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君臣臣,离心离德(1 / 1)

时间进入了新的年轮。

隋大业十二年(616)正月,按照惯例,各地的郡守都应该进京向皇帝朝贺,恭祝皇帝千秋万寿,帝业永祚,也期待新的一年天下富庶,黎民安康。然而,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全国二十多个郡县的一把手都没能前来。

好好的官员,就这么失踪了,难道是携款逃跑,暗渡海外?

隋炀帝肯定不会相信这套鬼话,给我查,查个底儿朝天!

有关部门经过一番调查,最后得出了结论:这些年,起义军将各地扫**了一遍,有些官员为了自保,已经弃城逃跑,以至许多郡县都没有官员镇守。

隋朝末年,没有人知道起义军到底有多少,朝廷一直在派兵剿杀,可就是剿不尽,灭不完。不得不说,人口多确实有好处,比如交税的人多,种田的人多,国家的财力有保障。问题是,人多了也是灾难啊,就拿打仗来说,真的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如果帝国只有几百万人口,随便打几仗就可以决定胜负。如果老百姓都是敌人,直接干翻大隋王朝,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重新过日子,也是一件明白事儿啊。遗憾的是,隋炀帝面对的情况是人口太多,敌人也有,百姓也有,而且大家的身份可以随时转变,这就很麻烦了。

当时的情况,只能用“上下皆盗,病入膏肓”来形容。隋大业十二年(616),全国大乱,隋炀帝因此焦头烂额,据说连晚上睡觉都会害怕起义军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有一次,隋炀帝问身边的大臣们,天下的盗贼到底剿得怎么样了?

宇文述:“越来越少”

隋炀帝:“和刚开始的时候相比呢?”

宇文述:“不及十分之一”

据史料记载,苏威当时也站在旁边,他担心隋炀帝将这个问题抛给自己,于是偷偷往大殿的柱子旁边躲过去。隋炀帝看在眼里,心中暗笑,于是将苏威叫到最前面。

隋炀帝:“苏威啊,天下的盗匪究竟是越来越多,还是越来越少?”

苏威是两朝老臣,经历了无数的风雨,他比旁人更明白什么叫伴君如伴虎,什么叫如履薄冰。不过,苏威内心对隋炀帝仍旧是忠诚的,他不愿意把隋炀帝当傻子,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既能保护自己,也能够让隋炀帝知道事实真相。

苏威:“陛下,臣也不知道盗匪究竟是变少还是变多,臣只是担心盗匪离我们越来越近。”

隋炀帝:“此话怎讲啊?”

苏威顿了顿,答道:“盗贼以前占据长白山,可如今却跑到了荥阳、汜水一带。以前有很多人为朝廷缴纳税赋,现在却越来越少,如果百姓没有变成盗贼,又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不得不说,苏威的逻辑是存在漏洞的,盗匪可以在长白山起义,就不能在荥阳、汜水起义吗?有点侮辱隋炀帝的智商啊。

苏威说得还不尽兴,于是补了一句:“在雁门郡城,陛下承诺过不再征讨高句丽,可如今却旧事重提,盗匪怎么会变少呢!”

领导都是好面子的,大家一起讨论如此敏感的话题,点到为止就可以了,怎么能指责领导的不是呢。隋炀帝有点不高兴,君臣之间的谈话就此不欢而散。

隋大业十二年(616)五月初五,端午节,洛阳城洋溢着幸福喜悦的氛围。

这一天,文武百官都向隋炀帝进献了精心准备的礼物,臣子的姿态都做得非常足,毕竟只有皇帝开心了,他们才能回家过个舒舒服服的节日。然而,苏威却呈上了一本精装的《尚书》,看起来非常上档次。

想想看,大家都在歌厅里面疯狂摇摆,一展歌喉,就你坐在角落,手里拿着一本《道德经》,看得津津有味不说,还时不时地抬头鄙视一下大家。这是一种什么画面。

隋炀帝已经猜到,苏威送书肯定是不怀好意。不过,他不想去深究此事,就算你有规劝的意思,就当没看懂,节日至上,气氛至上嘛,为了大家的幸福,朕也得咬紧牙关,坚决不问。

就在此时,有人说了一句:陛下!《尚书》之中有《五子之歌》啊。

如果换成一个不学无术的皇帝,理解《五子之歌》或许难度还挺大的,但是隋炀帝博览群书,学富五车,经这一提醒,当即就明白过来了。

大禹是古代有名的贤君,在他之前,中原的部落联盟流行禅让制,说白了就是在部落内搞个能力和品德排行榜,谁是第一名,谁就做下一任领袖,不搞家天下那套把戏。大禹去世之后,儿子启被推举为部落领袖,建立了夏朝,想必夏启从世袭制中尝到了甜头,随后便将父死子继定为帝位传承的标准制度。

夏启去世之后,将王位传给了儿子太康,谁曾想,这家伙的能力实在是太平庸了,再加上贪玩荒**,施政不善,以至激起了民变。终于有一天,太康外出打猎,长期不归,导致国都被东夷有穷氏部落首领后羿侵占。

太康的五个弟弟和母亲来到洛河北岸,遥望南岸的山林田野,因此作了《五子之歌》,以此来怀念大禹的英明,怨恨太康的愚蠢。《五子之歌》,说白了就是警醒隋炀帝,不要做太康那样的君主。

苏威送《尚书》,想表达的道理很简单,可表达的方式太过委婉,有时候这种阴阳怪气的姿态,反而比当面骂你几句更让人不舒服。要知道,隋炀帝平日里视苏威为心腹大臣,大事小事都愿意和他商议,可此事过后,隋炀帝开始对苏威产生了严重的不满,不过隋炀帝念及旧情,并没有对苏威做出太无情的举动。

有一天,隋炀帝找来苏威,再次和他说起攻伐高句丽的打算。

苏威确实不想打仗,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国家,都希望隋炀帝能放弃这种类似自杀的疯狂想法。苏威苦口婆心地劝说道:“陛下啊,您想要攻打高句丽没问题,可问题是,老百姓都拒绝为朝廷卖力啊……”

隋炀帝的小心脏受到了一万点暴击,心情顿时垮了下来。

看到隋炀帝的脸色有点冷淡,苏威便改口道:“不过,您可以下诏赦免天下的盗匪,让老百姓对您感恩戴德,然后命山东的历山飞、张金称等土匪头子为前军,河南的王薄、孟让从海路进军,朝廷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数十万大军,不到一年的时间,高句丽就得乖乖地服软。”

按照苏威的意思,朝廷只需要发动土匪就可以**平高句丽,那隋炀帝岂不是连土匪都不如,先前征讨高句丽的事儿岂不是庸人自扰?

当时,隋炀帝的脸色却阴沉到了极点。

不过话又说回来,苏威的建议靠谱吗?

能实现的想法才叫建议,不能实现的想法简称鬼话。

王薄、孟让这帮人,当初就是为了逃避朝廷的徭役而起义,还写了颇为押韵的《莫向辽东浪死歌》,旗帜鲜明地反抗朝廷的征调。现如今,朝廷放着战斗值爆表的官军不用,驱使农民兄弟去辽东打仗,岂不是让他们白白送死?而且这种死法,似乎比在大后方运送粮食还要立竿见影吧。

换作是我,一定会理解成朝廷看农民兄弟不爽,想要借刀杀人。更何况,历山飞、张金称等人是起义者啊,人家想和你争夺江山社稷,你却让他们去帮你打坏蛋,这追求是不是顿时就被苏威给降下来了?

苏威的这番话,其实是想说服隋炀帝别再打仗,可就是论据太不充分,有点侮辱隋炀帝智商的感觉。所谓的弄巧成拙,大抵也就如此吧。

隋炀帝鄙夷地说道:“朕去尚且平定不了高句丽,这些鼠辈怎么可以?”

君臣二人的谈话再次不欢而散。然而,这件事就像个臭鸡蛋,散发着某种迷人的气味,让喜爱重口味的人趋之若鹜,欲罢不能。御史大夫裴蕴就属于此类人。

裴蕴,河东闻喜人,长期混迹于庙堂,与无数人打过交道,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见缝插针的迎合本事,绝对是隋末大神级的存在。

杨坚灭陈之前,裴蕴在南陈做县令,机敏的裴蕴预料到杨坚可能会发动灭陈的战争,因此给杨坚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自荐信。裴蕴在信中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他认定杨坚一定会成为天下共主,第二件事,如果杨坚大帝有任何需要,裴蕴都甘愿做他的马前卒。

小小的县令自然入不了杨坚的法眼,后来杨坚悍然发动灭陈战争,51万大军渡江南下,一举奠定乾坤,压根就没裴蕴什么事儿。

不过,杨坚很看重“江南衣冠之士”,因此隆重接见了南朝的官员,轮到裴蕴作自我介绍的时候,杨坚若有所思,他总觉得记忆中有这号人物的存在,细问之下才发现,裴蕴就是当初看好他一统江山的某某县令。

这位官员很有眼力见儿啊,应该破格提拔,就封你为仪同三司吧。

谁曾想,尚书左仆射高颎强烈反对,他认为裴蕴的能力似乎不够,也没有太大的功劳可言,没资格加官晋爵。杨坚气愤之下,将裴蕴加封为上仪同三司。

高颎不服气,就是想挤兑裴蕴,于是再次上奏劝谏。

杨坚二话不说,将裴蕴加封为开府仪同三司。

高颎虽然不知道什么叫神助攻,却也能感觉得到,自己似乎在干一件很愚蠢的事。想到开府仪同三司上面还有上开府仪同三司,高颎理智地闭上了嘴。

杨坚在世时,让礼部尚书牛弘将乐府的大部分乐师都遣返回家,一度将大隋的娱乐事业推向了死亡边缘。隋炀帝登基之后,裴蕴投其所好,将周、齐、梁、陈遗留下来的大师级人物全都招揽到宫中,组建了一支无与伦比的实力乐团,将大隋的音乐事业重新推向了巅峰。隋炀帝大喜过望,将裴蕴提拔为户部侍郎。

裴蕴的能力不强吗?

据史料记载,隋朝的“大索貌阅”就是裴蕴开的先河,人口普查时,如果里长和乡正有欺瞒官府的行为,百姓可以举报,这也是裴蕴的主张。应该说,裴蕴是个做事老道,很接地气的实干型官员。悲剧的是,裴蕴的茁壮成长遭到了老臣高颎、苏威等人的压制。

他们出身关陇贵族集团,也是隋文帝的亲近大臣,对南朝的遗臣本来就有很深的敌意。更何况,在他们的眼里,裴蕴属于那种无功受提拔,喜欢迷惑主上的朝臣,大家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因此,裴蕴就算有隋炀帝的力挺,也不过做到了御史大夫,参知政务,勉强在朝堂混口饭吃,很难有什么作为。

客观地说,裴蕴虽然不会在家里画圈圈诅咒苏威等人早点挂掉,但也绝不会祈祷他们长生不老。但凡有坑人的机会,他必定会牢牢抓住,否则就是对自己的人生不负责啊。隋炀帝和苏威不欢而散后,裴蕴不失时机地求见隋炀帝,云淡风轻地说道:“陛下,臣就纳闷了,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盗匪?”

只能说,裴蕴和苏威看到的天下,可能不在一个宇宙维度。

隋炀帝:“哼,这个老家伙拿盗贼来吓唬朕,实在是可恶,先忍耐一时。”

皇帝的态度,裴蕴已经心知肚明。随后,裴蕴暗中谋划,安排白衣(小老百姓)张行本递了状纸,声称苏威在高阳郡主持选拔官员的时候,滥授他人官职,可能存在权钱交易的猫腻儿。不仅如此,张行本还说大隋和突厥对峙的时候,苏威劝皇帝回朝,名义上是为皇帝安全着想,其实是自己被吓破了胆。

告状的内容很没有含金量,却如同一个重磅炸弹,在朝野引起了轩然大波。

需要确凿的证据吗?就比如苏威服软一事,拿什么去证明?

这件事证据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它在其中发挥的导火索作用。

这不,隋炀帝下旨了,你别干活了,等待有关部门的调查吧。

据史料记载,最后的结果由隋炀帝直接敲定:苏威热衷于朋党,喜欢搞旁门左道,贪图名利,还喜欢诽谤朝廷官员。朕征伐外族是尊奉先帝的遗志,但凡有询问的事情,朝臣们都可以毫无保留地陈述意见,唯独苏威不愿意表态,身为重臣,怎么能如此不负责任呢,实在是毫无颜面再继续为官。

就这样,苏威的罪状,轻而易举地被升华为主观心态有问题。

既然只是心态问题,就不能处罚过重,那就贬为庶民吧。

这样的结果,隋炀帝非常满意,可裴蕴觉得此事马上就要进入**,却戛然而止,似乎有点意犹未尽、兴味索然的意思。一个月后,裴蕴再次放出话来,声称苏威和突厥人相互勾结,欲成内乱。

隋炀帝大怒:裴蕴,你去处理此事。

裴蕴:好的,臣觉得苏威该死。

很快,苏威被打入牢狱。经历过波折之后,苏威开始明白了,此事从一开始就是新旧朝臣之间的政治斗争,如果再执迷于是否和突厥暗中勾结,强行为自己辩解,未免有些儿戏,只能令同僚们无端耻笑。

于是,苏威一反常态,哭诉自己为官以来的种种功劳,深刻检讨了自己的错误,最后得出了一个万金油的结论:臣罪该万死。

事实上,隋炀帝没想要苏威的命,此事个中缘由,局中人一清二楚,只要苏威认输,此事便可以就此了结。面对裴蕴交上来的“铁证口供”,隋炀帝不置一词,只说了一句:朕不忍心杀他,将苏威的子孙三代贬为平民,以示惩罚。

不过,这种惩罚的前提是隋炀帝继续做皇帝,苏威父子继续做大隋的臣子,如果苏威父子学会了跳槽,这样的处罚便没啥意思了。有趣的是,苏威真的跳槽了,而且跳槽的频率堪比后世的公司小职员。

宇文化及谋杀隋炀帝后,任命苏威为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宇文化及倒台后,苏威投靠了李密,后来又辗转到皇泰主杨侗门下做了上柱国、邳国公,王世充登基后,苏威又做了他的太师。

武德四年(621),李世民平定王世充,在洛阳宫阊阖门问政。苏威请求拜见,却以年老体弱为由,不愿意向李世民下跪。李世民让人带话,讥讽苏威是隋朝的宰辅大臣,国家政治昏聩,苏威却不能及时匡救,还说他见到李密和王世充这等逆臣都曾下跪,实在是很没有臣节,如今到大唐也就不劳烦相见了。

从隋文帝杨坚、隋炀帝杨广,到李世民,以及后世的史学家,几乎公认了一个事实:苏威有能力,却太看重名利,喜欢党同伐异,毫无原则可言。因此,不要因为隋炀帝罢了苏威的官职,就觉得他不能容人。

客观地说,隋炀帝和裴蕴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一个政治家最基本的素养:懂得利用时势为自己争取更好的生存空间。据史料记载,苏威的子孙后代在唐朝混得风生水起,刺史、尚书、都督比比皆是,真叫后人难以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