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次外交战:倭五王的对华政策(1 / 1)

继一与之后,中日两国官方外交的再度展开,是在公元413年。

话说这一年春夏交接的时候,一行来自倭国的使者,抵达了首都建康。当时的中国已经是东晋时代,定都建康,即今天的南京。当时的皇帝是晋安帝司马德宗。

这个司马德宗据说是个弱智,连一年有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都整不明白,堪比当年西晋时的那位问手下饥民没饭吃为何不喝肉糜的惠帝司马衷,所以当时东晋的政治大权基本都落在王公重臣们的手里,朝外的许多将军也多拥兵自重,这其中就包含了后来取代东晋自立九五的南朝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

此次遣使而来的倭国国王一般被认为是日本的第十七代履中天皇。而中国人也给他起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名字,叫讃,史称倭王讃。

倭王讃的父亲是仁德天皇,此人乃是日本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奇葩,几乎没人不爱他。

这主要得归功于那本万能的《日本书纪》,在该书中,仁德天皇几乎被描绘成了一个集天下所有明君优点于一身的伟大君王,堪称日本早期历史中的红太阳。

在仁德天皇即位之前,便发生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且说应神天皇有好几个儿子,其中被立为太子的并非仁德,而是王子菟道稚郞子,只是这位菟道稚郞子殿下觉得自己并没有继承大统的能耐和觉悟,所以便一心要把王位让给弟弟大鹪鹩尊。

但大鹪鹩尊不肯,他坚持认为王位就是哥哥的,自己永远是辅佐王兄的臣弟,所以坚决不能接受,于是兄弟俩便开始互相谦让了起来——这些情节我估计八成是从中国历史里山寨来的,至于是哪段我不知道,或许是伯夷叔齐,或许是其他兄弟谦让的故事,比如孔融让梨什么的。倒不是我寒碜人家,只因为这无凭无据而且还原度那么高,实在是让人不得不犯点嘀咕。

不过有一点我们要实事求是,那就是过程尽管可能是山寨的,但这结果,则多半应该是原创的。

话说在数度让位都无果的情况下,菟道稚郞子为了让国家能有一个更好的储君,更美的明天,毅然决然地操起了一把刀,往自己的脖子抹了过去。

他自杀了。

这样一来,继承人便只能是大鹪鹩尊了。

说句实话,在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确实猜中了过程,但我真的没有猜到结局。

就这样,大鹪鹩尊含着眼泪坐上了宝座成为了仁德天皇,他发誓要当一个明君,好让哥哥含笑九泉。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在成为一国之君后,仁德天皇并没有搬进早就为他准备好的豪华宫殿里,而是在今天大阪府地区的周边让人造了一间小屋,而且还是茅草屋,然后住了进去。而且,仁德天皇的穿戴打扮,也跟一般农民无异。

虽说自己勤俭,但天皇对老百姓却非常大方。

据传有一天,仁德吃过午饭微服私访,发现大白天田间一个人也没有,于是便问随从,说农民们都去哪儿了?

随从回报,说现在正好是饭点,大伙都在家里准备饭呢。

仁德天皇看了看四周,琢磨了一会儿,表示不对。

为何没有炊烟?

做饭生火必然有烟,但此时的田间却是一望无际的高可见度,这让天皇起了疑心。

最后经过调查,天皇才明白,原来当地的农民因为家里穷,普遍每天都只能吃一顿饭(当时日本人一般没有吃晚饭的习惯),所以每到午餐时刻,大家都只能以休代饭,在家干躺着睡一会儿,以避免体力流失。

天皇知道后非常痛心,觉得自己没能当好领导人,弄得子民连午饭都吃不上。于是当下便下发了一道圣旨,免去了这块地方农民的三年赋税。

除了爱民为民之外,仁德天皇搞经济建设也是一把好手。

在以秦家人为首的渡来人集团的辅佐下,仁德天皇开始对全日本,尤其是自己执政的中心大阪地区周边进行了规模浩大的基建工程。

首先被造起来的是一座大堤,名字叫做茨田堤,作用是根治了淀川的年年大水,同时也使周围的大片肥沃土地能被有效利用。

接着,在秦家的帮助下,仁德天皇又在大阪猪甘津上,架起了日本历史上的第一座桥。

然后他还把大阪周围的交通干道整修一新,以便让物流更加通畅。

三年后,仁德天皇登高望远,发现三年前自己曾经宣布免税的那块地方,现如今已经到处都升起了袅袅的炊烟。

他高兴地笑了。

综上故事所述,仁德天皇在死后得到了一个在那几百年来没有一个天皇能得到的高端谥号——仁德。

但事实却绝非如此,或许仁德天皇的政绩是确有其事,他真的造过大堤,也真的造过桥修过路,可你要真跟我说他是个有仁有义、忧国爱民的住茅草屋的仁君,那我只能回你俩字:扯淡。

还记得我们之前说的大仙皇陵么?就是仁德天皇的陵寝。

试想,一个愿意住在茅草房里且看到农民吃不上午饭就立马宣布免税的仁君,可能会动用大批民力,花上十几年时间给自己造一座坟么?

千万别跟我说大仙皇陵是在天皇死后由人民群众自发起来给他修建的,用膝盖琢磨一下就明白了,这皇陵铁定不会是在天皇死了之后才开始造的,不然造上十几年那尸体早就烂得没法要了。那玩意儿肯定得是在天皇活着的时候,由他选个地方,再由他找人监工、施工,最后尽可能地赶在他死之前完工,等他驾崩了,风风光光地抬进去,到阴间继续当他的九五之尊。

其实这也实属正常,中国的皇帝几乎都是这么干的。

所以我觉得实在没必要为了掩盖什么而去刻意彰显仁德天皇那份未必存在的仁和德,他不过是一个公元4世纪还非常落后的岛国的国王,他的所作所为必然会有他的时代局限性,我们既没有资格去指摘责备,也无需跟着潮流一块儿唱赞歌,只要非常淡定地还原历史就好。

仁德天皇驾崩之后,履中天皇继位,也就是倭王讃。

倭王讃(履中天皇)出使东晋,在见过安帝之后,献上了贡品,便回去了。没有人明白这帮日本人到底有什么目的,大家只当是普通的藩国朝贡。

但这情况似乎又有些不对,因为毕竟距上次倭国来朝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不光日本人改了朝,就连中国人也早已换了代,依照汉魏的惯例,你给完贡品之后,总该讨一个封赏吧?

可倭国使者却什么都没要,连回赏都没来得及拿,只告诉了晋安帝司马德宗以及诸位大臣自己来自倭国,奉的是倭王讃的命令来建康上贡的,之后便匆匆离开,赶回倭国去了。

这还真有点雷锋叔叔的风范。

八年后(公元421年),倭王讃再度遣使来到建康,献上了贡品。

这会儿的中国龙椅上又换了一拨人,司马家族的晋朝在经过东西两代之后终于灭亡,全国进入南北朝时期,而建康,则正是南朝刘宋的首都,皇帝是宋武帝刘裕。

此次来朝,和上次一样,倭国人依然是报过名号,放下礼品,转身就走。

然后被刘裕给叫住了。

刘裕表示,你们倭国人在大洋彼岸,却不辞万里地跑来上贡,实在是诚心可嘉,所以朕打算赏你们点东西,说吧,想要啥?

倭国人却摇了摇头,说我们什么也不要,我们就是代表自家大王来送礼的,而且我们大王也特地嘱咐过了,让我们送完就走,别给人家添麻烦,也绝对不能要别人的回礼。

说完,便告辞了。

望着使者们那远去的矮小背影,刘裕有点感动。

不光是刘裕,底下的宋国大臣们都很感动。

因为天朝历来都见惯了周边的那些小国每年拿着一堆不值钱的贡品跑中国来打算换取高额回赏,长此以往这几乎成了蛮夷们的生财之道。

虽说是天朝上国财大气粗也不在乎,可久而久之总会产生一些诸如蔑视看不起之类的负面情感。

而如今突然就来了这么一票只讲付出不求回报的主儿,这当然会让人眼前一亮,顿感清新,好感倍增。

再加上在拜会刘裕的时候,我估计日本人也肯定没有少讲“太伯之后”这样的攀亲台词,所以对于当时定都吴地的南朝人而言,日本着实是一个既懂礼貌又可爱还贴心的邻家小弟。

元嘉二年(公元425年),倭王讃再度派遣使者,向刘宋献上了贡品。此时武帝刘裕已经不在人世,继位的是他儿子,宋文帝刘义隆。

和前几次一样,倭国使者依然是放下东西便走,最多跟皇帝寒暄几句套套近乎,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动作,压根儿不提回赏或是求封之类的事情。

元嘉七年(公元430年),倭王讃的使者又一次来到了建康。

对此中国人已经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因为都习惯了,大伙如例行公事一般地接待了来使,收下了礼物,寒暄过后留着吃了一顿国宴,然后客客气气地目送他们出了宫门。

虽说谁也不知道倭国人到底在打什么小九九,但至少有一点能够得以确认,那就是日本的各类技术尤其是航海技术,在经过一百多年后,又实现了一次飞一般的跨越,不然他们实在没可能渡海来朝得如此频繁。

元嘉十五年(公元438年),倭国使者又来了。但和上几次明显不同的是,这次的倭国使者穿戴非常朴素,一身白麻,脸上也充满着悲怆之色,仿佛家里死了人。

一问,还真是,倭王讃去世了。

此时的倭国大王,已经被换成了讃的弟弟珍,也就是日本历史上被称为反正天皇的那个。

看着一身白丧的使者,刘义隆连忙宽慰,说人吃五谷终有一死,你们也节哀吧,别太伤心了。要不这样,讃大王生前多次遣使朝贡,我们也没回送给他什么,现在既然斯人已去,干脆就来个追封,由我们天朝大国赐他爵位谥号,你看如何?

倭国使者听完,悲伤地摇了摇头,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大家都非常熟悉的老话:不用了,谢谢。

第二句则是新创:陛下,您真要封赏,就封赏给我们现在的大王吧。

其实这也没什么问题,毕竟追封不如现赏,做人嘛,实在一点的好。

所以刘义隆很大方地表示那也行,就封倭王珍吧,封他当个倭国国王如何?

倭国使者又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了一块写得密密麻麻的木片,照着上面读出了让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虎躯一震的第三句话:“请求天子陛下封我家大王为倭国王,征东大将军,都督倭、百济、新罗、任那、秦韩以及慕韩六国军事。”

以上这句话,提到了六个地名,除了倭之外,其余五个都位于朝鲜半岛,而这五个地方拼起来,则是整个朝鲜半岛的南部,大致等于今天的韩国地区。

换句话讲,倭王珍(反正天皇)这次提出的封赏要求是:除了封自己为倭国王之外,还希望刘宋方面给予自己管辖南部朝鲜半岛所有小国军事的权力。

刘义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当年那个放下礼物便走,名都不愿意留的倭国吗?

看似一反常态,其实蓄谋已久。

日本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想要染指朝鲜半岛,这对于倭国而言,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梦想了。

方才提到的那五个地方里,有一个叫任那的,本是百济的领地,抑或是下属小藩,地理位置在百济和新罗两国之间,而在4世纪末的时候,倭国曾对百济用过一次兵,百济没打赢,被迫把那地方割让给了日本人。

也就是说,早在公元413年倭国和中国外交再开之前,他们就已经把势力范围扩张到了朝鲜半岛,只不过当时日本列岛和朝鲜半岛这两个地方都属中华的藩国,所以日本人一下子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只是占了一块任那,再加上虽说是占了地方,可那说到底不过是逞强一时的巧取豪夺,终究不是名正言顺的长久之计,要想永久性占据任那并步步蚕食朝鲜,那么唯一的可行办法就是得到老大中国的许可,把朝鲜封给日本。

可问题是中国人又不傻,你日本人要真的突然间跑过去直截了当地开口说,大哥我昨天刚抢了百济的任那,你干脆就顺水推舟,把那儿赏给我当领地得了,那下场绝对是被扫地出门。

抢东西是力气活儿,但若是要把抢来的东西真正变成自己的东西可就是技术活儿了。

于是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在此之前的那几十年里,倭国人之所以光上贡品不求回馈,纯粹是一种策略,目的是为了积累好感,等到好感度上升到了差不多最高点的时候,直接要一票大的。

而且,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日本人之所以之前几次都不提出任何要求,那是因为在等待时机——中国变弱的时机。

从整个宏观历史的角度来看,自西晋被灭、东晋偏安江南以来,中国的国力便呈现出逐渐衰弱的态势,到了南北朝更是进入了一个稍有不慎便会被北方胡人灭国的危险境地,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对于那些境外藩国的控制力度,自然也就大不如从前了,说得更坦白些,所谓“藩国”,全然已经只剩下了个纸糊的虚名。

在这种情况下,倭国提出要求把朝鲜南部诸国的各种权力赏给自己,刘宋方面纵然有心拒绝,实际上却也是无力干涉的,况且,如果真的义正词严地一口驳回,而倭国却依然在那里置若罔闻地继续掌控任那地区,甚至进一步在朝鲜扩张势力,那到时候丢人的绝对是当大哥的中国——连当了你几百年小弟的国家都把你说的话当放屁了,那以后你还混个什么?

所以在做了种种考虑之后,刘义隆下了一道圣旨:封倭王珍为安东大将军,倭国王,钦此。

至于朝鲜那边的事,宋文帝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权且装傻,给糊弄了过去。

不过,为了表示补偿之意,在这次来访的倭国使节团里,有十三人被分别封为了平西将军、征虏将军、冠军将军及辅国将军等职位。

这种要求之外的封赏意思是显而易见的:朝鲜实在是不能给你们,拿着这几个额外赠送的将军名号就赶紧回去,算是给老哥哥点面子吧。

只不过这种手段从来都只能当作权宜之计,终究不能长久。

元嘉二十年(公元443年),日本人又来了。

此次前来建康,第一件事是报丧,倭王珍病逝,王弟济继位,日本历史上称之为允恭天皇。

说起来这个倭王济(允恭天皇)也算是一代明君,干过很多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情。

他是第一个将中医引进日本的人,据说有一年哥们儿重病,针石无效,情急之下便派人跑去新罗,学人家山贼绑了一个老中医回来,三下五下地还真给治好了。那位神医自然也不肯再放他回去了,便将他留在倭国,整日里好吃好喝地供着,让他专门给皇家治病,顺便再培养人才。

此外,倭王济在当政期间,还修建了一座规模壮观的宫殿,本来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不过这宫殿的位置比较特别,在选址的时候,天皇摒弃了祖宗的传统,不再把家安在大阪,而是上了奈良,具体说来是今天的奈良县高市郡明日香村,古时候的名字叫大和国飞鸟地区。

这地方在后来的两三百年里一直是日本的政治中心,而日本历史上起始于公元593年的飞鸟时代,其语言也正是在此。

除了各种里程碑之外,倭王济还做过一件在日本古代史上比较震撼的事情。

话说在他刚刚继位没几年的时候,因为那会儿他哥反正天皇,也就是倭王珍的陵寝还没造完,所以遗体暂且还不能入土,得着专人妥善看管,做一些防腐工作。而负责此项任务的家伙叫玉田宿弥,乃是倭国重臣,他爹(一说爷爷)就是之前出现过的葛城袭津彦。

不过玉田宿弥这小子命不好,刚刚接手了这个重大任务之后就赶上了一场地震,因为那年头日本国内的科学认知水平极其低下,一遇到地动山摇就以为世界末日来临,吓得那玉田宿弥二话不说当场抱头鼠窜,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当起了鸵鸟。

于是这便犯下了大罪。

身为负责照看先王遗体的臣子,出了大事你第一个想到的应该是那具尸体而不是光顾着自己逃命,现在既然你逃了,不管遗体有没有受损,都是一种罪过。

所以倭王济派出大臣尾张连吾袭前去问责,可不曾想那玉田宿弥心知自己罪大恶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准备了一桌酒席宴请尾张连,背地里却在那席间安排了刀斧手,酒过三巡之后掷杯为号,剁得那哥们儿当下就成了一摊肉泥。

照常例,犯下这种违圣名杀钦差的勾当肯定难逃一死,但关键在于这家伙是玉田宿弥。

他爹是葛城袭津彦,他姐是磐之媛命,即倭王济的亲娘。也就是说,这次的罪犯是大王的亲舅舅。再加上这厮还是将门虎子,手腕虽不如其父,却也是好生了得,故而在听到风声之后,群臣普遍一片惶恐,有人还主动站出来劝谏大王,说玉田宿弥这小子势力太大,真要处理他,搞不好就被反攻倒算了,所以干脆就装一次傻,由着他去吧,反正尾张连吾袭也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死就死了吧,维护国内的稳定团结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但倭王济却全然不理会这些人,大手一挥然后迸出来四个字:把他做掉。

当然,不能强做,要有技巧地做。

数日后,倭王济宣玉田宿弥觐见。

在宣召之前,他还让人特地补了一句,说是请客吃饭,只要玉田宿弥愿意诚恳前往,那么对于之前地震和杀钦差一事,可以既往不咎。

也不知道玉田宿弥那天到底是吃了什么吃坏了脑子,居然真会相信这种只要撮一顿就能免去弥天大罪的谎言,真的去了。

到达宴会现场之后,都还没坐下拿筷子,倭王济便一声令下,底下刀斧手四出,将玉田宿弥扎了个五花大绑。

接着,大王宣布罪名,并当场下令拖出去砍了。

与此同时借着这次机会,倭王济还玩了一次大规模的肃清,把一些平日里就看着不爽的、脑后或许有反骨的刺儿头们或杀或免地通通清理出了朝堂。

总体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开明且时常会打破陈旧规矩的统治者,同时他的行事手段也是前所未有的雷厉风行。

这样的一个对手,现在站在了刘义隆的跟前。

而倒霉的刘义隆却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倭王珍死了,眼前的这个使者是珍的儿子济给派来的,除此之外一概不晓。

其实这也是中国历来和日本相斗多次吃亏的最大原因——我们总把对方想成是化外番邦蕞尔小国,而对方却早就把我们给摸了个里外门清。

当宋文帝刘义隆收下礼物之后,出乎意料的是倭国使者并没有旧事重提,而是希望皇帝陛下能够把已故先王的封号转封给现任大王。

这是一个非常合情合理的事情,所以刘义隆并未吝啬,下旨加封倭王济为安东将军、倭国王。

倭国使者谢恩而去。

刘义隆隐约感到这帮人可能还会再来。

他猜对了。

元嘉二十八年(公元451年),久违了八年的倭国使节团再次出现在了建康。

在送完贡品打完招呼之后,他们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希望刘宋方面赏自家大王济(允恭天皇)一个职务,一个能够都督倭、伽罗、新罗、任那、秦韩、慕韩六国军事权的职务。

有个事得说一下,跟之前相比,这回倭国人给出的地名中,少了一个百济,多了一个伽罗。

少掉的那个我们不去考证为什么少,单来提一下那多出来的。

伽罗的具体位置如今已不可考,能够确定的就是那地方位于朝鲜半岛南部,极可能就在任那附近。

反正倭国给出的那几个地方尽管名称跟上次有所不同,但意思和目的还是一样的:想要朝鲜的军事权,以便在半岛扩张势力。

这应该算是意料之内的事情了,所以宋文帝也遵循旧例,开始糊弄,先是表示你们倭国使者千里迢迢而来,肯定是累了吧,要不要欣赏欣赏我们江南的歌舞?

日本人摇摇头,道了谢之后说,自己是来办事的,真要载歌载舞,那也得在事办成之后。

宋文帝又表示,你们倭国真可谓是我刘宋最好的藩国,你们这些倭国使者也可谓是两国之间友好的纽带,这次前来,就让朕给你们各自封官,以资鼓励吧?

日本人还是摇摇头,谢完皇上隆恩,又表示还是请先把正事办完了,再说封官许愿吧。

总之不管宋文帝如何扯开话题,倭国使者却全然不为所动,每每都能把那已经被转进或是岔开的议题重新给扭送回来,而且态度死缠烂打,近乎咄咄逼人。

这下刘义隆真心郁闷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一小小的倭国,居然敢如此底气十足地跟我叫板?

仍是那句话,当我们还在云里雾里的时候,人家早就把我们身上的汗毛都给数明白了。

话说在倭使来建康的前一年(公元450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一年,北魏对刘宋用兵,发起大规模的攻势,太武皇帝拓跋焘率兵一举攻至长江,把江苏六合都给占了,这让刘宋朝廷上下极为震撼。

但震撼之余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因为当年曾经把北魏打得跟孙子似的刘宋名将檀道济已经在十四年前(公元436年)因北魏的离间计而死在了刘义隆的手里,此时此刻,刘宋早已无可用之将,只能死守长江天险,看敌人**国土。

至此,刘宋,或者说整个南朝在军事方面进入了极大的被动境地。

而倭国使者们显然是在知道了此事的情况下,有备而来打算乘人之危的。

至于这消息是如何传到济大王耳朵里的,那自然是多亏了渡来人们。

当年日本的移民政策非常优惠,导致外国人的往来极为频繁,所以到后来不光有搞生产的技术人员前来定居,就连一些军事圈子里的情报人员,往往也会跑来卖情报。

在得知了刘宋压力山大之后,倭王济果断出了手。

而另一方面,建康的刘义隆却是进退两难有苦难言,答应吧,那等于是抛弃小弟朝鲜,很没面子;可要拒绝吧,那就很有可能造成与倭国翻脸,虽然倒是不怕他们跟北魏一样直接带兵来攻,但这帮倭国人显然会对朝鲜半岛动武,到时候真把朝鲜给打下来自己又救不了,岂不更加丢人?

况且这回倭国使者态度似乎也是一反从前地极为强硬,大有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走的架势,让刘义隆心中更加纠结。

前思后想了半天,他终于作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着倭国王济(允恭天皇)都督倭、伽罗、新罗、任那、秦韩、慕韩六国军事权;并加封安东大将军(注意大字)、倭国王,钦此。

此外,本次倭国使节团中,有二十三人被封将军号。

这无疑是日本外交史上的一次超级大胜利,也堪称是世界外交史上的一次小小的奇迹。

毕竟一个连文字都还不曾有的化外夷邦能用智慧而非蛮力从一个老大帝国那里虎口夺食,这着实是相当罕见的。

而宋文帝刘义隆并不知道,他的这个完全出于无奈的决定,在某种意义上,等于是打开了潘多拉的匣子,给之后一千多年里的整个东亚局势,都带来了巨大的隐患。

再说那倭国使者,虽说是满载而归,可倒也不曾忘恩负义,心中依然挂念着老大哥。

大明四年(公元460年),倭王济遣使拜会宋孝武帝刘骏,当时刘义隆已经驾崩,刘骏是他的儿子。

大明六年(公元462年),倭使再来,不过这次并非拜码头,而是特地前来照会刘宋朝廷,说我家大王因病医治无效去世,现在世子继位,请皇帝陛下照前例,把先王的爵位官号转给新大王。

新大王的名字叫兴,日本人称安康天皇。

这是一个近乎例行公事的合理要求,所以刘骏没有多磨叽就下了一道内容为封倭王兴(安康天皇)为倭国王、加安东将军一职的诏书,同时还用相当客气的口吻鼓励了几句,诸如倭国国王虽远在海外,但却心系我刘宋,着实忠心难得云云。

宣完圣旨,便命令送客。

倭国使者还想说些什么,但刘骏已经起身离开了。

其实他心里很明白,对方想说什么,想要什么。

无非就是想让自己把先代倭王的那“都督倭、伽罗、新罗、任那、秦韩、慕韩六国军事”权让现在的这位倭王兴给一并继承了呗。

那肯定是没可能的。

当年是因为北魏人打到六合没工夫跟你扯淡才不得已而为之,现在的刘宋虽谈不上盛极一时可也是国泰民安,哪能再跟从前似的你要什么就给什么?

你们倭国纵然有一百个不满意也没辙,因为之前你们也说得明明白白,是想要先王的“爵位官号”,爵位是倭国王,官号是安东将军,这不都已经给你了吗?

当然,你若是一定要纠结那个“大”字,倒也无妨,反正,你倭国是别再想染指朝鲜半岛了。

倭国使者失望而归,之后便一直都没有来过。

这其中的理由多半是由于倭王很生气,可又不能和中国动粗,只能耍耍小孩脾气,不跟你玩了;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是跟倭王兴本人有关。

这是一个不怎么会治国安邦的统治者,整日里游手好闲调戏良家妇女,虽然比不上商纣夏桀等传说中的极品暴君,可却也是个不干好事的主儿。

而且倭王兴本不是王太子出身,故而即便是当了大王,地位也并不牢靠。他还有个哥哥,叫木梨轻,乃倭王济的长子,两人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只不过这个木梨轻是个不着四六的傻孩子,在情窦初开的青春期来临之时,偏偏犯了一回贱,跟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妹妹轻大娘公主搞到一块儿,两人不光同床共枕,还彼此之间互通情书。

但由于保密工作没做到位,很快就让他们的亲爹倭王济给知道了,大王当然是相当愤怒,连手都抖了。

你好歹也是堂堂太子,整这么一出丢人现眼的把戏,那不是在找死么?就这样,木梨轻王子被气急败坏的倭王济免去了太子头衔,改由弟弟,也就是现在的倭王兴继位。

只是那当爹的没想到,这弟弟其实也是个下流胚子。

而且这哥们儿比他兄弟的口味更重,信奉着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婶子这一千古歪理,在继承大统之后,先是设计杀害了自己的叔叔大草香王子,然后将婶婶中蒂姬强行娶回家,封为王后。

话说“大香草”和中蒂姬两人有个儿子,叫眉轮王,当年不过七岁,却人小胆大,当他知道这一系列惨剧的真相之后,在某个夜晚,拿着宝剑偷偷摸进了堂兄的卧室,然后将剑猛地刺入其胸口。

倭王兴就这么死了。

这是日本历史上有记载以来最初的报仇事件,史称“眉轮王之变”。

撇开一切道德文章人情义理不谈,单说被七岁小孩拿刀扎死这一条,也能看出这位大王实在不是什么厉害的角儿。

倭王兴死后,因为没有儿子,所以几个弟弟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王位候选人。

其中,大泊濑王子脱颖而出,在接连杀死自己的亲兄弟八钓白彦王子和坂合黑彦王子之后,当之无愧地成为了一枝独秀的王家独苗,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倭大王。

一般来讲,如果N个兄弟里有N-1个都是人渣的话,那么这剩下的最后一个,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会是旷世逸才。

而这大泊濑王子,正是那个剩下的。

其实从性格上来看,他跟自己的那俩哥哥没什么太大的差别,既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也是个喜爱漂亮姐儿的好色之徒,只不过天才毕竟是天才,不管捅什么娄子都能摆平,或者说天才跟傻子的重要区别之一,就是天才知道什么娄子能捅什么不能捅,怎样的坏事能干怎样的不能干,而傻子却永远没有那个分寸。

倭王武(雄略天皇)是靠杀兄弟搏出位的,这个之前说了,而在继承王位之后,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他依然不吝大开杀戒。

话说他们家有一个堂兄弟,叫市边押磐王子,倭王兴生前曾经开过一个玩笑,说是以后自己若是没儿子,就打算把王位让给这个堂弟。

本来也就是一句说过就算的话,可偏偏倭王武在继位之后当了真,他生怕这位市边押磐王子来抢自己的王位,所以某日特地约他出去一起打猎,在森林里,倭王武弯弓搭箭,直射市边押磐王子后心,一箭命中之后,对方当场吐血倒地而亡。

如果说弄死市边押磐勉强算得上是维护王权,但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能说是残忍无道了。

在倭王武宫中,有一个叫池津媛的妹子,据说是百济国的公主,被自己国家送到倭国用于和亲,但不曾想这妹子甚是有个性,全然不顾自己的政治使命,非但不看倭王武一眼,反而还跟大王身边的一个叫石川盾的青年侍卫好上了,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地这么一来二去,百济公主便有了身孕。

被戴了绿帽子的倭王武并没有如常人般暴跳如雷摔锅子砸碗,而是面无表情地命令手下把两人带到了一间小茅草房,然后说道:“既然你们孤男寡女,那本王就让你们干柴烈火吧!”

后来,那两人就被活活烧死了。

倭王武干过的非人恶道之事还有很多,比方说他会相当无厘头且无征兆地突然问身边人一些非常无聊的问题,例如天上有几颗星星、寡人有几根胡子,只要对方没答上来或是回答得不让他满意,那下场就是被当场砍死。

因为以上种种,所以在历史上,这位倭国大王便得了一个“大恶天皇”的外号。

但与此同时,他却也有着自己的另一面——文雅风流,励精图治,拓展武略。

在被誉为日本《诗经》的《万叶集》里,开卷第一篇收录的便是倭王武的作品。

主要内容是:带着篮子正在摘菜的漂亮姑娘啊,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家的女子,又心向何方?我是这统治大和的君王,但我只想求得你的姓名与芳心。

简单说来就是欧洲童话里常见的桥段——年轻的公爵爱上了一个打水姑娘,然后开始搭讪。

同样是勾搭姑娘,倭王武的手法不得不说要比那两个兄弟高得多了。

而在治国方面,他也是颇有手段。话说当政期间,倭王武发现,当时作为日本支柱产业的纺织业,虽说各地作坊很多,但生产力却大多相当低下,于是大王亲自深入基层搞起了调研,经过考察,他发现之所以生产力低下,全是因为那些织布的不懂养蚕,往往把蚕宝宝都养在不怎么产桑的地方,没桑,自然也就蚕少;蚕少,丝也少;丝少了,布还能多吗?

所以大王当即下令,在全国范围内选出桑叶产量最高的几个地区,然后把所有的养蚕户都集中到那里,结果当年日本的丝绢产量果然出现了大幅度的上涨。

除了搞内政,打仗他亦是一把好手。

倭王武之所以被称之为“武”,那显然是因为他很能打。

此人据说能够单枪匹马地猎杀一头成年野猪。

有勇之余,他也有谋,但凡说到行军作战,就没有这位大王不会的。

当时的日本列岛虽然对外宣称是一个名为“倭”的统一政权,但实际上日本人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似的,自己那可爱的祖国自打有人住以来,就从来都不曾被真正地统一过。即便是一代女帝卑弥呼,其势力范围也仅限于九州岛,后来虽然政权转移至近畿地区,但四国、东北以及关东大部分地区,多为豪强林立各自为政,都不曾为倭王所辖。

但倭王武决定改变这一切,在弄死了几个哥哥确保了王权无忧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发兵东征西讨。

第一个被刀枪所指之处是吉备国(今冈山县)。

说起来这事其实都是倭王武自己闹出来的。

却说吉备国豪族吉备田狭有个老婆叫稚媛,长得貌若天仙,堪称岛国一绝。

结果倭王看上那姑娘了,于是想了个很下流的手段,命吉备田狭去朝鲜的任那办外交,趁着他离国的当儿,派人上门强抢人妻。

于是吉备大人冲冠一怒为红颜,勾结新罗再回国起兵作乱。

倭王闻讯大怒,率兵征讨,吉备田狭在拼死抵抗后,终因没有打仗才华,加之新罗援军迟迟未到等缘故而惨败。

不过倭王武总算是天良未泯,知道这回纯属自己理亏,所以没有对吉备田狭开杀戒,而是放了他一条生路。

之后,打上了瘾的倭王开始了他伟大的日本统一战,继吉备国之后,播磨(兵库县内)、伊势(三重县)等国也纷纷遭到攻打,王师所到之处,豪强诸侯们无不望风而降,偶有负隅顽抗者,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武力镇压。

短短数年,倭王武便让全日本都拜倒在了自己的刀枪之下,堪称是日本的秦始皇。

可以说,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整个日本列岛,才开始了真正的统一。

而在扫平列岛之后,意犹未尽的倭王武(雄略天皇)又将眼光投向了海外。

公元464年2月,倭国军队在朝鲜半岛击败高句丽军;次年5月,攻入新罗,虽然在一开始的时候遭遇挫败,但最终还是拿下了对方的活开城。

据说当时整个朝鲜半岛都为之震撼,无论是军师谋臣还是武官猛将,但凡听到倭国人仨字,无不丧胆变色,不能自已。

总体来说,这位倭王武应该是早期日本历史记载中最强同时也最为真实的一个国王,他既不像神武天皇那样宛若天神,也不似仁德天皇那般近乎圣人,而是有血有肉;既风花雪月也猥琐下流;既残暴凶狠也有情有义,总之,立体感很强。

在坐稳了王位,安定了政治军事之后,倭王武便理所当然地开始考虑起了外交事宜。

当时日本的外交对象说起来其实也就两个,一个是朝鲜半岛,另一个是中国大陆。

对于前者,日本人采取的是比较高压的政策,而且也不怎么把对方放在眼里,比如之前提过的那位池津媛,虽贵为百济国公主,可照样被一把火烧成骨灰,可见在日本人心目中,朝鲜人尽管有文化有技术,但终究没什么太高的地位。

而中国就不一样了,那毕竟是古立天朝久称上国的至高存在,虽说当下正处于南北混乱时期,可跟倭国相较,终究算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倭国很多事情还得靠着大哥,轻易不能怠慢。

所以在经过斟酌之后,倭王武决定:外交中心应更倾向于和中国的交往。

这是一个相当正确的决策,只是具体操作起来却并不简单。

时为公元477年,距离上次倭国造访刘宋已经过去了十五年。由于上一回被刘骏谈笑间剥夺了都督南部朝鲜诸国的军事权,所以在这十五年里,心中愤愤不平的倭国跟刘宋之间没有发生过一次官方高层往来,两者之间的关系几乎能用冷战二字来形容。

现在冷不防地就要改头换脸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的冷屁股搞破冰之旅,你觉得对方能答应这种如此明显的行径么?

这还只是其一。

其二,你倭国人跟刘宋搞外交,主要目的无非就是想要个能在朝鲜半岛伸黑手的名分,可这名分上次已经被人给回收夺走了,现在想再要回来,简直如登天般困难。

这就好比你从我这里骗了一样东西,后来我把这东西弄回去了,现在你要再想来问我要,我不但不会给你,还会对你心存一份戒心。

故而在御前会议中,大臣们给出的建议是慢慢来,跟之前一样,循序渐进,先送礼,当孙子,等好感度积累到一定程度了,再提条件。

但是倭王只是摇头,表示孤自有妙计。

至于是什么妙计,他不肯说,手下当然也不敢多问。

这一年十一月,久违了十五年的倭国使者再度出现在了建康皇宫内。

此时刘宋坐龙椅的那位已经换成了宋顺帝刘准。

顺道一说,他是刘宋的末代皇帝。

刘准,字仲谋,长相端华,宛如画中之人。而且聪慧睿智,性格温良。虽说是天赋出众,但却有个致命的弱点——那一年,他才十岁。

其实刘宋的皇位本不该他坐,只是在升明元年(公元477年)的时候,重臣萧道成杀宋废帝刘昱之后,找了一个天资最高也最容易掌控的家伙来当皇帝,那便是刘准。

因为尚年幼,所以国中大事全部由萧道成说了算。

而萧道成心中在想什么,那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路人,包括了倭王武。

“在任何作战计划的制定过程中,最首要的因素便是情报。”

倭王武从来都不曾忽略过任何来自于中国的情报。

他知道该怎么对付刘准和萧道成。

因为这次倭国使者讲明是来朝贡并顺便通报倭国王位交替之事,并没有讨论国际事务的打算,所以刘宋方面只安排了小皇帝亲切接见,萧道成本人则并不在场。

双方四目相对之后,倭国使者开始自我介绍。

“在下自倭国而来,奉了倭、百济、新罗、任那、伽罗、秦韩及慕韩七国军事都督,安东大将军(注意大字),倭国王武之命,前来拜会宋国皇帝。”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因为除了那“倭国王”之外,其余的各种头衔,全都是自封的。

给人一种你不给我我就自己拿的感觉。

作为一介下属藩国,敢在天朝皇帝跟前如此言行,实属大逆不道,堪称有不臣之心,说白了就是想造反。

望着胆大妄为的倭国使者,年幼的刘准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底下陪同的臣子们也一声不吭,因为大家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当场跳将起来大声斥责一番?

这似乎不妥。

因为这时候如果跟倭国使者据理力争的话,非但说服不了他们,反而很有可能会激发他们的不满之情,从而加速对方在朝鲜半岛的行动。

而到了那时候,萧道成是肯定不会提出发兵救援的,因为他正在忙着干私活,等着篡权夺位;至于那刘准,自然也是铁定不可能去的,因为这孩子还等着别人来救他呢。

更何况,即便那两位有心去救,这北边还有北魏呢。

这些情况,倭王武早就熟知于心了。

所以得出的论点是:对于倭国所干出的这种大逆不道的行径,刘宋方面多半会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在倭国使者念完那一长串的头衔之后,刘准点了点头:“远道而来,你们辛苦了。”

他默认了。

接着,倭国的使者又向刘宋朝廷通报了先王死讯以及新王继位,再献上了朝贡的礼物,一套例行公事之后,便起身告辞。

第二年(公元478年),他们又来了。这次来建康,倭国使者们担负着两个巨大的重任:叙正以及递交国书。

叙正,就是把上一年自称的那一连串头衔给转正,之前刘宋不过是默认,现在要让他们光明正大地下圣旨给承认。

只不过去年是都督七国军事,今年则变成了六个,少掉的那个,是百济。

百济被打残了,凶手是高句丽。

话说在三年前(公元475年),高句丽出兵南下,一举攻陷百济首都,还杀了百济王,最后是在倭国的干涉性帮助下,百济王子才勉强出逃,率领残部迁到了一个叫熊津的地方,等候时机东山再起。

而倭王武派人送到建康的那份国书,也正是与此事有关。

这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份国书,全部用汉字写成。主要分上中下三个部分。

前半段先是自我褒奖,在文中,倭王武以夸张的手法向刘宋朝廷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经过大小几十余战,自己现在已经是完全一统江山的倭国国君了,虽说国力跟天朝上国还不能相比,但也算是东亚小强了。

原文是:“封国偏远,作藩于外,自昔祖祢,躬擐甲胄,跋涉山川,不遑宁处。东征毛人五十五国,西服众夷六十六国,渡平海北九十五国,王道融泰,廓土遐畿,累叶朝宗,不愆于岁。”

之所以摘录出来,是因为我要着重引用里面的一句话——“东征毛人五十五国。”

这里的毛人,就是虾夷之地,即今天的北海道地区,从此可以得出,日本早在公元5世纪,就已经取得了对北海道的控制权。

接着,倭王笔锋一转,开始控诉高句丽,大意是说那地方穷山恶水尽出刁民,从很久之前便经常劫掠边境,现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侵略百济,实在是忍无可忍,此乃中段;在文章的最后,倭王武表示,自己作为东亚小强,从来都不畏强暴,一直有心攻打高句丽,为百济复国出一把力,只是苦于前几年来事情太多,自己先是死了爹后又亡了哥,光办丧事都来不及,实在脱不开身,这些年总算是缓过来了,所以打算尽快出兵,希望天朝能够给予支持,即便不出援军给点名分也行,只要名正,那事也就多半能成了。

落款是:都督倭、新罗、任那、伽罗、秦韩、慕韩六国军事,安东大将军,倭王武。

你只要往前翻翻,看一看高句丽的地理位置便能知道,这一回,倭国不光想要南部的朝鲜半岛,就连北部,他也不打算放过了。

看完这份国书,相信你多半会由衷地感叹一句:胆子忒大了。

手越伸越长,东西越要越多。

最要命的是,刘宋还不得不给。

因为此时国内的形势已经越发紧张了,萧道成正紧锣密鼓地加紧自己的大计划,刘准则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地混吃等天黑。

倭王武知道这会儿已然是谁都奈何不了他了,所以才敢如此放心大胆地讨这要那。

这种削尖了脑袋把空子钻到底的精神给倭国带来了巨大的回报,数日后,刘准下了一道圣旨,把都督倭、新罗、任那、伽罗、秦韩、慕韩六国军事权赏给了倭王武,让他如愿以偿的同时,还加封他为安东大将军。

而高句丽那边,刘宋朝廷虽然没有明确的表态,但实际上也等于是放手了,毕竟倭国索要的名分全都已经如数到手,那么换句话讲,刘宋等于是支持他们对高句丽用兵的。

这不得不说又是一次大胜利,继南部朝鲜半岛之后,倭国连北朝鲜也得到了——当然,目前还仅仅停留在名分上。

至于胜利的原因,主要当然得归功于倭王武的谋略——快速获取第一手情报,然后趁着空隙见缝插针。

建元元年(公元479年),萧道成终于下手,派部将王敬则率兵进宫,逼刘准让位,然后自登宝座,建立南齐政权,是为齐高帝。

在离开龙椅前,年仅十二岁的宋顺帝留下了一句悲怆至绝的肺腑之言: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

同年,幽禁中的他被负责监视的南齐士兵所杀。

萧道成当上皇帝后,倭国使者在第一时间便出现在了建康,以最热烈的言辞代表倭国向萧道成表示了祝贺,齐高帝当然很高兴,当即加封倭王武为征东将军。

南北朝期间,倭国使者的最后一次到访,是在天监元年(公元502年),这一年,梁武帝萧衍接受齐和帝萧宝融的禅让,建立梁朝,倭国闻讯之后特遣使者前来祝贺,倭王武也因此又高升一级,被封征东大将军。

而倭王讃(履中天皇)、倭王珍(反正天皇)、倭王济(允恭天皇)、倭王兴(安康天皇)以及倭王武(雄略天皇)这五位倭国大王,在历史上也被并称为“倭五王”。

至此,倭国与东晋南北朝的那些事,便算是说完了。

在这将近一百年的交往史里,我们可以得出两点结论:首先,每当倭国人跑中国来要这要那的时候,时机都掌握得非常漂亮,不是中国正在被人打就是马上要变天,简单说来就是每次在我们抽不出空儿腾不出手的时候,他们便莫名其妙地跑过来办外交了。

其次,自打从刘宋那里得到了都督南部朝鲜半岛诸国军事权的名分之后,倭国对中国的外交方针,似乎发生了相当微妙的变化。

在那之前,倭国人无论是来洛阳也好,来建康也罢,虽然也有求封讨赏,但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朝贡,说白了就是来送礼的;而后来,则渐渐演变成了无事不上三宝殿,只要来,就必定有事,目的明确——或渡海前来拜会新皇帝,或是照会一下自己国内的改朝换代事宜,或是递交国书,总之,就是来办事的。

请不要忽略这个细节,因为它标志着倭国又将开始下一盘更大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