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世上,有才的人都很狂。

在古代,敢狂的人挺多,狂到敢骂孔子的,却掰着手指头也数不出十个来。在这仅有的几个狂人里骂得最狠的,一个是庄子,还有一个是李贽。

李贽骂孔子,直截了当就说“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他还说大家本来就都是圣人,没必要去学那个假的,学孔子的都是“丑妇之贱态”。他读过私塾,学过孔孟朱子之道,却坚决不肯信孔夫子说的话,还把人骂了个狗血喷头。他觉得,圣人之言都是错的,什么孔子孟子,不如自立门户当“李子”。

这可不是一时的哗众取宠。他打小就喜欢骂孔子,十二岁就写出了轰动乡里的《老农老圃论》,把孔子视种田人为“小人”的言论大大挖苦了一番。

李贽有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大概与他的家庭背景有关。他祖上就没有学儒的传统,也不是啥书香世家,而是做着当时人们瞧不起的商人行当。

李贽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泉州巨商。明朝的泉州可是个通五洋揽四海的商业大都会,李家扎根此处,专门跟霍尔木兹,也就是今天的伊朗做生意,他家六世祖还娶了个浓眉大眼的伊朗姑娘做老婆。

李贽是个离经叛道的家伙。他不尊孔子,也不肯信其他什么教派,誓要做一个无信仰的自由人。

02

当时明朝已有了海禁政策,李家没法像祖上那样去海外做生意,家道逐渐中落,只好谋一条读书取仕的道路。

李贽考上科举当上官后,家里人都很欣慰,觉得他迈上了一条康庄大道,李家能够从此复兴。然而他这人当官没什么本事,却有两大特点,一曰傲慢,二曰两袖清风。

明朝科举取士,旁人中了举要先烧两炷高香,再大宴亲朋,然后发奋图强,再考进士。可李贽呢,却当着大家的面儿说以后再也不考啦,举人也挺好的。

一个人有了北大硕博连读的资质,偏偏要读完本科就打住,那就怪不得这一辈子只能当个十三线城市的小公务员了。

当了小公务员,李贽还不愿意往上升官,一概人情往来都不做,升职考试也不去考,每天闭门研究学问,美其名曰不为五斗米折腰。

明朝的俸禄是很低的,基层小官的俸禄更是微乎其微,养家糊口都难。长期的傲慢让李贽的工资单难以跟上明朝飞速发展的经济形势,这官越当越穷。有一年大旱,田里颗粒无收,他的两个女儿竟然因为买不起米活活饿死了。

有人统计过,他有八个孩子,其中七个都夭折了,还都死于营养不良。

李贽最大的官,做到了姚安知府。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李贽呢?他写了个楹联,说是:“做官无别物,只此一庭明月,两袖清风。”

当了二十年的官,就攒下了一轮明月。

李贽在姚安知府任上干得很不错,民族工作抓得有声有色,上司十分满意,向朝廷举荐他,要给他升官儿。但没想到,李贽一听这个消息,拔腿就跑,跑进了山里不肯出来。上司无奈接了他的辞职信,他拍拍屁股便走人了。

03

五十五岁的李贽,带着一家老小投奔湖北黄安的好朋友耿定理,在天台书院里谋了一份讲课的活计。因为房租太贵,他们一家直接住到了耿定理家里。

按理说,书院老师也是份很有面儿的工作,工资也还可以。但李贽可不是为了找工作而找工作,他想要一个讲台、一群观众,看他手拿麦克风随心舞动。

李贽在天台书院里发表了许多惊世骇俗的言论,从此在大明第一思想犯的道路上策马狂奔。

他批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伦理纲常,揭露道学家们的伪善面目,反对以孔子的是非观为是非标准,把宋代的理学家周敦颐、程颢、张载、朱熹都骂了个遍。

他崇尚把个人私欲放到首位,痛骂道学家们提倡的无私奉献,批评理学家“高谈性命,清论玄微,把天下百姓痛痒置之不闻,反以说及理财为浊”。

他还说焚书坑儒的秦始皇是千古一帝,而大肆诛杀功臣的朱元璋则比秦始皇更伟大,是万古一帝。

各个中国封建王朝无不重农抑商,李贽却说:“不言理财者,决不能平治天下。”

他要求人类生而平等,要解放妇女天性,歌颂自由恋爱,反对宗教迷信。针对当时盛行的提倡“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李贽高呼“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以此作为反抗。

他把自己写的文集取名叫《藏书》《续藏书》《焚书》《续焚书》,意思是孔夫子说的话都没用,不如把它们都烧了吧!

这些思想,即便放到现代来看也是先进且睿智的,所以在那个年代,他不可能为世所容,就连他的好朋友耿定理也不能理解这位千古狂生的所作所为。

于是,李贽干脆从他家里搬了出来,跑到芝佛院里落发为僧了。

从小到大,他没有什么信仰,如今五六十岁了,当然更不可能去信佛祖。

他出家的原因,只是如袁中道在《李温陵传》中所说:“一日,恶头痒,倦于梳栉,遂去其发,独存鬓须。”

李贽只是因为头痒痒就给自己剃了个光头,连胡子都没舍得剃,仍然喝酒吃肉,百无禁忌。他在《焚书》中说:“出家为何?为求出世也。”

04

李贽还公然招收女学生,坚持妇女和男子一样有读书的权利,也有自由决定人生的权利,所以他招女学生,只有一个要求:要足够离经叛道。

但那个年代的女人,谁不是被三从四德绑得死死的?能被称得上离经叛道的女人,大约就只有风月场里的美人儿了。于是李贽招收的很多女弟子,都来自这些世俗人眼中“不正当”的地方,以至于当真有良家女子做了他的徒弟,还要被人攀诬为“僧尼**”。

这说的便是六十多岁的李贽和他一位女弟子梅淡然之间的故事。梅淡然是李贽好友梅国桢的三女儿,小时候跟刘家结下亲事,但还没来得及成婚,小刘就死了。梅淡然心如死灰,不想再嫁人,便给李贽写了信,说要出家。

李贽并不支持小姑娘这么做,可她老爹梅国桢却支持,他在麻城北街为女儿修建了一座绣佛精舍,让她一边念佛一边绣花,两不耽误。

没多久后,梅淡然正式落发为尼。李贽给她写了一首诗,两人也有了半师之谊:

闻说淡然此日生,淡然此日却为僧。

僧宝世间犹时有,佛宝今看绣佛灯。

可笑成男月上女,大惊小怪称奇事。

陡然不见舍利佛,男身复隐知谁是。

我劝世人莫浪猜,绣佛精舍是天台。

天欲散花愁汝著,龙女成佛今又来。

其实,李贽的女弟子远不止梅淡然一个人,梅家的女儿、媳妇都拜了李贽为师,可人们却热衷于八卦他和梅淡然之间的故事,大概是因为淡然长得好看吧。

大家都说,李贽做了假和尚,却给真尼姑写情诗,好不要脸。

05

李贽的离经叛道之举触怒了许多人,他大骂的孔夫子、朱熹、周敦颐这些人,都被当时的读书人奉为至圣先师,更何况李贽公然宣扬那些与朝廷法度背道而驰的言论,早惹怒了朝野上下。

正统思想的卫道士东林党人最先发难,指责他有伤风化,说他“挟妓女”“勾引士人妻女”“与无良辈游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

著名的东林党领袖顾宪成这么说李贽:“李卓吾大抵是人之非,非人之是……学术到此,真成涂炭,唯有仰屋窃叹而已,如何?如何?”

意思是李贽这家伙,就是世上人都说对的,他偏要说错,世上人都说错的,他偏要说对,这么跟人拧着来,如何能不得罪人?

有人一纸状书递到皇帝面前,用一篇标准的诬陷范文把李贽打成了十恶不赦的思想犯。大臣们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他的荒唐行径,锦衣卫们则非常高效地把他关进了大牢。

当时,李贽已经是古稀高龄了,路都走不动几步。他主动束手就擒,还对来逮捕他的人说:来人啊,快抬个门板来,让我躺上去。于是,李贽就这么被人用门板抬进了刑部大牢。

在牢狱里,他亦无所畏惧,说:“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年年等死,等不来死,反等出祸。”

李贽不畏死,可万历皇帝偏偏不想让他死。

李贽太有名了,举国上下,遍地都有他的粉丝,工部尚书刘东星曾请他写书,文坛巨子袁氏三兄弟为了见他跑去陪住,就连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都和李贽交往甚密。

放在今天说,李贽就是一大流量明星,粉丝多,黑粉也不少,他若是死了,必是要震动整个网友界!

万历皇帝不打算逆流而行,而是要听别人说一句皇恩浩**,所以只把李贽关进大牢,一应吃穿都不含糊,还宽容地让他在牢中吟诗作赋写歪文:

年年岁岁笑书奴,生世无端同处女。

世上何人不读书,书奴却以读书死。

李贽不怕死,他只害怕不得自由:“我可杀不可去,头可断面身不可辱。”

这样的人如何能忍受牢狱之困?

在万历三十年的一天,李贽嚷嚷着要剃头,等剃头的侍者来到牢中,他一把夺过剃刀,割开了自己的脖子。

他脖颈上鲜血淋漓,却没有立刻死去,还留下了一段经典对话。

侍者问他:“和尚痛否?”

答:“不痛。”

侍者又问:“和尚为何自割?”

答:“七十老翁何所求?”

两日之后,李贽终于断气,享年七十五岁。

他曾说:“我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但这世道容不下一个狂狷的胆大妄为者,也容不下一个任性的道德审判者。

李贽天生就是要死的,他已在这世上活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