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大业十二年(616)七月,隋炀帝刚刚处理完苏威的案子,就在半夜三更宣布了一个令举国臣民震惊的爆炸性新闻:收拾收拾,准备前往江都吧。
意外不意外?前一秒,隋炀帝还嚷嚷着要打高句丽,下一秒,他就要南下江都,臣民们都快要跟不上他的节奏了。大家都觉得摸不着头脑。
隋炀帝表示,这早在他的计划之中。
在此之前,杨玄感在黄河边上放了一把大火,焚毁了隋炀帝第一次下江都的所有龙船,隋炀帝后来又命人修造了一批规格稍小的船,刚好在此时送到洛阳。
看到皇帝要出差,朝臣们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强烈的抗拒。
自古以来,忠臣都是臣子在朝堂的称谓,一旦放下工作,回到家中,他们就是不折不扣的孝子。想想看,朝臣们的家眷都在洛阳,如果跟着你去江都出差,万一洛阳出了事,那可咋办啊?
圣旨刚下,群臣就沸腾了。该骂娘的骂娘,该腹诽的腹诽,该上奏的上奏。总之,你干啥都行,就是不能离开洛阳城。
右候卫大将军赵才磕头苦谏:“陛下啊,如今盗匪横行,百姓苦不堪言,朝廷禁令不行,国家府库空虚,希望陛下能够留在京城主持大局啊。”
话说得很漂亮,可有一点说错了,国家的府库并不空虚,甚至是富得流油,财富多到无处安放。一年之后,王世充和李密在洛阳城下决战,王世充坚守洛阳城,城中没有柴火,只能拿朝廷府库的布帛来生火,李密更加大方,他大开黎阳仓的大门,让周边百姓随意取用,以至于散落的粮食铺满了一地。
说白了,赵才为了留在洛阳,用了极其夸张,甚至是违背事实的措辞。遗憾的是,当一个人说出明显违背事实的话时,别人只会紧抓你言辞中的漏洞,怀疑和鄙视你的动机。比如隋炀帝,他拒绝了这种智商被按在地上摩擦的耻辱。
隋炀帝啥也没说,直接下令将赵才双规起来,交给有关部门严加审讯,直到十多天后,隋炀帝心情好转,才将他无罪释放。
建节县尉任宗的运气可就没这么好了,如果所料不错,他应该是采取了非常极端的进谏方式,以至于让隋炀帝颜面扫地,被当场杖毙。
皇帝的态度很明显:谁进言,谁就负责承担后果。
隋大业十二年(616)七月初十,隋炀帝下旨:命越王杨侗镇守洛阳。
临行之前,隋炀帝留了几个辅政大臣:光禄大夫段达、太府卿元文都、检校户部尚书韦津、右武卫将军皇甫天逸、尚书省右司郎中卢楚。这几个人就是后来“洛阳七贵”的班底,其中最后害的就是段达。
隋文帝时期,段达就是禁卫军首领,贴身保护杨坚的安全,后来做了晋王杨广的参军,在战场上立下不少战功。杨广争夺太子之位时,曾经让段达暗中结交杨勇的近臣姬威,在太子宫放了一把不大不小的火。
杨广登基之后,段达时常跟随在旁,后来天下大乱,段达奉命外出平叛,因为作战风格软弱,更兼打了几次败仗,杨广碍于舆论,将他罢免在家。可不管怎么说,段达都是隋炀帝的绝对亲信,能力高低无所谓,忠诚度第一名,隋炀帝一旦遭遇困境,总会放心地将背后交给他。
重要的事情交代好,接下来就是启程前往江都了。
不得不说,隋炀帝是个讨人喜欢的皇帝,至少在皇宫大内,他拥有无与伦比的好人缘。此次出巡,绝大多数宫人都不能跟随御驾,这让她们非常郁闷。车驾出发之前,宫人们痛哭流涕,双手挠墙,恳求隋炀帝能够留在洛阳。
隋炀帝是个至情至性的皇帝,看到如此**的场面,愤然写下了一首流传千古的离别诗: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诗作平淡朴实,没有用什么晦涩的典故。也许,隋炀帝考虑到宫人的文化水平有限,只想让大家都能理解他的离别心情吧。
看得出来,隋炀帝对征伐辽东一事耿耿于怀,不过身为皇帝,还是毅然放下了心中的遗憾。临行之前,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可能不会再回来,因此保留了对这些宫人的祝福,也叹息了自己的无奈命运。
宫人们闻弦歌而知雅意,顿时就哭作一团,以此烘托离别的愁绪。
就在此时,跪在洛阳城建国门外的奉信郎(掌管印信的官员)崔民象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陛下,如今全国到处都是盗匪,您就留下来吧。
崔民象的咆哮让隋炀帝呆若木鸡。这种感觉令人很别扭,如同一帮学富五车的文人吟诗作对,曲水流觞,泼墨挥毫之时,某人蹲在小溪上游来了一泡尿,顿时让美好的场景变得污浊不堪。隋炀帝的心情顿时就垮了下来。
他可以赦免右候卫大将军赵才,却对进谏方式颇为温和的崔民象动了杀机,据史料记载,隋炀帝命人扯掉了崔民象的下巴,随后将他处死。
自古以来,朝堂就不缺忠诚敢言的大臣,尤其是有灭国征兆的时候,这帮人表现得尤为活跃,商纣王时期都有比干这样不怕死的人,何况是大隋呢。
隋炀帝南下的路上,不断有朝臣和地方官员挡驾,纷纷劝阻隋炀帝留守洛阳城,可隋炀帝还是决定拿起屠刀,踏上这条不归之路。
隋炀帝从登基到被杀身亡,一共有三次前往江都的记录。
第一次是隋大业元年(605)八月到隋大业二年(606)三月。
目的是安抚南方的士族和老百姓,缝合南北朝以来民族分裂而产生的矛盾,同时向少数民族宣扬国威,为千古霸业打基础。
第二次是隋大业六年(610)三月到隋大业七年(611)二月。
这一次,隋炀帝的阵仗小了许多,私生活方面中规中矩,唯独修了一条从京口到余杭的运河,将杭州、扬州、山阳、汴州、板渚和涿郡直接贯通。
客观地说,第二次南下,隋炀帝带着安抚南方士民的意图,同时监督粮草的征运工作。说白了,他不希望征战期间,南方士民趁机给他捣乱。
第三次是隋大业十二年(616)七月到隋大业十四年(618)四月。
这一次,隋炀帝的动机非常模糊,耐人寻味。
简单来说,隋炀帝前两次下江都,都带有明显的政治目的。北巡数次,每次都是黄沙漫天,强敌在侧。西巡数次,都是为了打仗,杨玄感又在旁边虎视眈眈,准备随时发动兵变。修建了东都洛阳,却并没有在此常住,而是在长安和洛阳之间往返奔波。其余的时间,全部交给了高句丽。
如果说隋炀帝好面子,讲排场,肯定是毋庸置疑的。可如果说他贪图享乐,荒**无道,似乎就有点强词夺理了。隋炀帝做了十四年的皇帝,大半时间都在外漂泊,不是安抚少数民族和南朝士民,就是对外征战。
隋炀帝一生所求就是万国来朝,四方朝拜,在他的努力下,一个辉煌无比的帝国诞生了,可穷兵黩武的代价却是所有人的背叛。他穷其一生,做了他认为对的事,可到头来却惨遭举国臣民的反对。
眼看着凝聚一生心血的帝国轰然倒塌,隋炀帝如何能够承受?难道他还要再花数十年的时间重新再来一遍?我不是在中关村创业,随便租个办公室,拉着几号人,搞搞互联网+什么的。纵使产品失败了,投资人撤退了,从头再来也就罢了,再不济也是欠一身债,还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历史上的帝国中兴,似乎还没有在同一个皇帝的手中实现过吧。
隋炀帝和我们一样,只不过是个情感丰富的凡人,梦想破碎之后,很容易一蹶不振。客观地说,隋炀帝第三次下江都,是在意志消沉的情况下离开的。
细读史料,还是可以感觉得到隋炀帝当时的心境:
第一个心境:他虽然意志消沉,却并没有放弃镇压起义军的大战略,说得好听点,南下江都是隋炀帝的战略性撤退,他想要以此来曲线救国。
南下江都的前后,隋炀帝先后发布了几道任命书:
任命自己的表兄弟,唐国公李渊为太原留守,全权负责河东的防务。
任命光禄大夫裴仁基为河南讨捕大使,全权负责洛阳和周边的平叛。
任命大隋名将屈突通为关内讨捕使,负责长安和周边的防务。
命张须陀为河南道讨捕大使,镇压翟让和李密的瓦岗军。
命太仆卿杨义臣前往河北,剿灭猪狗不如的军阀张金称。
命涿郡通守郭绚讨伐河北的大军阀高士达、窦建德等人。
有人可能会问了,隋炀帝既然想要平叛,为什么不亲自坐镇洛阳,反而要把大隋帝国的根基拱手相送?关于这个问题,历史上有不少争论。
比如,隋炀帝的改革让皇族和关陇集团彻底对立,以至于矛盾无法调和,隋炀帝只好效仿前朝,南下江都,划江而治。
《隋书·郭衍传》中就说过,杨广争夺太子之位的时候,曾经拉拢过郭衍,而郭衍则说,如果所谋之事成功,杨广可以安心做太子,如果所谋之事失败,可以占据淮南,复梁、陈之旧。这样的说法,其实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不过,这样的做法确实有点缘木求鱼,舍近求远。
不管怎么说,长安和洛阳是大隋王朝的首都,皇权的象征。同样是一条龙,盘踞在万里长城那叫真龙天子,睡卧在臭水沟,人家只能当你是一条无家可归的孤怜小蛇。更何况,隋炀帝迁都洛阳不就是为了加强中央皇权,削弱关陇集团的影响吗,现如今撤退到江都,确实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隋炀帝刚离开洛阳,各地就兴起了另一波造反的**。
幽州战将罗艺,杀官员,开粮仓,宣布造反。
兰州的薛举,控制官府,开粮仓,宣布造反。
凉州的李轨,控制官府,宣布造反。
刘武周杀死马邑太守王仁恭,开粮仓,宣布造反。
西梁皇族后裔萧铣,在岳州宣布造反。
还有,隋炀帝又爱又恨的大表哥李渊也举起了义旗。
第二个心境:隋炀帝相信大暴乱的事实,可对暴乱的规模仍旧存疑。
就拿杨义臣来说,他当时在河北剿匪,中途给朝廷发了一份捷报,声称自己努力耕耘,最终收编了数十万起义军,算是给隋炀帝提前祝贺一下。
有这样体贴的下属,人生实在当浮一大白。不幸的是,杨义臣的捷报并没有让隋炀帝高兴起来,反而让他忧伤不已。想想看,杨义臣几战下来就收编了数十万起义军,如果把河北战场横扫一遍,是不是就可以收编上百万的起义军?
事情都有两面性,杨义臣的成绩越突出,说明河北起义军的数量越庞大,这对隋炀帝并不是什么好消息。隋炀帝拿到奏折,差点惊掉了下巴,他嘀咕道:“朕原先并不知道盗匪有这么多,杨义臣怎么会收编数十万人?”
在古代,一个县的人口不过数万人,隋炀帝要么承认县里的百姓全都成了盗匪,要么承认绝大部分的郡县都成了土匪窝,他该接受哪个事实?并非隋炀帝不愿意承认,这种超乎想象的数据,任何人恐怕都难以接受。
第三个心境:隋炀帝忌惮起义军,也防备着手握重兵的朝臣。
还是拿杨义臣来说,他忠厚谨慎,能力超群,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尤其是灭张金称一战,收编数十万起义军,可捷报发到江都,虞世基却在皇帝面前泼他的冷水,说贼势不足为虑,凡倒是杨义臣拥兵自重,不可不防。
据史料记载,隋炀帝听信了谗言,下诏将杨义臣调回朝廷,封他做了礼部尚书。收回军权,给你赏个毫无油水,不好捞政绩的官职,明显就是猜忌嘛。无独有偶,隋炀帝对表哥李渊也是防备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话又说回来,不管隋炀帝是个什么心境,放弃洛阳,南下江都就是不折不扣的错误决策。既然做了错误的决定,就必须承担一切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