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下台之后,李隆基只任命了两个宰相,李林甫和牛仙客。然而,牛仙客是李林甫保举的,这份恩情太大,牛仙客早就在私底下表了忠心。再者说,牛仙客是武将出身,适合统兵打仗,对纷繁复杂的国家大事一窍不通,因此在政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坐看李林甫精彩的表演。

李林甫一家独大的局面,让忠贞耿直的朝臣十分不安。

开元二十五年(737)四月,监察御史周子谅递交了一份奏表:弹劾牛仙客不学无术,尸位素餐,没有资格担任宰相!其中还用到了武则天时期的谶语:首尾三鳞六十年,两角犊子自狂颠,龙蛇相斗血成川。

“两角犊子”就是牛,周子谅的意思是将来必定有姓牛的人来祸乱大唐,将天下搅得天翻地覆。身为朝廷大臣,居然以江湖上的谶语来诅咒朝廷,诅咒江山社稷,这不是明摆着闹事吗?李隆基刚刚下达宰相的任命诏书,这不明摆着说皇帝有眼无珠吗?抑或是张九龄心中不服,唆使朝臣闹事?

李隆基当场暴怒:“卫士何在?将周子谅拖出去狠狠地揍一顿!”

这一次,李隆基没有顾忌刑不上大夫的原则,他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将周子谅打得皮开肉绽,趴在地上如同死人一般。然而没过多久,周子谅居然苏醒过来,拖着满身是血的躯体,准备继续谏言。

李隆基:“打!给朕往死里打,你们没吃饭吗?”

又是一场血雨横飞。

朝臣都很怕血,更怕李隆基一旦打顺手了,以后噩运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于是大家集体求情,这才让李隆基收回成命。事后,周子谅被发配边疆,可还没走出京兆府便一命呜呼。事情完了吗?自然没有!

李林甫一直很烦心,张九龄虽然不再担任中书令,却挂着尚书左丞的头衔,而且经常有机会在李隆基面前露脸。据史料记载,李隆基喜欢举办宴会、打猎、歌舞等娱乐活动,时常让张九龄陪驾,张九龄风流倜傥的气度,卓绝的才华,高雅的举动让整个宴会熠熠生辉,更让李隆基感到赏心悦目。

每到玩诗词游戏的时候,张九龄往往能出口成章,时不时还冒出几句脍炙人口的诗句,李隆基是个附庸风雅的人,自然喜得不得了。

李林甫呢?虽然身居高位,却不通文墨,纵然骑马赶上十年也不是张九龄的对手,因此打心眼里憎恨张九龄的存在。

如果有一天,李隆基再起用张九龄怎么办?这样的想法让李林甫感到非常的恐惧。碰巧周子谅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李林甫心想周子谅不是张九龄一手提拔的吗?这事儿他脱不了干系,没关系也能创造出关系!

李林甫私下找到李隆基:“陛下,朝中的御史胆大妄为,有眼无珠,没事也得找点事让您烦心,真正是罪该万死!”

李隆基:“那能怎么办,难道你要把他们全部都杀了?”

李林甫:“那倒不至于,在臣看来,周子谅决计不敢如此顶撞圣上,一定是有人在幕后指使。”

李隆基:“什么意思?”

李林甫:“经微臣调查,周子谅是张九龄在位的时候提拔上来的。张九龄平日里就经常让陛下难堪,丢官罢爵之后的这口气能咽得下去?依臣来看,此事说不定就和张九龄有直接的关系!”

开元二十五年(737)四月二十日,李隆基下诏:任命张九龄为荆州长史。

张九龄应该很庆幸,自己能够从长安城全身而退。

中国有句古话,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意思是你在这里失去的,终将会在另外一个地方找补回来,这句话放在他的身上再合适不过。对大唐来说,少了个可有可无的政治家,对中国来说,却多了一个才华卓绝、独领**的大文豪。

离开长安之后,张九龄并没有消沉下去,他几乎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创作诗歌上面,最有名的当属千古名篇《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居庙堂之上,张九龄可以让我们看到他的耿直和魄力。

处江湖之远,张九龄可以让我们看到他的柔情和细腻。

这是个完美的朝代,让所有读书人心神向往。在荆州长史任上,张九龄还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比如《感遇·其一》,将自己比喻成盛开的兰桂,以示孤芳自赏,气节清高,遗世而独立。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比如《感遇·其四》,将自己比喻成海上飞来的孤鸿,因为看惯了朝中的阴谋斗争,见惯了人生的波澜起伏,不敢继续在朝廷待着(害怕有人要迫害他),如今自我放任的生活,该有多少人要羡慕!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比如《感遇·其七》,将自己比喻成江南的丹橘,没有因为天气寒冷而凋零,像他这样的人应该被朝廷重用,却因为命运的波折而在江湖漂泊。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

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

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

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

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然而,几乎在所有的诗词中,张九龄都表达了一种情绪:仕途给他带来了痛苦和折磨,但他却非常享受,如果有机会回长安,他一定不会拒绝。

这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内心深处的矛盾:在庙堂,他们的人生价值可以得到实现,事业成功的虚荣很容易得到满足,但是骨子里的洒脱不羁却会带来无尽的麻烦。在江湖,他们可以随意放飞自己,但却辜负了才华和抱负。

在中国历史上,能够平衡这个矛盾的知识分子太少了,太多人走进庙堂就迷失了自我,难以创作出流传千古的作品,最后落得个饮恨而终的结局。

张九龄曾经写过两首《登荆州城望江》,其中第一首是这样写的:

滔滔大江水,天地相终始。

经阅几世人,复叹谁家子。

张九龄表示,他自己已经参透了天地间的至理,这是多么的洒脱和旷达!然而第二首却是这样写的:

东望何悠悠,西来昼夜流。

岁月既如此,为心那不愁。

愁啊!愁得很!岁月如同江河,浩浩****地向东流去,而我却还在空耗着生命,怎么能不令人愁断肝肠!

张九龄的朋友中,有两位大名鼎鼎的才子:诗佛王维和山水诗人孟浩然。

王维,河东蒲州人,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全能型天才,既会创作诗词,也会书法绘画,更绝的是,还精通音乐!据史料记载,王维在15岁那年前往京城考试,靠着无与伦比的才华,迅速成了王公贵族的座上宾。

30岁那年,王维考中进士,并在殿试中获得第一名,成为状元郎。

然而,王维的绝学太多,吏部也不知道如何安排,几经辗转后,朝廷居然让他做了太乐丞(太常寺太乐署的官职,专负责朝廷礼乐事宜)。这下可害苦了王维,他虽然精通音乐,还弹得一手好琵琶,但对朝廷的礼仪一窍不通,在一次高级别的歌舞表演中,王维手下的人居然舞起了黄色的狮子!

按照规制,黄色是皇室专用的颜色,太乐署的行为属于僭越,是对李隆基的不尊重,王维因此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身为状元郎,却只能干着太乐署的活,王维的心情可想而知,他时刻惦记着回朝廷做官。

开元二十三年(735),张九龄拜相,他早就听说过王维的才情,本着惺惺相惜的情怀,张九龄向朝廷推荐王维,让他担任右拾遗。然而,王维似乎并不太满足右拾遗带给他的成就感,于是写了一首**裸的拜谒诗,希望能得到进一步的提拔:

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

不用坐粱肉,崎岖见王侯。

鄙哉匹夫节,布褐将白头。

任智诚则短,守仁固其优。

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雠。

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

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

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

张九龄向来对知识分子青睐有加,再加上王维的才华为世人所知,配上这首拜谒诗,张九龄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他。很快,王维就被提拔为监察御史,后来奉旨前往边塞担任凉州、河西节度判官等职。

客观地说,张九龄是王维仕途上最重要的领路人,抛开这首诗不说,王维打心眼里钦佩张九龄,张九龄被罢相职之后,王维对老师的遭遇深感同情,也看透了官场的尔虞我诈。

再看看孟浩然,明明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才子,却偏偏对做官情有独钟。35岁之前,孟浩然就干了两件事:读书,外加拜见名流以求晋升之机。

开元五年(717),孟浩然到洞庭湖一带游玩,听说昔日的宰相张说正在担任荆州长史一职,于是写给他一首拜谒诗《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小时候读这首诗,总觉得作者的胸襟和眼界十分宽广,可如今再来品读,只觉得孟浩然有点过于执着。

然而,张说只不过是个被罢免的人,自身难保,自然没精力照顾孟浩然的前途。据史料记载,张说再度担任宰相后,曾经向李隆基引荐过孟浩然,可孟浩然却并没有抓住机会,被迫继续游**在全国各地。

张九龄下野之后,曾经找过孟浩然,希望他能前来荆州担任幕僚。然而,此时的孟浩然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一生的漂泊,一生的渴求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世间有些东西,注定不是你的,一味地追求只会让自己更加痛苦罢了!

在荆州都督府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孟浩然便向张九龄请辞回到襄阳,后来不幸染上背疽,在一次好友聚会中,孟浩然因为吃多了海鲜过敏,溘然长逝!

开元二十八年(740)二月,张九龄在荆州走完了自己辉煌的一生,享年68岁。李隆基得知消息后追赠他为荆州大都督,谥号文献。

在开元朝的宰相中,姚崇和宋璟最有名气,但李隆基最欣赏的却是张九龄。张九龄去世之后,李隆基任用过许多重臣,每次宰相向他推荐人才,李隆基就会问:“这个人的才华和风度,能比得上张九龄吗?”

如果张九龄泉下有知,足以含笑千年了!

延和元年(712),李隆基登基称帝,开元二十八年(740),张九龄去世。

二十八年的时间,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宇文融、张嘉贞等人绽放着最耀眼的光芒,源乾曜、苏颋、裴光庭、裴耀卿等人身为宰相,却甘愿做一朵绿叶,默默地为盛世奉献。正因为李隆基和宰相们相互信任,精诚团结,这才开创了一代盛世,为世代称颂。

遗憾的是,矛盾和冲突,恰好是事情发生变化和转折的起点。

张九龄和李林甫的冲突,看起来是为了争夺朝廷话语权而起,折射的却是开元中期李隆基执政理念的变化。也许,帝国的繁荣昌盛让李隆基产生了错觉:就算没有张九龄这些人,江山社稷也会无忧!

然而,令李隆基没想到的是,张九龄的离去却成为大唐强盛和衰落的分水岭。多年以后,李隆基因为安史之乱逃亡成都(今四川省成都市),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李隆基万分感慨。在开元朝的十多位宰相中,李隆基唯一感怀的便是张九龄,一个满腹才华,风度翩翩的高雅之人,一个心系天下,敢于直言的耿直之人。

李隆基悔恨万分,于是派人前往韶州曲江,祭奠张九龄的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