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八年(720)六月,大唐的北部边境硝烟再起。

叛乱的根源,还是来自世纪难题:民族融合。

贞观年间,少数民族政权土崩瓦解,不少部落被迫迁入内地,接受朝廷的管制。然而,他们愿意在铁骑面前低下头颅,却始终不愿意接受汉朝文化的洗礼。好战分子、复国分子游离在边境地带,总喜欢制造出一些矛盾。

武则天时期,国家内乱不止,默啜可汗强势崛起,后突厥帝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强大起来。据史料记载,此人就是个狂热的战争分子,在位十五年,发动了二十多次战争,几乎打遍了唐朝的边境防区。

开元四年(716),默啜可汗在战争中被杀身亡。

后突厥内部派系林立,大家围绕大可汗的宝座展开了斗争,最终毗伽可汗脱颖而出,接管了后突厥政权。毗伽可汗是个聪明人,他请出了岳父,也是国内资历最老,计谋最多的大神级人物暾欲谷,作为后突厥镇国之宝。

暾欲谷明白,和唐朝正面交锋,那就是找死。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暾欲谷制定了后突厥的基本国策:瞅准机会就开打,争取获得战争的主动权,以战胜国的姿态争取更多的利益,然后再徐图发展。

在毗伽可汗的经营下,后突厥慢慢恢复了元气,原本在唐朝生活的少数民族部落纷纷逃去,这让驻守的将领深感不安。开元八年(720)六月,朔方军大总管王晙上了一道奏折,声称边境的逃户很多,希望朝廷能够以武力威慑他们。

然而,李隆基还没有做出明确的指示,王晙便擅自做主,招来寄居在内地的突厥首领,将他们悉数斩杀,随后又发兵血洗了突厥部族。

王晙屠杀突厥百姓一事,让河曲附近的拔曳固、同罗等部落心惊胆战,他们很快便达成了一个共识:李唐王朝迟早会拿他们开刀!

当时,边境的官员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任天兵军节度大使张说带着二十名护卫赶赴少数民族的部落,对他们进行说服教育,这才安抚住人心。

接下来的几个月,毗伽可汗率领的后突厥大军屡次战胜唐军,然后又主动请和,希望“请父事大唐天子”,让李隆基深感不安。

李隆基登基之前,大唐的财力几乎都耗费在奢侈享乐上,军队的建设一塌糊涂。李隆基心里清楚,大唐拥有广袤的边境线,如果不扩大军队的规模,吃苦的日子还在后面!李隆基已经打定主意,要选一位懂军事的人执掌朝政。

开元九年(721)九月初三,宰相姚崇去世,他在临死前留下了一道遗书:

佛教以清静慈悲为本,愚昧的人却希望通过抄写经文、建造佛像来求得来世之福。过去,北齐与北周两国对峙,北周的君主捣毁佛经和佛像,将钱财拿来整治军队,而北齐的君主却抛弃刑罚与政令,大肆建造佛寺,等两国交战的时候,北周便可以战胜北齐。当年,武氏和韦氏建造了无数的寺庙,却未能逃避家族被杀的命运,我死之后,你们不要像凡夫俗子那样愚昧无知,为我诵经超度以求死后之福!这条家训,子孙后代必须永远遵守。

姚崇说话很委婉,表面上是劝家人不要请和尚为他超度,实际上是暗示佛教兴盛与否,可以直接影响大唐的国运,北齐和北周便是最好的例子。姚崇的家人算是明白了,这不是给他们的遗书,而是给李隆基的一道谏书。

果不其然,姚崇去世之后,李隆基第一时间表示了慰问,后来拿到了姚崇的遗书。字里行间,李隆基读懂了两件事:大唐对佛教和道教太纵容,给国家带来了沉重的负担。朝廷应该将钱投到军事建设上,否则北齐就是前车之鉴。

在这样的背景下,李隆基心生了起用军事人才为宰相的想法。

开元九年(721)九月十九日,李隆基传下旨意:封并州长史、天兵军大使张说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张说(667—730),祖籍范阳。

此人没有显赫的家世,完全靠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出道。载初元年(689),武则天在洛阳南门举办制科考试,命吏部尚书李景谌考核策论,年仅22岁的张说拔得头筹,随后被任命为太子校书。后来,在张昌宗的带领下,牵头编撰了《三教珠英》,深得武则天的喜爱,最终升职为凤阁舍人。

长安三年(703),张易之诬陷宰相魏元忠谋反,暗中让张说作伪证,张说却当着武则天的面,揭穿了张易之的把戏。原本是一场是非分明的较量,武则天却认为张说是出尔反尔的小人,于是将他贬到广西。

神龙元年(705),唐中宗李显登基称帝,张说被调回长安,担任兵部员外郎,后来又升任工部侍郎。没过多久,张说的母亲去世,按照规矩,张说应该回家守孝,可母亲的丧期还没过,李显的聘任书就到了:任命张说为黄门侍郎。

在古代,为父母守孝是人子的基本礼仪,可不少人还是觉得,如果能够在孝期被朝廷起用,那是人生最大的荣耀。不过,面对李显的聘书,张说却执意遵守礼仪,数次上表推辞,言辞极为恳切,收获了如潮般的好评。丧期刚满,张说就被任命为工部侍郎,随后改封兵部侍郎,加弘文馆学士。

景云元年(710),唐睿宗李旦登基,张说被封为中书侍郎,并在第二年进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了名副其实的宰相。当时,太平公主和李隆基斗得昏天黑地,张说屡次为李隆基说话。李显退位之后,李隆基依旧没有掌权,在太平公主的打压下,张说被排挤到洛阳担任尚书左丞、东都留守。

开元元年(713),太平公主倒台,李隆基立即起用张说为中书令。

起用张说,可能是李隆基顾念旧情,然而他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他需要有魄力和智慧的能臣辅佐,而46岁的张说明显经验不足,在做了几个月的中书令之后,张说就被迫让位给老臣姚崇。

张说毕竟还年轻,经历了几次宦海起伏,开始变得有些心灰意冷,甚至觉得李隆基对他不够仗义,愤怒之下,干脆到岐王李隆范那里表了忠心。谁料想,这件事被姚崇捅到了李隆基的面前。随后,张说以结党的罪名被贬为相州刺史,充河北道按察使,后来又因为一件小事的牵连,被贬为岳州刺史。

张说空有一腔抱负,却不得李隆基的重用,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在岳阳生活的

这段时间,张说寄情于山水之间,写下了不少诗歌:

《岳阳早霁南楼》

山水佳新霁,南楼玩初旭。

夜来枝半红,雨后洲全绿。

四运相终始,万形纷代续。

适临青草湖,再变黄莺曲。

地穴穿东武,江流下西蜀。

歌闻枉渚邅,舞见长沙促。

心阻意徒驰,神和生自足。

白发悲上春,知常谢先欲。

《岳州宴别潭州王熊二首》

丝管清且哀,一曲倾一杯。

气将然诺重,心向友朋开。

古木无生意,寒云若死灰。

赠君芳杜草,为植建章台。

缙云连省阁,沟水遽西东。

然诺心犹在,荣华岁不同。

孤城临楚塞,远树入秦宫。

谁念三千里,江潭一老翁。

《岳州夜坐》

炎洲苦三伏,永日卧孤城。

赖此闲庭夜,萧条夜月明。

独歌还太息,幽感见馀声。

江近鹤时叫,山深猿屡鸣。

息心观有欲,弃知返无名。

五十知天命,吾其达此生。

在诗歌里,张说表现得洒脱不羁,一副名流清士、超凡脱俗的模样。然而,这些只是假象,每逢夜深人静,张说对政治的憧憬,对前途的躁动就会让他莫名地难受。他日夜翘首以盼,只为等待李隆基的召唤。

前面已经说过,李隆基是个非常健忘的人,他早已经忘记了张说的存在。对张说来说,该用什么方式来引起李隆基的注意呢?

开元四年(716),死对头姚崇被李隆基罢免,宋璟和苏颋上台执政。

在命运的黑暗中,张说似乎看到了一丝光亮,他努力思考着,自己是否可以和两位新任宰相套套近乎。张说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已经去世的苏瓖,此人是苏颋的父亲,也是张说当年的私交不错的同事。

苏瓖忌日的那天,新科宰相苏颋回乡祭奠,一首名叫《五君咏》的诗歌出现在了苏颋的面前:

许公信国桢,克美具瞻情。

百事资朝问,三章广世程。

处高心不有,临节自为名。

朱户传新戟,青松拱旧茔。

凄凉丞相府,馀庆在玄成。

张说的《五君咏》,其实是模仿南朝诗人颜延之赞美竹林七贤的《五君咏》而作,通过赞美苏瓖、郭元振、魏元忠、李峤、赵彦昭五个去世的国公爷,向世人夸赞他们的丰功伟绩和高尚品德,以此取悦他们的后人。

这一招实在是高啊!

苏颋品读着张说的诗作,顿时泪流满面,万分感慨。

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啊!张说,这件事干得很漂亮,不仅夸了我父亲,还把我顺带着也夸了一顿,以后我们以兄弟相称吧!

有了这层关系,张说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苏颋回朝之后,立马给李隆基上了一道奏折,声称岳州刺史张说忠贞正直,人望很高,不宜再屈居地方,应该委以重任。开元六年(718)二月,张说迁任荆州长史,没过多久就升任右羽林将军、检校幽州都督。

一个人想要发达,确实需要机缘。就拿张说来说,如果不认识苏颋的老爹,如果苏颋没有做宰相,如果苏颋不是性情中人,张说的前途真的说不好。

不过,张说是否能走上人生的巅峰,关键在于李隆基。在检校幽州都督任上,张说干得最多的事就是揣摩李隆基的心思。谁料想,还真让他给猜对了。

有一次回朝述职,张说别出心裁,穿着一身戎装面圣,李隆基见惯了身穿文官服饰的官员,顿时就对张说的模样来了兴趣。于是乎,一场述职变成了张说的专场面试,张说使出浑身解数,最终获得了李隆基的高度认可。

开元七年(719),张说晋升为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天兵军节度大使。

当时,朔方军大总管王晙屠杀突厥部落,居住在大同军(驻地在今山西省朔州市)、横野军(驻地在今河北省张家口市蔚县)附近的拔曳固部落、同罗部落担心大唐会对他们下毒手,因此暗中与后突厥联系,表达了归顺的意思。

为了消除他们的误会,张说带着二十名骑兵赶赴拔曳固部落、同罗部落,并且力排众议,下榻在少数民族的帐篷中,最终赢得对手的信任。

消息传到长安,李隆基十分欣慰。不过,李隆基心里清楚,几个部落的依附改变不了后突厥崛起的事实,边境的局势不容乐观。

开元九年(721)四月,后突厥的大将康待宾派人潜入突厥部落,唆使他们背叛大唐,并联合党项拿下了六胡州(大唐为了安置突厥昭武九姓而设置的鲁、丽、塞、含、依、契六州),叛军人数多达七万余人,北部边境硝烟再起。

李隆基接到前线军报,立马传下旨意,命朔方军大总管王晙、陇右诸军节度大使郭知运共同讨伐康待宾。随后,李隆基又调派亲信毛文仲为朔方道防御讨击大使,命天兵军节度大使张说见机行事。

开元九年(721)八月,张说带领一万名步骑兵,在合河关(今山西省吕梁市兴县)突袭了敌军,斩获了小胜。随后,张说下令追击,敌人犹如野狗般疯狂逃窜,党项大军的主帅看出了苗头:后突厥不过是跳梁小丑,根本不是唐军的对手。

于是,党项大军倒戈一击,投降了唐军。

讨击大使阿史那献是西突厥的皇族后裔,跟着唐军打同胞已经令他不舒服,再加上党项兄弟临场背叛,因此怒火中烧,想唆使张说坑杀党项的降军。

张说呵呵一笑:“以大局为重,招抚流散人员,各安其业!”

事情完了吗?当然没有。

后突厥之乱,王晙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李隆基为了大局考虑,并没有下旨处罚,而是告诉王晙,已经安排了几路大军前去支援。

接到圣旨的时候,王晙兴奋得手舞足蹈。张说是名副其实的帅才,朝廷的政治新星,毛文仲是李隆基的嫡系亲信,有他们支援,大军如虎添翼,破敌是迟早的事儿。然而,当他看到支援名单上有郭知运后,心情变得糟糕透顶。

王晙表示,他真的很讨厌郭知运,隔壁战区的跑到他的地盘搞防御,失败了算王晙的,成功了算郭知运的,这算怎么回事?王晙给李隆基上了一道奏折,声称朔方军就可以平定叛乱,就不用折腾郭知运了。

使者往返长安,耗费的时间太长。因此,还没等到李隆基的圣旨,郭知运就带着手下赶到了战场。遗憾的是,战争早已经结束,党项大军投降,康待宾被王晙亲自活捉。郭知运来晚了,算是白跑了一趟。

郭知运稍微一打听,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哼,这不是摆明了恶心他吗?

江湖规矩,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就在王晙庆祝胜利的时候,郭知运偷偷摸摸对突厥部落发动了奇袭,随后潇洒回营,强势炫耀了一波。

王晙:“你难道不知道突厥人投降了?”

郭知运:“不知道啊,我刚到,还以为在打仗呢。”

王晙:“好吧,你赢了。”

突厥人也蒙了,王晙不是接受了投降吗,怎么还要偷袭?

背信弃义、猪狗不如,屎盆子纷纷扣到了王晙的头上。

就这样,愤怒的突厥降军再次走上了背叛的道路。

王晙和郭知运前线斗法的事情被捅到长安,李隆基认为王晙心胸狭窄,不以国家大事为重,因此在战事还没彻底结束之时,便下旨将他贬为梓州刺史。

问题是,这与张说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大大的!

所谓的光辉形象,有些是自己挣来的,有些是别人衬托出来的。就拿此事来说,王晙和郭知运为了私欲,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张说不动如山,一副成熟稳重、顾全大局的模样,这不就是李隆基一直想找的人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