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已经很清晰了,帝国的首要目标就是安抚百姓,平定叛乱。

问题是,隋炀帝眼下坐镇长安城,远离了叛乱最集中的山东、河北等地,为了更好地主持大局,隋炀帝决定提前返回洛阳。

临行之前,太史令庚质上了一道奏折:“陛下,这几年朝廷东征高句丽,百姓疲于奔命,实在是苦不堪言啊。以臣看来,陛下还是不要出去了,先让百姓安心种地,不过三五年时间,天下必然稳定,百姓自然富足,到那时陛下再出去巡游,岂不是更好吗?”

话说得很有道理,隋炀帝也在考虑是不是要留下来。可就在此时,庚质蹦出了一句很刺耳的话:“陛下,如果您不答应留在长安,臣就只好告老还乡了。”

大臣辞官不做?这就有趣了。

历史上有不少谏臣,他们喜欢以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以贱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其实这些都无所谓,只要你说的话在理,皇帝即便不喜欢,但碍于面子,也不会把你怎么着。但是庚质的行为过激了,这叫威胁皇帝,属于大不敬之罪,如果隋炀帝愿意,他有足够的理由来惩罚你。

无独有偶,这种事情在唐朝也发生过一次。

当时,唐高宗李治打算立武则天为皇后,褚遂良、长孙无忌、李绩等反对派进宫觐见,说出了一万条不能立后的理由,李治被逼无奈,只能沉默以对。

褚遂良看见李治既不说话,也不表态,于是将自己的官帽放在地上,随后又将象笏(古代朝臣上朝记东西的板子)扔得远远的,动作极其潇洒。就在大家目瞪口呆时,褚遂良来了一句:陛下,您今天如果不答应,臣就辞官不做了。

李治正愁找不到台阶,看到褚遂良行此昏着,当即暗爽了一把:“混账褚遂良,你这是目无君上,对朕大不敬,你不是想辞官不做吗?好啊,那朕成全你!”

群臣还没来得及反应,李治就蹦出一句话来:“将褚遂良贬为潭州都督。”

剧情瞬间发生逆转,随后的几天,李治抓着这件事情不放,将褚遂良一撸到底,还连带着指责群臣的不是。群臣只能暗骂褚遂良是猪队友,可从此以后再无人敢和李治提这个话头,武则天这才得以登上皇后之位。

皇帝都是同一类人,面对威胁自己的朝臣,绝对是零容忍的态度。很快,太史令庚质便被投入大牢,随后不幸身亡。

隋大业十年(614)十二月初九,隋炀帝从长安回到东都洛阳,颁布诏书,大赦天下。赦归赦,盗匪横行、起义军遍地的问题还是要解决的,而且非常急迫。就在此时,隋炀帝出台了一个政令:令百姓迁居到城郭,就近分给田地。

《隋书》里面详细记载了隋炀帝的诏书内容:

设险守国,著自前经,重门御暴,事彰往策,所以宅土宁邦,禁邪固本。而近代战争,居人散逸,田畴无伍,郛(fú)郭不修,遂使游惰实繁,寇襄未息。今天下平一,海内晏如,宜令人悉城居,田随近给,使强弱相容,力役兼济,穿窬无所厝其奸宄(guǐ),萑(huán)蒲不得聚其逋逃。有司具为事条,务令得所。

隋炀帝的意思是,自古以来,城郭就是保卫国家安宁,防御盗匪的手段。如今战争频繁,老百姓散居在各地,所以盗匪才有机可乘(指的是劫掠村庄和鼓动百姓加入起义军),因此从今以后,大家都进城生活得了。

在此之前,老百姓有三种主流生活方式:城居、村居和族居。

所谓的城居,就是居住在首都、州城、县城。当时,居住在城里的都是这些人:朝廷官员、商人、手工业者、医者,以及为他们服务的奴婢。

中国有个词叫“士农工商”,千百年来,大家都以为这是古代社会的尊卑等级制度,这是完全错误的理解。士农工商是管仲改革的时候提出的概念,不过人家的原话是“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意思就是,这四个阶层都很重要,是国家基石一样的存在。

管仲当时之所以这样划分,就是想将百姓按照职业彻底分开。

一来嘛,大家同为一个职业,居住在一起方便交流,可以促进行业的发展。二来嘛,把你固定在一个阶层,你就不会想着去跳槽转业,不会心生异念,对朝廷的统治也有好处,因此,古代的职业基本都是世代相传。

在这样的游戏规则下,士大夫负责搞精神文明工作,必须待在统治者身边。商人负责商品的流通和交换,提高统治阶层的生活质量。手工业者负责发明新奇古怪的玩意儿,让统治者和老百姓的物质生活更加丰富和便捷。

农民的地位很高?这些都是洗脑的专业俗语,说白了,种田种桑这种职业的替代性最高,毫无技术可言,统治者只不过用了精神层面的小把戏,将你放在边远的农村,榨干你的剩余价值而已。

在古代,职业的含金量,决定了你的居住地点,就是这么简单。

对农民来说,想去城里生活,就能来去自如吗?

对不起,真的做不到。

朝廷户籍管理制度有约束,如果你居住在村里,里长、乡正必须监督你的存在,帮助朝廷统治你,如果放你离开农村,他们会受到刺史、县令等上级领导的问责。即便你能去城里居住,房子怎么办,经济来源怎么办,如果你的祖上没有房产和家产留给你,想要变成城里人,还真是一件困难的事儿。

农民没法进城,就只好在外面住着,也就是村居。

隋朝有明确的福利制度:如果你是三口之家,或者拥有五个奴婢,都可以获得一亩宅居地(类似如今农村的宅基地)。这块地是政府无偿给老百姓永久居住的,目的是将他们锁定在某个村落,便于朝廷的户籍管理。

所谓的族居,其实和村居差不多,只不过是同一个姓氏的人居住在一起。

隋炀帝的想法是好的,把人都集中到城郭里面,如果起义军想拉拢他们,必须得和朝廷提前打一声招呼。问题在于,想要跟着起义军闹事的百姓,你就是把他关在地牢也没啥用处,更何况是来去自由的城池。不想跟着起义军闹事,只想安安分分做农民的,你却让他们抛家舍业,远离故土,谁又乐意答应?

有时候,强行搞城镇化确实得照顾国情,照顾老百姓的情绪。

事实上,隋炀帝饮鸩止渴的行为并没有收到预想的效果,反而将安分良民也推到了朝廷的对立面,因此这项政策也成为后世指责隋炀帝的原因之一。

漫漫时间长河,已经冲淡了历史人物的痕迹,同时将他们的喜怒哀乐、所思所想洗刷得一干二净。时至今日,我们很难再去体会隋炀帝当时的心境。不过,我依稀觉得,隋炀帝的潜意识里仍然有一种错觉:真正给他造成麻烦的是土匪强盗,老百姓只不过受到了蒙蔽和**。因此,隋炀帝才下令将百姓驱逐到城郭,或者在乡村附近建造城堡,以此防备更多百姓加入起义军中。

客观地说,此时的起义军土匪、强盗、豪强、流民、百姓混杂,强行去界定他们的成分已经毫无意义。隋炀帝要做的就是赦免其罪,安抚百姓。

比如太史令庚质说的,别再出去巡游,哪怕是从长安到洛阳也会引起百姓的不满,应该无为而治,与民休养生息。比如下罪己诏,停止一切战争和工程。比如开仓放粮,收买民心,再将减免税赋的惠民政策落实到百姓头上。

直到此时,李渊、萧铣这些门阀世家仍然在选择观望形势,至于后来势力最大的瓦岗军首领翟让,也还躲在某个角落里怨天尤人,愁叹前途无“亮”。

所以说,隋炀帝还是有机会搞定叛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