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意外获救的朝鲜文官

明朝弘治元年(1488)闰正月十七日,一艘突然闯入台州海域的奇怪商船把当地军民吓了一跳。在那个年头,对岸的日本倭寇瞅着空子就会跑来骚扰,化装成商船凑过来浑水摸鱼也是惯用套路。于是台州驻军紧急行动,待到这商船靠岸,大批明朝官兵立刻上前逮个正着。谁知哆哆嗦嗦从船上爬出来的,却并非凶神恶煞的倭寇,而是一个文官模样的朝鲜人,还有四十二个随从,全是筋疲力尽的样子。

经过一番严格审讯,事情总算弄清楚了:他们确实不是倭寇。这个获救的朝鲜文官叫崔溥,原是朝鲜一个推刷敬差官。因父亲去世急匆匆回家奔丧,却不料路上遭遇暴风,船的桅杆被风浪打得粉碎,孤零零在海上漂了十四天,历经多次死里逃生,终于被台州军民所救。

既然不是倭寇,当地官民的态度也就不一样了,朝鲜是大明朝的“附属国”,等于是自家的“铁杆小弟”。“小弟”家的人落了难,“大哥”当然要帮。于是证明了身份的崔溥一行人,紧接着得到了热情接待,先从台州被送到了杭州,一路享受高规格食宿,还得到了当地官府的钱粮资助。得知此事的明孝宗也来了兴致,下令当地官员护送崔溥经京杭大运河进京朝见,亲自对崔溥一番赏赐,是为中朝友谊的一段佳话。

当经过这番奇遇的崔溥回到朝鲜后,朝鲜国王的一个决定令这段“佳话”有了更重大的意义:他命令崔溥将这场遭遇原原本本写下来。百感交集的崔溥欣然提笔,终于完成了一部日记式的见闻录:《漂海录》。

要知道,这个年代正是朝鲜王国极度仰慕大明朝的年代,“天朝上国”的风土人情令当时的朝鲜人无比神往。可每次朝鲜使臣来明朝觐见,都要按照规定的线路行程,通常也只能在北京、南京活动。而崔溥这一番落难令他首次到了明朝经济繁华的浙江,又沿着明朝运输主干线一路饱览风光。记录这一切的《漂海录》就好比打开了一扇窗户,让当时的朝鲜人看尽了“天朝”的风景。

更具超越历史意义的是,由于这部《漂海录》是完全用汉字写成(汉字是当时朝鲜的官方文字),因此至今为止,它都是国人研究明朝社会生活的第一手素材。特别是崔溥落难时的明朝正是明孝宗刚刚登基之时,是很多野史影视剧里大书特书的“民不聊生”的年代。那崔溥看到的明朝,真的是这样吗?

不妨来瞧瞧《漂海录》里记录的最生动的部分:崔溥沿京杭大运河进北京时看到的世态万千。

2.运河风光图

作为人类古代史上空前规模的人工运河系统,明朝弘治年间的京杭大运河,运转已十分成熟,沿河的商业经济也处于高速发展阶段。对于从小一直生活在朝鲜的崔溥来说,走在这条河道上,就好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处处是新鲜。

先令崔溥惊讶的是明朝的驿站系统。崔溥在《漂海录》中记载,明朝的驿站设有驿臣、攒典各一名,还有馆夫、房夫等若干。崔溥所见嘉兴府的西水驿,由重门、厅、堂、耳房、廨舍组成,各个部分一应俱全,驿站前建的石柱一直延伸至河中百余步,用于系挂舟船的缆绳。在这有条不紊的运输线中,最吸引崔溥眼球的是沿岸繁荣的经济与民生风情。京杭大运河南段最具代表性的城市非苏杭莫属,苏杭的繁华阜盛是崔溥亲眼所见。在崔溥眼中,作为京杭大运河北上首站的杭州“重城叠门”,光是城楼就有三层。

进城后,到武林驿的一路上,四处可见屋宇相连、商铺鳞次栉比,南北商品琳琅汇集;街道上车水马龙,人人衣着锦绣,以精容修面为时尚;江河上舳舻千里,往来不息,一派繁盛富甲的景象。崔溥还听当地的驿丞说,周边各国的使臣去京城朝贡时,杭州是必经的中转站。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法,在那时已经成为通行全国的俗语了。

大运河北段的临清县城是江北的代表,也是当时山东境内最繁华的商品转输之地。崔溥同样在日记中记载道,临清城处于两京要冲之地,往来商旅云集,各式商品都能在此见到。从城中到城外的数十里之间,商肆楼台密布,财货船舶聚集,亦是当时名显天下的商业都市。

这一路北上途中,路经的巡检司、驿站、急递铺不计其数,每到一处都可见“珠玉、金银、宝贝之产,稻粱、盐铁、鱼蟹之富,羔羊、鹅鸭、鸡豚、驴牛之畜,松篁、藤榇、龙眼、荔枝、桔柚之物,甲于天下”。

这些在当时明朝百姓看来习以为常的生活图景,在崔溥的记载里充满了惊叹,以至于当代好些韩国古装剧开拍前都先翻《漂海录》,把书中精美的明朝城市,领先古代亚洲的繁华生活,有样学样地照搬进古代朝鲜。

而见证明朝强大的,也正是这字里行间让“属国”羡慕的繁华。

3.运河背后的黑科技

不过,看过了这些热闹生活的崔溥,也一度存有一个怀疑:这么强大的运河真的是人挖的?

其实,明清年间很多初次造访中国的外国人,看过京杭大运河以后都连呼不敢相信,很多西方传教士的笔记里还怀疑这条河是“上帝赐给中国的”。清初荷兰使团进京时,其随员不相信这是人工运河,竟要跳进河里去验证,差点闹出人命。崔溥当然没这么“愣”,但一路之上,他也不停地留意大运河的技术,令他惊奇的是运河沿线调节水量以利漕运的船闸,几乎是遇闸必记。

自从永乐帝迁都北京后,京城的物资运输便成了一个大问题。陆路运输成本高且地形复杂,走海路成本倒是低,可危险性高。唯一一个既能保证安全性又能控制成本的方法就是走漕运。朝廷想到利用元代修建的大运河来实行漕运计划,但摆在面前的问题是黄河决口和淤沙严重。为了疏通运河北段,朝廷通过建闸来调节水势,重要水段几乎每十里就有一闸。崔溥记载,新店在建闸前,漕船行至此处几乎是“进寸退尺”,寸步难行,建闸后“舟行得其安且顺也”。

除了船闸,还有大坝。筑坝能引导汉河之水,运河通过淮安新城外修筑的五座大坝可进入淮河。崔溥在记录运河上的堤坝堰闸等交通工程设施时说:“水泻则置堰坝以防之,水淤则置堤塘以捍之,水浅则置闸以贮之,水急则置洪以逆之,水会则置嘴以分之。”

尽管如此,对于如此庞大坚固的工程,作为旁观者的崔溥还是半信半疑,这些真的是人工修筑而成的吗?为此,在经过吕梁河道时,他还特意上岸亲自验证。但只见铺石坚固整齐,随行的官员傅荣告诉他说,此路用石板堆砌,再用铁锭加固,最后灌以石灰,因此十分坚固。这下崔溥大开眼界,心悦诚服,他由衷感慨道,如果不是有这条河中之路,那我们如今便要绕行万里之遥,路途崎岖、舟车劳顿自不必说,哪能像现在这样安稳地躺在船里逍遥穿梭,真是受了莫大的恩益啊!

崔溥的这一趟奇幻漂流,不仅亲眼见识了明朝的繁盛景象,还让国内的朝鲜人见识了一番什么是真正的王朝气象。而他在运河边上那一声惊叹,更体现一个道理:比起道德文章与商旅繁荣,真正撑起一个国家的,是如大运河船闸、大坝、河床一般实实在在的国家产业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