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出了洪荒,我们从野蛮走向文明。但是我们离野蛮越远,我们的行为越野蛮;我们离文明越近,我们野蛮的劣根性暴露得越充分。
我们吃虎,我们吃猴,吃掉近邻吃远亲,在昔日同类的尸骨上,我们建起了人类的文明。
你见过猴脑的制作法吗?有美食家津津乐道地告诉我:就像古时处决囚犯那样,将猴子置入一个状似囚笼的站笼中,猴头伸出笼外,用一铁器箍住猴头,如同如来佛当初给孙悟空戴紧箍咒一般,通晓人意的猴儿知道大难临头,又是蹬腿,又是哀号,又是流泪,其表情之悲恸不亚于临刑前的犯人——因为它本来就是人类走错路的旁枝,可我们这昔日的亲戚却心如铁石,只见执刑者高举铁器,一声巨响,猴子脑门开花,脑浆裸现。接下是刳猴脑,成菜肴。
我深为祖先造字神功所震撼,刳字,其义为“从中间破开再挖空”之意。刳脑花、刳猴脑,从字义上就形象地展示了人类的凶残和游刃有余的熟练劲。
天空鸟飞绝,万径兽迹灭
据合众社报道,马来西亚一项禁吃龟蛋的法律于1988年3月6日生效。作为挽救大棱皮龟于灭绝运动的一部分,违者将被罚款高达500美元兼坐6个月牢。动此重典,只因当地居民认为龟蛋能滋阴壮阳而滥捕之。当局禁吃龟蛋的行动,是要保护这种棱皮龟返回晏门阿邦海滩繁殖,该地是世界上这种龟仅有的几个繁殖地之一。
中国呢?据中国有关部门的不完全统计,就在国家《野生动物保护法》实施前后,由于全民吃喝热升温,公费消费风劲吹,宴席上“鸡鸭鹅鱼猪牛赶下桌,乌龟王八毒蛇爬上台”之新潮滚滚,残存野生动物的末日已宣告来临。以嘴为枪,全民皆兵——美食家们不但吃猴、吃鹿、吃熊、吃虎,竟连受国际保护的坡鹿、熊猫等特级珍稀动物也不放过。深山老林里擒不到,有勇敢者竟把魔爪伸到大城市的动物园。《广州日报》1988年披露:近年广州动物园甚至发生猛兽在笼中亦被盗杀的案件。
国人这些年吃掉多少珍禽异兽?难有全国性统计数宇。但仅哈尔滨市环境保护委员会一地的调查,1987年一年,该市就有73家宾馆、饭店违法经销珍稀野生动物;仅在1987年一年中,这73家单位总共就销售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黑熊、棕熊熊掌2 425公斤,相当于猎杀熊四百八十多只;经销了驼鹿鼻肉(也称达罕)2 070公斤,相当于猎杀驼鹿一千多只;经销榛鸡1 308只;此外还有数以万计的铁雀、林蛙等有益野生动物遭滥捕滥杀。这还是公开挂牌经营的饭店,还仅止哈尔滨一地。放眼全国,除公开经营者外,还有那星罗棋布的内部宾馆、招待所以及那些貌不惊人的山野小店,每天在干着多少罪恶勾当,就只有天晓得了。
广州一位从事动物保护的专家心情沉重地告诉我:前不久,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在北京公布的一份报告指出,河豚、冠鹗、盘羊、黑颈鹤等十种珍贵动物,“即将从中国这块土地上消失”。其他珍稀动物也大多处于濒临灭绝的险境中。他还说:自然界1种野生动物的消失会相应使20种动物受到连锁影响,人类自然不能超然度外。我国自然界野马的消失,已给马物种优势的保持造成缺陷。国人滥捕滥食之习性若依旧不改,用不了多久,热闹的自然界就将如一篇杂文中讽喻的那样:
“吃吧,吃光了‘风筝板凳之外的’,国人就只能吃风筝炒板凳了。”
讽喻反映了一种感情,一种无可奈何的焦躁感情;科学则揭示了人类面临的危机,一个日益迫近、在劫难逃的生存危机。结合人类暴殄天物的行为,美国一位名叫C??海因策的人类学家早就提出了如下预言:“人类正面临着过去地球史上所有其他曾经当过地球主人的物种所受到的同样威胁,即要是我们不能够与其他的生物取得一个新的生态平衡,我们将遭到灭顶之灾,就像过去的恐龙、猛犸、剑齿虎和渡渡鸟所遭受的命运一样。我们也将受到无情的进化之力的审判,而有灭种的危险!”
西方民族已经正视了这一警言。而我们呢?但愿这警告在古老的华夏大地不要变为现实!
美食家透视
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谁不吃白吃!
——现代歌谣
美食家的产生并非始于今日!
我们中华民族历史悠久,古往今来并不乏能吃能喝的英雄。古有薛仁贵,九牛二虎之力,靠的是一顿能吃一斗二升米换来的能量;今有一顿吃掉60斤小麦的蒙古大汉,一顿独饮24瓶啤酒的东北壮汉。当然,历朝历代也不乏出神入化的美食家……但细究起来,以上均为粗放消费型的草莽英雄。即使为美食家,不仅水平有限,而且人数也不过如宝塔之尖,凤毛麟角。
国人吃喝虽然素来有“食不厌精,烩不厌细”之追求,但要真正达到这一理想境界,除了必要的社会条件外,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三大条件。
所谓“天时”,谓此地气候适宜,环境幽雅,千物竞秀,适于“万类霜天竞自由”,能为食家提供丰富多彩的珍馐佳肴原料。
所谓“地利”,谓此地美食传统源远流长,有巧夺天工的厨子,有鬼斧神工之运作。
“人和”是第三必备条件,亦是最根本的因素。再好的饮食,若无消费得起的主儿,也只能被束之高阁,冷落最终竟至失传。而若有一掷千金的主儿,这法力无边的消费力可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可以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新娘……”(莎士比亚《雅典的泰斗》);还能使人们“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在饮食上创造出人间奇迹。
这不是精神万能论。
记得20世纪70年代初,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结束前举办答谢宴会。尼克松一为表访华顺利结束的喜气;二为表老美富冠全球、一掷千金的豪气,为酒宴标准定价每桌1000美元。
1000美元,折合当时的人民币比价也得三千来块。那时茅台酒不过5元钱一瓶,人们吃一顿结婚宴席付出2元钱份子就算厚礼的特殊年代,1000美元可是一笔天文数宇,到哪去置办这超级酒席?
后来,几个聪明的厨子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买来了成千上万斤精选的新鲜鲤鱼。每条一斤重,而且唇上都得有两撇细小的胡须。就要这胡须,鱼身当下脚料处理,价格不变。购买者谁会在乎那两撇胡须?一头牛身上剥下了两张皮,1000条鱼凑足一盘胡须,货真价实——每桌价值1000美元。
宴席进入**,主菜“炒龙须”上了餐桌。被茅台酒刺激得兴致勃发的总统先生,吃了这“此菜只应天上有”的旷世奇珍,赞不绝口。当他从周恩来处了解到此菜的炮制方式后,更为中国厨子童叟无欺的品性和巧夺天工的机智所折服。激动之余,同周恩来又连干了三杯茅台酒。
这一家喻户晓的故事,在那“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年代,在一度淡化过社会压抑气氛的同时,使中国人民从中获得了些许轻松和自豪精神——咱中华民族在别的方面可能会输给你老美,论这吃?呵!对不起,祖传绝技!
笔者今日旧话重提,并非为重温中美友好的旧梦,而是借以说明马克思阐述过的一个真理:“消费创造出生产的动力……如果说,生产在外部提供消费的对象是显而易见的,那么,同样显而易见的是,消费者观念上提出生产的对象,作为内心的意向,作为需要、作为动力和目的。”
斗转星移。当我们这昔日只能借山姆大叔的美宴来画饼充饥、搞点精神会餐的人中间,出现了一大批能像尼克松那样有钱花和有权花钱的人之后,中国美食这颗投暗多年的明珠,大放异彩的时代就该到来了。
这拯救了中国源远流长的饮食文明、并使它大放光明的人们,在时下的中国由三种人构成:个体先富者(包括名演员、歌星及其经纪人)、有权花公费者(公仆、经理等)、有幸被请吃喝者(记者、律师及有一定交换筹码的国家公务人员)。而中国的吃喝天堂自然在广州,这里具备了天时、地利、人和三大必备条件:食在广东——美食文化历史悠久;山青水绿——四季鲜味取之不竭;商贾如云、城开不夜——中国先富者们的聚居之地。
“东南西北中,吃喝下广东。”如同大江东去,孔雀南飞,五湖四海美食英雄竞相下广州。于是,他们的吃喝在把中国的吃喝文明发扬光大之同时,还搅动得偌大的中国山河变色、鸡飞狗跳,并引发出笔者在本文上、中两篇中引出的如此多杞人忧天般的故事出来。
他们究竟怎样去吃?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去吃?下面请他们中间的代表人物出来作答吧。
吃喝“英雄”素描
一个个体户的吃喝表尕娃来自大西北。
多年一直穿梭于广州和西北某省会城市,专做广货生意。他不过是云集于广州的成千上万外省个体户中的一员。
他倒腾过电子表、石英钟、折叠伞;还倒腾过录音机、录像机、录音带、录像带……
常言道:“春江水暖鸭先知。”国内什么货走俏,在广东都可找到货源。尕娃经营广货多年,熟门熟路,在个体户中属于发得快的能人。
尕娃经营的大多是走私货,但质量基本能保证。我在西北时,家中的双卡录音机、我手戴的日本东方表都是从他那里买的,因这一层关系,我们还有几分交情。
后来我离开大西北,一走四年,自然再没见过尕娃的面。不过,听人说,他做生意发了,专搞批发;财大气粗,早不开小铺面了。
不久前,我到广州白天鹅宾馆参加一个记者招待会。散会后,在酒店流金溢彩的大党里,突然听到有人用西北味极浓的普通话叫我。扭头一看:身后红男绿女、老老少少站了一大群,其打扮、气质俨然归国华侨、港台同胞风采;领头的男人西装革履,那西装自然不是国人常穿的蹩脚货,而是两三千元一套的英国名牌,脚上蹬的皮鞋鞋面柔软别致,内行人一看就知道是七八百元一双的意大利名牌,还有金利来领带、蓝箭衬衣,都是进口货。
这是谁呢?
“王记者,不认识了吗?看来俺俩交情还不够。”随话递过一支美国“万宝路”香烟,“我是尕娃啊!”经他一提醒,我才醒过来。顺着他帮我大大缩小了的坐标识别圈,我总算一一弄清了他身后的这一群人:那鼻子扁平、披金戴银的老太太是尕娃的母亲,一个中年丧夫、在艰难环境中拉扯出五六个孩子的家庭妇女;那面容姣好、珠光宝气的少妇是尕娃的太太,以前她给尕娃看铺面时,绝没有今天这般洋气;另外那两个半大姑娘则是尕娃姐的孩子:金凤、银凤,她们俩描眉毛、抹眼圈、涂口红,几年不见, 她们不仅长高了,而且好打扮了。
“噢,你们一大家子咋跑到这来了?”历史和现实在我脑子中怎么也衔接不起来,我有点懵了。
“我舅舅来广州已经两年多了,就住在白云宾馆。”金凤还是那般饶舌,抢先回答。
白云宾馆?这去处在广州虽属二流,但租房费一天少说也得二三百元。尕娃能长期包租,绝非等闲之辈。
在广州生活两年,我知道外省来的个体户一般都啸聚城郊“三元里”——就是鸦片战争时广州人民抗英的地方;本地人称之为“非洲村”或“联合国”。那里有高鼻深目的新疆人,违法被抓后,自报姓名都叫“买买提”,还有宁夏回回、甘肃浪子……浪急水深,连公安人员也不敢轻易前往。没听说高级宾馆也住上了西北来的个体贩子。
“王记者,”几年不见,尕娃斯文了不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难得碰上,咱们还是边进餐边聊吧,走,走,我请客啰!”
这白天鹅号称国际五星级酒家,像样一点的宴席一人没有百来元是拿不下的。这么一群人,就得七八百块。“尕娃,免了吧!”我说:“这里是个人掏得起钱的地方吗?”
“白天鹅算什么贵!?”又是金凤抢话茬:“深圳的酒宴才叫贵哩!在深圳香蜜湖,我们一顿花了两千块。”
尕娃解释说:他母亲、媳妇和侄女们是专门乘飞机来广州玩的。来了十几天,这些天带着他们玩深圳、逛广州,换着饭馆吃饭。适值广州美食节开幕,各宾馆酒家竞相推出的美食新款式数不胜数,他们已经吃了三十来家餐馆,“数来数去,还是白天鹅雅致,人少座宽,这不,今天又来这里了!”
嘿!这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正到处收集有关吃喝的素材,今天幸会这超级美食家,岂可错过!遂欣然应邀,同尕娃一行到面临珠江的沙面春餐厅落座。
“在广州,最有名的餐馆除附设于白天鹅、中国大酒店、花园酒店、东方宾馆这类中外合资的星级大酒店的餐厅食街外,还有上万家各具特色的酒肆餐馆。”尕娃应我之求,介绍起广州美食业:“别看吃的地方这么多,但最著名的不过二三十家。它们分成几大系列。大菜系列首推广州酒家、人人菜馆、台湾大酒店,还有大同、大三元、南国、南园、北园、荔湾和陶陶居等;特菜系列有以炒河粉出名的沙河饭店,以烹制蛇餐大全为代表的‘蛇王满’蛇餐馆;野味系列,除闹市区珠江长堤边那门挨门的‘顺记’、‘胜记’等个体野味店外,郊野外匿藏着不少野味店,专刳市上见不着的珍稀动物,一般的食客是尝不到那个鲜的。”
尕娃有着雄厚的消费力,广州稍有名气的酒家他都光顾过了,但吃的奥妙却讲不出多少。显然,作为美食家,他属于那种追求炫耀价值大于品尝价值的人。
那么,广州酒家这么多,他怎么吃遍的呢?
尕娃向我透露了他的作息表。概括可为:早上九点左右起床,要个“的士”,选一家酒楼饮早茶、吃小点,消磨到十点多钟;中午十二点,叫“的士”换一家酒店吃午饭;下午五点多钟再“打的”选餐馆进晚餐;晚九点,进歌厅听歌,有时赌赌牌,十二点以后回宾馆休息。
至于生意,就贯穿在吃喝中,边进餐、边谈生意。
每日开销情况:租包房费250元,酒水饭食费250元,“打的”费日50~60元,宴客费日200元,总计日花销近千元。另外,晚上有时赌牌,一夜间输赢多在三五千元之间。
开销如此之大,收入状况怎样?尕娃不肯说,只是吞吞吐吐地透露了他的业务范围。尕娃现在已经不是一般的个体户了,经过七八年惨淡经营,他已从街边小贩一跃而成为西北坐镇广州的“广货经纪人”。俗话说,铁打的商路流水的货——商品可以变,但路子变不了,尕娃不仅弄清了广货进销的来龙去脉,而且牢牢地控制了这些渠道。现在,西北某省的贩子们要从广东进能卖好价钱的俏货(包括走私货),非得找尕爷不可,他成了西北广货经销商中的龙头大爷。
笔者述评:尕娃这样的超级个体户,虽属个体户中的宝塔尖,散开人数不多,但五湖四海汇广州,一块加起来这一层人亦不少,时下广州的宾馆,高级一点的常租户为国内外大公司、大商社,中低档的有不少就是尕娃这样的个体户了。东北虎、西北狼、川耗子、广西仔、湖南佬、湖北九头鸟……几乎是一个省的贩子长期包租一层楼,形成自然分工,不仅划分势力范围,还划分经营范围:合法、非法两条腿走路,除倒日用商品外,还倒外汇等。据公安部门透露,发展到现在,还出现倒枪支和毒品的——越是禁品越有暴利,越有暴利花销越大。
“像我们这种消费水平的个体商,在广州有个万把人吧!”尕娃透露说。
按此数我粗略概算一下:常住者万把人,加上常来往流水一样的三亲六戚,人均三五个,这个阶层的美食大军就有三五万人。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广州美食业的勃兴、繁荣离不开他们的吃喝,广州那如天文数字般的菜码表,那无奇不有的珍馐佳肴离不开他们的支撑!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那样:军功章也有他们的一半!
一个经理的吃喝经
老温是广东人,五十出头。在北京工作二十多年,粗糙的北方生活,长期粗茶淡饭、清汤寡水,使他精瘦的身段过早佝偻了,给人以弱不禁风之感。国家发展商品经济,公司热兴起后,老温时来运转:组织上考虑到他在广州人熟、地热、语言通,就把他派来广州开窗口、办公司。
回到广州,老温如鱼得水。四五年时间,公司兴旺,不仅在广州一家一流大酒店租了豪华的写字楼,而且食运大兴,搞公关,谈生意,成天周旋于宴会餐桌,吃遍了广州城。雨露滋润,长了冬瓜灰的脸庞变得油光水滑,年轻不少,乍一看恍若四十来岁之人。
按广东社交场中惯例:公司经理级干部均有宴请权,公费请吃,凭单报销。差别仅在于花钱额度大小和请客次数上。有的经理人员一月只有一次宴请权,宴请费用甚至不能过百元,请人吃喝时得掂量来掂量去,吃喝去处得选了又选。老温属总经理级干部,加之实力雄厚,请客根本不受标准和次数限制,实报实销,加之有请则有被请,礼尚往来,吃转转会,吃起来没有穷尽。
有取之不竭的财力供吃喝花销,这老温才有能力驰骋于酒池肉林,加之生就了一副广州人特有的敏感肠胃五香嘴,还有祖居地功力深厚的千年饮食文化熏陶,使老温不独为美食实践者,还为理论阐发家,是为广东美食家中的精英阶层。尕娃那类有钱无学之辈根本不能望其项背。
我和老温也是在餐桌上认识的。那天,广州某集团公司举办盛大酒会,嘉宾云集,其中不少客人是主人专程用飞机从北京拉来的记者。大家对广东美食久有耳闻,今日能万里赴宴,一尝新鲜,一个个都免不了有些激动。“白灼基围虾”上来,有的人不知去皮这一遭,生吞活剥,塞进嘴里就想咽;烩田螺端上来,不少人竟不知如何下箸……洋相够多了,只惹得同桌的广东佬直皱眉头。
为使这些北京来的同行们不至于太丢新闻界的脸,我这半吊子美食家禁不住跳了出来,向大家大“侃”广东食经,从吃醉虾讲到蛇餐馆,从野味居延及到大排档……恨不得把我所掌握的美食知识全倒出来。当然,名为启蒙,意在炫耀!——当代青年,谁个不想实现自我价值?
“这位记者所说的醉虾是在哪里吃的?”我正讲得兴起,冷不丁邻座一个精瘦老广插话进来。这就是老温,他听我的宣讲已有一个时辰了。也许是耐不得寂寞,也许容不得班门弄斧,老温撩起双膝间铺开的白色餐巾,斯文地擦了擦油嘴,毫不客气地把话头一勺子舀了过去。
“醉虾这肴菜不独泮溪酒家有,白天鹅、大三元、大同、广州等稍有点名气的酒家馆都有这通名菜。菜名全称为‘火焰醉翁虾’,这虾鲜、嫩、爽、滑,虾在肉香中带有酒香,滋味鲜美。你知道这菜肴为什么这么鲜美吗?”老温目光炯炯,笑问众食客,“不知道!”众食客据实回答。大家明显被老温这内行的谈吐吸引住了,我则完全被震住了。
“诸位真若有兴趣,那就容我将这道菜的烹制法细细道来。”老温从盘中拿起一只鲜醉虾,熟练地掐去头尾剥去壳,蘸了点葱蒜汁,扔进嘴里,眯着双眼品嚼一番后,从容开言。
“广州人吃海鲜,讲究生猛。这醉虾制作在粤菜中其实不算难,难就难在选料上。这是哪里的虾?是选用珠江口内东莞虎门、番禺、万顷沙等地优质大只的基围虾。海虾不行,味鲜但肉质粗糙;人工养殖的也不行,细腻但带泥腥味。这种咸淡水交汇处的虾,肉嫩味美,色泽鲜明,集咸淡水交汇之长处,壳薄而体透。选用时每只虾身长要10~12厘米,经过捕捞和长途运输,要它上厨时保持生蹦活跳劲。另外用酒一定要用上好名酒,除绍兴花雕酒外,还可用天津玫瑰露,山西汾酒等。至于佐料,只上一小碟鲜虾酱油,供略嫌味淡的宾客们蘸着吃即可。
“醉虾的炮制方法分‘水’、‘火’两法。‘火焰醉翁虾’,是火法的代表作。夜宴时火光熊熊,烘托气氛。泮溪酒家的‘花雕白灼醉虾’可谓水法代表作,两者灌醉鲜活基围虾的办法相同,不同之处在于后者用绍兴花雕酒,这种名酒性温而香醇,加热后酒香四溢,能诱人食欲大振……”
够了!“山外青山楼外楼”,以前自认为是半个美食家,今天方知天外有天,遇上真行家了。
“……吃醉虾不光中国,据说日本也有,不过吃法不同。日本的醉虾不经过‘水’、‘火’烧熟,用酒浸泡后便直接剥壳生吃……”
老温口若悬河,如数家珍,从国内讲到国外,滔滔不绝,还在往深处走。
我一旁则俯首称臣,甘拜下风,发自内心服了气,深为老温这一美食精英造诣之深奥和中华饮食文明之伟大而慑服,而惊诧!
“登泰山而小天下。”看来,要成为美食家,我还差得远哩!
一个记者的进餐安排
“明人不说暗话。你说,我们干记者的哪个不是‘白吃专业户’?大家都在吃共产主义饭,不过是有多有少而已。”阿洪是地方报社记者,专跑财贸口,吃喝机会多,吃喝理论也丰富。他经常在报上发表介绍美食的文章,深入浅出,引经据典,常引得外行馋涎欲滴,行家引为知己。文章发得越多,吃请机会越多;吃请机会越多,文章发得越多。如此良性循环。不知不觉间,阿洪成了广州饮食界小有名气的美食权威。酒楼开业,菜肴出笼,老板们都乐意请他去吃一吃,吹一吹。谈起广州美食业来,他算得上是权威。
在一个记者招待会上,我终于遇上了阿洪。当我诚恳地提出,希望他能从客观上为我描述、勾勒一下广州美食业盛况时,他倒爽快,马上答应了。
“不是说‘西方文化是男女文化,中国文化是饮食文化’吗?”阿洪不歇气,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主人提供的“三五”牌洋烟,吐着烟圈,同我吹开了。
“广州的餐馆酒家有多少?不论高低档,加上大小排档,有近万家吧。如同时就餐,可容食客四五十万人,一日三餐,一百五十万人次。规模如此大,仍座无虚席,越是高档处越爆棚。就拿广州酒家来说吧,因烹饪精美、花样齐全,深得广州市民喜爱,男婚女嫁、老人做寿、小儿满月、单位聚餐,高档的一些私家筵席都去那办,订酒席一般要排到来年。中国大酒店、花园酒店这类星级饭店都专设有食街,每条街五六十米长,每个饭店两三条街,就在宾馆里,同时开业,可容食客上千人,年接待食客达百万人次。开档时间大都从清晨六点开到次日凌晨一点,长达二十小时,用钟鸣鼎食、城开不夜来形容一点不过分。
“广州的饮食市场为何如此繁荣?除传统因素外,是由偌大的消费力所决定的。而这社会消费力又是由几大特殊因素构成。广州人大都有海外关系,侨汇多,消费力强,下饭馆能力也强。广州的个体户多,不论省内省外,立足广州者少说也以数十万计,这也是强大的饮食消费力量。广州的公司多,公司办事处多,全国各省市直至地县,珠江三角洲各大小企业以及海外驻穗商务机构,加起来上万家。其中,仅外商驻穗公司、办事处就达六百多家。各种公司的商务活动、公关活动,离不开觥筹交错。广州还有流动人口一百五十万,撇掉百分之八十的低层次流动人员,有百分之二十即三十来万不可轻视的消费大军。他们的消费力不行,但有人请他们消费。
“可以说,不论什么人,无一不好美食。比如你,素来自诩清高,但今天这顿共产主义宴会,你不也照吃不误吗?从支付形式划分,有两大类。一类是自费吃喝:个体户、外商、居民;一类是公费吃喝:厂长经理、官员、记者……自费消费者中又分档次:居民除少数人外,大多数人下饭馆只有喝茶、吃小点的份。早茶、晚茶,喝一次少说也得五六块,坚持一月就得一二百元,也不是一笔小数码。至于个体户和外商,自己挥霍是有,但大多数时光是请人挥霍,请公家的人。羊毛出在羊身上,请你吃上一口,从你管理的锅中舀上一瓢,一般是不会吃亏的。
“最花得起钱的是公费吃喝者。今天我请你,明天你请我,谓之公共关系学。请吃总得要个名目,于是什么新闻发布会、协作会、洽谈会、酬谢会、对话会、联谊会……名目有的是。而只要一有名目,就得请记者,不能见报凑凑兴也行。没有记者帮衬,这名目就正不起来,于是乎,记者无形中成了公费吃喝合法化的公证人。因此吃请几率最大,只要愿吃,请帖接不完。
“听说北方同仁们常为争一个宴会请帖闹得脸红耳赤,听了真为他们害羞。”阿洪一支“三五”烟抽完,将剩下的大半包烟装进口袋后,开始兑饮生力啤酒。“在这里,请帖如云来,请家怕你不去,请帖上常常注明‘备有礼品’或‘备有车马费’字样。有一次,我北京的表弟两口子来广州旅行结婚,我没时间陪他们玩,正好手中多了两张请帖,就让他们两口子去吃。
“那次是吉林省一个公司搞的酒会。场面很大,一千元一桌酒席设了二十多桌。我表弟两口子宴席刚吃完,人家又发人参——每人两盒长白山大人参,见者有份。送了人参,还直表示感谢,希望以后多多联系。我表弟那小子也真混,‘好说、好说!有事尽管打招呼!’一本正经地哄人家,俨然一个资深记者派头。回来后他告诉我,洪哥,这广东的宴席好混得很呀!我去东方宾馆,几十个宴会厅都开饭,大堂前的预约牌写满了招待会的名称。只要你说是记者,人家都欢迎。如果我是在这广州工作,成天混宴会,不愁没有共产主义饭吃……
“是让这小子说对了。我们一些记者每天日子就是这么打发的。上班前,排列一下手中请帖,根据宴会点远近和时间,决定午饭和晚宴的去处。然后开始工作,估摸到吃饭时间了,就去赴宴。有时到了宾馆没赶上宴会,就近还可临时换地方,只要见到有招待会,进去就是了。纵使是不速之客,只要声明是记者,人家也会笑脸相迎。”
国家不幸记者幸!看来,公费吃喝的最大受益者当首推记者了。听了阿洪的一番宏论,我感慨万千。记者们多以帮衬角色、打秋风面目出现,气概虽比不得那一掷千金的主持者,但其受惠面广,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带上一张嘴,吃得轻松自在又实惠。怪不得天下职业最热门的为记者。
美食家说[1]一个地委书记的吃喝观某书记,53岁。身体魁伟,嗓门粗大,性格豪放。
“哥哥你走西口,妹妹我实难留,提起哥哥你走西口,妹我泪长流……”
夜幕笼罩四野,辽阔无边的松辽大平原静寂无声。坐在司机座旁的某书记舒服地打了一串酒嗝,突然扯开喉咙,放声唱起了《走西口》,其声嘶哑粗犷,象锤响一面裂纹的铜锣,真情朴实深沉,有种入人心扉的穿透力。歌星唱不出这种感情,这是一种多年积郁的突然宣泄,酒是导火索,它有一种火山迸发的威势;正常人唱不出这种韵味,这是一个摘掉了人格面具的真人的内心感情的抒发,酒诱发了它,使其如暴风骤雨般的酣畅。
我们刚从一座金矿喝完酒出来,连夜要赶回地委去。
我陪某书记下基层调查已达一周,下面顿顿酒肉侍候,但没有哪一顿有今晚这最后一顿喝得开心,尽兴!
平素的宴请,地点不是县委就是镇委,人多眼杂,某书记怕有失身份,喝起酒来一直有所顾忌,矜持有余而爽朗不足,放不开。还是最后一站的县委陈书记机灵,不在县上也不在镇上,把酒宴设到深山沟里的金矿上。
下午县委给某书记的安排是视察金矿听汇报。费时不多,五点不到,我们就上桌开宴。没有多的人,除我们一行和金矿矿长外,县委书记只带来一位陪酒员——县文化局副局长老郑。老郑是北京老知青,能喝酒、能唱歌还能逗乐子。他一掺和进这个酒场,就像联欢会上进一个姜昆那样的一流相声演员,直搞得酒场**迭起,笑声喊声不绝。记得酒过三巡,气氛还不太活跃,郑局长出场了。他先让大家猜豆子,谁输罚谁酒。然后是以歌劝酒,客人是何方人氏,他就能为你献上一曲你家乡的正宗民歌,叫你佩服不已。然后是打杠子,老虎、杠子、鸡、虫子。老虎吃鸡,鸡吃虫子,虫子蚀杠子,杠子打老虎,一物降一物,谁输谁喝。最后是讲笑话,他讲你听,你不笑算他输,罚他酒;你若笑,就得你喝。花样百出,助人酒兴。气氛融融!
某书记终于解除武装,露出本相,喊拳、对抬、比歌,都毫不示弱。到后来,常常不等对方进攻,他就酌上满满一杯酒,找对方对抬,以攻为守。一瓶五粮液下肚,某书记方寸不乱,终于以实力政策杀得对方卸甲告饶。
沐浴着众败将一片敬佩恭维之声,心情舒畅的某书记,不知怎么突然对公费吃喝发了一遍高论:
“都说接受请吃是不正之风,我却不这么看。”某书记威严的目光巡视了一圈刚才兴高采烈、现在却一个个鸦雀无声的下属们,朗声说道:“领导吃请有三大好处。第一,联系群众——我不吃请,你们说我拿架子,官僚主义,对我敬而远之;我一吃请,你们把我视为知己,无话不说。第二条好处是:利益均沾——我不吃请,你们没机会吃喝;我一吃请,你们也得饱餐一顿,互利互惠。第三,有利于身心健康,自己吃喝,索然无味;再者自己掏钱吃不起好的,公费吃喝,不限标准,可以吃得快乐尽兴!大家说是吧?”
某书记的高论,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包括我自己。呼应也不是,辩驳也不行。你说他说的是批评话吧,他也参加吃喝;你说他说的是反话吧,似乎他又无意伤害大家。好在某书记似乎也不需要大家回答,所谓问句,不过是一种自问自答罢了!
……
我们的日本三菱越野车在平原上轻快地驶行,和风阵阵,吹往车里,“……哥哥你走西口……”某书记还在尽情地唱着歌,欢快得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我坐在后座,脑子却一直在翻腾着,捉摸着他那一套难以摸透的吃喝观。是笑话?是实话?都是都不是!不然话语为何充满了矛盾?
其实,不是他语无伦次、自相矛盾,而是大多数还有良知的公费吃喝者的心态和实践本身就存在着难以自圆其说的矛盾!
一个总经理的吃喝观
“哟,过吃饭时间了。能留下来吃顿饭吗?”
“当记者的,没什么讲究,将就吃吧……”
广州花园酒店。我们采访对象是人称“中国超级公司”之一的某某总公司坐镇广州的总经理,清华大学老牌毕业生,一位混迹商界多年、谈话仍直率得惊人的大商人。
从富丽堂皇的写字楼出来,我们乘电梯去就餐,转入一个一望无际的大餐厅。
餐厅座无虚席,少说也有三四百人。显然,对这个星级大饭店讲,这算不得雅座。
一碗粥5元,一碗四川担担面7~8元,一盘白灼虾百来元……简单地要了几个菜。触景生情,我们的话题延伸到公司活动中最核心的商业内幕即请吃和吃请的花费这个问题上来。
“贵公司一年用于接待的大概有多少?”
“叫公关费吧?”总经理说:“去年一年花销30万。”
“怎么用法呢?”
“还能有什么清高用途。说白了吧,主要是用于请吃请喝!具体说吧,我们现在是双轨制,又是国家主要在控制经济。虽说是国家,这国家可是虚的,实的是那些握有实权的办事人员,生意就同这些人做。他成全你一笔生意,但又不敢收你的酬金——这种干部还算好的,可你总得报答他。怎么报答?变通一下,最常用的办法就是由公司出钱,请他一家老小来广东一游,山喝海吃花上千儿万把元,以表谢意!”
“这个花钱法有个标准吗?”
“嗨,有个什么标准哟,完全靠默契了。既然请人家,你总不能像国家干部出差那样,规定他只能坐火车,不能坐飞机,只能坐硬座,不能坐软席。遇到有良心的,还手下留情,遇到那不自觉的,吃喝拉撒都要超一流的。认为反正都是公家的钱,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那就只好认了。”说到这里,这位总经理对大厅里埋头吃喝的上百食客努努嘴,说,广州的各大宾馆酒家为什么钟鸣鼎食、长盛不衰、价越贵越有人光顾?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有这么一批花销不算成本的‘白吃大军’在率先往前冲,他们往往就高不就低,才把这个繁荣给撑起来了。”
“对于这种行为你既然深感痛心,为何还要参与其间呢?”我问。
“唉,不参与能行吗?”总经理拉大嗓门:“你不干别人干,僧多粥少,人家出价高着呢,请游香港、请出国,你花这点钱算什么冤枉?”
讨论间,饭也吃完了。一餐十分平常的饭菜,六个人,二百来块钱,而且是总经理让手下一个有独立核算权的分公司经理掏的钱。由此可见该老总之窘迫。如果是在街头小店,此一餐也就值四十来元,两相比较,价高五倍。但叫不得冤,因为这是花园酒店,档次不同。
在广东采访,我调查过不下五家亿字号企业的公关开销费用,年二百万属小字辈,高者达千万元。在账面上都列为广告宣传费,实际百分之六七十以上用于公共关系之目的——有的是自愿,有的是被迫,而这笔费用的相当一大部分,顺国人之所好,通过各种渠道转化到餐桌上成了吃喝费。
笔者述评:“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谁不吃白吃?”吟哦着民间流行极广的吃喝谣,我在想,中国光辉灿烂的饮食文化一旦注入公费花销这个威力无穷的“核动力源”,就会加速人们吃崩自然界、吃绝动物界、吃垮社会主义的历史进程吧!
(原载于新华社《瞭望》杂志一九八九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