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卡坐在一栋刷着白漆的房子投射下来的阴影里,那房子就是被征用的乡村俱乐部。一片射箭场在他面前展开,上面竖着有蓝红相间靶环的靶子,他身边,赫拉坐在一张舒适的矮椅上,宽阔的草坪上坐满大兵们、他们的妻子和婴儿推车。
周日午后的安宁悬在空中,傍晚比平时来得早了一些。秋日将至,今年来得特别早。青绿色的草地上散落着一块块褐色的斑点。挺拔的榆树挡住了高尔夫球场,树叶上染着一层红色。
他看到艾迪?卡辛绕开弓箭手们朝他们走过来。艾迪坐在草地上,拍了拍赫拉的脚,说:“你好啊,宝宝。”赫拉冲着他笑了笑,继续看着星条旗报,无声地念着上面的句子。
“我收到了我老婆的一封信,”艾迪?卡辛说,“她不来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坏的结果,”他说,沉重地笑了笑,优雅的嘴巴扭曲着,“她准备跟她老板结婚,我告诉过你,她在跟他上床,沃尔特。我那时根本还什么都不知道,就是纯粹的直觉。这样的直觉怎么样,沃尔特?”
莫斯卡看得出艾迪马上就要大醉一场了。“该死,这怎么回事,艾迪,你又不是个居家男人。”
“我可以是,”艾迪?卡辛说,“我可以试试。”他指着在草地铺就的绿毯上漂亮极了的奶油色推车,蓝色毛毯露出一个角,“你不是个居家男人,但你正在尝试。”
莫斯卡大笑。“我正在学习。”他说。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今晚来不来市政厅餐厅?”艾迪问。
“不了,”莫斯卡说,“家里还有事,要不你过来?”
“我必须四处逛逛,”艾迪站起身,“不能一整晚坐在你家里。”他闲逛着,在弓箭手和他们的靶子之间走动。
莫斯卡向后靠着赫拉的腿,抬起脸朝向落日的余辉。他忘了问艾迪结婚许可的事,现在本来应该到了的。
他想着回家,想着带着妻子和孩子走进他母亲的房子里。格洛莉亚结婚了(他忍不住笑),所以不用担心。虽然现在回去再不走了要比之前容易些,但还是会很诡异。
看着弓箭手们奇怪地弯着弓弦和离弦之箭的飞行轨迹,他回忆起前线一座农庄里的一位老兵来。那时,他们在农场里为预备部队放电影。堆得很高的薪木被当成座椅,那个老兵,肯定年近四十了,莫斯卡想,三个法国小孩围绕着他,有一个坐在他膝间——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梳着不听话的卷发,整齐地侧分,把前面的头发弄蓬松形成个波浪。然后他又为另外两个孩子梳头,一个女孩和另一个男孩,轮流把他们抱到膝上,小心翼翼,温柔又熟练地梳着,转过他们的头好把头发分整齐。当那老兵梳完后,他给了每个孩子一块巧克力,然后靠着墙边的薪木凳歇息。
现在坐在婴儿车所在的绿草地上,他觉得那记忆无比重要,便逼着自己的思绪回到当时,回忆起那个深色皮肤的大兵,海滩上的部队艰难地朝着重机枪的声音前进,他开着卡车冲过他们,扔下大罐菠萝汁,提醒大家做好准备。敌人靠近的声音越来越大,枪声更密集,轻武器的爆破声就像小和弦。莫斯卡停住思绪,回到甜蜜清凉的菠萝汁上。在路上休整时,罐子从一张嘴边传到另一张嘴边,在月光下,从这条路传到另一条路上。他们当时停留在一个小石房子组成的法国村庄,村庄没入黑暗,正对着村庄,停着清晰可见的卡车、吉普和怪兽般的运枪车。在街道尽头,一辆坦克上铺满刚洗的衣服,铺开来在月光下晾干。
一阵刺骨的晚风吹过,弓弦的响声和弓箭的钝击似乎惊到了赫拉。她从书里抬起头,莫斯卡扶着地站起来。
“走之前你还想要什么吗?”莫斯卡问。
“不用,”赫拉说,“我太饱了,而且我的牙齿又开始疼了。”莫斯卡看到她腮上有一小块肿块。
“我会跟艾迪说,要带你去空军基地看牙医。”他们把椅子上和草坪上的东西收起来,堆到推车里,宝宝还在沉睡。他们走下草坪,来到街车站。车来了,莫斯卡伸展长臂把小推车举到车后的台子上。
宝宝开始哭,赫拉抱起他搂在怀里,售票员等着他们交钱,莫斯卡用德语说:“我们是美国人。”售票员上下打量莫斯卡,但并未反驳。
几站之后,两个陆军妇女团的人上了车,其中一个注意到赫拉臂弯中的宝宝,对另一个人说:“这真是个可爱的德国宝宝啊。”
另一个陆军妇女团的人倾身过去看看,大声说了几遍:“噢,真是个可爱的宝宝,”然后抬头看着赫拉,看她听懂了没有,“漂亮,漂亮。”
赫拉微笑着看向莫斯卡,但他什么都没做。其中一个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她们到站时,她迅速把它放到宝宝的身上。赫拉还没来得及抗议,她们俩就下车走远了。
莫斯卡一开始觉得好笑,后来不知为何开始生气,于是拿起巧克力扔到了街上。
他们下了车往家里走时,赫拉说:“别因为她们把我们当成德国人就不高兴。”
但不仅仅是因为那个,莫斯卡当时被吓倒了,好像他们真的是德国人,不得不作为被征服者接受这种慈善的羞辱。
“我们马上就会离开这儿,”他说,“我明天就跟艾迪谈谈许可的事。”他第一次感到紧急。
艾迪?卡辛离开乡村俱乐部时,完全不知要去哪里。莫斯卡坐在草地上,头靠在赫拉的膝盖上,一只手搭在奶油色手推车的轮子上,这样的一幕深深刺痛了他。他赶上一辆街车,然后决定去找大猩猩。这令他心情好到能去盯着那些往市中心走的姑娘们看。他一直走到河边,越过威悉河上的桥,上了另一辆街车继续穿过新城区。他在街车开到空军基地前的最后一站下了车。
这里的房屋完好无损,他走进其中一栋,爬了三层楼梯,敲门。他听到爱尔弗莱达的声音说:“等一下。”然后门开了。
艾迪?卡辛每次看到她都会震惊。那柔软的体型,丰满,实际上比看上去更丰腴,瘦削的脚踝和腰,然后是那个巨大的脑袋,那双像兔子一样发红的眼睛。
艾迪?卡辛走进屋,坐到靠墙的沙发上。“给我倒杯酒,宝贝。”他说,他在这里存了些酒,他觉得这么做挺安全。爱尔弗莱达只在他来时才会碰那些酒。她调酒时,他沉迷地看着她头的动作。
她的头相对于那个身体来说,太大了。头发就像一堆铜线。皮肤很苍老,泛着油腻腻的黄光,再加上粗大的毛孔,看上去就像鸡皮。鼻子像是被狠揍过似的歪着。她的嘴唇,如果没有化妆——艾迪来时她总是会化妆——就是肿胀的牛肉色的两片。她还有一个很松弛的大下巴和下颚。但当她在屋子里走动,跟他讲话时,她的声音柔和得像音乐,里面带着一丝早就逝去的青春。她的英语讲得非常好,在语言方面很出色,所以才靠翻译为生。有时她还会给艾迪上德语课。
艾迪在这里感到舒服又安全,她总会用蜡烛点亮房间,艾迪会笑着想,也许它们还有其他用途。对面的墙边是一张床,它旁边靠墙对着窗户的是个衣柜,上面摆着一张她丈夫的照片,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好脾气地笑着,露出不整齐的牙齿。
“我没想到你今晚来。”爱尔弗莱达说,她把酒递给他,在沙发上跟他隔着坐下来。她已经知道如果自己做出喜爱或充满欲望的动作,他就会离开,但如果等他喝到足够醉,他就会吹熄蜡烛暴力地把她拖到**。她知道,那时候她应该假装不愿就范。
艾迪靠在沙发上喝着酒盯着那照片。那位死去的丈夫是在斯大林格勒死的。爱尔弗莱达常常告诉他,她是如何跟其他德国女人一样,在法律规定的哀悼斯大林格勒死难士兵的日子里穿上黑色寡妇丧服。太多德国人死在那里,现在斯大林格勒这个名字在她们心中甚至会激起种可怕的声音。
“我还是觉得他是个同性恋,”艾迪?卡辛说,“他怎么会跟你结婚呢?”他看着她的烦乱和悲痛,他心情不好的夜晚总这么刺激她。
“告诉我,他跟你做过爱没?”艾迪?卡辛问。
“做过。”爱尔弗莱达低声说。
“多少次?”
她没回答。
“一周一次?”
“更多。”她说。
“嗯,也许他不是个完全的同性恋。”艾迪决定性地说,“但我告诉你一件事,他对你不忠。”
“不。”她说。他满意地看到她已经开始哭泣了。
艾迪站起来:“如果你这副样子,甚至都不跟我说话,那我还不如走了。”他在演戏,她很清楚,但也清楚自己应该如何反应。她跪下来,双臂抱住他的腿。
“求你了,艾迪,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说你丈夫是个同性恋,告诉我真相。”
“不,”她说,站起来愤怒地哭着,“永远也不要再说那个词,他是个诗人。”
艾迪又喝了一口酒,严肃地说:“你瞧,所有诗人都是同性恋。再说了,一看他的牙我就知道他是。”他狡猾地对她咧嘴笑。
现在,她带着愤怒和痛悼歇斯底里地哭泣着。“你可以走了,”她哭喊着,“离开这儿,你这头野兽,你这肮脏下流的野兽。”他对她当面一拳并把她拖着扔到**时,她知道自己陷入了他的圈套。他故意惹她发火,好让自己“性奋”起来。他的身体压上她时,她试着不去回应,但她淹没在他的狂暴中,并像往常一样屈从于自己相似的狂暴中。但今晚比以前更糟,他们更深地陷入了**之中。他从威士忌瓶子里倒很多酒给她喝,以任何方式羞辱她。他逼着她四肢着地爬行,张着嘴乞求。他逼着她在黑暗中围着房间跑,听他命令改变速度。最后他终于可怜她,说“哇噢。”她才停下来。然后,他让她上床躺进他臂弯中。
“现在,说你丈夫是个同性恋。”他准备好,回答错误就再次把她推到床下。
带着种孩子般的醉醺醺,她跟着重复:“我丈夫是个同性恋。”在这之后,她安静下来,仰躺在**。他逼她坐起来,好让他看到她坚挺的**的锥形轮廓,就像橄榄球,几乎跟橄榄球一模一样。艾迪十分惊奇,穿上衣服时,她看上去普普通通,第一次发现这一宝藏时,他几乎快活地战栗了。
“我觉得恶心,艾迪,”她说,“我得去厕所。”他扶她过去,让她**地坐在马桶上,然后给自己倒了杯酒躺回**。
可怜的爱尔弗莱达,艾迪?卡辛想,可怜的爱尔弗莱达。为了根硬阴茎什么都愿意做。当他第一次在街车上看到她时,他就从她朝他迅速的一瞥中知道了她的一切。现在,他满足了,既没有**,也没有恨,于是琢磨起自己对她的残忍——不带丝毫悔意的琢磨——和他故意毁掉她对丈夫的回忆的行为。什么样的男人才会跟脑袋长成那样的女人结婚?从爱尔弗莱达最初告诉艾迪的事情来看,那男人是真的为她疯狂,有她这样的身体,你会原谅很多其他事情,但绝不能原谅那个脑袋,艾迪想。
他又倒了一杯酒回到**,所以,她运气好,找到了世界上唯一一个愿意娶她的男人,唯一一个能够透过自然给她的面具看到她隐藏其下的灵魂的男人,加上她所说的,和那张照片上表现出来的,他是一个真正的好男人。而他正在毁掉那段记忆。
他听得到爱尔弗莱达在厕所里吐,他觉得抱歉,知道自己在通过吓坏她来平息自己的恐惧。现在,他没法回头,他生命中最后的根被拔起。他无法指责自己的妻子,当她生病时,他总是无法掩饰自己的厌恶。怀着孩子时,她变得丑陋,总是像爱尔弗莱达现在这样呕吐,他之后再没碰过她。
艾迪又倒了一杯酒,他的脑子变得迷糊,但他仍继续想着他妻子,就像她正站在他面前,双腿张开。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他母亲曾有过的一个旧冰盒,他曾每天都走到矿工的地窖里,拎上来一个装满冰块的木桶,并倒空冰盒下面那个当冰块融化滴水出来时接住它们的大浅盆。在那个大盆子里,混浊的水中漂浮着腐坏的食物、报纸碎片、一坨坨湿漉漉的泥土和死掉的蟑螂,十只,有时候三十只,它们硬邦邦的褐色壳子载着它们漂着,细线般的触须平平挺在水中,就像无数的掺着水的血流。现在,在他脑海中,他的妻子正双腿大张地站着,灰色的珐琅盆在她脚踝之间,缓缓从她身体里流淌出来的是腐坏的食物、一坨坨的土和死掉的褐壳蟑螂,连绵不绝地淌下来。
他撑起身体喊:“爱尔弗莱达。”没有回应。他去了厕所,发现她躺在地板上,沉重的**紧贴着瓷砖。他把她抱起来,送回**,这才看到她正无声而虚弱地哭泣。突然,仿佛他正远远地站着,朝下看着她和艾迪?卡辛,他能看到自己的脸在烛光和夏日黑夜中的倒影。一阵强烈的恐怖席卷他的全身。他在脑海中哭喊出声:上帝,上帝啊,请帮帮我,求你帮帮我。他亲吻着她的脸、大嘴、鼻子和发黄的脸颊。“别哭了,”他说,“请别哭了,你丈夫是个好人,他不是同性恋,我是在逗你。”
在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孩子时,曾听某人念过此刻仍隐约记得的童话,那语言如此优美,就像其他所有曾无邪的事物一样,但现在也被毁掉了。
那声音念着:“迷失,迷失,迷失在森林中,那可怜的迷失的公主。”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还是男孩时曾想象过的相同画面——一位贞洁的姑娘,头戴皇冠,披着白色蕾丝面纱,拥有天使般优雅的线条和未发育完全的胸部和臀部,没有任何性暗示来破坏她纯粹的体型。
在初次听到时,他曾望向窗外,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扫视过石头森林,无声而虚弱地哭泣,身后恳求的声音柔和地说:“可怜那迷失的美丽。”然后不断重复,重复,重复。
那天晚上,赫拉和莫斯卡把宝宝留给桑德斯夫人照看,然后散步回了梅策街上莫斯卡官方分配的兵舍。莫斯卡拿着装着毛巾和干净内衣裤的蓝色运动包。
他们都又热又满身尘土,很期待惬意地泡个澡,桑德斯夫人的房子里没有烧热水的装置。
麦亚夫人站在楼前,穿着白色便裤和白衬衫,那是艾迪?卡辛送的礼物。她抽着一支美国香烟,看上去洋洋得意。
“你们好啊,”她说,“很久都没来看我们了。”
“别跟我说你很孤单。”莫斯卡说。
麦亚夫人大笑,咧开的嘴唇露出龅牙:“不,我从来都不孤单。”
赫拉说:“麦亚夫人,列奥从汉堡回来了吗?”
麦亚夫人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他周五就回来了,他没去见你们吗?”
“不,”莫斯卡说,“我也没看到他在市政厅餐厅或俱乐部里吃饭。”
洋洋得意的表情回到了麦亚夫人脸上:“他现在脸上带着超大的黑眼圈待在房间里。我为这个跟他开过玩笑,但看得出他非常愤怒,所以我让他一个人待着了。”
“希望他没有生病。”赫拉说。他们上楼,敲列奥房间的门。莫斯卡敲得很响,但没有回音,他试试推门,门被锁上了。
“老麦亚第一次错过了些什么,”莫斯卡说,“他大概出门了。”
他们走进莫斯卡的房间,莫斯卡脱下衣服,去了走廊尽头的盥洗室。他泡在浴盆里,抽了一支烟,然后快速地冲洗。当他回到房间时,赫拉正在**休息,双手捂着一边脸。
“怎么了?”莫斯卡问。
“牙疼,”赫拉说,“今天我吃了糖和冰淇淋。”
“我明天带你去看牙医。”莫斯卡说。
“不用,它会好的,”赫拉说,“我以前也疼过。”莫斯卡穿衣时她脱下衣服,换上湿漉漉的浴袍然后沿着走廊去浴室。
莫斯卡正在绑鞋带时,听到有人在列奥的房间里活动。有一刻他以为是德国清洁女工在洗劫,便尖利地喊:“列奥?”他等着,然后听到列奥透过墙壁说:“是我。”
莫斯卡走出房间,列奥打开了门。他进门时,列奥已经背对他走向床铺。
“你为什么没顺路去我们那儿?”莫斯卡问。
列奥爬上床,转身仰躺。莫斯卡看到了他的脸,他一只眼睛下有一块深蓝色的瘀青,额头上也肿起一块,整张脸都肿肿的。
莫斯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桌边坐下来,点燃一根雪茄,大概猜出了怎么回事——跟昨晚在星条旗报上看到的头条有关。
上面有张照片,是一艘驶进汉堡港的船,船上黑压压的全是人。照片下是关于这艘载着前集中营囚犯的船如何试图驶向巴勒斯坦的报道。英国人拦住它,把它带回了汉堡,里面的人拒绝上岸,全副武装的部队便逼他们就范。
莫斯卡轻声说:“你看到了在汉堡发生的那件事,是因为那个吗?”
列奥点头,莫斯卡想了一会儿,抽着烟理清头绪,想着列奥没有去找他们,没有理他们敲门的事实。
“你希望我离开吗?”他问列奥。
列奥摇头。“不用,”他说,“待一会儿吧。”
“谁打的你,那些英国水兵?”
列奥点头:“我想阻止他们揍一个被他们拖下船的人,结果得到了这个。”他指着自己的脸,莫斯卡注意到他脸上没有抽搐,就像那些肌肉震惊得麻痹了一样。
“情况怎么样?”
列奥推脱地说:“你没看报纸吗?”
莫斯卡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怎么回事?”
列奥坐在**,一言不发,忽然,泪珠滚下他的脸庞,抽搐开始扯着他的一边脸上下跳,他伸手按住肌肉,冲口而出:“我父亲错了,我父亲错了。”
莫斯卡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列奥的手从脸上放了下来,抽搐止住了。列奥说:“我看到他们正在揍那个他们从跳板上拖下来的人,我说,‘别这样。’我真的很惊讶,就把他们中的一个推开。另外一个说:‘好吧,你这个犹太杂种,你代他受一点吧。’”列奥完美地模仿了那伦敦腔英语。“我倒地后看到德国码头工人在嘲笑我,嘲笑我们所有人。我想起了我父亲,那时,我还没有觉得他错了,只是想起他,如果他看到自己儿子这样,他会怎么想?”
莫斯卡缓慢地说:“我一直跟你说,这地方不能久留。听着,婚姻许可下来后我就回美国,有传闻说空军基地要关了,所以我肯定会失去工作。你为何不跟我们一起去?”
列奥用手撑住低垂的头,这个提议在他心中没有激起一丝感情。他不想接受,对莫斯卡也没有喜爱,没有任何亲近感。
“犹太人在美国会真正安全吗?”列奥苦涩地问。
“我想是的。”莫斯卡说。
“你想是的?”
“没什么事是确定的。”莫斯卡说。
列奥什么也没说,他想着那些穿着粗羊毛制服的英国士兵,他们曾在解放他和他的囚犯同伴时哭泣,脱下自己的衣服,分光卡车里的食物。那时,他相信了自己的父亲,相信人类是好的,很容易产生怜悯,更容易走向爱而非恨。
“不,”他对莫斯卡说,“我不跟你们走,已经安排好了,我去巴勒斯坦,几星期内就走。”因为觉得欠莫斯卡一个解释,他接着说,“除了跟自己的族人在一起,我再也不觉得安全了。”说出这话后,他意识到自己是在责备莫斯卡。莫斯卡对他的喜爱只是针对个人,在他有危险时,莫斯卡会去保护他,而不是一个他不认识或不在乎的犹太人。这种喜爱现在已经不够了,它永远都无法给他真正的安全感。他永远也不会觉得安全,甚至在美国也不会,不管他在物质上能有何种成就。他脑海中会永远害怕所有的安全感都会以一种他无法抗争的方式被毁掉,甚至莫斯卡这样的朋友也不会去反抗那种力量。解放者和折磨者的脸合二为一,混在一起,朋友和敌人都是敌人。
列奥记得一个他从布痕瓦尔德出来后曾短暂同居过一段的姑娘,是一个瘦削又快活的德国女孩,带着愉快的笑。他去了乡下,回来时带回一只鹅和一笼小鸡。当他告诉她自己用了多么低的价钱弄到它们时,她抬脸看着他,用一种令人不安的调子笑着说:“所以,你是个出色的生意人。”现在,他意识到,或者说逼着自己意识到,她这句话背后的思想态度。他对她和其他人只有种隐约的苦涩。她一直都温柔又充满爱意,很喜欢他,除了那一次,她对他一直都体谅又公平。尽管如此,许多跟她一样的人在他胳膊上烙上了他会带到坟墓中的蓝色数字,他去哪里才能逃离这些人?不在美国,也一定不在德国,他能去哪里?
“父亲,父亲。”他在脑海中哭喊,“你从未告诉过我每个人类都带着自己的铁丝网、焚化炉和折磨大棍,不论他们走到哪里;你从未教过我如何去痛恨和毁灭,而今,当我被羞辱、被嘲弄,我却只感到耻辱却没有愤怒,就像我活该经受每一拳、每一次侮辱。现在,我能去哪里?在巴勒斯坦,我一样会找到铁丝网,就像你在天堂或地狱里一样。”然后,非常简单清晰,就像其实列奥已经暗暗知道很久了,他想,父亲,也是敌人。
没什么要多想的了。莫斯卡仍沉默着,抽着雪茄。
“我两周后去巴勒斯坦,但我几天后就会离开不莱梅。”
莫斯卡缓缓地说:“我猜你是对的。走之前来我们家一趟。”
“不,”列奥说,“不是对你们有意见,只是我不想见任何人。”
莫斯卡能理解。他站起身,伸出手:“好吧,列奥,祝你好运。”他们握了握手,听到赫拉打开隔壁的门。
“我不想见她。”列奥说。
“好。”莫斯卡说,走了出去。
赫拉已经开始穿衣服了。“你去了哪儿?”她问。
“找列奥,他回来了。”
“很好,”她说,“叫他过来。”
莫斯卡想了一会儿。“现在他谁也不想见,他出了点小事故,伤了脸,我猜他不想让你看到他。”
“那真傻。”赫拉说,她穿好衣服后就走出房间敲响了列奥的门。莫斯卡待在自己房间里,躺在**休息。他听到列奥为赫拉开了门,听着他们说话,声音是分辨不清的低喃。他不想再过去,他什么也不能做。
莫斯卡打了个瞌睡,醒来时他觉得应该很晚了,房间里漆黑一片,他还能听到列奥和赫拉在隔壁说话。他等了几分钟,然后喊:“嘿,要不在红十字俱乐部关门前去弄点东西吃?”谈话声被打断,然后又响起。他听到列奥的房门被打开,一会儿后赫拉走进房间打开灯。
“我准备好了,”她说,“我们走吧。”
他看到她正咬着嘴唇忍住哭泣。
莫斯卡拎起塞着湿毛巾和脏内衣的蓝色运动包。他们走出大楼。麦亚夫人仍站在台阶上。
“你们见到我们的朋友了吗?”她说,语调中有微弱的讨好和嘲笑。
“见到了。”赫拉简短地回答。
在往科尔弗尔斯顿大街走的路上,莫斯卡问:“他告诉你一切了?”
“是的。”赫拉说。
“你们在那儿聊什么聊那么久?”
有一会儿,她什么都没说。“关于我们还是孩子时的事。他在城里长大,我在乡下长大,但我们身上发生的很多事都一样。当我们是孩子时,德国是个很适合居住的国家。”
“人人都在离开,”莫斯卡说,“先是米德尔顿,现在是列奥,不久后就是沃尔夫了。只剩下我们和艾迪,我得照顾好你和艾迪。”
赫拉面无笑容地看着他。她很疲惫,双眼是极浅的灰色,肿块现在扩散成跟她腮帮一样长的一道凸痕。“我想尽快离开,”她说,“我不喜欢艾迪,不喜欢你跟他一起。我知道他是个好朋友,为我们做了很多。但我害怕他,不是为我,而是为你。”
“别担心,”莫斯卡说,“我们的结婚许可很快就会到了,十月我们就离开德国。”
当他们快到家时,赫拉疲惫地说:“沃尔特,你觉得这个世界会对那些无助的人更好吗?”
“我不知道,”他说,“但别担心,我们并不是无助的人。”
为了让她高兴,他说:“我跟我母亲写信讲了整件事。她真的很高兴,特别是我要回家了。她希望我挑了个好姑娘。”他们相视而笑。
“我想我很好,”赫拉有些悲伤地说,“我总想着我的父亲和母亲,如果他们还活着会怎么看我,他们不会太高兴。”她顿了顿,“我担心他们不会觉得我是个好姑娘。”
“我们在努力,宝贝,”莫斯卡说,“我们尽力在尝试,这个世界不一样了。”
他们转上通向自己家里的那条小径,随着一线月光走到门前。透过墙壁,他们能听到宝宝在哭,不是不顾一切的那种,而是那种敷衍的抗议。赫拉冲着莫斯卡微笑:“那个小讨厌鬼。”她说,但她在他前面跑上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