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童[1](1 / 1)

文洁若 译

这是某精神病院的病员(第二十三号)逢人就说的一个故事。这个疯子恐怕已经三十开外了,乍看上去却显得挺年轻。他半生的经历——不,且不去管这些了。他只是纹丝不动地抱着双膝,间或望望窗外(嵌铁格子的窗外,一棵连枯叶都掉光了的槲树将桠杈伸向酝酿着一场雪的空中),对院长S博士和我絮絮叨叨地讲了这个故事。当然,他也不是一动不动的。例如说到“吃了一惊”的时候,他就突然把脸往后一仰……

我自信相当准确地记录下了他的话。如果有人看了我的笔记还觉得不满意,那么就请去造访东京市外××村的S精神病院吧。长得少相的这位第二十三号必然会先恭恭敬敬地点头致意,指着没有靠垫的椅子让你坐下。然后就会露出忧郁的笑容安详地把这个故事重述一遍。最后——我还记得他讲完这个故事时的神色——他刚一起身就抡起拳头,不管对谁都破口大骂道:“滚出去!坏蛋!你这家伙也是个愚蠢、好猜忌、**、厚脸皮、傲慢、残暴、自私自利的动物吧。滚出去!坏蛋!”

三年前的夏天,我和旁人一样背起背囊,从上高地的温泉旅馆出发,打算攀登穗高山。你们也知道,要上穗高山,只有沿着梓川逆流而上。我以前还攀登过枪岳峰呢,穗高山自不在话下了。所以我连个向导也没带,就向晓雾弥漫的梓川峡谷爬去。晓雾弥漫的梓川峡谷——然而这雾总也不见消散,反而浓起来了。我走了一个来钟头,一度曾打算折回到上高地的温泉旅馆去。可是折回上高地,好歹也得等到雾散了才成。雾却一个劲儿地变得越来越浓。管他呢,干脆爬上去吧。——我这么想道。于是,为了沿梓川峡谷行进,就从矮竹林穿过去。

然而,遮在我眼前的依然是浓雾。当然,雾里有时依稀地也看得见粗粗的山毛榉和垂着葱绿叶子的枞树枝。放牧的牛马也曾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但是这些都刚一露面,就又隐到蒙蒙的雾中去了。不久,腿酸了,肚子也饿了——而且被雾沾湿了的登山服和绒毯等也沉重得厉害。我终于屈服了,就顺着岩石迸激出来的水声向梓川峡谷走下去。

我在水边的岩石上坐下来,马上准备用饭。打开牛肉罐头啦,用枯枝堆成篝火啦,干这类事儿就耽搁了十来分钟。总是跟人作对的雾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消散了。我边啃面包,边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过了一点二十分。使我更为吃惊的是,手表的圆玻璃面上映着一个可怕的面孔。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于是——我生平头一回看见了河童这玩意儿。我身后的岩石上有一只河童,跟画上的毫无二致。它抱着白桦树干,手搭凉篷,好奇地俯视着我。

我怔住了,一时一动也不能动。河童好像也吃了一惊,连遮在眼睛上的手都没动一下。过了一会儿,我一跃而起,扑向站在岩石上的河童。同时,河童也跑开了。不,多半是逃掉了,因为它把身子一闪,马上就无影无踪了。我越发吃惊,四下里打量着竹林。原来河童做出一副要逃走的架势,在相隔两三米的地方回过头来看着我呢。这倒没什么奇怪,出奇的倒是河童身上的颜色。从岩石上看我的时候,河童浑身灰乎乎的,现在却遍体发绿了。我大喝一声:“畜生!”再度纵身向河童扑过去。河童当然跑掉了。于是,我穿过竹林,越过岩石,拼死拼活地追了半个来钟头。

河童跑得赛过猴子。我一个劲儿地追它,好几回都差点儿找不到它了。我还屡屡踩滑了脚,跌了跤。幸亏当河童跑到一棵挓挲着粗壮桠杈的大橡树下时,有一头在那儿放牧的牛挡住了它的去路——而且又是一头犄角挺粗、眼睛挂满了血丝的公牛。河童一瞥见这头公牛,就惊叫起来,像翻筋斗似的窜进高高的竹丛里去了。我心想,这下子可好啦,就立刻跟着跳进去。想不到那里有个洞穴。我的指尖刚刚触着河童那滑溜溜的脊梁,就一下子倒栽进黑魆魆的深渊里。我们人类就连在千钧一发的当儿也会转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我感到愕然的同时,想起上高地的温泉旅馆旁边有一座“河童桥”。后来——后来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我只感到眼冒金星,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知觉。

好容易清醒过来,睁眼一看,我仰面朝天躺着,一大群河童簇拥在我周围。有一只河童在厚厚的嘴唇上戴着夹鼻眼镜,跪在我身边,将听诊器放在我的胸脯上。那只河童看见我睁开了眼睛,就打手势要我“安静一下”,并向后边的河童打招呼道:“Quax,quax!”两只河童不知打哪儿抬来了一副担架。我被抬上担架,周围拥着一大群河童。我们静悄悄地前进了几百米。两旁的街道,和银座街毫无二致。成行的山毛榉树后面,也排列着窗上装了遮阳幕的形形色色的店铺,好几辆汽车在林荫道上疾驰。

担架不久就拐进一条窄胡同,我被抬进一座房子里。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戴夹鼻眼镜的河童——叫作查喀的医生的家。查喀让我睡在一张整洁舒适的床铺上,给我喝了杯透明的药水。我睡在**,听任查喀摆布。说实在的,我浑身的关节都疼得几乎动弹不得。

查喀每天必定来诊视我两三回。我最初看到的那只河童——叫作巴咯的渔夫,大约三天来一趟。河童对人类的情况远比我们对它们的情况熟悉得多。这恐怕是由于河童捕获的人类要比我们人类捕获的河童多得多的缘故。说是捕获也许不恰当,但我们人类在我之前也经常到河童国来过,而且一辈子住在河童国的也大有人在。为什么呢?因为在这里,我们单凭自己不是河童而是人类这个特权就可以不劳而食。据巴咯说,有个年轻的修路工人偶尔来到这里,娶了个雌河童为妻,终老此地。说起来,这个雌河童不但是本国长得最美的一个,她哄弄丈夫(修路工人)的手腕也格外高明。

过了约莫一个星期,根据这个国度的法律,我作为“特别保护民”,在查喀隔壁住了下来。我的房子虽小,却建筑得很精致。当然,论文明,这个国度和我们人类的国家——至少和日本没有多大差别。临街的客厅角落里摆着一架小小的钢琴。墙上还挂着镶了镜框的蚀刻什么的。不过房子面积的大小以及桌椅的尺寸,都跟河童的身材相称,好像跑进了儿童的房间似的。这是唯一不方便的地方。

每天傍晚我都邀请查喀和巴咯到我这个房间来,跟他们学习河童的语言。还不仅是它们。由于大家都对我这个特别保护民怀着好奇心,连每天把查喀叫去为他量血压的玻璃公司老板嘎尔都到这个房间来过。可是起初半个月光景跟我最要好的还是那个渔夫巴咯。

一个暖洋洋的傍晚,我和渔夫巴咯在这个房间里隔着桌子对面坐着。巴咯不知怎的,突然默不作声了,圆睁着那双大眼睛,凝视着我。我当然感到莫名其妙,就问道:“Quax, Bag, quo quel quan?”翻译过来就是:“喂,巴咯,怎么啦?”巴咯不但不搭理我,还突然站起来,伸出舌头,就像青蛙跳跃似的,表示出要扑过来的样子。我越发害怕了,悄悄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打算一个箭步蹿到门外去。幸而医生查喀刚好来到了。

“喂,巴咯,你干什么?”查喀戴着夹鼻眼镜,狠狠地瞪着巴咯说。

巴咯看来是惶恐了,好几次用手摸摸脑袋,向查喀道歉:“实在对不起。让这位老爷害怕挺有趣儿的,我就上了劲,逗他来着。老爷请你原谅吧。”

在讲下去以前,得先说明一下河童是什么玩意儿。河童究竟存不存在,至今还有疑问。但对我本人来说,既然跟它们一道住过,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了。那么它又是什么样的动物呢?脑袋上有短毛自不用说了,手脚上有蹼这一点,也跟《河童考略》上所记载的大体一致。有一米来高。照查喀医生说,河童体重有二三十磅——偶尔也有五十几磅的大河童。脑袋顶上凹进去椭圆形的一块,似乎随着年龄越来越硬。年老的巴咯头顶上的凹处,摸上去跟年轻的查喀完全两样。最奇怪的要算是河童的肤色了。河童不像我们人类这样有固定的肤色,而总是随着周围的环境而变——比方说,待在草里,就变成草绿色;来到岩石上,就变成岩石那样的灰色了。当然,不仅是河童,变色龙也是这样的。或许在皮肤组织方面,河童有跟变色龙相近似的地方也未可知。我发现了这个事实的时候,想起了民俗学上记载着西国的河童是绿色的,东北的河童是红色的,我还想起当我追赶巴咯,他突然消失了踪迹的那一次。而且河童的皮肤下面大概脂肪挺厚,尽管这个地底下的国度气温较低(平均在五十华氏度上下),它们却不知道穿衣服。不用说,每只河童都戴眼镜,携带纸烟盒和钱包什么的。河童就跟袋鼠一样,腹部有个袋子,所以携带这些东西没什么不方便。我觉得可笑的只是它们连腰身都不遮一下。有一次我问巴咯为什么有这样的习惯。巴咯就仰面朝天,咯咯地笑个不停,回敬我道:“我觉得你遮掩起来倒是怪可笑的呢。”

我逐渐学会讲河童日常的用语了,从而也理解了河童的风俗习惯。其中最使我纳闷的是这样一个荒诞无稽的习惯:我们人类当作正经的,河童却觉得可笑;而我们人类觉得可笑的,河童却当作正经。比如说,我们人类把正义啦,人道啦,奉为天经地义;然而河童一听到这些,就捧腹大笑。也就是说,它们对滑稽的概念,跟我们完全不同吧。有一回,我跟查喀医生谈起节制生育的事。于是,查喀咧嘴大笑,夹鼻眼镜几乎都掉了下来。我当然生气喽,就质问他有什么好笑的。我记得查喀是这样回答的——我的记述可能有些出入,因为当时我还不完全理解河童的话。

“不过只为父母的利益着想,就未免太可笑,太自私啦。”

另一方面,从我们人类看来,确实没有比河童的生育更奇怪的了。不久以后,我曾到巴咯的小屋去参观它老婆的分娩。河童分娩也跟我们人类一样,要请医生和产婆帮忙。但是临产的时候,做父亲的就像打电话似的对着做母亲的下身大声问道:“你好好考虑一下愿意不愿意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再回答我。”巴咯也照例跪下来,反复这样说。然后用放在桌上的消毒药水漱漱口。他老婆肚子里的娃娃大概有些多心,就悄悄地回答说:“我不想生下来。首先光是把我父亲的精神病遗传下来就不得了。再说,我认为河童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

巴咯听罢,怪难为情地挠挠脑袋。在场的产婆马上把一根粗玻璃管插入巴咯老婆的下身,注射了一种**。巴咯老婆如释重负般长叹一声。同时,原来挺大的肚子就像泄了氢气的气球似的瘪下去了。

河童娃娃有本事做出这样的答复。因此,刚一落地,当然就能够走路说话。据查喀说,有个娃娃出生二十六天就做了关于有没有神的讲演。不过,听说那个孩子到第二个月就死了。谈到分娩,我顺便告诉你们我来到这个国度后的第三个月偶然在某个街头看到的一大张招贴吧。招贴下半截画着十二三只河童——有吹号的,有执剑的。上半截密密麻麻写着河童使用的宛如时钟发条般的螺旋文字。翻译出来,意思大致是这样的(也许有些小错,反正我是把跟我一道走的、叫作拉卟的河童——一个学生——大声念出的话逐句记在本子上的):

募集遗传义勇队——

健全的雌雄河童们,

为了消灭恶性遗传,

去和不健全的雌雄河童结婚吧!

那时候我当然也对拉卟说,这种事是办不到的。于是不仅拉卟,所有聚在招贴附近的河童都咯咯笑开了。

“办不到?但是听你说起来,我总觉得你们也跟我们一样办着呢。你以为少爷爱上女用人,小姐爱上司机,是为了什么?那都是不自觉地在消灭恶性遗传呢。首先,跟你前些日子谈到的人类的义勇队比起来——为了争夺一条铁路就互相残杀的义勇队——我觉得我们的义勇队要高尚多啦。”

拉卟一本正经地说着,他那便便大腹却不断地起伏着,好像觉得挺可笑似的。我可顾不得笑,急忙要去抓一只河童。因为我发觉,他乘我不留心,偷去了我的钢笔。然而河童的皮肤滑,我们轻易抓不住。那只河童从我手里溜出去,撒腿就跑。他那蚊子般的瘦躯几乎趴在地下了。

这个名叫拉卟的河童对我的照顾并不下于巴咯,尤其不能忘怀的是它把我介绍给了叫作托喀的河童。托喀是河童当中的诗人。诗人留长发,在这一点上跟我们人类一样。我为了解闷,常常到托喀家去玩。托喀那窄小的房间里总是摆着一排盆栽的高山植物,他写诗抽烟,过得挺惬意。房间的角落里,一只雌河童(托喀提倡自由恋爱,所以不娶妻)在织毛线活什么的。托喀一看到我,就笑眯眯地说(当然,河童笑起来并不好看,至少我起初毋宁觉得怪可怕的):“啊,来得好,请坐。”

托喀喜欢谈论河童的生活和艺术。照他看来,再也没有比河童的正常生活更荒唐的了。父母儿女、夫妇、兄弟姐妹在一道过,全都是以互相折磨为唯一的乐趣。尤其是家族制度,简直是荒唐到了极点。有一次,托喀指着窗外,啐道:“你看这有多么愚蠢!”窗外的马路上,一只年轻的河童把七八只雌的和雄的河童——其中两个像是他的父母——统统挂在他脖子的前前后后,累得他奄奄一息地走着。我对这个年轻河童的自我牺牲精神感到钦佩,就反而大为赞扬。

“嗬,你就是当这个国家的公民也够格了。……说起来,你是社会主义者吗?”

我当然回答说:“Qua。”(在河童的语言里,这表示:“是的。”)

“那么你不惜为一百个庸碌之辈而牺牲一个天才喽。”

“你又提倡什么主义呢?有人说,托喀先生信奉的是无政府主义……”

“我吗?我是超人(直译出来就是超河童)。”托喀趾高气扬地断然说。

这位托喀在艺术上也有独特的见解。照他的说法,艺术是不受任何支配的,是为艺术而艺术。因而艺术家首先必须是凌驾于善恶的超人。这当然不一定仅仅是托喀的意见,跟托喀一伙的诗人们好像差不多都抱有同样的看法。我就常常跟托喀一道去超人俱乐部玩。聚集在那里的有诗人、小说家、戏剧家、评论家、画家、音乐家、雕刻家以及其他艺术的业余爱好者,都是超人。他们总是在灯光明亮的客厅里快活地交谈着。有时还得意扬扬地彼此显示超人的本领。例如某个雌性小说家就站在桌子上喝了六十瓶艾酒给大家看。然而喝到第六十瓶的时候,她就滚到桌子底下,当即呜呼哀哉了。

在一个月明之夜,我和诗人托喀挽着臂,从超人俱乐部走了回来。托喀郁闷得一反常态,一言不发。过一会儿,我们路过一个有灯光的小窗口,屋内有夫妇般的雌雄两只河童,和三只小河童一起围桌而坐,在吃晚饭呢。

托喀叹了口气,突然对我说:“我以超人的恋爱家自居,可是看到那种家庭的情景,还是不禁感到羡慕呢。”

“然而,你不觉得无论如何这也是矛盾的吗?”

托喀却在月光下交抱着胳膊,隔着小窗定睛看着那五只河童安详地共进晚餐的桌子。过了片刻,他回答道:“不管怎么说,那里的炒鸡蛋总比恋爱要对身体有益啊。”

说实在的,河童的恋爱跟我们人类的恋爱大相径庭。雌河童一旦看中了某只雄河童,就不择手段地来捉他。最老实的雌河童也不顾一切地追求雄河童。我就看到过一只雌河童疯狂地追雄河童。不仅如此,小雌河童自不用说,就连她的父母兄弟都一道来追。雄河童才叫可怜呢,它拼死拼活地逃,就算幸而没有捉到,也得病倒两三个月。有一回我在家里读托喀的诗集。这时候那个叫作拉卟的学生跑进来了。拉卟翻个跟头进来,就倒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糟啦!我终于给抱住啦!”

我马上丢开诗集,倒锁上了门。从锁匙孔里偷偷地往外一看,脸上涂着硫黄粉的小个子雌河童还在门口徘徊着呢。从那一天起,拉卟在我**睡了几个星期,而且他的嘴已经完全烂掉了。

有时候雄河童也拼命追逐雌河童。其实是雌河童勾引雄的来追她。我就看到过雄河童像疯子似的追雌河童。雌河童故意忽儿逃,忽儿停下来,或是趴在地上。而且到了情绪最高的时候,雌河童就装出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轻而易举地让对方抓住她。我看到的雄河童抱住雌的,就地打一会儿滚。当他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时候,脸上带着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后悔的神情,总之是一副可怜得难以形容的样子。这还算好的呢。我还看到过一只小小的雄河童在追逐雌河童。雌河童照例是富于**性地逃着。这当儿,一只大个子雄河童打着响鼻从对面的街上走来了。雌河童偶然瞥见了这只雄河童,就尖声叫道:“不得了!救命啊!那只小河童要杀我哩!”当然,大河童马上捉住小河童,把他在马路当中按倒。小河童那带着蹼的手在空中抓挠了两三下,终于咽了气。这时候,雌河童已经笑眯眯地紧紧抱住了大河童的脖子。

我认识的雄河童毫无例外地都被雌河童追逐过。连有妻室的巴咯也被追逐过,而且还给捉住了两三回。叫作马咯的哲学家(他是诗人托喀的邻居)却一次也没给捉到过。原因之一是马咯长得奇丑无比。还有一个原因是马咯不大上街,总待在家里。我也时常到马咯家去聊天。马咯老是在幽暗的房间里点上七彩玻璃灯,伏在高脚桌子上死命读着一本厚厚的书。我跟马咯谈论过一回河童的恋爱。

“为什么政府对雌河童追逐雄河童这事不严加取缔呢?”

“一个原因是在官吏当中雌河童少。雌河童比雄河童的嫉妒心强。只要雌河童的官吏增加了,雄河童被追逐的情况一定会减少。但是效果也是有限的。因为在官吏里面,也是雌河童追逐雄河童。”

“这么说来,最幸福的莫过于像你这样过日子喽。”

马咯离开椅子,握住我的双手,叹着气说:“你不是我们河童,自然不明白。可有时候我也希望让那可怕的雌河童来追逐我一下呢。”

我还经常和诗人托喀一道去参加音乐会。至今不能忘怀的是第三次音乐会的情景。会场跟日本没有什么区别,座位也是一排排地高上去,三四百只河童都手拿节目单,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第三次赴音乐会的时候,同我坐在一起的,除了托喀和他的雌河童而外,还有哲学家马咯。我们坐在第一排。大提琴独奏结束后,一只有着一对眯缝眼儿的河童潇潇洒洒地抱着琴谱走上了舞台。正如节目单所介绍的,这是名作曲家库拉巴喀。节目单上印着(其实用不着看节目单:库拉巴喀是托喀所属的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我认得他)“Lied-Craback[2]”。(这个国度的节目单几乎都是用德文写的。)

在热烈的掌声中,库拉巴喀向我们略施一礼,安详地走向钢琴,然后就漫不经心地弹起他自己作词并谱曲的抒情诗来了。照托喀说来,库拉巴喀是这个国度所产生的空前绝后的天才音乐家。我不但对库拉巴喀的音乐,而且对他的余技——抒情诗也感兴趣,因此就洗耳恭听钢琴那婉转悦耳的旋律。托喀和马咯恐怕比我还要陶醉。只有托喀的那只美丽的(至少河童们是这样认为)雌河童却紧紧攥着节目单,常常焦躁地吐出长舌头。照马咯说来,十来年前她曾想捉库拉巴喀而没有捉住,所以至今还把这位音乐家看作眼中钉呢。

库拉巴喀全神贯注、铿然有力地弹着钢琴。突然一声“禁止演奏”像雷鸣般地响彻会场。我吃了一惊,不由得回过头去。毫无疑问,是坐在最后一排、比其他河童高出一头的警察喊的。我掉过头的时候,警察依然稳坐着,比刚才还大声地喊道:“禁止演奏!”然后……

然后就是一场大混战。“警察不讲理!”“库拉巴喀,弹下去!弹下去!”“浑蛋!”“畜生!”“滚出去!”“绝不让步!”——群声鼎沸,椅子倒了,节目单满天飞;不知是谁,连喝光的汽水瓶、石头块儿和啃了一半的黄瓜也都扔了过来。我怔住了,想问问托喀究竟是怎么回事。托喀似乎也激动了,他站在椅子上,不断地叫嚷:“库拉巴喀,弹下去!弹下去!”托喀的那只雌河童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忘记了对音乐家的宿怨,也喊起:“警察不讲理!”激动得简直跟托喀不相上下。我只好问马咯:“怎么啦!”

“呃?在我们这个国家,这是常事。本来绘画啦,文艺什么的……”每逢飞过什么东西来的时候,马咯就把脖子一缩,然后依然镇静地说下去,“绘画啦,文艺什么的,究竟要表达什么,谁都一目了然。所以这个国家虽然对书籍发行或者绘画展览从来不禁止,可是对音乐却要禁演。因为唯独音乐这玩意儿,不管是多么伤风败俗的曲子,没有耳朵的河童是不懂得的。”

“可是警察有耳朵吗?”

“唉,这就难说啦。多半是听着刚才那个曲调的时候,使他联想起跟老婆一道睡觉时心脏的跳动吧。”

就在这当儿,乱子越闹越大了。库拉巴喀依然面对钢琴坐在那里,气派十足地掉过头来看着我们。不管他的气派多么足,也不得不躲闪那些飞过来的东西。也就是说,每隔两三秒钟他就得变换一下姿势。不过他还大致保持了大音乐家的威严,那对眯缝眼儿炯炯发着光。我——为了避开风险,躲在托喀身后。可是好奇心促使我热衷于和马咯继续交谈下去:“这样的检查不是太野蛮了吗?”

“哪儿的话,这要比任何一个国家的检查都来得文明呢。就拿某某来说,一个来月以前……”

刚说到这里,恰好一只空瓶子掼到马咯的脑袋上了。他仅仅喊了声“Quack”(这只是个感叹词)就晕过去了。

说也奇怪,我对玻璃公司老板嘎尔抱有好感。嘎尔是首屈一指的资本家。在这个国家的河童当中,就数嘎尔的肚皮大。他在长得像荔枝的老婆和状似黄瓜的孩子簇拥之下,坐在扶手椅上,几乎是幸福的化身。审判官培卟和医生查喀经常带我到嘎尔家去吃晚饭。我还带着嘎尔的介绍信,去参观与他和他的朋友有些关系的各种工厂,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印制书籍的工厂。我跟一位年轻的河童工程师一道走进工厂,看到靠水力发电转动的大机器时,对河童国机器工业的进步惊叹不已。听说这里一年印刷七百万部书。使我惊讶的不是书的部数,倒是制造过程的简便省力。因为这个国家出书,只消把纸张、油墨和灰色的粉末倒进机器的漏斗形洞口里就行了。这些原料进入机器后不到五分钟,就变成二十三开、三十二开、四十六开等各种版式的书籍。我瞧着就像瀑布似的从机器里倾泻出各种各样的书籍。我问那位挺着胸脯的河童工程师这种灰色粉末是什么。他站在黑亮亮的机器前,心不在焉地回答说:“这个吗?这是驴的脑浆。只消把它烘干后制成粉末就成。时价是每吨两三分钱。”

当然,这种工业上的奇迹不仅出现在书籍制造公司,而且也出现在绘画制造公司和音乐制造公司。据嘎尔说,这个国家平均每个月发明七八百种新机器,什么都可以不靠人工而大规模生产出来,从而被解雇的河童职工也不下四五万只。然而在这个国家每天早晨读报,从来没见过“罢工”一词。我感到纳闷,有一次应邀跟培卟和查喀等一道到嘎尔家吃晚饭的时候,就问起这是怎么回事。

“都给吃掉啦。”嘎尔饭后叼着雪茄烟,若无其事地说。

我没听懂“都给吃掉啦”指的是什么。戴着夹鼻眼镜的查喀大概觉察到我还在闷葫芦里,就从旁解释道:“把这些河童职工都宰掉了,肉就当作食品。请你看这份报纸。这个月刚好解雇了六万四千七百六十九只,肉价也就随着下跌了。”

“难道你们的职工就一声不响地等着给杀掉吗?”

“闹也没用,因为有‘职工屠宰法’嘛。”站在一株盆栽杨梅前面的怒容满面的培卟说。

我当然感到恼火。可是东道主嘎尔自不用说,连培卟和查喀似乎也都把这看作是天经地义的事。

查喀边笑边用嘲讽的口气对我说:“也就是说,由国家出面来解除饿死和自杀的麻烦。只让他们闻闻毒气就行了,并不怎么痛苦。”

“可是所说的吃他们的肉……”

“别开玩笑啦。马咯听了,一定会大笑呢。在你们国家,工人阶级的闺女不也在当妓女吗?吃河童职工的肉使你感到愤慨,这是感伤主义。”

嘎尔听我们这么交谈着,就劝我吃放在近处桌子上的那盘夹心面包,他毫不在意地说:“怎样?尝一块吧?这也是用河童职工的肉做的。”

我当然窘住了。岂但如此,在培卟和查喀的笑声中,我蹿出了嘎尔家的客厅。那刚好是个阴霾的夜晚,房屋上空连点星光也没有。我在一团漆黑中回到住所,一路上不停地呕吐,透过黑暗看上去,吐出的东西白花花的。

然而,玻璃公司的老板嘎尔无疑是一只和蔼可亲的河童。我经常跟嘎尔一道到他参加的俱乐部去,度过愉快的夜晚。原因之一是待在这个俱乐部比在托喀参加的超人俱乐部要自在得多。而且嘎尔的话尽管没有哲学家马咯的言谈那样深奥,却使我窥见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广阔的世界。嘎尔总是边用纯金的羹匙搅和着咖啡,边快快活活地漫谈。

在一个雾很浓的夜晚,我隔着插满冬蔷薇的花瓶,在听嘎尔聊天。记得那是一间分离派[3]风格的房间,整个房间不用说,连桌椅都是白色镶细金边的。嘎尔比平时还要神气,满面春风地谈着执政党——Quorax党内阁的事。喀拉克斯不过是个毫无含义的感叹词,只能译作“哎呀”。总之,这是标榜着首先为“全体河童谋福利”的政党。

“领导喀拉克斯党的是著名政治家啰培。俾斯麦不是曾说过‘诚实是最妥善的外交政策’吗?然而啰培把诚实也运用到内政方面……”

“可是啰培的演说……”

“喏,你听我说。那当然是一派谎言。但人人都知道他讲的是瞎话。所以归根结底就等于是说真话了。你把它一概说成是假话,那不过是你个人的偏见。我要谈的是啰培的事。啰培领导着喀拉克斯党,而操纵啰培的是《Pou—Fou日报》(“卟—弗”一词也是毫无含义的感叹词。硬要译出来,就只能译作“啊”)的社长哙哙。但哙哙也还不是他自己的主人。支配他的就是坐在你面前的嘎尔。”

“可是……恕我冒昧,可《卟—弗日报》不是站在工人一边的报纸吗?你说这家报纸的社长哙哙也受你支配,那就是说……”

“《卟—弗日报》的记者们当然是站在工人一边的。可是支配记者们的,除了哙哙就没有别人了。而哙哙又不能不请我嘎尔当后台老板。”

嘎尔依然笑眯眯地摆弄着那把纯金的羹匙。我看到嘎尔这副样子,心里与其说是憎恨他,毋宁说同情起《卟—弗日报》的记者们来了。

嘎尔看到我不吭气,大概立即觉察出我这种同情,就挺起大肚皮说:“嗐,《卟—弗日报》的记者们也不全都向着工人。我们河童至少首先是向着我们自己,其他都靠后。……更麻烦的是,还有凌驾于我嘎尔之上的呢。你猜是谁?那是我的妻子——美丽的嘎尔夫人。”嘎尔朗笑起来了。

“那毋宁说是蛮幸福吧。”

“反正我挺惬意。可我只有在你面前——在不是河童的你面前,才这么打开天窗说亮话的。”

“那么,喀拉克斯内阁是由嘎尔夫人执牛耳的喽?”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七年前的战争确实是因为某只雌河童而引起来的。”

“战争?这个国家也打过仗吗?”

“可不是吗!将来随时都可能打起来呢。只要有邻国……”

说实在的,我这时才知道河童国也不是个孤立的国家。据嘎尔说,河童一向是以水獭为假想敌。而且水獭的军备并不亚于河童。我对河童和水獭之间的战争颇感兴趣。(因为河童的劲敌乃是水獭这一点是个新发现,就连《山岛民谭集》的作者柳田国男[4]也不知道,《河童考略》的作者更不用说了。)

“那次战争爆发之前,两国自然都提高警惕,虎视眈眈地窥伺着对方,因为它们彼此都怕对方,后来,住在这个国家的一只水獭去访问某一对河童夫妇。那只雌河童的丈夫不务正业,她原打算把他杀死。她丈夫还保了寿险,说不定在一定程度上这也是诱使她谋杀他的原因。”

“你认识这对夫妇吗?”

“嗯——不,只认得雄的。我老婆说那个雄的是坏蛋,可依我看来,与其说他是坏蛋,倒不如说他是患了被害妄想症的疯子,成天害怕被雌河童捉住。……于是雌河童在老公的那杯可乐里放了氰化钾。不晓得怎么搞错了。又把它拿给客人水獭喝了。水獭这下当然丧了命。接着……”

“接着就打起仗来了吗?”

“可不。恰好那只水獭又曾荣获过勋章。”

“哪边打赢了?”

“自然是我们国家。三十六万九千五百只河童因而英勇地阵亡了。可是跟敌国比较起来,这点损失算不了什么。我国的皮毛差不多都是水獭皮。那次战争期间,除了制造玻璃之外,我还把煤渣运到战场上。”

“运煤渣干什么?”

“当然是吃喽。我们河童只要肚皮饿了,是什么都肯吃的。”

“这——请你不要生气。对于在战场上的河童们来说,这……在我们国家,这可是丑闻呢。”

“在这个国家无疑也是个丑闻。可只要本人直言不讳,谁也就不会把它当成丑闻了。哲学家马咯不是也说过吗:‘过不讳言,何过之有。’……何况我除了谋利之外,还有满腔爱国的热情呢。”

这时俱乐部的侍者刚巧走了进来。他向嘎尔鞠了一躬,像朗诵似的说:“贵府的隔壁着火了。”

“着——着火!”

嘎尔惊慌地站起来,我当然也站了起来。

接着侍者镇静地又补了一句:“可是已经扑灭了。”

嘎尔目送着侍者的背影,露出半哭不笑的表情。我望着他的脸,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恨上这个玻璃公司老板了。然而如今嘎尔并不是作为什么大资本家,而只是以一个普通河童的身份站在这里。我把花瓶里的冬蔷薇拔出来递给嘎尔。

“火灾虽然熄灭了,尊夫人不免受了场虚惊,你把这带回去吧。”

“谢谢。”嘎尔跟我握握手,然后突然咧嘴一笑,小声对我说,“隔壁的房子是我出租给人家的,至少还可以拿到火灾保险金。”

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此刻嘎尔的微笑,是既不能蔑视也不能憎恶的微笑。

“你怎么啦?今天情绪怪低沉的……”

火灾的第二天,我叼着烟卷,对坐在我家客厅的椅子上的学生拉卟说。拉卟将右腿跷在左腿上,呆呆地对着地板发怔,连他那烂嘴都几乎看不到了。

“拉卟君,我在问你哪,怎么啦?”

“没什么,是一点无聊的小事……”拉卟这才抬起头来,用凄楚的鼻音说,“我今天看着窗外,无意中说了句:“哎呀,捕虫堇开花啦。’我妹妹听了脸色一变,发脾气说:‘反正我是捕虫堇呗。’我妈又一向偏袒妹妹,也骂起我来了。”

“你说了句‘捕虫堇开花啦’,怎么就会把令妹惹恼了呢?”

“嗯,说不定她是把我的话领会为‘捉雄河童’。这时,跟我妈不和的婶婶也来帮腔,越闹越大发了。而且成年喝得醉醺醺的爹,听到我们在吵架,就不分青红皂白地见人就揍。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弟弟乘机偷了妈妈的钱包,看电影什么的去了。我……我真是……”

拉卟双手捂住脸,一声不响地哭起来。我当然同情他,并且想起了诗人托喀对家族制度的鄙夷。我拍拍拉卟的肩膀,竭力安慰他:“这种事儿很平常,鼓起勇气来吧。”

“可是……要是我的嘴没有烂就好了……”

“你只有想开一点。咱们到托喀家去吧。”

“托喀君看不起我,因为我不能像他那样大胆地抛弃家族。”

“那么就到库拉巴喀家去吧。”

那次音乐会以来,我跟库拉巴喀也交上了朋友,就好歹把拉卟带到这位大音乐家的家里去。跟托喀比起来,库拉巴喀过得阔气多了。这并不是说,过得像资本家嘎尔那样。他的房间里摆满了形形色色的古董——塔那格拉[5]偶人和波斯陶器什么的,放着土耳其式躺椅,库拉巴喀总是在自己的肖像下面跟孩子们一道玩耍。可今天不知怎的,他交抱着双臂,怒容满面地坐在那儿。而且他脚底下到处撒满了碎纸片。拉卟本来是经常和诗人托喀一起跟库拉巴喀见面的,但这幅情景大概使他吃了一惊,今天他只是毕恭毕敬地向库拉巴喀鞠个躬,就默默地坐到房间的角落里了。

我连招呼也没正经打,就问这位大音乐家:“你怎么啦,库拉巴喀君?”

“没怎么着!评论家这种蠢材!说什么我的抒情诗比托喀的差远啦!”

“可你是位音乐家呀……”

“光这么说还可以容忍。他还说,跟啰喀比起来,我就称不上是音乐家啦!”

啰喀是个常常被拿来跟库拉巴喀相提并论的音乐家。可惜因为他不是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我连一次也没跟他说过话。不过我多次看到过他的照片:嘴巴是翘起来的,相貌很不寻常。

“啰喀毫无疑问也是个天才。可是他的音乐缺乏洋溢在你的音乐中的那种近代的热情。”

“你真这么想吗?”

“那还用说!”

于是,库拉巴喀突然站起来,抓起塔那格拉偶人就狠狠地往地板上一掼。拉卟大概吓得够呛,不知喊了句什么,抬起腿就想溜掉。库拉巴喀向拉卟和我打了个手势,要我们“别害怕”,冷静地说道:“这是因为你也跟俗人一样没有耳力的缘故。我怕啰喀……”

“你?不要假装谦虚吧。”

“谁假装谦虚?首先,与其在你们面前装样子,我还不如到评论家面前去装呢。我——库拉巴喀是天才。我并不怕啰喀。”

“那你怕的是什么?”

“怕那个不明真相的东西——也就是说,怕支配啰喀的星星。”

“我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就明白了吧:啰喀没有受我的影响。可我不知不觉地却受了他的影响。”

“那是因为你的敏感性……”

“你听我说,才不是敏感性的问题呢。啰喀一向安于做唯独他能胜任的工作。然而我老是焦躁。从啰喀看来也许只是一步之差。然而依我看来却是十英里之差。”

“可您的《英雄曲》……”

库拉巴喀那对眯缝眼儿眯得更细了,他恶狠狠地瞪着拉卟道:“别说啦。你懂什么?我比那些对啰喀低声下气的狗才们要了解他。”

“你别那么激动。”

“谁愿意激动呢……我总是这么想:冥冥之中仿佛有谁为了嘲弄我库拉巴喀,才把啰喀摆在我前面。哲学家马咯尽管成天在彩色玻璃灯笼下读古书,对这种事却了如指掌。”

“为什么呢?”

“你看看马咯最近写的《傻子的话》这本书吧……”

库拉巴喀递给我——或者毋宁说是丢给我一本书。然后抱着胳膊粗声粗气地说了句:“那么今天就告辞啦。”

我决定跟垂头丧气的拉卟一道再度去逛马路。熙熙攘攘的大街两侧,成行的山毛榉树的树荫下依然是鳞次栉比的形形色色的商店。我们默默地漫步着。这时蓄着长发的诗人托喀踱过来了。

托喀一看见我们,就从肚袋里掏出手绢,一遍又一遍地揩额头,说道:“啊,好久不见了。我今天打算去找库拉巴喀,我已经多日没见到他啦……”

我怕这两位艺术家会吵架,就委婉地向托喀说明库拉巴喀的情绪多么坏。

“是吗?那就算了。库拉巴喀有神经衰弱的毛病。……这两三个星期,我也失眠,苦恼得很。”

“你跟我们一道散散步怎么样?”

“不,今天失陪啦。哎呀!”

托喀喊罢,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而且他浑身冒着冷汗。

“你怎么啦?”

“怎么啦?”

“我觉得有一只绿色的猴子从那辆汽车的窗口伸出脑袋似的。”

我有些替他担心,就劝他去请医生查喀瞧瞧。可是不管怎么劝,托喀也不同意,而且还满腹狐疑地打量我们俩,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绝不是无政府主义者。这一点请千万不要忘记。——那么,再见。我绝不去找查喀!”

我们呆呆地伫立在那里,目送着托喀的背影。我们——不,学生拉卟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不知什么工夫,他已叉开腿站在马路当中,弯身从**观看川流不息的汽车和河童。

我只当这个河童也发疯了,就急忙把他拽起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干什么?”

拉卟揉揉眼睛,镇静得出奇地回答说:“嗯,我太苦闷了,所以倒转过来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可还是一样啊。”

十一

以下是哲学家马咯所写的《傻子的话》里的几段:

傻子总认为除了自己以外谁都是傻子。

我们之所以爱大自然,说不定是因为大自然既不憎恨也不嫉妒我们。

最明智的生活方式是既蔑视一个时代的风尚,在生活中又丝毫不违背它。

我们最想引为自豪的偏偏是我们所没有的东西。

任何人也不反对打破偶像。同时任何人也不反对成为偶像。然而能够安然坐在偶像的台座上的乃是最受神的恩宠者——傻子、坏蛋或英雄。

(这一段有库拉巴喀用爪子抓过的道道。)

我们的生活不可缺少的思想,说不定在三千年以前已经枯竭。我们也许只是在旧的柴火上添加新的火焰而已。

我们的一个特点是常常超然于意识到的一切。

如果说幸福中伴有痛苦,和平中伴有倦怠,那么……

为自己辩护比为别人辩护要困难。谁不相信,就请看律师。

矜夸、爱欲、疑惑——三千年来,一切罪过都由此而生。同时,一切德行恐怕也发源于此。

减少物质上的欲望并不一定能带来和平。为了获得和平,我们也得减少精神上的欲望。

(这一段也有库拉巴喀用爪子抓过的痕迹。)

我们比人类不幸。人类没有河童开化。

(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不禁失笑。)

做什么就能完成什么,能完成什么就做什么。我们的生活归根结底是不能脱离这样的循环论法的——也就是说,自始至终是不合理的。

波德莱尔变成白痴后,他只用一个词来表达人生观,那就是“**”。但这个词并不足以说明他自己。能说明他自己的毋宁是“诗才”,因为他凭借诗才足以维持生活,使他忘了“肚皮”一词。

(这一段上也留有库拉巴喀的爪印。)

如果将理性贯彻始终,我们当然就得否定自己的存在。将理性奉为神明的伏尔泰之所以能幸福地度过一生,正说明人类没有河童那样开化。

十二

一个微寒的下午,我读厌了《傻子的话》,就去造访哲学家马咯。在一个僻静的街角上,一只瘦得像蚊子似的河童靠着墙发怔呢。这分明是以前偷过我的钢笔的那只河童。我心想:这下子可好了,就叫住了刚好从那里走过的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察。

“请你审问一下那只河童。一个来月以前,他偷了我的钢笔。”

警察举起右手拿着的棍子(这个国家的警察不佩剑,却手持水松木制的棍子),向那只河童招呼了声:“喂!”我以为那只河童或许会逃跑。想不到他却沉着地走到警察跟前,交抱着胳膊,傲慢地死盯着我和警察的脸。

警察也不生气,从肚袋里掏出记事簿,开始盘问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咯噜喀。”

“职业呢?”

“两三天以前还当邮递员来着。”

“好的。这个人说你偷了他的钢笔,有这么回事吗?”

“有的,一个来月以前偷的。”

“偷去做什么?”

“想给小孩当玩具。”

“小孩呢?”警察这才目光锐利地瞥了那只河童一眼。

“一个星期以前死掉了。”

“带着死亡证明书吗?”

瘦骨嶙峋的河童从肚袋里掏出一张纸。警察过了一下目,忽然笑眯眯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好的,辛苦啦。”

我呆若木鸡地凝视着警察。这当儿,瘦河童嘴里念念有词地撇下我们就走掉了。

我好容易醒悟过来,问警察道:“你为什么不把那只河童抓起来?”

“他没有罪。”

“可他偷了我的钢笔……”

“不是为了给孩子当玩具吗?可那孩子已经死了。你要是有什么疑问,请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好了。”

话音没落,警察就扬长而去。我只得反复念叨“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急忙到马咯家去。哲学家马咯一向好客。幽暗的房间里,审判官培卟、医生查喀、玻璃公司经理嘎尔正聚集一堂,抽烟抽得七彩玻璃灯笼下烟雾腾腾。审判官培卟在场,对我来说是再方便不过了。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去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却马上问培卟:“培卟君,恕我唐突,这个国家不处分罪犯吗?”

叼着高级香烟的培卟先从容不迫地喷出一口烟雾,然后无精打采地回答说:“当然要处分喽,连死刑都有哩。”

“可我一个来月以前……”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述说了一遍,接着问他刑法第一千二百 八十五条是怎么回事。

“嗯,是这样的:‘不论犯有何等罪行,促使其犯罪之因素一经消灭后,即不得处分犯罪者。’拿你这件事来说,那只河童曾经有过儿子,如今儿子已经死了,所以他所犯的罪自然而然地就勾销了。”

“这太不合理啦。”

“别开玩笑啦。对已经不再是父亲的河童和现在仍然是父亲的河童等量齐观,那才叫不合理呢。对,对,按照日本的法律,是要等同对待的。在我们看来,觉得挺滑稽的。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培卟扔掉烟蒂,有气无力地微笑着。

这时,很少跟法律打交道的查喀插了嘴。他把夹鼻眼镜扶扶正,问我道:“日本也有死刑吗?”

“那还用说!日本实行绞刑哩。”我对态度冷漠的培卟多少有些反感,就乘机挖苦了一句,“贵国的死刑比日本要来得文明吧?”

“当然要文明喽,”培卟依然挺冷静,“敝国不用绞刑。偶尔用一次电刑,但在大多数场合,连电刑也不用,只是把罪名通知犯人罢了。”

“单单这样,河童就会死吗?”

“可不。我们河童的神经系统要比你们的敏锐呢。”

“不仅是死刑。也有用这个手段来谋杀的……”嘎尔老板满脸映照着彩色玻璃的紫光,笑容可掬地说,“前些日子,有个社会主义者说我‘是小偷’,害得我差点儿犯了心脏病。”

“这种情况好像多得出人意料呢。我认识的一个律师就是由于这个缘故而死的。”哲学家马咯插嘴道。

我回头瞅了瞅他。他谁都不看,像往常那样讪笑着说下去:“不知是谁,说那只河童是青蛙——你当然也知道吧,在这个国家,被叫作青蛙就等于骂他是畜生。——他成天价想:我是青蛙吗?不是青蛙吧?终于死去了。”

“这也就是自杀吧。”

“说这话的那个家伙,是为了把他置于死地而说的。从你们眼里看来,这也是自杀喽……”

马咯刚刚说到这里,突然从隔壁——记得那是诗人托喀家——传来了刺耳的手枪声,响彻天空。

十三

我们跑到托喀家去。他仰面朝天倒在盆栽的高山植物当中,右手握着手枪,头顶凹陷部位淌着血。旁边有一只雌河童,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里,号啕大哭。我把雌河童扶起来(本来我是不大喜欢触到河童那黏滑的皮肤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正在写着什么,突然就照自己的脑袋开了枪。哎呀,叫我怎么办呀!哙儿儿儿儿,哙儿儿儿儿。”(这是河童的哭声。)

“托喀君一向是太任性了嘛。”玻璃公司经理嘎尔悲伤地摇摇头,对审判官培卟说。

培卟没有吭声,点燃高级香烟。跪在那里给托喀检验伤口的查喀摆出医生的派头对我们五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人和四只河童)大声说:“不可救药了。托喀原来就患胃病,容易生闷气。”

“听说他写什么来着。”哲学家马咯像辩解般地喃喃自语着,拿起桌子上的纸张。除我而外,大家都伸长了脖子,隔着宽肩膀的马咯看那张纸。上面写着:

我今去矣!

向那隔绝尘世的空谷。

在那里,

群岩耸立,

巍峨森严。

山水清冽,

药草芬芳。

马咯回头望望我们,脸上挂着一丝苦笑,说:“这是剽窃了歌德的《迷娘之歌》[6]。这么说来,托喀君作为一个诗人也感到疲倦了,所以才自杀的。”

这时,音乐家库拉巴喀偶然坐汽车来到了。他看到这幅情景,就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我们跟前,向马咯嚷道:“那是托喀的遗嘱吗?”

“不,是他临死以前写的诗。”

“诗?”

马咯依然很沉着地把托喀的诗稿递给头发倒竖起来的库拉巴喀。库拉巴喀目不转睛,专心致志地读那篇诗稿。马咯问他什么,他也爱理不理的。

“你对托喀君的死有什么看法?”

“‘我今去矣’……我也说不定哪一天就死了呢。……‘向那隔绝尘世的空谷’……”

“你也是托喀君的一位生前好友吧?”

“好友?托喀一向是孤独的……‘隔绝尘世的空谷’……托喀君确实不幸……‘在那里,群岩耸立,巍峨森严’……”

“不幸?”

“‘山水清冽’……你们是幸福的……‘群岩耸立’……”

我因为同情那只哭泣不止的雌河童,就轻轻扶着她的肩膀,把她领到屋角的躺椅那儿。一只两三岁的河童在那里天真烂漫地笑着。我就替雌河童哄娃娃。我觉察到自己也热泪盈眶了。我在河童国居住期间,前后只哭过这么一回。

“跟这样任性的河童成了一家人才叫倒霉呢。”

“因为他一点也不考虑后果。”审判官培卟一边重新点燃了一根烟卷,一边应答着资本家嘎尔。

这时,音乐家库拉巴喀手里攥着诗稿,也说不清是对谁喊了句:“好极啦!可以作一支出色的葬曲!”声音大得使我们吃了一惊。

库拉巴喀那双眯缝眼儿炯炯有神。他握了一下马咯的手,就直奔门口。不用说,这当儿左邻右舍一大群河童都已经聚集在托喀家的门口,好奇地朝房屋里张望。库拉巴喀把他们胡乱向两旁扒拉开,立即跳上了汽车。汽车马达发动,转眼间已不知去向。

“喂,喂,不许看。”

审判官培卟代替警察把那一大群河童推出门外,接着就把托喀家的门关上了。大概是由于这个缘故,房间里忽然鸦雀无声了。我们在一片静寂下,在夹杂着托喀的血腥气的高山植物的花香中商谈托喀的后事。唯独哲学家马咯一边望着托喀的尸体,一边呆呆地想着心事。我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想什么哪?”

“我在想河童的生活。”

“河童的生活怎么啦?’

“不管怎么说,我们河童为了能生活下去……”马咯面带几分愧色小声加上一句,“总之,就得相信河童以外的什么东西的力量。”

十四

马咯这番话使我想起了宗教。我当然是唯物主义者,连一次也没有认真考虑过宗教问题。这时为托喀的死所触动,就开始琢磨河童的宗教到底是什么。我当即向学生拉卟提出这个问题。

“我们有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什么的。最有势力的要数近代教了。也叫生活教。”(“生活教”这个译词也许不贴切。原文是Quemoocha。cha大概相当于英语中的ism[7]。Quemoo的原形Quemal不单指“生活”,还包括“饮食男女”的意思。)

“这么说来这个国家也有教会、寺院喽?”

“那还用说。近代教的大寺院是本国首屈一指的大建筑哩。咱们去参观一下好不好?”

在一个温暖的阴天下午,拉卟得意扬扬地陪我一道到这座大寺院去了。果然,这是一座比尼古莱教堂[8]大十倍的巍峨的建筑物,而且兼收并蓄了所有的建筑样式。我站在这座大寺院前面,瞻仰那高耸的塔和圆屋顶的时候,甚至感到有些毛骨悚然。说实在的,那真像是无数只伸向天空的触角。我们伫立在大门口(跟大门比起来,我们显得多么渺小呀!),抬头看了一会儿这座旷世的大寺院——与其说是建筑,毋宁说它更近乎庞大的怪物。

大寺院的内部宽敞得很。好几个参观者在科林斯式[9]的圆柱之间穿行。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显得非常矮小。后来我们遇见一只弯腰驼背的河童。

拉卟向他颔首致意,然后毕恭毕敬地对他说:“长老,您身体这么硬朗,这太好啦。”

那只河童也行了个礼,彬彬有礼地回答说:“是拉卟先生吗?你也……(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多半是因为这才注意到拉卟的嘴烂了。)嗯,反正你看来挺健康的。你今天怎么……”

“今天是陪这位先生来的。你大概也知道,这位先生……”拉卟接着就滔滔不绝地介绍我的情况。看来他是为自己轻易不到这个大寺院来进行辩解。“我想请你给这位先生做向导。”

长老和蔼地微笑着,先同我们寒暄了一下,然后安详地指了指正面的祭台:“我也没有什么可效劳的。我们信徒们对正面祭台上的‘生命之树’顶礼膜拜。正如你所看到的,‘生命之树’上长着金色和绿色的果实。金色的果实叫‘善果’,绿色的叫‘恶果’……”

长老讲着讲着我就感到厌烦了。因为他特地给做的说明,我听了只觉得像是陈旧的比喻。我当然假装专心致志地听着,可也没有忘记不时地朝大寺院内部偷看一眼。

科林斯式的柱子,哥特式穹隆,阿拉伯风格的方格花纹,分离派的祈祷桌子——这些东西所形成的调和具有奇妙的野性的美。尤其引我注意的是两侧神龛里的大理石半身像。我仿佛觉得认得这些像,这倒也并不奇怪。那只弯着腰的河童结束了“生命之树”的说明后,就跟我和拉卟一道走向右边的神龛,对神龛里的半身像附加了这样的说明:“这是我们的圣徒当中的一个——背叛一切东西的圣徒斯特林堡。大家把这位圣徒说成是吃了不少苦之后被斯维登堡的哲学所解救。然而实际上他并没有得到解脱。这位圣徒也跟我们一样信仰生活教——说得更确切些,他除了信仰生活教,没有其他办法。请读读这位圣徒留给我们的《传说》这本书。他自己供认,他是个自杀未遂者。”

瞥着第二个神龛,我有些忧郁起来。那里摆的是一幅胡须浓重的德国人的半身像。

“这是《扎拉图斯特拉》的作者——诗人尼采。这位圣徒向他自己所创造的超人寻求解脱。但他没能获得解脱却成了疯子。要不是发疯了,说不定他还成不了圣徒呢……”

长老沉默了片刻,接着就把我引到第三座神龛前。

“第三座神龛里供的是托尔斯泰。这位圣徒搞苦行比谁都搞得厉害。因为他本来是个贵族,不愿意让满怀好奇心的公众看到他的痛苦。这位圣徒竭力去信仰事实上无法相信的基督,他甚至公开宣称他在坚持自己的信仰。可是到了晚年,他终于受不住做一个悲壮的撒谎者了。这位圣徒经常对书斋的屋梁感到恐惧,这是有名的逸事。但他当然不曾自杀,否则还入不了圣徒的行列呢。”

第四座神龛里供的半身像是我们日本人当中的一个。看到这个日本人的脸时,我毕竟感到亲切。

“这是国木田独步[10]。他是一位诗人,非常熟悉卧轨自杀的脚夫的心情。用不着向你进一步解释了吧。请看看第五个神龛……”

“这不是瓦格纳[11]吗?”

“是的。他是国王的朋友,一位革命家。圣徒瓦格纳到了晚年,饭前还祈祷呢。但是当然,他对生活教的信仰超过了基督教。从他留下的书简来看,尘世间的痛苦不知道有多少次险些把他赶去见死神呢。”

这时候我们已经站在第六座神龛前了。

“这是圣徒斯特林堡的朋友。他是个商人出身的法国画家,丢下生了一大群孩子的老婆,另娶了个十三四岁的圭蒂姑娘。这位圣徒的血管很粗,有海员的血统。你看他那嘴唇,上面留着砒霜什么的痕迹哩。第七个神龛里的是……你已经累了吧。那么,请到这边来。”

我确实累了,就沿着馨香弥漫的走廊和拉卟一道跟随长老踱进一个房间。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座黑色的维纳斯女神像,前边供着一束野葡萄。我原想僧房是什么装饰也没有的,所以略感到意外。长老或许是从我的神态之间揣摩到了我的心情,还没有让坐就抱歉地解释道:“请不要忘了我们信奉的是生活教。我们的神——‘生命之树’教导我们要‘兴旺地生存下去’。……拉卟君,你请这位先生看过我们的《圣经》了吗?”

“没有……说实在的,我自己也几乎没读过哩。”拉卟搔搔头顶的凹坑,坦率地回答说。

长老照例安详地微笑着,继续说下去:“那你就不会明白了。我们的神用一天的工夫就创造了这个世界。(“生命之树”固然也是一棵树,它却无所不能。)还创造了雌河童。雌河童太无聊了,就要求有个雄河童来做伴。在雌河童的哀求下,我们的神以慈悲为怀,取出雌河童的脑髓造了雄河童。我们的神祝福这一对河童道:‘吃吧,兴旺地生存下去。’”

长老的话使我想起了诗人托喀。他不幸跟我一样是个无神论者。我不是河童,不通晓生活教的真谛也就难怪了。可是生在河童国的托喀总应该知道“生命之树”喽。我可怜托喀不遵从这个教导,以致有了那么个结局。于是我打断长老的话,告诉他托喀的事。

长老听罢,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哦,那个可怜的诗人……决定我们命运的只有信仰、境况和机遇。(当然,此外你们还要加上遗传吧。)托喀君不幸的是没有信仰。”

“托喀羡慕过你吧。不,连我也羡慕哩。拉卟君年纪又轻……”我说。

“我的嘴要是好好的,说不定会乐观一些呢。”拉卟也插话说。

经我们这么一说,长老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眼眶里噙满泪水,直勾勾地盯着那尊黑色的维纳斯像。

“其实我也……这是秘密,谁也不要告诉……其实我也不信仰我们的神。可是早晚有一天,我的祈祷……”

长老刚说到这里,房门突然打开了,一只大块头的雌河童猛地向他扑了过来。不用说,我们想拦住她,但是转瞬之间这只雌河童就把长老撞倒在地。

“糟老头子!今天你从我的皮夹子里偷走了喝盅酒的钱!”

十来分钟以后,我们把长老夫妇撇在后面,简直像逃跑似的奔出了大寺院的正门。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之后,拉卟对我说:“看那副样子,长老也就不可能信仰‘生命之树’啦。”

我没有搭腔,却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大寺院。大寺院那高耸的塔和圆屋顶像无数的触角般地伸向阴沉沉的苍穹,它散发出一种可怕的气氛,就像是出现在沙漠的天空上的海市蜃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