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童[1]002(1 / 1)

十五

约莫一个星期以后,我偶然听医生查喀谈到一件稀奇事。说是托喀家闹鬼。那阵子雌河童已不知去向,我们这位写诗的朋友的家变成了摄影师的工作室。据查喀说,每逢顾客在这间工作室里拍照,后面总是朦朦胧胧地出现托喀的形影。当然,查喀是个唯物主义者,并不相信死后的生命。他讲这段故事的时候,也狡黠地微笑着,并做出这样的解释:“看来灵魂这个东西也是物质的存在哩。”在不相信幽灵这一点上,我跟查喀是差不多一致的。但我对诗人托喀怀有好感,所以就跑到书店去买来了一批刊有托喀的幽灵的照片和有关消息的报刊。果然,在这些照片上,大大小小的雌雄河童后面,能够依稀辨认出一只像是托喀的河童。使我吃惊的倒不是照片上出现的托喀的幽灵,而是有关报道——尤其是灵学会提供的报告。我把它几乎逐字逐句地译出来了,将其梗概发表在下面。括弧里的是我自己所加的注解。

关于诗人托喀君的幽灵的报告

(见灵学会杂志第八二七四期。)

我们灵学会会员前不久在自杀的诗人托喀君的故居、现为某某摄影师的工作室的××街第二五一号召开了临时调查会。出席的会员如下。(姓名从略)

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三十分,我等十七名会员与灵学会会长培喀先生,偕同我等最信任的灵媒赫卟夫人,集合于该工作室。赫卟夫人一经走进,立即感触鬼气,引起全身**,呕吐不已。据夫人称,此乃由于诗人托喀君生前酷爱吸烟,其鬼气亦含有尼古丁云云。

我等会员与赫卟夫人静默地坐在圆桌周围。三分二十五秒以后,夫人乍然陷入极其急剧的梦游状态,而且为诗人托喀君的灵魂所附。我等会员按年龄顺序,与附托在夫人身上的托喀君的魂灵问答如下:

问:你为何显灵?

答:目的在于知道死后的名声。

问:你——或是说诸位,身为魂魄仍然眷念俗世的名声吗?

答:至少我是不能不眷念的。然而我所遇到的一位日本诗人的魂灵却是轻视死后的名声的。

问:你知道这位诗人的姓名吗?

答:可惜忘记了。我只记得他所喜欢作的十七字诗中的一首。

问:那诗讲什么?

答:古老的池塘啊,青蛙跳到水里,发出了清响。[12]

问:你认为这首诗写得好吗?

答:我并不认为写得不高明。不过,如果把“青蛙”改成“河童”就更精彩了。

问:为什么呢?

答:因为我们河童在任何艺术中都迫不及待地要找到河童的形象。

此时会长培喀先生提醒我等十七名会员,此乃灵学会的临时调查会,并不是评论会。

问:各位魂灵的生活如何?

答:与诸位毫无二致。

问:那么你后悔自杀吗?

答:未必后悔。如果魂灵生活过腻了,我也可以用手枪“自活”。

问:“自活”,容易做到吗?

托喀君的魂灵提出另一个反问答复了这个问题。对于了解托喀君的河童来说,这样应答是不足为奇的。

答:自杀,容易做到吗?

问:诸位的生命是永恒的吗?

答:关于我们的生命,众说不一。请不要忘记,幸而我们当中也有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等各种宗教。

问:你信什么教?

答:我一向是个怀疑派。

问:然而你至少不怀疑魂灵的存在吧?

答:我信得没有诸位那样深。

问:你结交了多少朋友?

答:我交的朋友,古人今人、东方西方的都有,不下三个。其中著名的有克莱斯特[13]、迈兰德[14]、魏宁格尔[15]……

问:你所结交的都是自杀的吗?

答:那也不一定。为自杀做辩护的蒙坦[16]是我的畏友之一。但是不曾自杀的厌世主义者——叔本华[17]之流,我是不跟他往来的。

问:叔本华还健在吗?

答:他目前创立了魂灵厌世主义,议论着可否实行“自活”。可是自从他晓得了霍乱也是细菌引起的疾病之后,心情似乎颇为踏实了。

我等会员相继打听拿破仑、孔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达尔文、克莉奥佩特拉[18]、释迦牟尼、德漠斯特涅斯[19]、但丁、千利休[20]等魂灵的消息。可惜托喀君未能详细地予以答复。托喀君却反过来询问起关于他自己的种种流言蜚语。

问:我死后名声如何?

答:一位评论家说你是“小诗人之一”。

问:他恐怕是由于我没有赠送诗集而怀恨的河童之一吧。我的全集出版了没有?

答:虽然出版了,可是销路不佳。

问:三百年后——即著作权失效之后,我的全集将为万人所争购。跟我同居的女友呢?

答:她做了书商拉喀君的夫人了。

问:可惜她还不知道拉喀君的眼睛是假的。我的儿子呢?

答:听说是在国立孤儿院里。

托喀君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起来了。

问:我的家呢?

答:成了某摄影师的工作室。

问:我的书桌呢?

答:谁都不知道它的下落。

问:我在书桌的抽屉里珍藏着一束信件——然而这和忙碌的诸位没关系。我们魂灵界马上就进入黄昏了。我将与诸位诀别。再见,诸位。再见,善良的诸位。

随着这最后一句话,赫卟夫人又猛地清醒过来了。我等十七名会员向在天之神发誓,这番交谈是千真万确的。(再者,对我等所信任的赫卟夫人的报酬,已经按照夫人过去当女演员时的日薪标准偿付了。)

十六

我读了这些报道之后,逐渐觉得待在这个国家里也怪憋闷的,就千方百计想回到人间。可是不管怎么拼命找,也找不到我掉进去的那个洞。后来听那个打鱼的河童巴咯说,在这个国家的边界上有一只年迈的河童,他读书吹笛自娱,独自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我心想也许能向他打听出逃离这个国家的途径,就马上到边界上去。跑去一看,哪里是什么老河童呢,在一座小房子里,有一只刚够十二三岁、连脑袋上的凹坑还没长硬的河童在悠然自得地吹着笛子。我以为走错了门。为慎重起见问问他的名字,果然他就是巴咯告诉我的那只老河童。

“可你像是个娃娃呢……”

“你还不晓得吗?不知道我交的是什么运,出娘胎的时候是白发苍苍的。以后越来越年轻,如今变成这么个娃娃相了。可是计算一下年龄嘛,没生下来以前算是六十岁,加上去说不定有一百十五六岁啦。”

我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那朴素的桌椅之间弥漫着纯真的幸福。

“你好像比其他河童过得幸福哩。”

“嗯,兴许是的。我年轻的时候是苍老的,到老又年轻了。所以我不像老河童那样欲望枯竭,也不像年轻河童那样沉湎于色。反正我的生活即使算不得幸福,也是安宁的。”

“果然,照你这么说是安宁的。”

“单凭这一点还算不上是安宁。我的身体也健康,还有一辈子吃用不尽的财产。但我认为,我最幸福的一点是生下来的时候是个老头子。”

我同这只河童扯了一会儿关于自杀的托喀以及每天请医生看病的嘎尔的闲话。不知怎的,看老河童那副神情好像对我的话不大感兴趣。

“那么你并不像其他河童那样贪生喽?”

老河童瞅着我的脸,恬静地回答说:“我也跟其他河童一样,经爹事先问过我愿不愿意生到这个国家来,才脱离娘胎的。”

“而我呢,是偶然滚落到这个国家来的。请你务必告诉我离开这个国家的路子。”

“只有一条出路。”

“你的意思是说……”

“那就是你来的那条路。”

我乍一听到他这话,不知怎的感到毛骨悚然。

“可我偏偏找不到这条路啦。”

老河童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审视了我一会儿。他这才直起了身,走到屋角,拽了拽从顶棚耷拉下来的一根绳子。于是,我原先不曾注意到的一扇天窗打开了。那扇圆天窗外面,晴空万里,松柏舒展着桠杈。还可以瞥见那犹如巨大的箭头一样高耸的枪岳峰。我就像是孩子看到飞机般地高兴得跳起来了。

“喏,你从那儿出去好了。”老河童说着,指了指刚才那根绳子。

我起先以为是绳子,原来是绳梯。

“那么我就从那儿出去啦。”

“不过我预先告诉你一声。出去以后可不要后悔。”

“你放心,我才不会后悔呢。”

话音未落,我已经在攀登绳梯了,回首遥遥地俯瞰着老河童脑袋上那凹陷的部分。

十七

我从河童国回来后,有一个时期我们人类的皮肤的气味简直使我受不住。相比之下,河童实在清洁。而且我见惯了河童,只觉得我们人类的脑袋怪可怕的。这一点也许你不能理解。眼睛和嘴且不去说它,鼻子这玩意儿真是使人发怵。我当然设法不去见任何人,但我好像跟我们人类也逐渐处惯了,过了约莫半年,就随便什么地方都去了。糟糕的是,说着话的当儿,一不小心就冒出一句河童话。

“你明天在家吗?”

“Qua。”

“你说什么?”

“嗯,我的意思是说在家。”

大致就是这个样子。

可是从河童国回来后,刚好过了一年光景,我由于一桩事业失败了……(他刚说到这里,S博士就提醒他说:“不要去谈这个了。”据博士说,他每逢谈到这件事,就闹得看护人束手无策。)

那么就不谈这个了。由于一桩事业失败了,我又想回河童国去。是的。不是“想去”,而是“想回去”。当时在我看来,河童国就是故乡。

我从家里溜出去,想搭乘中央线火车。不巧让警察抓住了,终于被送进医院。我乍一进这个医院,还一直惦念河童国。医生查喀怎样了呢?哲学家马咯说不定仍在七彩玻璃灯笼下想心思呢。尤其是我的好友——烂了嘴巴的学生拉卟……就在一个像今天这样阴霾的下午,我正追思往事,不由得差点儿喊出声来。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只见打鱼的河童巴咯正站在我面前,连连鞠躬呢。我镇静下来之后——我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哭了还是笑了,反正隔了这么久又说起河童话来,这事确实使我感动了。

“喂,巴咯,你怎么来啦?”

“来看望你,听说你生病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从收音机的广播里知道的。”巴咯得意扬扬地笑着。

“真难为你呀。”

“这算不了什么。对河童来说,东京的河也罢沟也罢,就跟大马路一样嘛。”

我这才想起,河童跟青蛙一样,也是水陆两栖动物。

“可是这一带没有河呀。”

“我是从自来水管里钻到这儿来的。然后拧开消火栓……”

“拧开消火栓?”

“老爷,您忘了吗?河童也有工匠呀。”

打那以后,每隔两三天就有形形色色的河童来探望我。据S博士的诊断,我的病叫早发性痴呆症。可是那位查喀大夫说,我的病不是早发性痴呆症,而患早发性痴呆症的是S博士以及你们自己。(我这么说,恐怕对你也很失礼。)连医生查喀都来探望了,学生拉卟和哲学家马咯就更不用说了。但是除了渔夫巴咯之外,白天谁都不来。只是到了晚上——尤其月夜,就三三两两地一道来了。昨晚我还在月光下和玻璃公司老板嘎尔以及哲学家马咯谈话来着呢。音乐家库拉巴喀还用小提琴为我奏了一支曲子。喏,那边桌子上不是有一束黑百合花吗?那就是昨天晚上库拉巴喀带来的礼物。……

(我回头看了看。当然,桌子上什么花束也没有。)

这本书也是哲学家马咯特地给我带来的。请你读一读第一首诗。哦,你不可能懂得河童文。我念给你听吧。这是新近出版的《托喀全集》当中的一册。

(他摊开一本旧电话簿,大声朗诵起这样一首诗来了:)

在椰子花和竹丛里,

佛陀老早就安息了。

路旁的无花果已枯萎,

基督似乎也随着咽了气。

我们也必须休息,

尽管置身于舞台布景前。

(所谓舞台布景不过是一些打满了补丁的画布而已。)

可是我不像这位诗人那样厌世。只要河童们肯经常来看看我……啊,我忘记告诉你了,你还记得我的朋友——审判官培卟吧?他失业后,真发疯了。听说现在住在河童国的精神病院里。要是S博士允许的话,我很想去探望他呢。……

[1] 日本民间传说中的一种两栖动物,面似虎,身上有鳞,形如四五岁的儿童。

[2] 德文,意为“歌曲——库拉巴喀”。

[3] 分离派是一种反学院派的美术流派,1897年创始于维也纳。

[4] 柳田国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学家。

[5] 古希腊的城市,以产泥人著称。

[6] 歌德长篇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1795)里的一首插曲。

[7] ism是英语的词尾,一般表示主义、学说、制度。

[8] 尼古莱教堂是1891年俄国东正教传教士尼古莱(1836—1912)在东京修建的教堂。

[9] 科林斯式是古希腊奴隶制城邦科林斯的建筑样式,尤指带叶形装饰的钟状柱顶。

[10] 国木田独步(1871—1908),日本小说家、诗人。他的短篇小说《穷死》写一个搬运工人因贫病交迫而卧轨自杀。

[11] 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文学家。1849年参加资产阶级革命,事败后流亡瑞士。1864年应巴伐利亚王路德维希二世之召,返慕尼黑;所作歌剧宣扬了宗教神秘及“超人”思想。

[12] 这是松尾芭蕉所作的一首脍炙人口的俳句。

[13] 克莱斯特(1777—1811),德国戏剧家、小说家,后自杀。

[14] 迈兰德(1841—1876),德国哲学家,受叔本华影响颇深,后自杀。

[15] 魏宁格尔(1880—1903),澳大利亚思想家。

[16] 蒙坦(1533—1592),法国思想家。

[17] 叔本华(1788—1860),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者。

[18] 克莉奥佩特拉(公元前69—前30),埃及女王,自杀而死。

[19] 德漠斯特涅斯(公元前382—前322),希腊雄辩家,自杀而死。

[20] 千利休(1522—1519),日本茶道的创始人,自杀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