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灾该不该背锅?
说起大明王朝亡国的原因,还有个拉同情的观点,就是明末天灾惹的祸。
梳理下明末的历史,天灾频发的场面破坏力确实很强大,闹得大批饥民造反,轰轰烈烈的农民战争席卷全国,内忧外患的明王朝陷进了双线作战的泥潭,终于在左支右绌里悲情亡国。很多历史爱好者说起这事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不怪大明不努力,就怪命太苦,摊上这糟心的灾荒。
那这糟心的天灾该不该为这悲情的国运背锅呢?明末农民战争前后一些奇特的现象,引出人们不同的思考。
明朝天启七年(1627),《楼山堂集》记载,明朝学者吴应箕路过河南时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那年的河南风调雨顺,本该是家家户户种田忙的好时节,可河南真阳地区那些堪称“膏腴之业”的肥沃土地竟然清一色都成了荒地,周围四十里全是“荒茅白草”。再一问更是吓一跳:真阳地区90%的耕地都是这么荒着。那河南其他的地方呢?种地最积极的州县也荒了一半以上的土地——年景再好,土地再肥,就是不种地!
风调雨顺的年景,大明朝的农民竟然不肯种粮?如此怪象,怎能让天灾背锅?
事实上,这类令人不可思议的现象,恰恰引出了一个导致明朝灭亡的深层原因,这也是明朝数十年如一日作死的人祸:粮食危机!
2.大明朝的粮食去哪了?
其实,当洪武元年(1368)农民出身的明太祖朱元璋开创大明朝时,对“粮食安全”的意义并不曾马虎。明朝开国后,几乎是以国家之力狠抓农业。三十年不到,就把农业产值拽到了数倍于宋元的高度,还有遍布全国的“预备仓”等粮仓,粮食储量到了“宇内富庶”的地步。发展到16世纪末“张居正改革”时代,大明朝的府库依然粮食满仓,单是太仓等部分粮仓,储量就超过千万石,足够支用近十年,“家底”可谓相当厚实。
这雄厚的粮食储备正是明朝三个世纪来维护安全的“防火墙”。
但是,就在张居正去世后三十年,万历皇帝晚期起,越来越多的大明官民都开始感受到一个恐怖的事实:大明朝,越来越缺粮食了。
首先是军队,无论是北方的边军,还是东南的水师,缺粮都越发严重,一旦粮食供应不上,明朝的做法就是简单粗暴的裁撤。明末名将卢象升说,明军每次列队,都是“馁而病,僵而仆者纷纷见告矣”。缺粮缺到这种地步,还谈何战斗力?
如果说军队缺粮还有腐败的因素在,那么民间的情况就更触目惊心了。且不说北方各省粮仓早已见底,万历晚期很多官员奏报,华北地区昔日储备雄厚的预备仓,最多也就存了几百石粮食,有的竟都荒废成了破屋,进屋瞧见的只有耗子。到天启、崇祯年间,情况更糟。明末每次饥民起事,动辄席卷一片,皆因周边的官仓基本都没粮!
那么物产丰富,天灾相对少的南方呢?号称“鱼米之乡”的江南,粮食价格疯狂暴涨。明末清初学者陆衡估算,明朝万历晚期苏州的米价也不过是每石半两白银,到了崇祯年间就暴涨到每石一点五两白银。几年后的崇祯十三年(1640),更疯涨到每石三点六两白银。如此暴涨的速度,自然引得民怨沸腾,明朝灭亡前的最后三年,江南发生了多次抢米暴动。这个昔日大明朝的“粮仓”,也被粮食问题折腾到混乱不堪。
而在决定明朝生死的松锦之战上,为什么明王朝会在战场占有优势的情况下贸然下令更改作战计划,提前与清军决战?如此无脑的决定,也是因为当时明朝的粮食供应已经濒临极限,这才有了转胜为败的扼腕结局以及接下来的悲情沦亡。当作为“防火墙”的粮食储备已经土崩瓦解,大明朝的崩盘也就没了悬念!
那么问题来了:在明末天灾等考验到来之前,明朝的粮食都上哪去了?
回答这个问题,还得回到明朝天启年间的那个奇怪现象:为什么在风调雨顺的河南,农民宁愿离乡背井,远走他乡打工讨生活,也绝不种地打粮?其直接原因,就是明朝16世纪那场重大改革:一条鞭法。
3.漠视粮食安全的后果
在张居正启动“一条鞭法”前,明朝的粮食安全已经暴露出隐患: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可以给“预备仓”提供储粮的“官田”越来越少,国家收取赋税的土地也更少,以至于嘉靖帝驾崩时,明朝太仓储粮竟然到了一个月都维持不下去的地步。所以,张居正痛下决心实施“一条鞭法”改革,一边清丈土地,一边折合银两征税,同时用各种手段充实粮食储备。十年苦心改革,终于又换得大明朝粮多仓满。
可是,当张居正改革人亡政息、土地清丈戛然而止后,名存实亡的“一条鞭法”却给明朝粮食危机挖下了大坑。发达的明朝商品经济,火热的城镇化,给农民提供了更多挣钱的机会,大批农民扔下土地进城。那农业赋税呢?既然折合银两征收,自然不必种地打粮,交白银就行了。
被万历弄成四不像的“一条鞭法”还藏着更大的隐患。明朝名臣于慎行在《谷山笔尘》里感叹:明朝的“一条鞭法”征税,其实给了地主商贾们更多“甩锅”赋税的空子,结果就是“农困而商宽”,不堪负担的农民必然会扔下土地逃走。天启七年(1627),河南那“荒矛白草”的景象就是一个缩影。
此时东南发达的商品经济,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新兴城镇,也给离开土地的农民提供了赚钱的好去处。于是就有了明朝人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里的生动记录:“今一甲所存无四五户,则空一里之人,奔走络绎于道路。谁复有种田之人哉。”普通的村子都见不到几个种地的,全拥进城里打工了。
就算农村还有种地的,可明朝火热的手工业却令农业生产跑偏了:丝绸、瓷器等产业的生产越发扩大,据利玛窦等传教士估算,仅苏州、上海地区,纺织业工人数量就有近八十万,相关原材料价格暴涨,昔日鱼米之乡的江南,土地大多改种了棉花等经济作物。即使是正常年景,江南等地的粮食基本也是年年向外购买。
这样的畸形景象,在正常年间,粮食还可以维持。但到了明末天灾爆发,农民起义与清军叩关等考验接踵而来时,早已埋下的粮食隐患如火药桶般接连爆炸。于是,原本富庶繁荣的明王朝,在严重缺粮的困顿里,蒙受了饿殍遍野的灾难,走向了悲情的灭亡。
晚明的山河变色已充分证明,漠视粮食安全的代价,工农业比例失调的后果,严重得令人刻骨铭心。“粮食安全”,这个至今全球各国都无比重视的话题,参考明末变局就可知,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有振聋发聩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