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佛教与神道教之争(1 / 1)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说话间,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

公元552年,百济国的使者造访了倭国,他们奉君主圣明王之命,为当任的钦明天皇带来了三样礼物:一尊佛像、一套佛具以及一部佛经。

同时,还有一封圣明王亲笔写的信。

在信里,百济国王是这样说的:所谓佛法,是一种比其他任何经典都要高深的东西,其中的奥妙,即便是圣贤孔子或是周公也无法揣测。这玩意儿本源于天竺,后传入三韩,顷刻间就为大众所敬仰。由于佛经中有过预言,称佛法将会继续东传,我想来想去,觉得东边也就你们倭国了,所以才特地遣使送经,希望能让此物在贵国发扬光大,以普度众生。

信不长,百来字,但所包含的信息却不少。

首先,至少在当时日本的上流社会,儒教或者说汉学,已经十分普及了,不然百济国王是不会拿孔子周公来举例的。

其次,文中所提到的三韩,指的是朝鲜半岛。那会儿半岛的政治格局已经产生了不小的变化,从原先“主要有三国”变成了现在的“只有三国”——高句丽、百济和新罗。

第三,百济王在信中对佛教传来的途径做了光明正大的篡改,把佛教说成了是直接从印度传来的东西,完全忽略了中国的存在。

但不管怎么说,这封信以及那些个佛教用品,对于钦明天皇而言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他当即捧起佛像仔细观摩,然后敲了敲木鱼,把玩了一会儿念珠,最后打开了那部佛经。

读完之后,天皇深感佛法无边,其乐无穷。激动之余,又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于是第二天就把群臣给召唤到了殿前,先是说了一通佛法奥妙,接着便问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要不要把佛教当成倭国的官方宗教,普及一下?

一时间众大臣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就在这混乱的当口,突然就站出来一人,先口称大王圣明,再表示自己对于佛法精妙早有耳闻,今日又喜见殿下皈依极乐,心中怡爽万分,至于让佛教在倭国全境普及,那更是天大的好事,自己绝对支持。

话音刚落,猛然间又跳出来一人:“大王,我倭国自古便是神之国度,有八百万众神护国,今日若是贸然弃之不顾而奉他国之神为尊,恐怕是要遭报应的。”

顷刻间,刚才还嘈杂万分的殿堂上一下子就安静了,大王以及群臣都默不作声地摆出了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然后盯着说话的这二位,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各自的下一段发言。

其实接下去也没什么有营养的话了,两位直接展开了人身攻击,一个说你是死板脑袋不知变通的老古董,另一个则说你是里通外国别有用心的卖国贼。

宽阔的殿堂内鸦雀无声,只听得那两人铿锵有力你来我往地咒爹骂娘,而底下的大伙则纷纷抄手围观,心里还在琢磨着这场吵架谁会赢。

其实这对冤家的结仇历史由来已久,长期以来殿堂之上但凡有点争议性话题,他们总是要跳出来以口为刀以舌为剑地厮杀一番,不分出个子丑寅卯青红皂白决不罢休。

看着越吵越凶眼瞅着就要掳袖子开打的两人,钦明天皇连忙摆手制止:“物部卿,苏我卿,你们都各退一步吧。”

天皇口中的物部卿,全名物部尾舆,就是坚持八百万众神的那个;而苏我卿,名叫苏我稻目,他力挺要在日本搞佛光普照工程。

物部尾舆是物部家的族长,论起这一族的历史,真可谓是源远流长,据说能够一直追溯到神话时代,而且代代都是倭大王身边的重臣。进入公元5世纪后,物部家主要负责倭国的兵器制造以及管理,在倭王武时代,他们家族的地位达到了顶峰,包括物部尾舆本人在内,一连好几代都担任了国家的最高执政官——专业名称叫做“大连”。

在当时的倭国朝廷里,物部尾舆主要负责军事以及法务。

另一个苏我稻目,则是主管经济,以及外交事务的官员,并且还担任了“大臣”一职。

在那个时代的倭国,所谓“大臣”并非泛指,而是一个和“大连”一样的专门职务,其主要职责也是辅佐大王处理政务,大连和大臣,其实就相当于中国的左右丞相。

物部尾舆和苏我稻目,说白了就是倭国的两大权臣。

关于这场佛教之争,两位冤家采取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这其实本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他们能够团结一致那才叫新鲜。至于个中原因,一般认为物部尾舆是政治方面的保守派,不容易认同外来文化;而苏我稻目是开明派,容易接受新生事物。

甚至还有人干脆武断地认为,物部尾舆是守旧的,苏我稻目是进步的。这就纯属扯淡了。

物部尾舆之所以反对佛教流入倭国,其主要目的,是为了守护国家。

话说自邪马台的卑弥呼女王之后,经数代巫女神官的悉心努力,日本的本土宗教神道教在公元6世纪的时候已是颇具规模且深入人心。神道教其实是一种相当原始的多神信仰宗教,其主旨通俗说来就是讲究万物皆有灵,万物都能成神。根据神道教的说法,森林中存在着森林之神,稻田里有稻田之神等等,而日本列岛,正是一个被众神佑护着的国家,倭国大王(日本天皇),则是一个能够与神对话,被神派下凡间治理国家的半神。

故而在物部尾舆眼里,神道教等于倭国,也就等于是倭王。

因为只要倭国的国民们信了神道教,那么自然而然地也会相信倭王是半神,一旦大伙相信自家的国王是半神,那么只要不碰着太出格的状况,这王权基本就能跟神权画上等号,也就是说,能够得以永存——毕竟这世上愿意与神相抗衡的人实在不多见。

于是,守护神道教在倭国内的唯一性就变得十分必要了。说白了保护神道教就是保护倭国,保护倭王政权。

而现在百济王把佛教输入倭国,无异于一场思想侵略,一旦这种异端宗教蔓延开来,很有可能对日本的本土文化乃至本土政权造成巨大的冲击。

作为一个家族历史几乎能和国家历史持平的人来讲,物部尾舆显然会拼尽全力不让上述情况发生。

至于那苏我稻目大力支持佛教,也绝非是什么开明睿智的表现,纯属事出有因。

这因,出在他祖宗的身上。

虽然苏我稻目一直标榜自己是日本上古时代著名栋梁之臣、被后世日本人奉为半神的武内宿祢之后,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苏我家的祖先叫苏我满智,本名木满智,是渡来人。只是他渡来日本的理由非常让人无语。

这位老兄本是百济国重臣,自幼便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方圆百里的姑娘一听到他的名字就会被迷得神魂颠倒。

因为是重臣,所以跟国王走得很近;因为跟国王走得很近,所以也能经常接触到后宫的女性。

于是这木满智利用职务之便以及身体优势跟当任国王的母后搞上了。事情败露之后,这家伙当然是没法再在百济混下去,只能背井离乡去了日本。

说穿了苏我稻目就是圣明王的同胞,对于他而言,圣明王就代表着自己的祖国,圣明王的希望就是家乡人民的希望,圣明王想让佛教在日本传播就代表着祖国同胞想让佛教在日本传播,自己作为百济人民中的一员,虽然已经移民,可身上依然流着百济的血,所以只要是来自百济的要求,自己有义务也有责任去帮助实现。

别以为这是夸大其词胡编乱造,尽管苏我家跟百济王室在多年前有绿帽纠纷,可那毕竟是当年木满智一念之差,其实他是非常热爱祖国的。这点从苏我家子孙的名字上就能体现出来:木满智的儿子叫苏我韩子,苏我韩子的儿子叫苏我高丽,而苏我高丽就是苏我稻目他爹。

所以从小就耳濡目染着爱国主义教育的苏我稻目能够站在百济国那边支持佛教,实属正常。

再者,作为一介渡来人,苏我稻目很明白,要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要想战胜根深蒂固的物部家族,不玩点新意铁定不行。

说难听点,苏我稻目其实就是把佛教当邪教用,先让钦明天皇信上这玩意儿,再让全日本都跟着一块儿信,这样一来兴许就能压过神道教,顺便把以物部家族为首的老古董们赶出朝堂。要是运气再好点,说不定还能把佛教当成国教,那么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这个把佛教带进日本的大功臣,甚至还能成为教主,不光是表面风光还是实际好处,都将是无可估量的。

讲到底,这场佛教之争,其实是当时日本土著贵族阶级与渡来人集团之间的争斗。

再说那朝堂之上,望着几乎要打起来的物部尾舆和苏我稻目,钦明天皇只得表示:这佛教一事,姑且就到此为止吧!佛经留着自己没事的时候当小人书看看,毕竟还算有趣;至于佛像,既然苏我稻目你那么推崇,那就赏给你吧,你自己带回去拜也好当装饰也罢,那都是你的自由,寡人就不管你了。

就此,这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双方第一轮交手的结果是平局——谁都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且谁都还有后路。

这天退朝后,苏我稻目捧着那尊佛像回家了。

为了表示敬重,他特地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造起了一座寺庙——这是日本历史上最早的庙宇——然后恭恭敬敬地把佛像请了进去,并且每天参拜,早中晚各一次,比吃饭都要来得频繁。

另一边,钦明天皇见这哥们儿如此虔诚,便把那部佛经也赏给了他。就这样,苏我稻目每天拜完佛后就念经,念完经跑去跟大王交流思想,两人俨然成了一对好道友,惹得那物部尾舆又眼红又无奈。

按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只要不出意外,那么钦明天皇早晚会被苏我稻目说服,在日本大规模推广佛教。

可偏偏这意外还真就发生了。

话说就在这一年,确切地说就在苏我稻目造起日本第一座寺庙之后的当月,日本的近畿地区发生了一场相当严重的瘟疫,一时间被感染者无数,且不论人畜,只要沾上便数日间命丧黄泉。

望着满世界的那一具具还来不及掩埋的尸体,物部尾舆仰天长啸,大喝三声“神不弃我”,然后以百米狂奔的速度跑到钦明天皇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大大大大大王,这就是信了外教的报报报报应!”

钦明天皇没吭声。因为他不知道物部尾舆是在说谁。

目前倭国上下,已经信了佛的有两个:一个是苏我稻目,还有一个就是大王本人。

原本是神的代言人,结果现在却信了其他宗教,这报应怎么看都是上天降给大王的。

物部尾舆一看大王面有不爽之色,马上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了,于是又伏下了身子:“大王,据臣观察,这次瘟疫,定是由苏我稻目引起。”

钦明天皇忙问为什么。

“百济王献佛经于大王,这本是两国邦交,无可厚非,可苏我稻目却心怀不轨,接二连三地蛊惑大王,意图以佛代神,这才引起了群神愤怒,导致了瘟疫。现在只要大王能够不再听信稻目的一派胡言,重新尊神信道,想必那瘟疫很快就会过去的。”

因为连日来的灾情,钦明天皇早已身心俱疲,现在又被物部尾舆这么碎碎念了一番,更是没了主意,只能一手扶着额头一手伸前摆了摆:“物部卿,那就交给你去处理吧。”

刚刚还满脸悲愤正气凛然地痛斥苏我稻目“新邪信、犯天怒”的物部尾舆一听这话,立刻喜上眉梢,忙不迭地弯腰鞠躬告退,表示这就回去准备准备,然后替天行道剑斩妖魔。

三天后,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齐刷刷地开到了苏我家造的那座寺院门前,领头大将自然是物部尾舆。

看大门的苏我家丁正欲上前问个究竟,可话都还没说出口,物部尾舆就大手一挥:“绑了!”

于是几个人就立刻被捆得跟粽子似的丢在一旁。

接着,物部尾舆又言简意赅地下达了第二条命令:“给我抽。”

如狼似虎的士兵拿着鞭子冲进庙里见人就揍,当然,刚才那被捆起来的几个家丁也自然没有被遗忘,一人挨了至少二三十下。

绑完抽完,物部尾舆下了第三道命令:“把佛像搬出来,再把这地方给烧了。”

大火熊熊升起,日本史上第一座寺庙就这么完蛋了。

最后,物部尾舆率队来到河边,召开了一个“灭佛大会”。

具体就是把这尊佛像给抛入河中,再向八百万神灵祷告一番,说我们已经驱逐了邪教,所以请诸神发发慈悲,赶紧收了神通,结束这场瘟疫吧。

不过,因为佛像是木头雕制而成,故而丢入河中它会浮起来,于是物部尾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这玩意儿砸了个粉碎,所以当闻讯赶来抢救的苏我稻目奔到河边时,只看到了尚未被河流冲远的一片小木片。

说来也怪,灭佛之后,瘟疫真的消失了。于是物部家上下无不得意洋洋见人高三分:“你看,多亏我家老爷子果断烧了苏我家的番庙,这才拯救了黎民苍生。”就此,神佛之间的第二轮较量,以神道教代表物部尾舆的大胜而告终。

可是胜利的一方心中却并不满足。

其实大伙心里都明白,物部尾舆虽说是把寺院一把火烧了,但实际上他最想放火的地方,很明显是苏我稻目的家。

至于那几十鞭子,也当然是抽在苏我稻目身上才好。

只是他做不到。

虽然是一介渡来人,可苏我家跟倭国王室的关系却非同一般。

苏我稻目有两个女儿,一个叫坚盐媛,一个叫小姐君,两人天生丽质堪称绝色,并且双双嫁给了钦明天皇,这就等于说稻目是倭国大王的双料岳丈。

所以物部尾舆想要砸佛像烧寺庙,这没问题,可要把大王老婆的亲爹给弄死,那就很有难度了。

于是他只能暂时隐忍,等待着下一次机会的到来。

而另一方面,苏我家也并未放弃自己的信仰或者说理想,虽说是被烧了经文寺庙还砸了佛像,但这事过去之后没多久,苏我稻目便又叫来了工匠,依着他的回忆重新雕了一尊佛像,然后摆放在家里天天和他儿子一起奉拜。

稻目的儿子名叫马子,这是因为他生于马年的缘故,而末尾的那个子字,虽说在如今的日本都是女孩起名的专利,但在当时,却是男女通用的。

钦明天皇知道此事后,并未作出过多干涉,而是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物部尾舆尽管心有两万分的不爽,可也没辙。

于是两派人马便进入了一个暂时的和平阶段:谁都憋着劲想搞死对方,但因为时机未到所以谁都不曾先下手。

就这样春去秋来地过去了三十多年,物部尾舆和苏我稻目先后去世,两家由各自的儿子物部守屋与苏我马子继承,而钦明天皇也于公元571年驾崩,继大统的是他的第二个王子敏达天皇。

公元584年,百济人鹿深臣来到倭国,将一尊石雕佛像送给苏我马子当礼物,马子大喜之余,又向鹿深臣进一步提出要求,表示自己曾经读过佛经,但对其中意思不甚了解,看你这样子似乎也像是个懂行的,能不能教教我?

鹿深臣连忙摆手,说自己其实也是个门外汉,送送佛像还行,要说带领念佛经,那绝对要念歪。不过既然你苏我大人如此有心向佛,不如干脆招募几个和尚,让专业的来教你,岂不更好?

于是马子又问,我上哪儿找和尚去?

鹿深臣说据我所知,我们百济有几个僧人曾经来你们倭国隐居,只要苏我大人用心去找且诚心拜访,就一定能够找到。

虽然没明白为什么韩国的和尚要去日本隐居,但根据鹿深臣的进一步指点,苏我马子还真的在倭国境内找到了好几个百济僧人,不光有和尚,还有尼姑,她们的法号分别是善信尼、惠善尼以及禅藏尼。

其中这善信尼,她爹叫司马达等,是南梁的移民,到日本的时候,据说还带了一尊弥勒佛像跟佛舍利,所以很受苏我马子的重用。

这便是日本历史上最早的尼姑了。

欢喜之余,苏我马子立刻自费将那三人养在家中,整日里都向她们请教佛法问题。

就这样到了第二年(公元585年),因为学习刻苦过头等原因,他病倒了。

而且这病似乎还挺重,苏我家上下顿时就慌了神,遍请名医,好不容易才把他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但心里却落下了阴影。

苏我马子生怕自己是受了什么诅咒或者中了什么邪,所以不顾大病初愈身体还不利索,让人专门找来了一个跳大神的巫师,在家里焚黄草升香烟,想请各路神仙来驱驱晦气。

结果那巫师在烧了一串鬼画符的木片(当时日本纸张非常稀少且价格昂贵),又跳了一曲莫名其妙的舞蹈,再自言自语了一堆谁都听不明白的念叨之后,对苏我马子说:“苏我大人,您这不是病,而是诅咒。”

马子长叹一声,表示果然不出所料,说吧,是哪个不要脸的在背后下咒?

“其实是苏我大人您的父亲,苏我稻目大人。”

“什么?”马子一惊,心想我爹死了那么些年每年忌日也没少上贡品,怎么就盯上我了?

“您还记得当年被砸碎了丢入河中的佛像么?正是这尊佛像的怨念在作祟。”

所谓作祟,是一个标准的神道教概念。只不过那巫师说佛像在作祟,这不但扯淡,而且还有侮辱佛教的嫌疑。

但苏我马子却信了,是真信还是装样子我们不得而知,但他确实在占卜过后,跑到王宫里对着敏达天皇号啕大哭,说自己被佛像给诅咒了,看样子是活不长了,请大王无论如何救我一命。

救命的具体方法是赶紧再造一座寺庙,每天念经拜佛给佛祖道歉。

看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苏我马子,敏达天皇动了恻隐之心,再加上马子口口声声表示这次并非是在全国范围里推广佛教,而是仅限于他们一家人拜佛,所以敏达天皇表示,那你就去造寺庙吧,寡人准了。

于是在第一家寺庙被烧的几十年后,日本的第二家寺庙终于又建了起来。

只不过一个信佛的人请人来用神道教的方式占卜,而且还对结果表示相信,这实在很难将他认定为真正意义上的佛教信徒。

说句实话,其实苏我马子跟他爹苏我稻目一样,未必是真的心中有佛祖,只是挖空心思想把佛教当成搞政治斗争的一项工具。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苍天有眼,反正这种做法很快就遭到了报应。

就在马子重新光明正大地开始拜佛念经后,一场严重的瘟疫再度降临日本大地。

这场瘟疫之所以被称之为“严重”,是因为敏达天皇本人据说也被感染上了。

物部守屋自然不肯放过这样的天赐良机,忙不迭地就跳了出来,跟当年他爹似的主动请缨要去清理“邪教”。

已经病怏怏的敏达天皇早就丧失了判断能力,再加上最近这几十年里,只要一拜佛便会来一场瘟疫,几乎都成了自然规律,所以大家都觉得很有可能真的是来自上苍的惩罚,于是敏达天皇下了旨意,说是要收回之前的成命,禁止一切人等公开或是私下拜佛念佛。

至于那个庙,也就交给物部家处理了。

物部守屋兴高采烈地领旨遵命,出了王宫大门便直奔家中,带领士兵浩浩****地朝寺庙方向杀将过去。

当时苏我马子正巧在庙里对着佛像祈祷好运降临,结果好运没来厄运倒是真的出现了。

幸而物部守屋还算给面子,望着一脸愤怒冲出来的马子,表示老子今天不打你,只烧你的庙,砸你的佛,你要是识相就赶紧滚开,顺便把那几个尼姑给交出来,不然别怪刀枪无眼。

看着眼前那一排排杀气腾腾的精壮汉子跟一杆杆磨得寒光闪闪的长枪大刀,马子非常识大体地让到了一边,但嘴里却还不饶人:“你小子给我等着,我待会儿就去找大王,我要让大王还我一个公道。”

物部守屋懒得跟他废话,一句话都不说就酷酷地打了个手势,接着三个士兵飞一般地冲进庙里,旋即又冲了出来,并且各自手里都多了一个人,分别是善信尼、惠善尼和禅藏尼。

三个尼姑被绑在了庙门口的木柱子上,先是活活晒了半天的太阳,然后当着围观群众的面,被物部家的士兵剥光了衣服,再用鞭子抽屁股。

打完之后,和三十年前一样,寺庙被一把火夷为平地,佛像则被抛入大海。

这次的佛像是石头做的,所以丢得特别顺利,“扑通”一声响过之后便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而苏我马子,在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别无他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苦建起的寺庙从有到无。

但是跟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灭佛过后,瘟疫非但没有减退,反而更加严重了。

于是一股奇怪的流言开始在奈良地区蔓延开来,说之所以瘟疫不退,全都是因为物部守屋砸了佛像的报应。

苏我马子则如抓了救命稻草一般趁机上奏敏达天皇,要求用佛教的祈祷方法来试试看能不能消退瘟疫。

但敏达天皇却并没有给予明确的答复,甚至连见都不曾见马子一面。

因为此时此刻他已经病入膏肓,快要死了。

当年八月,敏达天皇驾崩。

大王死了照例是要开一个隆重的追悼会,大伙齐聚一堂说说先王过去的威武事迹,再一起吃个饭什么的,中国如此,日本亦然。

敏达天皇治丧委员会会长是物部守屋,整个追悼会从筹备到实行都由他一个人搞定。

在大会当天,众大臣围绕先王遗体三鞠躬走过场后,便是重臣的发言时间,即由几位德高望重的臣子轮流读一读缅怀敏达天皇的发言稿。第一个发言的,自然是物部守屋。

守屋是个比较内向的人,平时不爱说话,大家都觉得他很酷,但实际上他是害羞不敢说,这回发言,他拿着稿子还没念上两句,就已经开始脸红了,接着,身体也开始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下面的苏我马子见状,当然不肯放过这个羞辱他的好机会,一边捂嘴偷笑一边用足以让物部守屋听到的小声量说道:“噗噗,你看那傻帽儿,活像一口嗡嗡作响的大钟。”

苏我派成员则非常配合地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哄笑。

物部守屋在上面的感受可想而知,但是又不能一甩稿子说老子不干了,所以只能是咬紧牙关把发言稿念完,走下台的时候脸早就憋成了猪肝色。

守屋之后,是苏我马子。

马子是个身材比较矮小的人,而且这一天他腰间还挂了一把长长的佩刀,所以当他走上前去之后,物部守屋立刻明白,报复的机会来了。

“嘿嘿,你们看那家伙,像不像一只被射穿了屁股的小鸡?”

于是物部党们也发出了一阵轻蔑的笑声。

虽然这种低级趣味的玩意儿没有丝毫的笑点,但当时的诸权贵们却是不笑不行。

因为大伙都明白,这种当面如泼妇骂街一般的挑衅其实是一种信号,苏我马子和物部守屋两者之间互相宣战的信号,你跟着谁一起笑,就代表你将跟谁是一路人。

再说那敏达天皇死后,连个遗嘱都没留下,所以谁来当下一任大王就成了一个摆上桌面的大问题。

当时最为热门的候选继承人有两个:一个叫池边王子,一个叫穴穗部王子。

这两位都是钦明天皇的儿子,算是兄弟。前者是坚盐媛的儿子,而后者则是小姐君所生,换言之,他们都是敏达天皇的弟弟,苏我稻目的外孙以及苏我马子的外甥。

其中,穴穗部王子因为稍微年长一些,再加之平时比较会做人以及跟物部守屋走得比较近,所以早在敏达天皇还活着的时候便已经成了热门人物。即便是苏我派成员里,也有不少人认为他会是下一代大王。

虽然苏我马子本人是一百个不愿意看到王位的继承者是一个跟物部守屋关系好得不得了的家伙,但怎奈何形势已然如此,自己也就只能干瞪眼了。

然而,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位眼瞅着便能登上宝座的王子,亲手毁掉了自己如花似锦的前程。

话说在敏达天皇的葬礼上,也不知道这位穴穗部王子早饭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突然就神经错乱地大声说了一句:“奶奶的,烦死了!”

底下人立刻小声劝道,大人您慎言,这可是先王的灵前哪。

“娘的,活着的时候他是大王,死了他还是大王吗?现在的大王应该是老子才对吧?”

这话说得那叫一个豪气万丈气盖云天,当时全场的人就差给这位未来大王跪下了。

事后,苏我马子在重臣会议上表示,穴穗部王子这种张扬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做大王,这下一任的宝座,应该由池边王子来坐。

物部守屋虽然有心反对,可追悼会那天发生的事情大家伙儿都有目共睹,穴穗部王子的个人形象早就跌入了谷底,所以守屋也只能随了一回马子,表示反正都是你外甥,那就让池边王子当大王吧。

就当诸重臣商量已定准备昭告天下的当口,突然门外闯进来一个报事的,用颤抖且结巴的声调说道:“不……不好……好了!”

出大事了。

由于那位穴穗部王子不知道群臣们正在商议立自己的兄弟为王,还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这一回江山坐定了,于是便越发猖狂了起来。

他想到了敏达天皇的皇后炊屋姬,也就是自己的嫂子,是一个绝色美女,便趁着追悼会吃豆腐饭时多喝了几杯壮起来的酒胆,带着几个随从直冲对方所在的宫殿,打算做一些少儿不宜的蝇营狗苟。

好在事先有宫女看出了大事不妙,提前跑去通知了炊屋姬,这才让她得以提前命令将殿门紧闭,同时还派人飞跑出去求援。

这个援,求的不是别人,正是苏我马子,因为如果按辈分算,马子是炊屋姬的亲舅舅。

当苏我马子带着人马赶到现场的时候,穴穗部王子正在门口叫骂。

其实他本来想硬闯的,但没能成功,连续闯了七次都被挡了回去。

而这个挡驾的英雄,叫三轮逆。此人系大和地区(奈良县)的豪族,敏达天皇的宠臣,天皇死后就一直守护在王后身边,忠诚度极高。

不过三轮逆跟苏我马子的关系并不好,在之前物部守屋前来灭佛的时候,往寺庙里丢火把也有他的一份。只是这人反佛教并非出于政治目的,而是纯粹觉得佛教真的会引起瘟疫,仅此而已。

再说那苏我马子一群人一看到穴穗部王子,也不多废话,立刻一拥而上,拖的拖劝的劝,说王子殿下您喝多了,赶紧回家去吧。

穴穗部王子虽然歇斯底里地喊着老子没醉老子今天要睡嫂子,但终究架不住对方人多力量大,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拖走了。

此事过后,穴穗部王子的人气再度落到了一个新低点,而池边王子则在一片拥戴声中坐上了宝座,史称用明天皇。

于是穴穗部王子理所当然地不高兴了。

一直觉得天皇的位子和嫂子都是自己囊中之物的他,临了居然什么都没捞着,这其中的不爽之情那是可想而知的。

不爽了就要发泄,这是人之常情,但同时也是一种非常原始的常情。

毫不夸张地说,只有最无能的人才会一碰到不高兴就要拿别的人或东西出气泄愤。很不凑巧,穴穗部王子正是这么一个不会调节自己情绪的主儿。

他的出气对象是三轮逆。

其实想想也能明白:池边王子已经成了大王,惹不起;炊屋姬整日躲在深宫,惹不到;苏我马子位高权重还挺厉害,不敢惹;物部守屋跟其他人等与自己没多少交集,惹不着;剩下的,就只有那天跟自己直接抗衡过的三轮逆了,更何况在敏达天皇死后,这家伙就成了没有靠山的软柿子,惹起来也容易。

故而在闯宫事件没几天之后,穴穗部王子便找到了物部守屋和苏我马子,表示那天三轮逆虽说是为主挡驾,但在那过程中出言不逊,有辱骂王室的言辞,实属大逆不道,应该杀之以宣王权之威武。

要说苏我马子到底是念了几天佛的人,还算天良未泯,尽管当年跟三轮逆有过节,但此时一听这话当场就急了,说你小子自己图谋不轨被人拒之门外,现在难道还想报复不成?

但物部守屋却非常不是东西地坚定站在了穴穗部王子的那一边,表示这个三轮逆确实不是东西,自己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次居然还敢忤逆王子,杀,实在该杀。

争论的最终结果是苏我马子不得不让步。一来穴穗部王子坚持要杀,态度强硬且边上有物部守屋帮着;二来马子之所以开始的时候不赞同杀,纯粹是出于一种道义良心上的考虑,现在经过几个回合的争吵已经逐渐清醒了过来,感到像三轮逆这样的政敌显然是去死比较好。

就这样,穴穗部王子和物部守屋点起大军,旌旗林立地准备出发——物部家是掌管军事的,所以点个千把来人不成问题。

其中,王子本人也一身披挂,弯刀挎弓还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同时一脸的杀气:“本王定要拿住那该死的三轮逆,然后亲手一箭射穿他的头颅!”

本来并不打算蹚浑水的苏我马子一听这话,顿时心中就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吩咐手下也给自己准备一匹马,他打算跟着一块儿去。

就这样,一行人又来到了炊屋姬的宫殿大门口,穴穗部王子耀武扬威地要前王后把人给交出来。

叫了几声没人应,王子大怒,下令攻门,同时自己也从马上跳了下来,将刀拔出了刀鞘,一副欲亲手斩杀三轮逆的架势。

苏我马子赶紧上前将其一把拉住:“殿下,不可。”

“立于上位者,怎可亲手杀人?如此和市井屠夫又有何异?”

凭良心讲,纵观历史,苏我马子这家伙绝对算不得好东西,但这句话,确实是老成持重的肺腑之言。

但穴穗部王子却并不听劝,不但不听劝,反而还扬起了手中的宝剑直指自己的舅舅:“你要是再敢阻拦,那就先杀了你。”

而物部守屋也非常是时候地跳出来帮腔:“这是讨逆,王子不身先士卒,怎么给将士做榜样?”

此话说得穴穗部王子心情万分舒畅,于是也不再跟马子多费口舌,在宫门被打破之后,便直接提着三尺长剑大步流星地带着军队一起杀了进去。当他再次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样东西——三轮逆的项上人头。

看见此景,苏我马子只能哀叹一声:“这个国家离天下大乱的日子不远了。”

物部守屋听到了,当即狠狠地回了一句:“像你这种小臣懂个屁!”

苏我马子无话可说,因为在历史悠久的物部家族面前,他这一介渡来人之后确实显得微不足道。

而且现在的形势也早已严峻到了不再是斗嘴就能解决的地步了,如无意外,自己的外甥穴穗部王子从此便要和物部守屋混在一块儿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了,倭国的朝廷,便将彻底分为两派。

倭国的天下,真的要大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