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夫的矮胖身体慢慢挪下地下室的台阶,他疲惫地叹口气,很高兴能躲开炎热的夏日骄阳。他很累,一个月的休假后有很多工作要做。他带着妻子拜访了一个在巴伐利亚的姐妹,他们离开德国之前最后一次拜访。现在他直接走到厨房里,乌苏拉正在准备晚餐。
“他们生了个小男孩。”他说
乌苏拉转过身开心地大喊:“那真是好极了,正是她想要的。她从医院回家了吗?我要去看她。”
“我们走之后那天生的,”沃尔夫说,“宝宝早产,所以她现在已经回家三周了。”他想,她们俩几乎不认识,但乌苏拉却这么高兴。生孩子也总会打动他。他安顿下来之后也想有自己的孩子,这一点他很确定。他还可以教他们如何照顾好自己,他们一定会成为附近最机灵的孩子,清楚什么才是大买卖。
“我们的结婚许可证有消息吗?”乌苏拉问。
“还没从法兰克福发回来。”沃尔夫说,这是个谎言。许可证已经躺在他在基地里的办公桌里了,但如果乌苏拉知道了,就一定会坚持立即结婚,他在仪式后三十天就得离开德国。他想再多待几个月,好完成几笔买卖。
乌苏拉的父亲在他身后说:“啊,沃尔夫,终于回家了。”沃尔夫转身,“有人给你留了电话口讯,你必须跟一个叫哈尼的人联系,立刻。”那父亲刚刚从储藏室出来,带出一大块火腿放到厨房的桌上,拿起一把大切刀,切下中等厚度的片准备跟土豆一起煎。
这老人总能在家里找到自己的用处,沃尔夫挖苦地想。
“那人说了什么别的吗?”
“没有。”乌苏拉的父亲说,但他不断重复说那非常重要。
沃尔夫走进卧室,拨通了那个号码。那头的人接起电话说了你好,他认出哈尼的声音,说:“我是沃尔夫。”
哈尼的语调高扬,非常激动又有些女性化,他说:“沃尔夫,你这么快打过来真是太好了,你在冬天寻找的那个线人,我找到了。”
“你确定吗?”沃尔夫问。
哈尼的语调低下来,充满防备:“我亲眼看到了足够的证据。”他特意强调了“证据”这个词。
“啊,这样,”沃尔夫说,“非常好,我一个小时左右过去,你能让他那时候去吗?”
“两个小时。”哈尼说。
“没问题。”沃尔夫说,挂上电话。他对乌苏拉说他不吃晚饭了,便急忙跑出房外,关上门前听到了她惊讶和失望的大喊。他匆匆沿着街往下走,奔跑着恰好赶上一辆街车。
沃尔夫很激动,他本已放弃做成这桩买卖的希望,除了莫斯卡偶尔跟他开玩笑,他已经几个月没想过这个了,而现在一切都刚刚好。结婚许可已经准备好,这事又能完美地摆脱那个老头。乌苏拉和她父亲一直在逼着他把那老头也一起带去美国,他差点就当面嘲笑他们了。但你非得欺骗那些女人不可,他向乌苏拉保证会尽力,但那父亲在试图诈骗一个黑市贩子时被狠揍了一顿,住了一星期院才恢复。从那之后,那父亲就像只鼹鼠似的住在地下室公寓里,不到一周就吃掉了一块二十磅重的火腿,坐在那儿一口气干掉三四只鸭子,一个周日几乎解决掉一整只鹅。在过去两个月里,他胖了四十磅,皮肤上的皱纹都被一层层脂肪撑开。他拿出战前的西装遮住他新长的那个大肚子。
他恐怕是全不莱梅唯一一个胖德国佬,沃尔夫想,唯一一个可以为那些旅行册子和宣传画当模特,扮演那些体型巨大的快活德国人,向大家阐释在自己国家享受的好日子。在他的地下室里,藏着德国最胖的德国佬,一个该死的食人魔。三天吃光二十磅火腿。上帝啊。
当街车经过科尔弗尔斯顿大街街口时,沃尔夫跳下来,快步走过梅策街那个路口,继续往前走向莫斯卡住的白石房。虽然太阳已经下山,天气还是很热,沃尔夫一直走在大道沿线的树荫下。他希望莫斯卡在家,但即使不在,他也来得及去市政厅餐厅或俱乐部里找他。这件事不能用电话。
沃尔夫推开把小径和人行道隔开的那扇门,上楼梯敲门,莫斯卡开了门。他只穿着卡其军裤和一件T恤,光着脚,手上拿着一罐福利社啤酒。
“进来吧,沃尔夫。”他们穿过走廊,走进起居室。桑德斯夫人正坐在沙发的一个角落看杂志,赫拉正摇着现在被当成摇篮的奶油色手推车。宝宝在哭。
沃尔夫跟女人们打了个招呼,虽然不耐烦,他仍看着宝宝对赫拉称赞他长得漂亮。然后他对莫斯卡说:“我能单独跟你说两句吗,沃尔特?”
“当然。”莫斯卡说,仍拿着啤酒,把沃尔夫领进卧室。
“听着,沃尔特,”沃尔夫激动地说,“那件事终于有眉目了,通货买卖的联络人,我现在得去见那个人确定细节。我想你跟我一起去,免得万一一切进展太快,好吗?”
莫斯卡啜了一口啤酒,他听见桑德斯夫人和赫拉在隔壁轻声聊天的低喃和充斥于其中的宝宝试探的、不满的号哭。他已经放弃了整桩买卖,现在对它毫无兴趣。
“我现在不干那个了,沃尔夫,”莫斯卡说,“你得找个新搭档。”
沃尔夫已经在往卧室门口走,现在,他震惊地转回来面对莫斯卡,苍白的脸上写满愤怒和不信。
“这是什么狗屎玩意,沃尔特?”他说,“我们一整个冬天都辛辛苦苦,现在好不容易都安排好了,你却退出?这可不好,沃尔特,你不能这么干。”
莫斯卡咧嘴笑对沃尔夫的愤怒和激动,这样他才能有理由不为退出而觉得羞愧。他知道自己对不起沃尔夫,但他也很高兴那白脸混蛋变得这么凶。
“这见鬼的怎么回事,沃尔夫,”他说,“我们又不是黑帮,那只是个想法而已。要是六个月前我可能会那么干,但现在我得考虑女人和孩子,要是出什么事,他们怎么办?再说了,几个月后我的结婚许可就能弄好,我不需要那么多钱。”
沃尔夫克制住自己的暴怒。“听着,沃尔特,”他用友善又讲理的语气说,“你三四个月后就要回美国了。也许你已经在这里攒了一千块,也许还能在黑市上再赚一千块,那一千块是我帮你赚到的,沃尔特。回美国后你得找套房子,找份工作,还有其他各种屁事。你会需要钱的。”然后,他的语气中透出一丝被伤害,恳切地说,“你这样对我不对,沃尔特。我也有损失。我不能再满街跑找个搭档,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吧,沃尔特。很容易的,我们不用担心警察,他们抓不了我们。再说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几个蠢德国佬了?”
“不行。”莫斯卡说,又喝了一口啤酒,另一只手扯开T恤扇风,他说,“上帝,真是热啊。”
“上帝,”沃尔夫用手摔门,“该死的,跟那黄种犹太人和那色情狂艾迪混久了,让你没胆子了吗?我以为你没那么糟的,沃尔特。”
莫斯卡把啤酒罐放到梳妆台上。“听着,沃尔夫,别把我的朋友扯进来,别再那么说他们。现在说说这笔买卖,沃尔夫,你这狡猾的混球,我知道你拿到婚姻许可了,所以你可以搞完这一笔然后飞回美国。可我得再坐等三四个月,我不怕德国佬,但我也不会搞出那么一桩事还在不莱梅大摇大摆地走呢。如果我们要那么干,要么干完就跑,要么拿到钱就把那些人都杀了。现在这两件事我都不能做。我才不要整个夏天都得四处提防,一百万美元也不行。”他顿了顿,然后诚恳地说,“不行,沃尔夫,我很抱歉。”
沃尔夫盯着地板,上下摇晃着脑袋,好像正在沉思某件他已经知道的事情,然后,他记起在军官俱乐部里副官逼莫斯卡就范的情景。他说:“你知道的,沃尔特,我可以把这整件事都搞砸,你和赫拉。我只要往基地里和宪兵那儿打个报告。你住在德国房子里违反了军政府的法律,还有其他一些能告上去的事。”
令他惊讶和愤怒的是,莫斯卡大笑出声,然后说:“沃尔夫,看在上帝的份上,来喝罐啤酒,或赶紧滚出去。我不在乎跟你来黑帮那一套,但看在上帝的份上,别扯这一套。我不是你以前恐吓的那些德国囚犯。”
沃尔夫抬头,试着恶意地瞪莫斯卡,但这个穿得很少的躯体里蕴含着那么明显的力量,他的瘦脸、薄唇和严肃的黑眼睛中有那么多的魄力和自信,他只能叹口气虚弱地微笑。
“啊,你这狗娘养的,”沃尔夫认命地说,“给我一罐啤酒。”他摇头悲伤地补充,“价值五千美元的啤酒。”他一边喝着酒,一边想着如何报复莫斯卡抛弃他的行为,但想不出真能干什么。如果他把莫斯卡交给宪兵然后自己回美国,那对这桩买卖毫无益处,没有任何利益,却有被报复的可能性。不,他过得挺好,有一小堆钻石,还有不少现金,何必要冒惹上灾祸的险呢?
他叹口气,啜着啤酒,这么好的机会很难放手,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敢一个人干。唉,他想,他得尽可能弄到更多的烟,在基地附近做生意,低买高卖,可能能搞到几千美元。
沃尔夫向莫斯卡伸出手。“别记恨。”他说。他现在有点担心莫斯卡可能会把他之前的威胁当真,不想在待在德国的最后几周还得提防着,“我很抱歉刚才那么凶,但失去那么一大笔钱——忘了我说的话吧。”他们握了握手。
“没事,”莫斯卡说,他把沃尔夫送到门边,对他说,“也许你能自己搞点什么。”
当莫斯卡走进起居室时,两个女人都询问地抬头看他,她们从沃尔夫的大声吵闹中听出了愤怒。宝宝现在不哭了,正睡在手推车里。
“你朋友走得真快。”桑德斯夫人说。
“他想告诉我一件事,”莫斯卡说,然后他冲着正一边看书一边织毛衣的赫拉说,“沃尔夫马上就要结婚了,他拿到许可了。”
赫拉从书里抬起头,心不在焉地说:“是吗?”她苍白的脸转回书上低喃,“我希望我们的也快点到。”
莫斯卡走进卧室,又拿了一听啤酒和一罐花生,把它们拿进起居室,打开罐子递给两个女人。她们都抓了一把。“你们确定不要啤酒?”她们都摇摇头继续看书。
大家坐着吃花生,莫斯卡喝着啤酒,两个女人看着书。夏天来了,赫拉的头发剪得非常短,她脆弱的面部骨骼被一层薄薄的肌肉和皮肤包裹着,一根细细的蓝色血管从脸颊一直延伸到嘴角。房间里充满夏日傍晚的温暖和平和的宁静,打开的窗外吹进一丝凉爽的风,吹动着印花窗帘。
莫斯卡打量着两个女人,一个年龄可以做他母亲,另一个是他孩子的母亲,手推车里的孩子是他的。他在头脑里厘清这一切,把它变得简单,因为啤酒让他想睡觉,一切都搅在一起。
很久以前,他戴上钢盔扛上步枪,坐着船、坐着卡车、坐在坦克后面,行驶过北非、英格兰、法国、比利时、德国,找到敌人并杀死他们。即使到现在,这也不是错误的事情,只是非常怪异,他想。他又抓了一把花生,几颗花生掉到地板上。他觉得昏昏欲睡,便走到窗边站着,让清风透过T恤的透气棉布拂过他温热的身体。他走到手推车边,盯着宝宝,严肃地大声说:“真是件大事。”
两个女人都微笑起来。“我想我得把你弄去睡觉。”赫拉对莫斯卡说,然后告诉桑德斯夫人,“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着宝宝。沃尔特,你不相信自己当父亲了吗?”
“第二个孩子出世他就会好的。”桑德斯夫人说。
莫斯卡一直低头盯着那孩子,它现在不丑了,脸上的皱纹已经撑开,变成一张干净的白脸。女人们又开始看书,莫斯卡走回床边。
“别这么坐立不安。”赫拉说,并没有从书中抬头。
“我没有坐立不安。”莫斯卡说。那是真的,他觉得自己在探索这间房,第一次真正地观察它。他又走到手推车边,看着宝宝睡觉,它长得几乎像个人类了,他想。然后他对赫拉说:“我们明天去乡村俱乐部怎么样?我们可以推着手推车坐在草坪上,我会从福利社小卖部给你买热狗和冰淇淋。我们还可以在外面听到乐队演奏。”
赫拉点点头,继续看书。莫斯卡对桑德斯夫人说:“你想跟我们一起去吗?”
桑德斯夫人抬起头说:“噢,不,有人会来找我。”
赫拉对着她微笑:“他是真心的,否则就不会问,你可以吃冰淇淋吃到吐。”
“真的不了。”桑德斯夫人说。她回到自己的书上。莫斯卡意识到她不愿去是因为太害羞了,她以为他只是客套才问的。
“不是开玩笑。”他说。
桑德斯夫人微笑起来。“给我带一点冰淇淋回来。”她说。
莫斯卡又从卧室拿了一罐啤酒。一切都很好,他想着。
“既然你现在这么友善,”赫拉说,“我想求你一件事。桑德斯夫人在美国有个叔叔,她希望你能通过你们的陆军邮政给他寄封信。”
“没问题。”莫斯卡说,这很平常,所有的德国人都在给他们美国的亲戚写信,暗示他们寄包裹。
桑德斯夫人说:“谢谢你,”然后带着个扭曲的笑,“现在我们都非常关心我们在美国的亲爱的叔叔们。”赫拉和莫斯卡大笑着,莫斯卡停不下来,正准备吞咽时却被一口啤酒呛到了。
女人们回到书上,莫斯卡瞥了一眼桌上的《星条旗报》说:“也许列奥明天会从汉堡回来,跟我们一起去俱乐部。”
赫拉抬起头:“这次他去了很久,希望他没出什么事。”
莫斯卡又拿了一罐没开的啤酒:“你们俩确定不要一点?”两人都摇头。他站在窗边,“我猜列奥决定在那儿度个周末,看看情况如何。否则他昨天就该回来了。”
赫拉把书放到桌上对桑德斯夫人说:“看完了,还不错。”
桑德斯夫人说:“我卧室里还有你没看过的,自己去找吧。”
“今晚不了。”赫拉说,她走到窗边,站在莫斯卡身旁,胳膊滑进他T恤里搂住他的腰。他们都凝视着窗外的黑夜,让带着树木气息的清风吹拂着他们。他们能闻到种着蔬菜的花园和花园后面流淌着的河流,夏日晚上的空气带着一丝轻微的废墟苦味。满月被云彩遮住,在这宁静的夜色中,莫斯卡可以听到他周围满是附近房子里传来的德国人声音和大笑。一台录音机里播着不莱梅电台的轻弦乐。他突然渴望去市政厅餐厅或俱乐部,掷掷骰子或是跟艾迪和沃尔夫喝喝酒。
“噢,你喝了这么多啤酒,”赫拉说,“希望你能走回**。”
莫斯卡摸着她的头发说:“别担心我,我还好。”
她靠着他。“我今晚感觉很好,”她说,“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她说得非常轻,不让桑德斯夫人听见。
“什么?”莫斯卡问。她冲着他微笑,够着亲吻他的嘴唇。
“你确定那样没事吗?”他和她一样悄声问,“才过了一个月。”艾迪?卡辛告诉他至少要等两个月。
“我现在没事,”她说,“别担心我。我今晚觉得特别好,就像个年老的家庭主妇。就像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很久了。”
他们继续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听着城市夜晚的低喃,然后莫斯卡转头向桑德斯夫人说:“晚安。”他拉开起居室的门好让赫拉把婴儿车推到卧室里。他跟在她身后时查看走廊通向公寓的门,确保它锁上了。