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九月十八日,北魏太皇太后冯氏崩殂;高祖拓跋宏一连五天,不饮一口汤水,哀痛悲苦,毁伤自己身体,超过了正常礼节。中部曹、华阴人杨椿进谏说:“陛下继承祖宗基业,君临万国之重,岂可同匹夫之节,而倒地不起?群下惶惧焦灼,不知道该说什么。况且圣人之礼,再大的悲哀,也不可灭绝人性;就算是陛下想要在千秋万代之中,创造一个哀悼的纪录,又把国家宗庙置于何地?”拓跋宏被他的话感动,开始吃粥。
于是诸王公等都到宫门上书,说:“请及时确定葬期,并按照汉、魏安葬太皇太后的先例,依太皇太后临终遗嘱,安葬之后,即脱下丧服。”拓跋宏下诏,说:“自从遭到灾祸惩罚(指冯太后去世),恍惚之间,就像发生在昨天,奉侍太皇太后灵柩,仿佛还能见到她。所说安葬山陵的事,朕不忍听闻。”
冬,十月,王公再次上表,坚决请求。拓跋宏下诏,说:“所说安葬时间,可依典册办理;至于早早脱下丧服,情所不忍。”
拓跋宏想要亲自前往陵园,十月四日,下诏:“平常出动的仪仗,全部停用,只用武装警卫防侍即可。”葬文明太皇太后于永固陵。
十月十日,拓跋宏前往拜谒陵墓,王公们坚持请求脱下丧服。拓跋宏下诏:“这件事我会放在心上。”
十月十五日,拓跋宏又去谒陵。
十月十六日,拓跋宏到皇城思贤门西边,与群臣相互慰劳。太尉拓跋丕等进言说:“臣等以老朽之年,历奉几代圣君;对国家旧事,颇所知闻。回顾祖先大丧之日,只有侍送灵柩的人穿丧服,左右都穿平常服装;四祖三宗(四祖:高祖拓跋什翼犍、太祖拓跋珪、始祖拓跋焘、显祖拓跋弘;三宗:太宗拓跋嗣、恭宗拓跋晃、高宗拓跋濬),都因循这个规矩,没有更改。陛下以至孝之性,哀毁超过礼制。听说陛下每天三顿饭都吃不满半碗,无论昼夜,也不解下系在腰上的麻带。臣等捶胸闭气,坐不安席。希望陛下能稍微克制自己那种孩童爱慕长辈的感情,奉行先朝旧典。”
拓跋宏回答说:“祖母去世,哀痛以致伤害身体,这也是常事,不必特别强调!我早晚食粥,身体也勉强可以维持,诸公何必忧怖?祖宗专攻武略,未修文教;朕如今仰禀圣人教训,学习古道,要说现在的时代,又与先世不同。太尉等国老,是国政之所寄,对儒家典籍所记载的古代丧仪或许还不熟悉,现在可以了解朕的大致观念。对于古今丧礼,朕且把心中考虑的问题提出来,问尚书游明根、高闾等,公等可以听一听。”
拓跋宏于是对游明根等说:“圣人制定‘卒哭’之礼,以及变更丧服的程序,都是随着哀恸的自然减轻,分段脱下丧服(按礼制,父母去世,开始时随时可以恸哭;下葬之后,回到家中祭祀,则仅早晚各哭一次,不能想起来就哭,这就叫‘卒哭’。服三年丧服,但第一年结束后可脱下丧帽,第二年后脱下麻布外套;两年六个月,全部结束)。如今却在十天之间,就要除下全部丧服,违情伤理。”
游明根回答说:“臣等遵循太皇太后金册遗旨,逝世一个月后就要下葬,下葬之后就解除丧服;所以在下葬之初,就奏请开始解除丧服之事。”
拓跋宏说:“朕认为,汉朝之所以不执行三年之丧,是因为旧君去世,新君初立,君德尚未流布天下,臣属的忠义也还不深厚,所以身穿衮冕,行即位之礼。朕的德行,诚然也不够,但是,朕在位已超过一纪(一纪为十二年,拓跋宏已登基二十年),足以令亿兆万民知道上有君王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能充分表达我的哀慕之心,使情礼俱失,深可痛恨!”
高闾说:“杜预,是晋朝饱学之士。他认为,自古就没有天子行三年之丧的,汉文帝制定的制度,与古人暗合,虽然看起来是近代制定的,实际上是追随古人的脚步。所以臣等才请求陛下遵循。”(汉文帝刘恒缩短守丧期限,事见公元前157年记载。)
拓跋宏说:“太皇太后的遗令,之所以要夺臣子哀恸之心,命大家早日穿回吉服,是担心我们废绝政事。群公所请,也是这个意思。朕如今既仰奉太皇太后册令,也俯顺朝臣群心,不敢暗默不言,以荒废政事;只是想身穿丧服,每逢初一、十五,尽我哀诚之礼而已,这是人情上行得通的,所以我想要这么做。杜预之论,对于孝顺且居丧的君王来说,岂不是一种污蔑?”
秘书丞李彪说:“东汉明德皇后马氏抚养汉章帝,母子之道,没有一点隔阂,后来马后崩逝,安葬后不满十天,汉章帝就脱下丧服。汉章帝并没有因此受讥刺,明德皇后也没有损失她的美名。希望陛下遵从太皇太后金册遗令,克制哀思,听从群臣的建议。”
拓跋宏说:“朕所以不愿脱下丧服,不听从群臣建议,实在是情不能忍,岂是为了避免天下人的讥刺?如今送终安葬,一切从简,已经遵从太皇太后遗册;但痛慕之心,在我自己身上,希望太皇太后在天之灵,不要强迫我改变而已。”
高闾说:“陛下既不除去丧服,而臣等独除去丧服于下,则为臣之道不足。又,陛下身穿丧服,听朝政于上,群臣穿吉服于下,吉凶混杂,臣感到疑惑。”
拓跋宏说:“太皇太后抚念群下,卿等哀慕,犹不忍除去丧服,为什么要让朕独忍之于至亲之情呢?朕如今迫于太皇太后遗命,只希望能把丧服穿满一年;虽不能尽三年之礼,但好歹也比较接近。群臣各以亲疏、贵贱、远近划分除去丧服的时间标准,既接近古礼,也便于在今世推行。”
高闾说:“当年杨王孙要求裸葬,皇甫谧不要棺木,他们的儿子都听从而不违背。如今陛下亲奉太皇太后遗令,而又有所不从,臣等因而频繁上奏。”(杨王孙是西汉富翁,生前要什么就有什么。他临死想要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嘱咐儿子说,以布袋装载他的遗体,入土七尺下葬,让他能亲近土地。儿子执行了他的遗愿。皇甫谧是西晋人士,写文章说:“生不能保七尺之躯,死何故隔一棺之土?我死之后,就穿平常的衣服,用竹席裹了,找一块荒地埋下就行!如果不能如此,我将永世喊冤悲哭。”他的儿子也执行了他的遗愿。)
李彪说:“三年不改其父之道,可谓大孝(出自《论语》,三年不改变父亲的决定和做法,就是大孝)。如今不遵太皇太后册令,恐怕就有改道之嫌。”
拓跋宏说:“杨王孙、皇甫谧那样说,是教诲子孙要节俭,儿子们遵从了,和我今天的做法又有什么不同?所谓改父之道,不是这么回事。就算有所嫌疑,我甘愿受后代讥刺,也不忍心按你们今天说的做。”
群臣又说:“春秋两季的皇家祭祀,不可废绝。”
拓跋宏说:“自从先朝以来,这些事就由有司去做;朕赖蒙太皇太后慈训,时常亲自去主持。如今苍天降罚,人神都失去依靠(指冯太后去世),宗庙之灵,也要停止接受香火。如果我去祭祀,恐怕反而违背他们的旨意。”(按礼制,守丧三年期间,不可祭祀。)
群臣又说:“古代下葬之后,就穿回吉服,不必终礼,这正是两汉、魏晋时期经纶治道、纲理庶政的做法。”
拓跋宏说:“刚下葬就穿回吉服,是到了末世,天下多乱,所以权宜救世而已。两汉之盛,魏、晋之兴,难道是简略丧礼、遗忘仁孝带来的吗?平日之时,公卿每称当今四海晏然,礼乐日新,可以参美唐、虞,比盛夏、商。到了今天,却又要苦苦剥夺朕的心志,让本朝不能超越魏、晋,这实在让人不解。”
李彪说:“如今虽然治化清晏,然江南还有没有宾服的吴人,漠北还有不肯称臣的敌虏,所以臣等仍担心发生不虞之事。”
拓跋宏说:“鲁公身穿丧服,出军作战;晋侯用墨汁将丧服染黑,击败敌人,这都是圣贤所赞许的。如果有什么不虞之事,就算是跳过牵挽灵柩的索带,也不避嫌,何况只是身穿丧服而已?岂可于晏安之时,臆测军旅之事,就废丧纲纪?古人也有君王虽然脱下丧服,但三年不发一言的,如果不许朕穿丧服,朕就不穿!但是拱默不语,把政事全部委托给宰相。就这两个选择,二选一,你们选!”
游明根说:“陛下沉默不言,政事就荒废了;仰顺圣心,还是请陛下服丧吧!”
太尉拓跋丕说:“臣与尉元历事五帝,我朝规矩,人死之后三个月,必定迎神于西方,禳恶于北方,都是行吉礼,自皇始以来,从未改变。”
拓跋宏说:“如果能以道事神,不去迎接,神自己也会来;如果失去仁义,就算去迎接,神也不会来。这种祭祀,早就不该再做了(这是蛮族的习俗,不符合儒家礼教,属于‘**祀’),何况我正在守丧呢?守丧期间本来朕就不该讲话,不应该如此喋喋不休;但公卿执意要剥夺朕的感情,搞成来回辩论,让人悲绝。”于是号啕大哭,群官亦哭而辞出。
当初,冯太后忌惮拓跋宏英敏,担心他不利于己,想要废黜他,在盛寒天气,将他关在一个空房间,三天不给食物;召咸阳王拓跋禧,要立他为帝。太尉、东阳王拓跋丕,尚书右仆射穆泰,尚书李冲坚决谏阻,冯太后才停止。拓跋宏对此始终没有怨恨,只是深深地感激拓跋丕等。
穆泰,是穆崇的玄孙。
又曾有宦官在冯太后面前说拓跋宏坏话,冯太后打了拓跋宏数十棍,拓跋宏默然接受,也不辩解。冯太后崩殂之后,拓跋宏也不追究那个宦官。
十月二十日,北魏主拓跋宏拜谒冯太后陵园永固陵。
十月二十七日,下诏:“群官以万机事重,屡次要求我听政。但哀慕缠绵,实在没有心力。侍臣中从前掌管机要者,都是有智慧谋略的人,可以委托给他们。如果有疑问难决之事,我再随时与他们讨论决策。”
【华杉讲透】
遵守礼制,按规矩、次序办事,才能和谐
拓跋宏是真孝子,冯太后要废黜他,他也不怨恨,逆来顺受。冯太后死后,他不追究那个说他坏话的宦官,是把“三年无改父之道”知行合一了。他在冯太后生前和死后,都始终站在冯太后的立场,按冯太后的原则行事。
正是由于拓跋宏的这种态度,他和冯太后能够和睦共处,也为北魏带来了“四海晏然,礼乐日新”的升平气象。从理念上说,冯太后要废黜他,并不是要废黜“他”,而是要废黜一个对自己有威胁的人。他能让冯太后了解他没有威胁,大家也就安心了。这就是礼制的价值。如果大家都守礼制,就无须博弈,也没有信息不对称,一切按规矩、按次序来。
斯宾格勒说:“历史就是野蛮征服文明,再被文明同化的过程。”我还发现一个现象,这被同化的第一代,如拓跋宏,如之前的苻坚,他们的汉化,或者说儒家化程度,往往超过汉人自己。因为汉人是身处其中,总想偷懒。而他们从外面进来学习,唯恐学得不彻底。这一时期,我们比较北魏和南齐,仿佛北魏皇室,才是儒家典范了。
12 交州刺史、清河人房法乘,专好读书,经常托病不理政事,于是长史伏登之得以擅权,撤换将吏,也不让房法乘知道。录事房季文向房法乘报告,房法乘大怒,将伏登之关进监狱十余日。伏登之以厚礼贿赂房法乘的妹夫崔景叔,得以出狱,然后率领自己的部曲袭击州府,逮捕房法乘,对他说:“你既然有病,不宜烦劳。”把他囚禁在一间屋子里。房法乘无事,又找伏登之要书读。伏登之说:“你静静地待着,还担心发病,岂可看书?”于是不给,接着上奏说房法乘发了心病,不能视事。十一月二十一日,朝廷任命伏登之为交州刺史。房法乘回京,走到南岭,去世。
13 十二月十六日,皇帝萧赜立皇子萧子建为湘东王。
14 当初,太祖萧道成因为南方钱少,想要铸钱。建元末年,奉朝请孔觊上言,认为:
“食物和货物的流通,于理是自然之势。李悝说:‘粮贵伤民,粮贱伤农。’无论是太贱还是太贵,所造成的伤害是一样的。三吴地区,是国家的根本,连年水灾,而粮价没有上涨,不是因为价格便宜,而是因为天下钱少,这一点,不可不特别注意。
“铸钱之弊,在于钱币的轻重经常变化。钱太重了就难以携带使用,但这不算什么大麻烦;钱太轻,则容易发生盗铸,而盗铸为祸更深。人民之所以盗铸,而且严刑峻法也不能禁止,就是因为朝廷铸钱,惜铜爱工,既不舍得用铜,又不舍得下工本。惜铜爱工,是因为认为钱本身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只是交易媒介,想要让它重量轻,而数量多,既省工,又容易铸造,但是没有考虑到这样带来的后果。人民之趋利,就如同水往低处流。如今让他们有利可图,又以重刑处罚,这不是诱导他干坏事,又陷之于死地吗?这岂是为政之道?
“汉朝初年,铸轻钱,人民造假币的就很多。到了元狩年中,才开始改正这项弊端,开始铸造五铢钱,周边凸出,让人不可磨取铜屑,而人民计算下来,盗铸的成本太高,不能获利,所以盗铸的人越来越少。这就是舍得用铜,也不惜工本的效果。王者不担心没有铜,也不怕没有工本,只要让人民不能竞相逐利,则盗铸自然就绝迹了。
“宋文帝(刘义隆)铸四铢钱,到了景和年间,钱的重量更轻,虽然周边有凸起,但冶炼不精,于是盗铸纷纭而起,无法再禁。这就是惜铜爱工的后果。凡是铸钱,轻重如果不能适中,宁肯要重,也不要太轻。自从汉朝铸五铢钱至宋文帝,历经五百余年,制度世代有兴废,但五铢钱始终没有改变,这就说明其轻重得宜,也方便流通。
“我们考察下来,现在的钱,上面都写着‘五铢’,但重量往往不足。自从宋文帝铸四铢钱以来,又不禁止人民剪凿,为祸既广,流弊于今,岂不悲哉!晋朝没有铸钱,后来又历经盗贼、战争、水灾、火灾,等等,钱币耗损、失散、埋葬、消铄,每年大量损失,就像一块石头,每天去磨,看不到它减少,但终有一天会磨完,天下的钱怎么能够不枯竭?钱没了,则士、农、工、商都要失业,人民何以自存?
“我认为,应该遵照旧制,大兴镕铸,钱重五铢,一切依照汉朝的办法。等到官府铸造的钱币广布于民间,就严厉禁止剪凿,轻小破缺、没有凸边的,一律禁止流通。官钱细小的,应收回重铸为大钱。由此,利于贫良之民,堵塞奸巧之路。钱和货物价值均衡了,币值远近一样,百姓安居乐业,市场没有争执,经济就繁荣增长。”
太祖萧道成很赞成他的意见,命各州郡大量采购铜和炭。不巧萧道成晏驾,事情被搁置。
本年,益州行事刘悛上言说:“蒙山下有严道铜山,是以前铸钱的地方,可以经略。”皇帝萧赜批准,派人入蜀铸钱。不久,又因为投资太大,停止。
15 自从太祖萧道成整治黄籍户口,贬谪作奸犯科之辈到淮河沿岸服役,到萧赜时期,已有十年,百姓怨望。于是下诏:“自宋升明年以前犯罪的,准许依照各人意愿恢复户籍;被贬谪到边疆服役的,一律批准回到本乡;此后还有再犯的,严加惩治。”
16 长沙威王萧晃去世。
17 吏部尚书王晏患疾,自请辞职,皇帝想要任命古昌侯萧鸾替代王晏职务,写手诏问王晏意见。王晏启奏,说:“萧鸾才干有余,但不熟悉各门第,恐怕不可居于此职。”皇帝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18 南齐朝廷任命百济王牟大为镇东大将军、百济王。
19 高车王阿伏至罗及太子阿伏穷奇派使者到北魏,请求代替皇帝讨伐蠕蠕(柔然),北魏主拓跋宏赐以刺绣罩甲及各色绸缎一百匹。
永明九年(公元491年)
1 春,正月八日,皇帝萧赜到南郊祭祀天神。
2 正月二十四日,北魏主拓跋宏开始听政于皇信堂东室。
3 皇帝萧赜下诏,规定太庙四季祭品:供奉宣皇帝(萧道成的父亲萧承之)以发面饼、鸭肉羹;供奉孝皇后(萧道成的母亲)以笋、鸭蛋;供奉高皇帝(萧道成)以肉脍、酸菜羹;供奉昭皇后(萧道成正妻)以茗茶、散子、烤鱼;都是他们生前爱吃的。萧赜梦见父亲对自己说:“宋朝那些皇帝常在太庙找我要吃的,你另外找一个地方祭祀我。”于是下令豫章王妃庾氏,于春夏秋冬四季,在清溪故居祭祀祖父母、父母。祭祀所用的祭品和穿的衣服,都用家人礼节。
【司马光曰】
从前,屈到喜欢吃菱角,他的儿子屈建却从祭桌上撤去菱角,认为不可因为私人嗜好而违背礼教规定,何况身为天子,而以庶人之礼祭祀其父,太违礼了!卫成公打算另外祭祀姒相(也是因为梦见自己祖先投诉姒相抢夺他的祭品),宁武子反对。何况又降了一级,在私宅中祭祀天子祖考,并且让庶子的妻子去主持呢?
4 当初,北魏主拓跋宏召吐谷浑王慕容伏连筹入朝晋见,慕容伏连筹称病不来,并且整修洮阳、泥和二城,设置驻军。二月十二日,北魏枹罕镇将长孙百年申请攻击二城,北魏主拓跋宏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