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但凡留名青史的好官,基本上有三个共同特点:在基层政府长期任职;珍惜百姓生命;不在乎个人生死前途。狄仁杰如此,姚崇也是如此。想想看,如果按照皇帝和中央大员的意思,放任蝗虫啃食庄稼,导致山东地区大面积的饥荒,极有可能引发社会动**。姚崇,可亲可敬啊!

当然,古代的宰相想干出业绩,而且享受胜利后的荣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如果你干的实事太多,会伤害权贵们的利益,容易引起公愤。如果干得太好,容易被人摘桃子;如果干得不好,所有的黑锅只能你来背。

姚崇能够留名青史,除了功夫过硬,还靠皇帝力挺。

李隆基登基之后,放弃了前朝的群相制度,力挺姚崇为首席宰相,又把卢怀慎拱到了黄门监(门下省一把手)、检校吏部尚书的位置。

姚崇是红花,卢怀慎为什么有资格做绿叶?

据史料记载,卢怀慎虽然仕途很顺,而且官居高位,可一直坚持拿朝廷的俸禄养活家人。至于置办田产、大建住宅之类的,完全没有的事儿。不仅如此,卢怀慎还有一帮清贫至极的亲朋好友,每次领了俸禄,基本上都接济了他们,妻子儿女只能拿着可怜的俸禄,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卢怀慎的生活状态,其实折射出的是他与世无争、低调谨慎的性格。开元初期,李隆基有意减少宰相的数量,就是想设计一套能干事实的宰相班子,有一个雷厉风行、强势作为的首席宰相,有一个会打下手,可以从旁监督的作陪宰相。正是这样的时代背景,才让李隆基选择了卢怀慎。

事实上,卢怀慎是个绝顶聪明的政治家,他上位之后,很快就摸清楚了李隆基的心思。据史料记载,有一次,姚崇为儿子的丧事请了十几天的假,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的政务堆积如山,卢怀慎一时间无法决断,感到十分惶恐,因此主动入宫向李隆基请罪。

李隆基安慰道:“卢爱卿,你不必着急!朕把军国大事委托给姚崇,你要做的就是坐镇中枢,安抚朝野人心罢了!”

想想看,卢怀慎连公务也不会处理?恐怕没人会相信吧。然而,他给自己的定位很清楚,甘当绿叶,坚决不破坏皇帝的权力制度。

事实上,卢怀慎的态度让各方都非常满意:对李隆基来说,卢怀慎虽然毫不作为,却十分精明,能够起到润滑剂和稳定剂的作用。对姚崇来说,卢怀慎的退让和谦恭,让他的形象更为光辉伟大。

姚崇休假回朝,只花了一会儿的工夫,就把积累十余天的公务处理完毕。据史料记载,姚崇当时面露得意之色,对身旁的紫微舍人齐浣说道:“你说说,我与历史上的哪些宰相可以相提并论啊?”

然而,齐浣却含笑而不语。

姚崇:“我与管仲、晏婴相比如何?”

齐浣:“大人,管仲、晏婴奉行的法令制度,虽然未能传之后世,起码也做到终身实施。您制定的法度经常变化,似乎比不上他们啊。”

姚崇有些着急:“那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宰相呢?”

齐浣:“您是一位救时之相!”

姚崇面露春风:“这个词用得好!救时宰相也不容易啊!”

开元四年(716)十一月初七,卢怀慎病危,他强撑着病体,给李隆基上了道奏表:“宋璟、李杰、李朝隐、卢从愿,这些人都是太平盛世不可多得的人才,恳请陛下对他们给予爱惜和重用。”

宋璟自然不用说,李隆基的旧臣;李杰担任河南尹,在任上口碑极好;李朝隐担任过吏部侍郎,后来因为举荐的县令犯事,被贬为滑州刺史;卢从愿出身范阳卢氏,睿宗朝便担任吏部侍郎,也因为举荐非人,被贬为豫州刺史。

李隆基认可卢怀慎的眼光,可他却另有考虑。

开元四年(716)十一月二十三日,卢怀慎因病去世。

开元四年(716)十一月二十四日,李隆基下诏:封尚书左丞源乾曜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源乾曜,相州临漳(今河北省邯郸市临漳县)人,刑部尚书源直心之子,以进士的身份入朝为官,唐中宗时期,被提拔为谏议大夫(正五品)。谏议大夫的权力很大,可以驳回朝廷不合理的诏书,至于发言什么的,完全看个人心情。

然而,源乾曜的脑子似乎有点不够用,当时朝中政治斗争如火如荼,源乾曜却给皇帝上了一道奏折,声称古时候的圣明君王起用人才,一定会考察他们的射术,如今朝廷礼崩乐坏,应该花费重金,将古时候的射礼好好培训一下。

此言一出,举朝哗然。数日之后,他就被调任梁州都督。

喜欢乱说话的人,自然不受待见,源乾曜只能在梁州都督任上混日子等死。开元初年,邠王李守礼府中的官员经常违法乱纪,这让李隆基非常头疼,如果处罚他们,李守礼面上无光,如果坐视不理,朝廷法度形同虚设。

李隆基思来想去,决定给邠王找个靠谱的长史,因此让亲信大臣举荐几个人才入朝为官。当时,太常卿姜皎举荐了源乾曜。

据史料记载,君臣第一次见面非常融洽,面对李隆基的提问,源乾曜不卑不亢,对答如流,再加上一副丰神俊朗的外表,深得李隆基的喜爱。很快,李隆基就下达了任命诏书:封源乾曜为少府少监(从四品,掌管百工技巧诸务),兼邠王府长史。不久之后,源乾曜升任尚书左丞。

但凡做到了尚书左丞的位置,没人不想再进一步,成为名副其实的宰相。就在源乾曜憧憬未来的时候,李隆基给他送了一份大礼: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和首席宰相姚崇搭班子干活。

接到任命诏书的那一刻,源乾曜高兴得手舞足蹈。

不过,他还算是个谨慎的人,兴奋之余,他意识到姚崇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按照官场规矩,应该前去报到。源乾曜准备了精美的礼物,骑上高头大马,打算去拜会姚崇。然而,姚崇的门人告诉他:主人身患疟疾,闭门谢客!

据史料记载,姚崇虽然贵为宰相,却没有自己的房产,也拒绝了李隆基为他建造宰相府邸的好意。当时,姚崇带着家人搬到了长安城东的罔极寺,也就是当年太平公主为武则天祈福而修建的皇家寺院。

罔极寺远离皇宫大内,与南衙值班的地方相去甚远,尚书省、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同僚为了向姚崇请示汇报工作,每日不得不往返在南衙和罔极寺之间,平日里办公极为不便,就算是李隆基想见姚崇一次,也非常困难。

姚崇不在南衙的时候,源乾曜便代替他向李隆基汇报工作。

不过,源乾曜每次入宫都觉得痛苦不堪。如果奏对得当,李隆基就会欢欣鼓舞地说道,这一定是姚崇的主意吧?如果李隆基觉得不满意,就会劈头盖脸地训斥,指责他为什么不事先和姚崇商议一下。

直到此时,源乾曜才反应过来:他这个宰相只不过是个摆设。

为了少挨李隆基的骂,源乾曜也学乖了,他每日跟着文武百官,穿梭在南衙和罔极寺之间。然而,跑的次数越多,他越觉得这个宰相做得没啥意思。没过多久,源乾曜便向李隆基提议,希望能让姚崇搬到四方馆居住,这里是唐朝接待外国使者的国宾馆,并准许他的家属也享受这个福利。

李隆基:朕准了!

面对李隆基的好意,姚崇却婉言谢绝了:“陛下,四方馆内存有官署文书,不是病人应当居住的地方……”

李隆基:“姚爱卿,朝廷建造四方馆,本来就是为官员服务的,朕安排你住进来,是为国家考虑,这有什么可推辞的呢!”

望着李隆基催促的诏书,姚崇陷入了沉思。

别人不知道姚崇为什么搬到罔极寺,可他自己心知肚明。有唐一朝,还从未有过首席宰相的先例,首席二字,意味着你有无与伦比的权力,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巴结你,趁机捞取政治利益。姚崇为官清廉,不怕这一套,可他的儿子就不一定了。

两年前,姚崇被任命为首席宰相,奉命主持朝廷的工作,中书令张说、宰相刘幽求等人相继被罢免。另一位宰相魏知古因为和李隆基关系亲密,并没有遭到清洗,不过姚崇和他共事的时候,总感觉到不舒服,因此给李隆基提议,将他任命为吏部尚书,前往东都洛阳为朝廷选拔人才。

对魏知古来说,吏部尚书虽然比不得宰相,权力的含金量却很大,如果运作得当,可以提拔不少亲信之人。然而,魏知古前脚刚走,姚崇便在门下省安排了一位得力的亲信,专门审核兵部和吏部举荐的六品以下职事官。

魏知古的心情非常复杂。姚崇啊姚崇,六品以下官员的任命你都要插手,更何况六品以上的高级官员,让我来洛阳选官,其实就是政治排挤啊!

巧的是,姚崇的两个儿子都在洛阳为官,这就有趣了。

众所周知,姚崇一生严于律己,从不以权谋私,因此家中并无多余的钱财供儿子们挥霍。然而,当时的社会风气奢侈**靡,长安和洛阳的权贵子弟出门都喜欢讲排场,姚异和姚弈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

恰逢魏知古前来洛阳选官,姚异和姚弈便主动找上门,希望他能看在父亲姚崇的面子上,给他们行个方便。比如,姚氏兄弟暗地里收受钱财,然后将行贿之人举荐到魏知古那里,让他提拔重用。事实上,魏知古并不想和姚崇闹翻,面对姚氏兄弟的无理请求,只好忍气吞声。

有一次,魏知古回长安汇报工作,把此事捅到了李隆基的面前,想要引起他的注意。然而,李隆基当时并未表态,几天之后,他趁姚崇汇报工作的时候,顺嘴问道:“姚爱卿,您儿子的才干品行如何,现在都担任什么官职?”

姚崇陡然一惊。看皇帝这架子,来意不善啊!

事实上,姚氏兄弟在洛阳卖官的事情,姚崇有所耳闻。做父亲的,都想儿子有前途,或者有钱图,姚崇肯定不会主动去贪污受贿,可儿子要发家致富,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李隆基问起此事的时候,姚崇立马就明白了,他头脑飞速地运转,思索着如何回答。

许久,姚崇才回答道:“陛下,臣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在东都任职,他们为人欲望很大,行为非常不检点,臣料想他们一定有事私下嘱托过魏知古,只不过是臣没有来得及去讯问他们而已。”

李隆基十分好奇:“姚爱卿,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姚崇:“陛下,魏知古官职卑微的时候,臣曾经关照过他。臣的儿子为人愚鲁,他们肯定觉得魏知古会感激臣,这才会找他帮忙。”

直到此时,李隆基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以为姚崇会为自己的儿子开脱,否认他们收受贿赂,干预朝廷选官一事,不料姚崇先发制人,将姚氏兄弟说成愚鲁之人。姚崇的潜台词就是,臣的儿子不懂事,皇帝也不能求全责备吧!

李隆基当即表态,不再追究此事,还说魏知古背信弃义,卖主求荣。对魏知古来说,真可谓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啊。数日之后,李隆基下旨,贬吏部尚书魏知古为工部尚书。此次风波,姚崇虽然用政治智慧化险为夷,却也总结了一个道理:儿子是用来挖坑的,老子是用来埋坑的,天经地义。

此事过后,姚崇行事更加小心谨慎,对几个儿子更是耳提面命,让他们不要为非作歹,以免引起皇帝的猜忌。开元四年(716),姚崇坚持搬到罔极寺居住,目的就是让几个儿子远离权力中心,不要被别人利用。

如今,李隆基坚持让姚崇回归,究竟是何居心?

姚崇也说不准。

四方馆堪比武侠世界中的龙门客栈,这里充斥着各国使节,还有出差的地方官员。他们听说首席宰相在四方馆办公,纷纷前来拜访,表面上说是一睹姚崇的风范,实际上抱着巴结上官的心态而来。

姚崇自然没心情接待他们,因此以公务繁忙,身体抱恙为由,推掉了不少客人。官员和使节见不到姚崇,只好和他身边的人套近乎。一时间,糖衣炮弹轮番轰炸,各种马屁争相飞来,姚氏兄弟、赵诲等人禁不住**,相继沦陷。

很快,有人就将此事捅到了李隆基的面前。

就在此时,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李隆基当即下诏,命人严查此事,而他本人则将亲自审讯此案。圣旨出来,长安城一片哗然。

聪明的人都看出来了,姚崇的宰相恐怕要做到头了!姚弈、姚异、赵诲受贿的事情铁板钉钉,不容置疑。李隆基走了个过场之后,宣布了最终审判结果:判处中书省主书赵诲死刑,令姚彝、姚异二人回家面壁思过!

对政治家来说,牺牲亲信,保全自己的儿子,成全皇帝的威严,这是很划算的生意。然而,姚崇却上了一道奏折:希望皇帝能赦免赵诲的死罪!

李隆基看到奏折,呆若木鸡。他想象不出,一向清廉自律的姚崇竟然会为了一个芝麻小官破坏朝廷的制度,甚至是违逆他的意思!李隆基自然不会妥协,处死赵诲的判决依旧生效,只待日子一到,便将他当众处死。

据史料记载,判决书下达后,长安发生了祥瑞之事,按照惯例,李隆基应该赦免关押在京的囚犯。当时,许多人都以为赵诲会被释放出狱,可令人震惊的事情再次发生了,李隆基拿着名单,用朱笔一个个勾出即将被赦免的囚犯,却在赵诲的名字旁边重重写上了一笔:处杖刑一百,流放岭南。

姚崇得知消息后,汗流浃背。如果李隆基勾决赵诲是为了平息众怒,眼下遭逢祥瑞,却对他给予“特殊关照”,其实就是传达一个信息:在此事上,皇帝对姚崇的表现非常不满,希望他能够引起重视!

姚崇一生做过三次宰相,看惯了朝堂上的风云斗争,也阅尽了人生起落。数年之前,李隆基知道姚崇的儿子贪污受贿,却亲手和了一摊稀泥,还将吏部尚书魏知古贬官。数年之后,李隆基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处罚,究竟是为何?

有人说,姚崇的改革让朝廷秩序走上正轨,李隆基没必要再用他,因此想要卸磨杀驴;有人说,姚崇答应做宰相的时候,曾经当着众人的面立下规矩,他应该为儿子的行为负责,引咎辞职是理所当然。

事实的真相是,李隆基不想和姚崇合作了。

客观地说,李隆基对权力非常敏感。登基之后,他废除了群相制度,以中书令为首席宰相,门下省充当辅助和监督的角色,至于尚书省,完全沦落为干实事的部门。为了让这套体系运转更加有效,李隆基甚至让中书令和门下侍中兼任尚书省六部长官,真正做到了谁下令,谁干活。

这样一来,大权集中到了中书令的手中,而李隆基直接管理中书令,减少了许多沟通成本。当然,想让这套制度行之有效,皇帝必须时刻保持警惕,监督宰相的权力,防止他网罗党羽,威胁到皇权。

问题是,姚崇威胁到李隆基了吗?

答案就是,没有威胁,可已经有这个苗头了。

姚崇是个能干而且务实的宰相,特点就是懂得变通,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放弃自己的底线。李隆基想搞首席宰相制度,也想撸掉其他的宰相,可刘幽求、魏知古、钟绍京、张说等人,几乎都是姚崇主动掺和的情况下,李隆基把他们撸掉的,这本来就属于政治斗争,而非正常的人事变动。

为了大局,李隆基可以容忍。可李隆基也透过这些事,看到了姚崇善于搞斗争的本质,这让李隆基深为忌惮。更何况,姚崇明知道儿子在贪污受贿,可还是采取了默许的姿态,这说明他的心术并不是那么正。

李隆基是个聪明绝顶的皇帝,合作不成仁义在嘛,为了避免大家撕破脸皮,还不如尽早结束这段君臣关系,保留一段美好的回忆。

无独有偶,新上任的宋璟和姚崇是刚好相反的性格,可任期也只有三年,包括后来的张九龄、张说等人,也都是三到四年的任期。对李隆基来说,这个时间属于宰相可以干事儿,却又不能专权结党的最佳保护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