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傻子的一生(1 / 1)

文学朴 译

久米正雄[1]君:

此稿可否发表,什么时候在哪儿发表,我愿意完全委托给你。

稿中所出现的人物你大概都知道。但是发表之际,希望你不要加上注解。

我目前生活在最不幸的幸福当中。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懊悔。我只是对有了我这样的恶夫、恶子、恶父的亲人感到遗憾。那么,再见了。在此稿中,我至少还不曾有意识地替自己辩护。

最后再说一句:我之所以特地将此稿委托给你,乃是因为我相信你恐怕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一旦揭掉我这张城里人的皮)。我在此稿中表现出的傻劲儿供你一笑。

昭和二年六月二十日

芥川龙之介

一 时代

那是某书店的二楼。年方二十的他登上靠在书架上的西式梯子,寻找新书。莫泊桑、波德莱尔[2]、斯特林堡、易卜生、萧伯纳、托尔斯泰……

天色逐渐黑下来了。他却还热心地继续读书脊上的字。那里陈列的,与其说是书籍,毋宁说是世纪本身。尼采、魏尔伦、龚古尔兄弟[3]、陀思妥耶夫斯基、霍普特曼[4]、福楼拜……

他在薄暮中挣扎,数着他们的名字,可是书籍自然而然地湮没在阴郁的暮色中。他终于失去耐性,想从西式梯子上下来。他头上刚好悬着个秃灯泡,忽然亮了。他就立在梯子上,俯视在书籍之间移动的店员和顾客。他们显得怪渺小的,而且非常寒碜。

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

他立在梯子上,朝着这些人望了片刻。

二 母亲

疯子们都清一色地穿着灰衣服。宽阔的屋子因而越发显得忧郁。其中的一个对着风琴,热衷于弹赞美歌。同时,其中另外一个站在屋子正中间,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是乱蹦着。

他和红光满面的医生一起看着这样的情景。十年前,他母亲也跟他们毫无二致。毫无——说实在的,他从他们的气味中嗅到了母亲的气味。

“那么,走吧?”

医生走在他的前面,沿着走廊进入一个房间。房间的角落里有个装满酒精的大玻璃瓶,里面浸着几副脑髓。他在其中的一副上发现了略微发白的东西,有些像是撒上了点蛋白。他同医生站着谈话,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这是××电灯公司的一个技师生前的脑髓。他一直认定自己是黑油油的大发电机。”

为了避开医生的视线,他就朝玻璃窗外面望去。除了插着空瓶碎片的砖墙以外,那里什么也没有。不过砖墙上长的薄薄青苔斑驳地泛着白色。

三 家

他住在郊外的一个二楼的房间里。由于地基松软了,这座房子的二楼有些倾斜。

他的姑妈常常跟他在楼上吵架。他的养父养母有时出面调解。可是他最爱这位姑妈。姑妈终身未嫁,当他二十岁的时候,她已接近六十岁了。

他在某郊外的楼上屡屡思索:莫非相爱的人就得彼此折磨吗?这当儿,他感到二楼歪斜得有点可怖。

四 东京

隅田川阴沉沉的。他从行驶中的小汽船窗口眺望向岛的樱树。在他眼里,盛开的樱花恍若一片败絮般令人忧郁。可是他在那些樱树中——江户时代以来的向岛的樱树中发现了他自己。

五 自我

他和他的前辈一起坐在某咖啡馆的桌边,不断地吸着纸烟。他不大开口讲话,却热心地听着前辈的话。

“今天乘了半天汽车。”

“有什么事情吗?”

他的前辈手托着腮,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没有什么事,只不过想坐坐罢了。”

这句话把他自己解放到不可知的世界——接近诸神的“自我”的世界。他觉得有点痛苦,同时也感到欢乐。

那个咖啡馆很小。牧羊神的相框下面却有一棵栽在赭色盆中的橡树,肥厚的叶片耷拉着。

六 病

潮风不断刮来,他摊开英语大词典,指划着找词条。

Talaria:生了翼的鞋,或作Sandal。

Tale:故事。

Talipot:印度东部产的椰子。树干高达五十尺至一百尺,叶子可用于制伞、扇子、帽子等。七十年开花一次……

他凭想象清晰地描绘出这种椰子的花。他的喉咙从来没这么痒过,不由得往词典上吐了口痰。痰?——那却不是痰。他想到短暂的生命,又一次想象着椰子花——在遥远的大海彼岸高高耸立的椰子花。

七 画

他突然地——实在是突然地……站在某书店的店头翻阅梵高的画集时,他突然地领悟了画这个东西。当然,梵高的画集无疑是影印版。他从影印版中也感到了鲜明地浮现的大自然。

对这幅画的热情使他的眼界一新。他不知不觉间密切注意着树枝的弯曲和女人面颊的丰腴。

在一个下雨的秋日傍晚,他走过郊外的陆桥下面。陆桥对面的堤坝下停着一辆货运马车。他经过那里时,感到有人曾走过这条路。是谁呢?——无须问他本人。二十三岁的他,心目中浮现出一个割去了耳朵的荷兰人,叼着长烟斗,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这幅忧郁的风景画……

八 火花

他淋着雨,在柏油路上行走。雨下得相当大。在飞溅的雨水中,他嗅到了橡胶雨衣的气味。

眼前的一根架空线冒出紫色火花。他格外感动。他的上衣口袋里藏着准备在同人杂志上发表的原稿。他冒雨走着,再次仰望了一下后面的架空线。

架空线依然放出耀眼的火花。他展望人生,并没有特别稀罕的东西。但是只有这紫色的火花——只有这可怕的空中的火花,哪怕用生命来换取,他也想把它抓住。

九 尸体

那些尸体的拇指上都挂着穿上铁丝的牌子,上面记着姓名、年龄等。他的朋友弯着腰,灵活地运用解剖刀,开始剥一具尸体脸上的皮。皮下布满了美丽的黄色脂肪。

他望着那具尸体。为了完成一个短篇——以王朝时代为背景的一个短篇,他非这么做不可。可是,像腐烂了的杏子一样的尸臭是难闻的。他的朋友皱起眉头,静静地动着解剖刀。

“近来尸体也不够用。”他的朋友说。

不知什么时候,他早已准备好了答复:“如果尸体不够用,我就会没有任何恶意地去杀人。”可是他当然只把这话放在心里。

十 先生

他在一棵大柳树下读着先生的书。槲树沐浴在秋天的阳光下,连一片叶子也不动。远处的空中有一架吊着玻璃秤盘的天平,刚好保持平衡。——他边读着先生的书,边遐想着这样的情景。……

十一 拂晓

天逐渐亮了。有一次,他在某街的拐角望着广阔的市场。市场上熙熙攘攘的人和车子都染成了玫瑰色。

他点燃一支纸烟,安详地走进市场。一条黑色瘦狗突然向他吠起来。可是他不惊慌。他甚至爱起那条狗来。

市场正中有一棵法国梧桐树,树枝向四面挓挲着。他站在树干下,透过树枝仰望高空。正好在他头顶上空,闪烁着一颗星星。

这是他二十五岁的时候——会见先生以后的第三个月。

十二 军港

潜水艇内部是阴暗的。周围都是机器,他弯着腰,透过小小的方镜望去。映在方镜里的是明亮的军港风光。

“那边还可以看到‘金刚’呢。”一个海军高级军官对他说。

他看着方镜上的小军舰,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荷兰芹菜——每份三毛钱的牛排上也有荷兰芹菜,散发着清香。

十三 先生之死

雨后起了风,他在一个新车站的站台上走着。天刚蒙蒙亮。站台那面,三四名铁路工人一齐抡着镐,高声唱着什么。

雨后的风吹散了工人的歌声和他的感情。他拿着没有点燃的香烟,感到近于欢乐的痛苦。“先生病危”的电报揣在大衣兜里。……

这时,从对面松山的背阴处,上午六点的上行列车拖着一缕轻烟,蜿蜒向这边驶来。

十四 结婚

婚后第二天他就数落妻子道:“刚来就浪费可不行啊。”然而,这种数落的话,与其说是他自己要说的,不如说是他的姑妈叫他“说”的。当然,他的妻子不但向他本人,也向他的姑妈赔了不是。为他买来的那钵黄水仙花就摆在她前面。……

十五 他们

在大芭蕉叶的宽阔阴影下,他们和平地生活着。——他们的家在从东京乘火车要足足一小时的海滨某镇上。

十六 枕头

他枕着散发玫瑰叶香的怀疑主义,读着阿纳托尔·法朗士的书。可是,他没有注意到枕中还有半人半马神。

十七 蝴蝶

在充满海藻气味的风中,一只蝴蝶在蹁跹飞舞。一眨眼的工夫,他感到这只蝴蝶的翅膀碰了一下他那干燥的嘴唇。可是沾在他嘴唇上的翅粉却在几年后还闪着光。

十八 月

他在某饭店的台阶上偶然遇见了她。就连在这样的白昼,她的脸也跟在月光下一样。他目送着她(他俩素昧平生),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寂寞……

十九 人工翼

他从阿纳托尔·法朗士转向18世纪的哲学家去了,但是他没有接近卢梭。那或许是他本人的一面——容易感情用事的一面跟卢梭相近之故。他却去接近跟他本身的另一面——富于冷静的理智的一面——相近的《天真汉》[5]的哲学家了。

对二十九岁的他来说,人生已经一点也不光明了。可是伏尔泰给了这样的他以人工翼。

他张开这人工翼,轻而易举地飞上天空。同时,理智之光照耀的人生的悲欢沉沦在他的眼底下。他向穷街陋巷投以讽刺与微笑,穿过一无遮拦的太空,径直飞向太阳。他似乎忘记了古代希腊人因这样的人工翼被阳光晒化而终于落进海里死去的事[6]。……

二十 桎梏

由于他要到某报社去工作,他们夫妇就跟他的养父养母同住在一座房子里了。他依靠的是写在黄纸上的合同。后来才知道,报社对这份合同不承担任何义务,只由他承担义务。

二十一 狂人的女儿

两辆人力车在冷冷清清的阴天的乡间道路上跑着。海风习习,这条路显然通向海边。他坐在后面这辆人力车上,边纳闷着为什么自己对这次的幽会兴致索然,边思索是什么把他引到这里来的。这绝不是恋爱。倘若不是恋爱——他为了回避这个答复,不得不想:总之,我们是平等的。

坐在前面那辆人力车上的是一个狂人的女儿。不仅如此,她的妹妹是因嫉妒而自杀的。

——事到如今,怎么也没办法了。

他对这个狂人的女儿——她只有强烈的动物本能——已经感到某种憎恶了。

这当儿,两辆人力车经过有咸腥气味的墓地外面。粘着蚝壳的矮树篱里面,有几座黑黝黝的石塔。他眺望着在那些石塔后面微微闪烁的海洋,不知怎的,忽然对她的丈夫——没能抓住她的心的丈夫,感到蔑视……

二十二  某画家

那是某杂志的插图。一只公鸡的水墨画表现出明显的个性。他向某友人打听这位画家的情况。

大约一周后,这位画家访问了他。在他的一生,这是一件颇不寻常的事情。他在这位画家身上发现了谁都不知道的那一面。不但如此,还发现了连画家本人也一直不知道的画家的灵魂。

在一个微寒的秋日傍晚,他因看到一株玉米,蓦地联想起这位画家。长得高高的玉米,披着粗糙的叶子,培在根部的土里露出像神经那样纤细的根须。这无疑又是容易受伤的他的自画像。可是这样的发现只有使他忧郁罢了。

——已经晚了。可是到了节骨眼儿上……

二十三 她

某广场前面,暮色苍茫。他的身体发着低烧,在广场上踱步。晴空略呈银色,大厦林立,窗口灯火辉煌。

他在路边停下脚步,等候她到来。大约过了五分钟,她好像有些憔悴似的向他走来。她看到了他的脸,就微笑着说:“累啦。”他们并肩在依稀有些亮光的广场上走着。对他们来说,这是第一次。为了跟她在一起,他无论抛掉什么都在所不惜。

他们乘上汽车后,她凝视着他的脸说:“你不后悔吗?”他斩钉截铁地说:“不后悔。”她按着他的手说道:“我也不后悔。”这样讲的时候,她的脸好像沐浴在月光下。

二十四 分娩

他伫立在纸槅扇旁边,俯视着穿白色手术衣的一名接生婆在给婴儿洗澡。每当肥皂浸进眼里,婴儿就可爱地反复皱起眉头,还不断地大声哭。他一面觉得婴儿的气味有点像鼠崽子,一面不由得深刻地想道:“为什么这娃娃也出生了呢?生到这个充满俗世之苦的世界上来。——为什么他命中注定要有我这个爸爸呢?”

而且这是他的妻子头胎生的男孩。

二十五 斯特林堡

他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在开着石榴花的月光底下几个衣冠不整的中国人在打麻将。然后回到房间里,在矮矮的油灯下开始读《痴人的告白》。可是还没有读上两页,就不知不觉苦笑起来。——斯特林堡在给情妇伯爵夫人的信中,写着和他差不离的谎言。……

二十六 古代

彩色剥落了的佛像、天人、马和莲花座几乎使他为之倾倒。他仰望着它们,把一切抛在脑后。甚至忘记了他本人侥幸得以摆脱狂人的女儿。……

二十七 斯巴达式训练

他同他的朋友在一条巷子里走着。一辆上篷的人力车径直迎面跑来。而且出人意料的是车上坐的正是昨晚的她。在这样的白昼,她的面容恍若沐浴在月光下。当着他朋友的面,他们当然连招呼也没打。

“真漂亮。”他的朋友这样说。

他望着巷子尽头的春天的山,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啊,真漂亮。”

二十八 杀人

乡间道路沐浴在阳光下,散发着牛粪的臭气。他揩着汗,踏着上坡路走去。道路两旁飘着熟麦的香气。

“杀吧,杀吧……”他不知不觉间嘴里反复嘟囔着。杀谁呢?——这他是清楚的。他想起一个极卑鄙的留平头的男子。

黄色麦地的那面,不知何时露出了一座天主教堂的圆屋顶。……

二十九 形象

那是一把铁制酒壶。这把细纹酒壶使他懂得了“造型”的美。

三十 雨

他在大**同她聊着天,寝室窗外下着雨。在这场雨中,木棉花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烂掉吧。她的面容仍像是沐浴在月光下。可是同她交谈,他不免感到无聊。他匍匐着,静静地点起一支纸烟,想起同她一起生活已有七年了。

“我爱着这个女人吗?”他问他自己道。

“我还爱着。”——这个答复使注视着自己的他也感到意外。

三十一 大地震

那种气味和熟透了的杏子差不多。他在火灾后的废墟上走着,微微嗅到这样的气味,于是想道:炎天的腐尸,气味居然也不太难闻。可是当他站在尸骸累累的池畔望去的时候,才发现“鼻子发酸”这句话在感觉上绝不是夸张的。尤其使他动心的是十二三岁的小孩的尸体。他看着那具尸体,有点觉得羡慕。他想起“上帝所爱者不长命”这句话。他的姐姐和异母兄弟的家都焚毁了。而且他的姐夫是犯了伪证罪而缓期服刑的。……

他站在灰烬中,不由得深深地想道:人人都死掉才好呢。

三十二 打架

他和同父异母兄弟扭打起来了。他弟弟无疑地由于他的缘故经常受到压迫。同时,他也因为弟弟而失掉了自由。他的亲戚一个劲儿地对他的弟弟说:“你要学他。”然而这不啻是把他本人的手脚都绑了起来。他们扭作一团,终于滚到廊子上了。他还记得,廊外的庭院中有一棵百日红,在酝酿着一场雨的天空下开着红彤彤的花。

三十三 英雄

不知什么时候,他从伏尔泰家的窗口仰望着高山。那挂着冰河的山上,连秃鹰的影子也看不见。可是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俄罗斯人在顽强地沿着山路攀登。

夜幕降临到伏尔泰家后,他在明亮的灯光下回忆着攀登山路的俄罗斯人的身姿,写了这样一首有倾向性的诗:

你比谁都恪守十诫,

又比谁都违反十诫。

你比谁都爱护民众,

又比谁都轻视民众。

你比谁都富于理想,

又比谁都了解现实。

你是我们东洋诞生的,

散发草花香气的电气机车。

三十四 色彩

三十岁的他不知什么时候爱上了某块空地。那里,长着青苔的地面上只散着一些残砖碎瓦。可是在他眼里这与塞尚[7]的风景画没有什么两样。

他忽然想起了七八年前他的**。同时发现他在七八年前是不懂得色彩的。

三十五 假人

他打算过一种激烈到不论何时死去也不会后悔的生活。可是在养父养母和姑妈面前,他的日子依然过得很拘谨。这就使他的生活形成了阴阳两面。他看见立在某西服店里的一个人体模型,就想到究竟他自己在多大程度上像这个模型。但是意识之外的他——可以说是第二个他,早已把这样的心情写入一篇短篇小说里了。

三十六 倦怠

他同一个大学生在长满狗尾草的野地上行走。

“你们仍有旺盛的生活欲吧?”

“嗯……可是你也……”

“可是我没有了。只是有创作欲罢了。”

这是他的真情。说实在的,他不知不觉间已对生活失去了兴趣。

“创作欲也是生活欲吧。”

他没有回答。曾几何时,野地的红穗上清晰地映现出一座喷火山。他觉得有些羡慕这座喷火山。可是他自己也莫名其所以然……

三十七 过来人

他遇到了在才力上也能够同他匹敌的女人。他写了《过来人》等抒情诗,才摆脱了这个危机。这是一种百无聊赖的心情,宛如把冻在树干上的闪闪发光的雪拍了下来。

草笠随风舞,

飘摇落道旁;

我名何所惜,

但愿君名扬。

三十八 复仇

那是某饭店的阳台,周围满是刚萌芽的树木。他在那里画着画,哄一个少年玩。这是七年前分手的狂人的女儿的独生子。

狂人的女儿点燃纸烟,看着他们玩。他在心情沉重地继续描绘火车和飞机。幸亏这个少年不是他的儿子。可是,使他感到痛苦的莫过于这个少年叫他“叔叔”。

少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狂人的女儿边抽着烟,边带点媚态地对他说:“那孩子不像你吗?”

“不像。第一……”

“可是,还有胎教的说法呢。”

他默不作声,眼睛望着一旁。可是他心里并非没有残忍的愿望,恨不得把他掐死……

三十九 镜子

他在某咖啡馆的一个角落里同朋友谈话。他的朋友吃着烤苹果,谈论着近来天气寒冷之类的话。他突然感到这样的话里有矛盾。

“你还是独身呀。”

“不,下个月就结婚。”

他不由得默不作声了。嵌在咖啡馆墙壁上的镜子映出他无数的形象。冷冰冰的,像威胁什么似的。……

四十 问答

你为什么要攻击现代的社会制度?

因为我看到了资本主义所产生的罪恶。

罪恶?我还只当你分辨不出善恶的差别呢,那么,你的生活呢?

——他就这样同天使一问一答。当然是体体面面地戴着大礼帽的天使。……

四十一 病

他患了失眠病,并且体力也开始衰弱了。好几位医生各自给他的病做了两三种诊断:胃酸过多、胃弛缓、干性肋膜炎、神经衰弱、慢性结膜炎、脑疲劳……

可是他知道自己的病源。那就是对他自己感到羞愧,同时又害怕他们的心情。害怕他们——害怕他所蔑视的社会!

在一个要下雪的阴沉的下午,他在某咖啡馆的一个角落里衔着点燃了的雪茄烟,倾听对面留声机放出的音乐。乐声沁人心脾。等到那段音乐结束后,他就走到留声机前,看看唱片上贴的说明:Magic Flute—Mozart[8]。

他顿时领悟了。破了十诫的莫扎特也还是有过苦闷的。可是,该不至于像他这样……他垂着头,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桌边。

四十二 众神的笑声

在春光明媚的松林中,三十五岁的他边踱步边回忆着自己两三年前写过的话:

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

四十三 夜

夜幕又快降临了。要闹天气了,半明半暗中,海上浪花滚滚。在这样的天空下,他同妻子第二次结婚了。这给他们带来了欢乐,同时又带来痛苦。三个孩子和他们一起看着海上的闪电。他的妻子抱着一个孩子,好像忍着眼泪。

“那边有一只船。”

“嗯。”

“樯杆断了的船。”

四十四 死

他趁着独自睡觉的机会,把腰带挂在窗棂子上想自缢。可是把脖子伸进带子时忽然又怕死了。并不是害怕死的那一瞬间的痛苦。他第二次自缢时拿着怀表试测缢死的时间。稍感痛苦以后,神志就有些恍惚了。只要过了这一关,准会进入死境。他看了看表针,发现感到痛苦的过程为一分二十几秒。窗棂子外一片漆黑。从黑暗中传来了粗犷的鸡鸣。

四十五 Divan[9]

Divan即将再次给他的心灵倾注以新的力量。那是他所不知道的“东洋的歌德”。他看见超脱一切善恶,悠然站在彼岸的歌德,感到近乎绝望的羡慕。在他眼里,诗人歌德比诗人基督更伟大。在这位诗人的心中,除了阿克罗波利斯[10]和各各他[11]之外,还有阿拉伯玫瑰花在怒放。倘若多少有力量追踪这位诗人的足迹的话……他读完诗集,当极为激动的情绪平息以后,不禁深深蔑视自己,因为他在生活中就像宦官一样。

四十六 谎言

他的姐夫的自杀猝然使他受了打击。今后连姐姐一家人也得由他来照顾了。至少对他来说,未来就像日暮那样昏暗。他对自己精神上的破产有一种近乎冷笑的感觉(他完全明白自己的罪孽和弱点),继续阅读各种书籍。可是连卢梭的《忏悔录》也充满英雄的谎言。尤其是《新生》[12]他从来没有遇见过像《新生》的主人公那样老奸巨猾的伪善者。可是只有弗朗梭瓦·维龙[13]浸透了他的心。他在几篇诗里发现了“美丽的男性”。

等待绞刑的维龙的形象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几次差点儿像维龙那样坠入人生的底层。但是他的境遇和体力不允许这样。他渐渐衰弱下去,恰似从前斯威夫特[14]见到过的从树梢枯萎起来的树木那样。……

四十七 玩火

她容光焕发,犹如晨光照耀下的薄冰似的。他对她抱有好感,但是没有恋爱的感觉。而且连碰也没碰过她的身体。

“听说你想死。”

“是。——不,与其说想死,不如说活腻了。”

他们这样一问一答,约好一起死。

“这是精神自杀。”

“双双精神自杀。”

他对他自己这样镇静自若,不由得感到奇怪。

四十八 死

他没有同她一起死。至今连碰也没碰过她的身体这一点,似乎使他感到满意。她若无其事地时常同他谈,并且把她带着的一瓶氰化钾递给他,还说:“有了这个,彼此心里都有仗势了。”

那确实使他心里有了仗势。他独自坐在藤椅上,看着柯树的嫩叶,不由得反复思索死亡将给予他的和平。

四十九 剥制的天鹅

他想尽最后的力量写自传。可是这对他来说竟然并不容易。那是由于他还残留着自尊心、怀疑主义和利害打算。他不得不轻蔑这样的自己。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剥开一层皮来看,谁都是一样的。他总是想,《诗与真实》这个书名好像是一切自传的书名。他还清楚地知道,文艺作品不一定使人人都感动。他还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只有那些与他的生涯相近并且和他相似的人们才会为他的作品所感动。因此,他决定简短地把自己的《诗与真实》写出来。

他写完《某傻子的一生》后,偶然在某旧家具店看见了剥制的天鹅。它伸长了颈立着,连发黄的羽毛也被蛀蚀了。他回想自己的一生,不禁热泪盈眶,发出冷笑。他的前途不是发疯就是自杀。他独自在日落的街上走着,决心等待慢慢把他毁灭的命运的到来。

五十 俘虏

他的朋友之一发疯了。他对这个朋友一向有某种亲近的感觉。因为他比别人更深刻地理解这个朋友的孤独——快活的假面掩盖下的孤独。这个朋友发疯后他去看望过两三次。

“你和我都给恶魔附体了——给所谓世纪末的恶魔附体了。”

这位朋友曾低声对他这样说。听说两三天以后,这位朋友在去某温泉旅馆的途中,甚至吃起玫瑰花来了。这个朋友住院后,他想起了过去曾送给这个朋友一座赤陶半身像。那是这个朋友所喜欢的《钦差大臣》一书的作者的半身像。他想起果戈理也是发疯而死的,不由得感到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支配他们。

他已精疲力竭之际,偶尔读到拉迪格[15]临终的话,又一次觉得听见了众神的笑声。那句话是:“神兵来捉我。”他想对他的迷信和感伤主义做斗争。可是从肉体上来说,他已经不可能进行任何斗争了。“世纪末的恶魔”无疑正在摧残他。他对虔信神的中世纪的人们感到羡慕。可是他终究不可能信神——信仰神的爱。连柯克托[16]都是信神的啊!

五十一 败北

他执笔的手颤抖起来了,甚至还流了口水。除非服用0.8毫克的佛罗那[17],他的头脑没有一次清醒过。而且也不过清醒半小时或一小时。他只有在幽暗中挨着时光,直好像是将一把崩了刃的细剑当拐杖拄着。

[1] 久米正雄(1891—1952),日本小说家、剧作家。

[2] 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诗人。诗中歌咏死亡,充满悲观厌世情绪。

[3] 指艾德蒙·德·龚古尔(1822—1896)和朱尔斯·德·龚古尔(1830—1870),均为法国小说家。

[4] 霍普特曼(1862—1946),德国剧作家。

[5] 《天真汉》是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作家伏尔泰(1694—1778)的哲理小说。

[6] 见希腊神话中的故事《代达罗斯和伊卡洛斯》。伊卡洛斯和他的父亲代达罗斯一起逃离克瑞忒,伊卡洛斯不听父亲的话,飞近太阳,人工翼上的蜡被晒化,坠海而死。

[7] 塞尚(1831—1906),法国画家,后期印象派的代表人物。

[8] 英文,意为“《魔笛》——莫扎特”。

[9] 英语,意为“诗集(尤指用波斯文或阿拉伯文写的个人诗集)”。

[10] 雅典的卫城。

[11] 耶稣被钉十字架的地方。

[12] 《新生》(1918—1919)是岛崎藤村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描写作者做出了背离社会道德的事情后,交代了事实经过,从而获得“新生”。

[13] 弗朗梭瓦·维龙(1431—约1463),法国抒情诗人,贫民出身,一生颠沛流离。

[14] 斯威夫特(1667—1745),英国讽刺作家,生于爱尔兰贫苦家庭,著有《格列佛游记》。他曾参加爱尔兰人民反抗英国统治者的斗争,晚年发疯。

[15] 拉迪格(1903—1923),法国小说家、诗人。

[16] 柯克托(1889—1963),法国诗人、小说家。

[17] 佛罗那,一种安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