且按照旧制,父死子继也没什么不妥。更何况,不久之前平卢节度使李师古去世,弟弟李师道也接替了节度使之职,算是有了先例。
然而,消息传到长安,李纯坐不住了。
天下人都知道,李纯想削藩,这是他赋予自己的使命。西川很强大,镇海也很强大,可要论藩镇的品牌,魏博、成德、范阳才是最老牌的藩镇,如果放任他们搞“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游戏,李纯的削藩就是一句空话。
大明宫内,李纯召开了议政大会。
李纯:“各位爱卿,朕想趁成德节度使王世真去世的机会,派朝廷命官接管河北,如果王承宗不答应,朕就起兵征讨。”
宰相裴垍:“陛下,平卢军镇的李家对朝廷一直不敬,可陛下仍然准许李师道承袭节度使之职,而王武俊的家族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朝廷却要剥夺王承宗的承袭资格,这样做恐怕违反情理,王承宗肯定不会服气啊。”
裴垍是支持削藩的,可他更知道,如果朝廷处置不当,王承宗必定会反抗,到时候又是一场血雨腥风。数十年前的悲剧,难道要再次重演?裴垍说完后,所有人都沉默了,这样的困境,没有任何人能承担后果。
过了一段时间,李纯又召集翰林学士院的幕僚开会。
李绛:“河北藩镇向来不尊朝廷教化,我对他们也很不满。”
听闻此言,李纯感觉找到了知音,于是兴奋地问道:“那依爱卿之见,朝廷下一步该如何部署呢?”
李绛话锋一转:“陛下,如果您现在用武力征服他们,恐怕朝廷还没有这个能力。”
李纯:“何出此言?”
李绛:“自从王武俊以来,父子承袭的制度已经有四十多年,河北的军镇也都默认朝廷会认可这种制度。更何况,如今王承宗已经总揽军中事务,忽然派人取代他,恐怕他不一定会接受朝廷的诏命。”
李纯:“难道就放任河北藩镇继续这样下去吗?”
李绛:“陛下,不仅成德军如此,范阳、魏博、易定、淄青等藩镇的权力也都是世代相传,他们得知成德由朝廷任命新的节度使,内心感到不安,肯定会暗中相互援助。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李纯心有不甘。
李绛:“如果发动战争,朝廷势必要任命一批领军将领,然后对他们大肆封赏,还要集合全国之力去讨伐,恐怕会引起朝廷的动**啊。”
李纯是主张开战的,但是朝臣们都是站在朝廷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所说的都是实际情况,如果战事开启,恐怕又是一场波及全国的战争。
左手是天子的威严,右手是国家的安危,李纯该如何取舍?很长一段时间,李纯都在犹豫,始终下不了决心。有一天,左神策护军中尉吐突承璀突然给李纯上了一道奏折,表示希望能请缨出战,为朝廷**平河北的藩镇。
吐突承璀,宦官出身,为人机敏,善于投机取巧,李纯做太子的时候,吐突承璀就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算是最了解李纯的人。吐突承璀知道李纯的心思,削藩之战肯定是要打的,只不过是早打晚打的事。更何况,李纯不被朝臣理解,正在生闷气呢,不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表现,岂不是对自己的前途不负责吗?
在中国历史上,宦官和大臣有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宦官只为皇帝一个人服务,宦官的人生使命就是让皇帝高兴,至于国家利益、朝廷利益,都不是宦官要考虑的事情。佞臣的使命也是讨好皇帝,可他们毕竟是大臣,他们生活在朝臣的圈子,需要有自己的底线,有自己的尊严,行事作风会有保留。正因为这个原因,宦官干出的恶趣味事情,永远比佞臣要多得多。
看到吐突承璀的请战奏折,李适喜上眉梢。
不过,李纯是有理智的,他知道朝中反战势力很大,现在不宜和他们闹翻,于是只好把吐突承璀的请求搁置一边,心里盘算着如何打开局面。谁料想,吐突承璀的奏折刚刚递上去,一直沉默的主战派势力居然跳了出来。
宗正少卿李拭:“朝廷就应该去讨伐王承宗。吐突承璀是陛下亲近并信任的内臣,应该将禁卫亲军委托给他,让他统率各军,谁敢不服从命令?”
有理由相信,李拭的内心非常亢奋,他觉得自己很有眼力见儿,升官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临。悲剧的是,在世人眼中,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总是值得尊敬的,至于第二个吃螃蟹的人,那就是毫无胆色的跟屁虫,至少李纯是这样认为的。
当时,李纯拿着李拭的奏折前往翰林学士院,对幕僚们说道:“你们看看,李拭这个人真有心机啊,他知道朕会重用吐突承璀,所以才抓住机会拍马屁,求升官。你们都记住了,以后千万不可再提拔重用这个人。”
说白了,李纯传达了两个意思:我可能会重用吐突承璀,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不是昏君,比如靠拍马屁来投机取巧的李拭,俺就不会重用。
领导就是领导,说出的话就是有水平。吐突承璀虽然是个宦官,可李纯想重用他,其实就是摆明了态度,他还是想开战,这是强烈的政治信号。
当时,因为父亲去世,正在家丁忧的卢从史找到吐突承璀,请求吐突承璀在李纯面前为他美言几句,让他重新做回昭义节度使。李纯得知此事,配合地下了诏书:任命卢从史为昭义节度使,加左金吾大将军。
当然了,这一切都是前期铺垫。李纯想要正式开战,就必须获得宰相班子,以及翰林学士院的认同,他可不想在反对的声浪中宣战。
元和四年(809)七月,李纯再次找到了李绛等人。
李纯:“朕想了想,打算从成德军镇划出德州、棣州两地,借此设置一个新的军镇,由朝廷任命一位节度使,削弱王承宗的势力。不仅如此,还要让他和江南的军镇一样,给朝廷缴纳税收,你们觉得怎么样?”
遗憾的是,李绛等人拿出实锤,让李纯再次吃了瘪。
第一,朝廷在河北的对手不止成德军镇,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可以打他们的主意,但是不宜拿地盘搞事情。
第二,逼他们给朝廷缴税是没问题的。然而,最好的办法不是以皇帝名义下诏,而是派使者吊唁王世真,私下里找王承宗说这个事情。如果王承宗答应,那么皆大欢喜,如果不答应,朝廷也不会丢面子。
想当年,翰林学士院是皇帝的贴心智库,可到了李纯这里,居然全变成了实力派的“杠精”,这让李纯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也产生了许多不满。
李纯:“你们认为,朝廷应该默认成德的世袭制规矩,可如今卢龙节度使刘济、博镇节度使田季安、淮西节度使吴少诚身患重病,如果他们去世,难道朝廷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天下太平何时才有希望?如今,许多大臣都支持朝廷向河北委派官员,如果军镇不接受,就用武力征服,你们觉得如何?”
李绛:“正因为陛下攻克了西川和浙西,所以朝中很多阿谀奉承之辈才唆使陛下发起河北境内的战争,他们都不是从长远来考虑问题啊。更何况,西川和浙西反叛,周边的节度使都是受朝廷控制,可是河北境内却是铁板一块。所谓的天下太平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还希望陛下能谨慎处理此事。”
很显然,李纯已经快要失去耐心。
李绛看到李纯焦急无奈的表情,于是婉转地说:“陛下,朝廷虽然不能对河北用兵,但是收复淮西还是有能力的。”
李纯顿时来了精神,问道:“你指的是什么?”
李绛:“淮西周围都是朝廷控制的地盘,节度使吴少诚病重,朝廷可以乘此机会派遣官员接任。如果吴少诚敢违抗命令,朝廷可借机讨伐,先拿下淮西,再伺机谋划河北的局势,对朝廷来说,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李纯听完之后,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客观地说,河北的藩镇割据就是世纪难题,没有完美的解决办法,而且这个难题会怎么演变,谁也说不准。如果不战,最好的局势是他们内部出现裂痕,比如政治斗争,分账不均等,朝廷有机会乘虚而入;最坏的局势是他们起内讧,被某一个军镇收编,进而与朝廷抗衡,或者争夺天下。如果开战,最好的局势是朝廷一战定天下,前提是后勤保障给力,朝臣不搞内斗,将军统一作战;最坏的局势自然是朝廷战败,地方军镇强势崛起,皇权示弱,大唐中兴永远无望。
李适的任何抉择,都是一种冒险。
如果说有一种最佳策略,那就是李绛说的,伺机谋划。
事实上,就在李纯算计河北的时候,王承宗有些坐不住了。不管怎么说,王承宗是大唐的官员,想名正言顺地做成德节度使,必须得到朝廷的任命。为此,他屡次派使者前往长安,给李纯说了不少软话。
李纯:“京兆少尹裴武,你去河北跑一趟吧。”
王承宗接受诏旨时,恭敬地说道:“我是受到部下各军的逼迫,来不及等候朝廷颁旨任命。如今,我愿意献出德州与棣州,以此表明诚意。”
不管王承宗是真心实意,还是和朝廷客套,至少在明面上的博弈,李纯胜了一局。元和四年(809)九月,李纯下诏:任命王承宗为成德节度使,恒、冀、深、赵四州观察使,任命德州刺史薛昌朝(王承宗的女婿)为保信军节度使,德、棣二州观察使。也就是说,李纯重新为成德军镇划分了地盘。
结局很完美,可这种完美让有些人局促不安,比如魏博节度使田季安。说白了,如果成德军镇接受了分裂,下一个是魏博军镇,还是范阳军镇?随后,田季安给王承宗送了一封密信,说薛昌朝和朝廷勾结,这才谋得了德、棣二州。
事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薛昌朝确实上位了。被人抢走糖果的感觉很不好,如果这种掠夺还带有预谋、欺骗的味道,任何人都难以接受。紧接着,王承宗派了数百名亲兵,将薛昌朝下了大狱。也就是说,王承宗和朝廷翻脸了。
彼时,唐宪宗李纯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遇到这种紧急情况,李纯没有想办法处置,他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干就对了。
李纯向王承宗发了最后通牒:送薛昌朝回德州!
王承宗:不可能。
元和四年(809)十月,李纯下诏:剥夺王承宗一切官爵,以左神策护军中尉吐突承璀为左右神策,河中(今山西省运城市永济市)、河阳、浙西、宣歙等道行营兵马使,招讨处置使。
讨伐的对象,自然是成德节度使王承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